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清泉的第五軍再次佔領開封後,繼續在開封外圍與解放軍中原野戰軍、華東野戰軍交火,開封始終未能成為太平之地。當時父親見到的邱清泉部是國民黨的王牌部隊:武器精良,從戰車到士兵的槍支都是美式裝備;士兵穿得也好,清一色斜紋布軍裝,軍容非常整齊;生活也不錯,住在美式帳篷裡,吃著美軍戰時士兵口糧,經常從帳篷中扔出空罐頭盒。邱清泉部並不像當年湯恩伯部那麼騷擾百姓,但是也決不像解放軍、八路軍那樣對老百姓那麼和氣。國民黨與老百姓的關係,就像是水與油;而共產黨與老百姓的關係,則像是魚和水,這就是區別。
當時邱清泉的坦克部隊就駐紮在華北運動場,我父親他們幾個經常到那裡去玩。他們看到邱清泉的坦克群裡有一種履帶式裝甲摩托車特別好玩:比一般的三輪摩托大不了多少,只能坐兩個人,一個開車,一個開機槍,沒有炮,兩個人也不是全身都能坐進去的,上半身露著,前面*鋼板掩護。這種裝甲摩托車,我父親在解放以後的影視劇裡從來都沒見到過。當時除了邱清泉,開封城裡還駐紮著別的部隊。有一天,父親他們幾個小孩看到一隊士兵走過,以為是第五軍,就蹦著叫:「第五軍!第五軍!」其中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到他們跟前,俯下身子對他們說:「小朋友,我們不是第五軍的,我們是車聯隊的。」於是小孩子們又歡呼起來:「車聯隊!車聯隊!」後來弄明白了,第五軍是摩托化步兵部隊,戴鋼盔,軍服是一般國民黨軍隊的衣服;車聯隊全套美式裝備,穿夾克衫。
第一次開封戰役結束後,國民黨河南省主席劉茂恩就調走了,換來了張軫當省主席。當時,我父親在街上看到國民黨刷的大標語:「熱烈歡送勞苦功高的劉主席,熱烈歡迎張主席。」這位張主席在開封也沒有待多久,到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張軫在漢口附近率領其所轄的第十九兵團起義,當時大伯恰好在張軫部隊中,就參加了革命。張軫起義的地點在漢口的金口,現在成了一片大住宅區,叫常青花園。二○○○年,我們家在常青花園買了一套房子,先是我住了一年,我搬走後父母就住在那裡。至今,常青花園入口處的張公堤(「注」張公堤是清末湖廣總督張之洞主持修建的一座環繞漢口的大堤,這條大堤奠定了現代漢口的基本輪廓)上,還殘留著一個基本完好的國民黨修建的碉堡。
有了第一次開封戰役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祖母想起來就有些後怕。為躲避隨時可能燒來的戰火,祖母決定帶幾個孩子回老家確山。但是,當時幾個成年子女人各有志:大伯還在確山老家;大姑在省師範高等學校與一個進步青年張××(「注」實為中共地下黨員)談戀愛,不願意走;二姑正上高中,準備跟學校一同撤走。祖母只好收拾了家裡能拿得動的首飾、金銀等財產和祖父的骨灰,帶著當時尚未成年的父親和叔叔一同南逃,家裡委託給一個遠房親戚照看。那遠方親戚不識字,在看房子期間,把祖父一生積攢下的珍貴的線裝書都拿去當廢紙賣掉換酒喝了。
此時鄭縣、許昌一帶均有中共武裝活動,隴海鐵路向西已經走不通了。祖母一行出了開封,向東先乘火車到徐州,從徐州沿津浦鐵路南下到浦口,從浦口渡江到南京,從南京乘船到漢口,從漢口再沿平漢鐵路北上回到確山。當時兵荒馬亂,南下的火車列列爆滿,就連火車頂棚上都坐著人,不時有扒火車的被擠下火車軋死軋傷。車廂裡還有國民黨的傷兵和散兵游勇,一路上怒罵聲、哀號聲、呻吟聲連綿不絕。火車一路上走走停停,人們小心翼翼地護衛著自己的財產和子女。等到了浦口,碼頭上等待過江的老百姓人山人海,而輪渡只有那麼幾條,根本就忙不過來,秩序非常混亂,不時有人為爭搶渡輪掉入江中。
祖母、父親、叔叔三個人老的老、小的小,眼巴巴地看著眼前這一幅亂像一籌莫展。也算天無絕人之路,恰在此時,聽到有人招呼他們。一看,竟然是曾與祖父同僚、時下在國民黨海軍部供職的李××(「注」軍銜大概是個少將)。此人若干年前曾去過祖父家裡,有印象但不熟悉。在李××的安排下,祖母一行隨之一同過了江,在李××家中小住了幾日。李××招待得還比較熱情,只是其夫人彷彿顯得有些不耐煩。看看祖母一行所帶的大包小包,李××問:帶著這些東西,一路上安全嗎?祖母說不安全,成天提心吊膽的。李××便建議:現在哪裡都不如南京安全,可以將不是生活必需品的包袱和祖父的骨灰暫存他的家中,等戰局好轉以後再回來取。祖母一聽,當即就同意了。
李××幫助祖母買了到漢口的船票,又將三人送上了船;從南京到漢口,再從漢口到確山這一段路還算太平。只是時值戰亂,輪船上人擠人,好多人連床鋪都沒有,就在過道、走廊甚至船頂睡覺。由於人多,輪船上也就不開小灶了,只有份飯。當時船上有四、五個國民黨小軍官,還牽著一條狼狗。吃飯時,飯是隨便吃,但菜只有一份,那幾個國民黨軍官覺得不夠吃,就要人家再給他們打菜。但是菜是有數的,人家不給打,幾個小軍官也沒有打輪船上的人,就在吃完飯以後,把碗和盤子一個一個扔到江裡洩憤。
這時,我父親看到地上有一份報紙,於是揀起來看,頭版頭條是一則新聞:《十七歲青年軍游動目標一槍擊中》,還配有一個青年軍士兵的半身像。一看內容,說的是在無錫有個國民黨傷兵搶商店的東西,搶了以後他在前面跑,商店的夥計在後面追,此時恰好被這個正在站崗的十七歲青年軍士兵看見,抬手一槍擊中了傷兵的太陽穴。其實這個傷兵罪不該死,但那時國民黨已日暮途窮,指望著*青年軍來扭轉戰局,於是大吹青年軍。國民黨青年軍多為從學生中招募,全套美式裝備,待遇很高,連士兵的軍服都是人字呢的。可是令國民黨失望的是,他們寄予高度希望的青年軍打仗特別不行,連雜牌隊的戰鬥力都趕不上。
回到確山老家以後,戰局急轉直下,國民黨兵敗如山倒,我們家再也沒能和李××聯繫上。於是,祖父的骨灰,還有那些囊括了家裡幾乎所有動產的包裹均不知所終。解放後,大伯曾到南京尋找過李××家找骨灰,但早已物是人非,聽鄰居們說,李××跟國民黨去台灣了。
事實上,祖母這次跑反完全沒有必要。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四日,已經窮途末路的國民黨行政機構和軍隊自己撤出了開封,逃往徐州。解放軍兵不血刃就解放了這座古城。後來回到開封後聽鄰居們說,解放軍進城時見裡面沒有抵抗,就分成兩路縱隊,分別在街道兩邊摸索著前進,走走停停,很警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