摩合羅傳 第十卷 乾闥婆城 第四節
    謝靈運覺得,他一定是在做一場惡夢。

    自劉裕和無雙一下子消失不見開始,他便不得不獨自面對著嘲風可怕的眼神。他從來沒有想到,一個男人會以一種如此情意綿綿的目光看著另一個男人。而更可怕的是,他就是那個被注視著男人。

    他是一個正常的少年,絕無斷袖之癖。孌童在上層社會並不是什麼特別令人驚異的事情,他的一些好友,也有這種嗜好。事實上,能夠有孌童的男子,必然是出身世家,家財萬貫。以他的家事背景,就算真地有此嗜好,也不是什麼出奇之事。然而那是他將別人當成孌童,而不是像現在這般,被一個男人以如此曖昧的目光盯著不放。

    他只覺得全身發冷,連血液都似要停止流動了。

    他也不敢看嘲風一眼,只是低著頭不停地疾走,希望能夠快點找到無雙和劉裕。只要不單獨和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在一起,他就會覺得好受得多。

    然而他越是怕嘲風,嘲風卻偏偏不願意放過他。他忽然上前來拉住他的手道:「這個地方,我們剛才已經走過了。」

    謝靈運嚇了一跳,連忙甩開手,「是嗎?這裡看起來都是一樣的。」

    嘲風的臉上立刻露出討好諂媚的神情:「那也可能是我看錯了,也許沒有走過。」

    謝靈運哆嗦了一下,忙道:「不如我們分開來找吧!」他說完話,立刻轉身就跑,希望能夠擺脫嘲風。

    然而嘲風卻道:「不行,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去找他們。這個地方很危險,我們一定要在一起。」

    謝靈運額上滲出冷汗:「不必了,我們還是分開更安全一點。」

    嘲風道:「怎麼會?萬一你有危險,我可以救你。」

    他箭步如飛,緊追不放。他越是追,謝靈運就跑得越快。一不留神,一頭撞在一個水晶人的身上。謝靈運只覺得頭一陣暈眩,便在地上。

    眼見嘲風大驚失色地跑過來,一把抱住他,緊張地問:「你怎麼樣?要不要緊?」

    謝靈運又是一驚,他的頭上被撞了一下,其實也沒有什麼大礙,但見嘲風這樣緊緊地抱著他,他只覺得腦袋裡轟得一下,又是好氣又有點好笑,血一上湧,居然便昏了過去。

    隱約間,他似乎回到了健康謝家的宅第。

    謝家與王家比鄰而居,住在城中的一條小巷子之內。因為兩家都是朝中大吏,出入皆穿烏衣,這條巷子被城中人稱為烏衣巷。

    他迷迷茫茫地走回謝家,看見許多家僕正在收整行裝。他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忽見一個中年管家走了出來,大聲道:「仔細著點,別落下什麼東西。」

    他看了看那個管家,覺得甚是面善,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忽聽一個家人問道:「墨管家,幾輛馬車都裝滿了,還是不夠。」

    他才猛然驚醒,原來這個中年管家居然是他的小廝謝墨兒。他便有些狐疑起來,謝墨兒應該只有十五六歲,怎麼現在卻成了中年人。

    他走過去問:「墨兒,你們收拾行裝,要去哪裡?」

    謝墨兒似乎才看見他,行了一禮道:「主人,您怎麼忘了?您被貶了官,現在我們一家都要回會稽去了。」

    「貶官?!」他吃了一驚,「為何會被貶官?」

    謝墨兒歎了口氣:「主人,您別這麼難過了,小心身子。」

    他呆了一下,也不再問,走入謝宅。來往的人們紛紛向他行禮,「老爺,您回來了!」

    老爺?不是都叫他少爺的嗎?

    他走入自己的臥房,眼睛落在一面銅鏡上,他才猛然發現,他居然已經是一個中年男子。

    他便更加迷糊起來,也不知是夢是真。門外傳來謝墨兒呼喚他的聲音:「老爺,都收拾停當了,我們走吧!」

    他便迷迷茫茫地走出門,上了一輛馬車。一路車行,向著他的老家會稽行去。路上聽見謝墨兒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談話,他才知道,晉的天下已經亡了,如今是劉宋天下。劉裕是開國的君主,只是死得早,當今皇上是劉裕的兒子劉義隆。他雖然覺得吃驚,為什麼他會什麼也不知道?但又覺得理所當然,似乎自己真地已經活了幾十年,是一個中年人了。

    不數日到了會稽老家,謝家在會稽是幾世的旺族,根基尚在,仍然過著門閥貴胄的生活。他卻因為被貶官的原因,心中頗為不滿,日以繼夜地酒色笙歌,不務正業。只偶爾,寫上一兩首小詩。

    忽然有一日,謝墨兒驚慌失措地跑進來,大叫:「主人,不好了。」

    他已經喝得半醉,醉眼惺忪地問:「何事慌張。」

    謝墨兒道:「皇上聽信讒言,以為主人被貶之後,就心懷不滿,日日糾集士子針貶朝政,已經派了司徒劉義康來捉拿主人了。」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為何會有此事?想不到我退居會稽仍然會遭此無妄之災。」

    謝墨兒道:「主人,怎麼辦呢?」

    他冷笑道:「若是沒有我謝家的北府軍,他劉家又如何能得天下。當今皇上不僅削了謝家的爵位,又故意羅織罪名,分明就是想致我於死地。我絕不會就這樣束手就擒。」

    他因喝得半醉,又因積鬱於胸,比平日要莽撞許多。立刻便糾集了家僕,與朝廷來的軍隊相抗。

    雖然謝家在會稽根深蒂固,但到底不過是一些烏合之眾,如何能與朝廷的正規軍相提並論。謝家的軍隊很快便被衝散了,他也被劉義康生擒。

    劉義康卻不殺他,說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將他發配到廣州。

    嶺南之地,每多瘴戾,他雖然萬般不願,但事已至此,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與家人分離,孤身上路。

    路上連車馬也沒有,只能徒步而行。他是世家公子,何時受過這般痛苦。一路行來,腳上都起了血泡,押解的差人卻一點也不知通容,只是不停地催逼他上路。

    他跌跌撞撞地走,只恨不能立刻死去。既然皇上不能容他,為何還要將他發配廣州,何不就地處斬?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才一到廣州,他立刻便有了答案。

    他人一到廣州,皇上的詔書又跟著來了,說是他不思悔改,心存反意,天地不容。命將他腰斬棄市。

    他心中憤懣,怒罵道:「劉家小兒,皆是忘恩負義之輩,若是沒有我謝家相助,你們如何可登上大寶?」

    他這樣一罵,兩邊的值曹便走上來,用刀剪割下了他的舌頭。因為還要腰斬棄市,割得十分小心,只讓他不能再罵,卻留住了他的性命。

    其實皇上早就下定決心要讓他死,所謂之流放,不過是讓他在死前受更多的苦楚罷了。他也不知當今皇上為何如此恨他,捫心自問,他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劉家的事。

    第二日,他便被強行帶到最熱鬧的集市,圍觀的人們成千上萬,皆是一些說著蠻語的獦獠。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還在流血的口中只能發出啞啞的聲音。

    儈子手拿著刀向他走來,他喟然歎息,若是當年不助劉裕稱帝,如今又怎麼會落到這樣的下場?

    儈子手的刀從天空中劃過,向著他攔腰砍了過來。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人也一下子從夢境中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嘲風憐惜地撫摸著他的額頭,「你怎麼樣了?真可憐,頭上出了那麼多的汗。」

    他連忙推開嘲風的手,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腰。還好,上身和下身還連在一起。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沒有鬍鬚,觸手光滑,他還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並非是中年人。

    他鬆了口氣,卻又歎了口氣,難道夢中所見,將會是他未來的命運嗎?

    謝家三代卿相,在朝中舉足輕重,若是劉裕想要稱帝,必然要得到謝家及王家的。難道說,他真地幫助劉裕成為皇帝,而後卻要死於劉家之手嗎?

    他坐在地上發呆,冷汗都干了,身上的衣服被汗浸濕,現在變得冷冰冰的十分難受。但與夢中的痛苦相比,這又算得了什麼?他清楚地記得一路發配時,兩腳蹣跚難行,差人卻不停地用腳踢他,催他快走的情形。而舌頭上被刀剪割下的痛苦也感同身受。

    他的心有些亂了,他到京口尋訪劉裕本是為了聯合劉裕推翻桓玄的叛逆。但如果他的下場會是這樣,那麼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無論是晉帝或者是桓玄都對謝家禮敬有加,就算他不管這些閒事,謝家也依然還是朝中肱股大臣,他也依然還是康樂公,總勝過最後的腰斬棄市。

    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折磨一個囚犯是如此殘忍恐怖,似他這種世家公子,錦衣玉食,一生都未受過什麼痛苦,想不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

    他越想越是心慌,只想立刻離開此地,回到建康的家中,閉門謝客,也許告老還鄉,還可以苟延殘喘,雖然他不過才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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