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忽然散了。
紫羽看見天上明朗的月光,是一輪滿月。月光清幽幽地照著地面,四周的石屋之上,都因月光而反射出淡淡的藍色。
她與破邪已經在這城中走了許久,城中的道路蜿蜒複雜,越是深入,就越是無法辨認方向。
霧散了以後,周圍的景物就變得清晰可見,然而卻仍然迷離錯蹤。遠遠近近的石屋,看起來是如此的相似,使人輕而易舉地迷失於其中。
紫羽停下腳步,指了指身邊的石屋,「我們好像已經走過了這個地方。」
破邪亦停下腳步,看了一眼,「似乎走過,又似乎沒有。」
紫羽喟然歎道:「想不到乾闥婆城是這樣一個地方。」
破邪道:「乾闥婆族人精通幻術,他們住的地方據說是世上最神秘的地方,真地是名不虛傳。」
紫羽道:「尋香會在什麼地方呢?」
破邪想了想,「他是乾闥婆族的宗主,自然是在香氣最盛的地方。」
然而香氣若有若無,那些路邊的水晶人皆發出淡淡的香氣,想要找到香氣最盛之處,也絕非易事。
兩人繼續前行,每到一個叉路口,就在路邊的石屋上刻下記號。但他們很快就又走回刻著記號的地方,顯然他們正在不停地兜***。
他們便選擇另外一條路,然而走不多久,又回到刻有記號的地方,似乎無論如何,他們也無法走出這個小小的範圍。
破邪躍上一間石屋向著遠處望去。前後左右俱被霧所籠罩,只有他們處身的這一小塊地方是沒有霧的。
藍色的月光照著地面,在地上映出一個圓形的光環。
破邪忽然道:「今天是十五嗎?」
紫羽搖了搖頭:「不對啊,應該只有初十。」
兩人一起抬起頭,天上的月亮雖然顯得比平時更大更圓,但那卻真地是一輪月亮,月兔的影子也與平時無異。
破邪沉聲道:「我們似乎無法走出月亮照射的範圍。」
紫羽道:「難道是妖怪?」
破邪搖了搖頭:「感覺不到妖氣,月光也與平時無異。」
紫羽忽然道:「前面有人。」
不遠的前方站著一個白衣女子,以破邪與紫羽的耳目居然都不知她是何時出現的。那女子臉色蒼白,目若點漆,眉如春山,居然是一個美麗絕倫的女子。
兩人互視一眼,這女子身上全無妖氣,甚至帶著一股超凡脫俗的神仙之氣。
破邪拱手道:「請問小姐是何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那女子輕輕瞟了兩人一眼,仰首向天,「有月亮的地方,就會有我。」
破邪問道:「有月亮的地方就會有小姐?莫非小姐是月中仙子?」
那女子居然並不否認,淡然微笑道:「不錯,我正是月中仙子。我名叫玉蟾。」
紫羽一怔,她不曾到過月宮,也不曾見過玉蟾,但她卻知道玉蟾的傳說。她道:「玉蟾仙子不是已經被西王母封印在月中之城嗎?你若是她,你是如何出來的?」
玉蟾仍然仰首望天,「有月亮的地方,就會有我,你們不見月光正照著你們嗎?」
兩人也不由抬頭望向天空,那一輪圓月清泠泠地掛在天上,似乎正在嘲笑世人的愚昧無知。
破邪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頭:「你是如何到這裡的?你和乾闥婆王又是什麼關係?」
玉蟾卻不答他們的話,反問道:「你們是一對情侶嗎?」
紫羽臉一紅,沒有回答。破邪道:「是又如何?」
玉蟾微微一笑:「你可知我最恨什麼?」
破邪道:「什麼?」
玉蟾的臉上現出一絲肅殺之氣:「我最恨這世間的情侶,也最恨這世上的謊言。」
破邪皺眉道:「我們是不是情侶又關你什麼事?難道你曾經被人遺棄,因而牽怒於人?」他並不曾聽聞過玉蟾的故事,只是據常理推測,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居然會痛恨世間的情侶,只可能是受過男人的傷害。想不到他這推測,正好說中了玉蟾的心病。
玉蟾冷笑道:「世上皆是忘恩負義之輩,尤其是男人,得到了一個女子之後,就想著其他的女人,從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忠心。而女子更加可惡,明知會被男子遺棄,卻還對男子不離不棄,把飄渺的希望寄托在他會收心養性,最終回到自己的身邊。更有些女子,愛戀上別人的丈夫,不惜私下苟合,就算那人的妻子是自己的姐妹好友,也全都忘記了。你說這世上的情侶是不是很該殺?」
她說得義憤填膺,破邪卻無動於衷,道:「就算如此,又關你什麼事?你即非專司情愛之神,對人間的情侶指手劃腳,是不是有點越俎代皰?自然會有司情之神管理此事,又與你何干?」
他這番話倒說得玉蟾一愣,她以為破邪必會與她爭論一翻,證明世間有矢志不渝的情人,但想不到,破邪根本對這個話題全無興趣。
她目光一轉落到紫羽身上,「你相信這個男人會一直對你好嗎?他會一直喜愛你,直到生命的盡頭嗎?你明知他喜歡的另有他人,為何還願意如此委屈地留在他身邊?」
她這句話亦是說到紫羽的心上了,她不由地看了破邪一眼,心道,他心中喜歡的人明明是瓔珞,和我在一起,只怕是同情可憐我罷了。
她心念這樣一轉,玉蟾便立刻知道了。玉蟾冷笑道:「你也不能相信他會一直喜愛你嗎?若是以後,瓔珞再次出現,你以為這個男人還會留在你的身邊嗎?」
破邪道:「你羅裡羅索說那麼多幹什麼?你這個人明明應該是個神仙,為何說出的話一心只想挑撥別人,居心如此不良,是如何成為神仙的?」
玉蟾冷笑道:「若是你們全無嫌隙,我又如何能夠挑撥,根本就是你們之間的情義不夠堅定,才會給人以挑撥的機會。」
破邪道:「那是我們的事情,到底與你有什麼相干?既然你能在這裡出現,一定是與乾闥婆王有所瓜葛,你快告訴我,如何才能找到他。」
玉蟾微微一笑:「你想要找到他並不難,其實這城也沒有什麼神秘的,人們之所以會迷失在裡面,不過是因為人們經常會迷失自己的心。一切幻境皆是由心而生,由心而起。你們迷失在這幻境之中,不過是因為你們的心迷失了而已。」
破邪道:「不要再說這些廢話了,若是你再不告訴我乾闥婆王在哪裡,我可就要不客氣了。」
玉蟾歎道:「這是廢話嗎?我已經指點了你們一條明路,你們找不到罷了。若是你們的心不再迷失,這乾闥婆的幻境就根本不存在。」
破邪心裡一動,似若有所悟,他心裡思索,世上的萬物本是由心中生出的幻像,而幻術更加是幻像中的幻像,乾闥婆族的幻術如此厲害,無非利用了人心迷亂的弱點。若是可以心清無物,全無掛礙,也許幻術就不攻自破了。
雖然想到這一點,但如何才能真地做到心無掛礙,卻是非常艱難。
破邪全未發覺,他陷入深思之時,玉蟾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身子輕轉,便如同一縷輕煙般消失在月光之中。
天空的月亮仍然一動不動地掛在他們的頭頂上方,無論他們如何走,也無法離開月光照射的範圍。
他們本以為濃霧所籠罩的乾闥婆城是一個惡夢,想不到,在如此明亮的月光下,居然是另一個更加可怕的惡夢。
紫羽終於坐倒在地,「我們走不出去了嗎?」
破邪握住她的手:「你已經放棄了嗎?」
紫羽泛起一絲苦笑:「也許這只是一個幻境,其實根本就沒有月亮沒有乾闥婆城。這些日子,我一直提心吊膽地過去,唯恐有一天早上睜開眼睛,你便不在我的身邊了。其實我的生命也是一個幻境,因為一個虛無飄渺的希望而延續下去。我常想,那希望並不真地存在,只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破邪默然,他仍然握著紫羽的手,坐在她的身邊,兩人一起抬頭看著月亮。
「有人說不可對著月亮起誓,因為月亮陰晴圓缺,變化得太快,所以對著月亮許下的誓言是不可以相信的。其實我也不想起什麼誓,因為沒有任何誓言可以約束我。我只是想問你,你相信我嗎?」
紫羽轉頭望向他,他並不曾看她一眼,只一味地仰著頭看著天空的圓月。她低聲道:「我怎麼會不相信你?但是,我卻也知道,在你的心中,瓔珞從來沒有淡去過。」
破邪微微一笑:「你在和一個死去一百年的人吃醋。」
紫羽垂下頭:「正因為她死了,所以我再也不可能與她爭什麼,她在你的心裡,永遠都是最重要的。」
破邪側過頭,盯著紫羽的側面:「你要我怎麼樣?難道要我忘記她嗎?」
紫羽搖了搖頭:「我知道你不可能,其實我們又有誰能夠忘記她?」
破邪道:「既然我們都不能忘記她,為什麼我們不可以一起記住她?也許在一百年前,她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但時至今日,能與我一起看月亮的卻只有你了。」
紫羽心裡又是悲又是喜,笑道:「可惜是假的月亮。」說完話,眼淚卻又湧了出來。
破邪用手指揩去她臉上的淚水,「又是哭又是笑,你都多大的年紀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紫羽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你是否見過我的本來面目?」
破邪點點頭:「見過了。」
紫羽小心翼翼地問:「怎麼樣?」
破邪有些奇怪,「什麼怎麼樣?你是說你本來的面目嗎?那個老太婆?太可怕了。」
紫羽呆了呆,嗔道:「用不著說得那麼直接吧?」
破邪道:「真地很可怕,難道你要我說你是個老太婆美人嗎?」
紫羽怒道:「你還說!」伸手便要打他。
破邪卻捉住她的手,笑道:「又不生氣?女人真是奇怪,為了不相干的人隨便說了幾句話,就會流眼淚。」
紫羽撅起嘴:「什麼隨便說幾句話,她說的話句句都有道理。」
破邪道:「好了,不要再爭了,快點走出這月亮吧!」
紫羽忽然道:「她剛才說,一切的幻影只是由心生出來的。是否是因為我們太在乎這些石屋和街道了?」
破邪點頭讚道,「你說得對,也許不用眼睛去看,結果會全不相同。」
兩人手牽著手,閉上雙眼。風在耳邊輕輕掠過,有空氣流動的地方,就會有風。夜叉和迦樓羅都是風的精靈,只有在風中,才會感覺到母親一樣的溫暖。
兩人臉上都露出笑容,破邪道:「讓風帶著我們走出去。」
紫羽道:「有風流過的地方,必然有通路,只要隨著風走,就一定可以離開這裡。」
他們也不睜開眼睛,以週身最敏感的神經感受著微弱的風,風中亦帶著一絲淡淡的香氣,在風的盡頭,也就是路的盡頭,是否就是尋香在等待著他們?
兩人似已被風吹起,卻逆風而行,奇異地穿過了面前的石屋,到達月輪之外。
空中的月亮似也知他們已經走出了這個幻境,月光一下子黯淡下來,濃霧也再次升起。兩人睜開眼睛,雖然走出月輪的範圍,卻仍然在乾闥婆城中。
破邪努力辨認著空氣之中的香氣,他伸手向著北方指了指,「他在那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