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慶紀事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石花
    昭慶實在是累急了,頭一沾枕,便沉入夢鄉,夢中,有父王拉著幼時的她學步,有母妃眺望天際的孤立背影,有劉武站在桃花下對她微笑,有定王霸道而熱切的親吻,甚至有白越王盯著她的狂熱目光,還有,還有那一塊開出花來的青石……

    昭慶是被爭執聲吵醒的,頭痛不已,心中不免動氣,這裡畢竟是楚王寢宮,楚王需靜養,何人敢在此地喧嘩?

    玉兒急急奔進來,一見昭慶從塌上坐起,不由難過,「公主,您好不容易睡上一覺,倒底還是將您吵醒了。」

    昭慶深吸一口氣,勉力打起精神來,沉聲問道:「何人喧嘩?」

    玉兒兩眼冒火,憤聲道:「還不是公子子祿,帶著林、李兩位太醫,拿著王后的旨意,口口聲聲要面見大王!」

    昭慶心底冷哼,那個女人無非是想探知父王如今的病情。

    「告訴貝衣,誰敢驚擾大王休養,就將他扔出去!本宮隨後就到。」

    玉兒領命而出,昭慶起身,走到鏡前,理了理鬢角的亂髮,又在蒼白的面頰上補上淺淺的一層紅粉,看起來確是恢復了幾分生氣,這才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出。

    寢宮門口,貝衣怒目而立,大有一人擋關,萬人莫入之勢。她手中的『不殺』隨風飄動,卻於輕柔中透著凜人的殺氣!

    公子子祿瘦長的一張臉陰沉似水,親手捧著一卷黃綢,插腰叫罵:「反了,反了!本公子連自己的父王都見不得!堂堂王后也不放在你等眼中,妖女佔據大王寢宮,不准太醫進見,她想幹什麼?想挾持大王不成?」

    林老太醫立在其身後,一臉愁容,聞聽子祿之言,不由微微搖頭。

    貝衣手中的『不殺』應聲抖動,似蛟龍飛騰現出猙容……

    子祿對貝衣的身手似有耳聞,一縮頭,躲至林李二人身後,嘴中仍在不甘不願地念叨,「真敢對本公子動手,就是找死!」

    昭慶知道時機已到,緩步走出,雙眸射出厲光,逐一掃過眾人,沉聲喝道:「何事喧嘩?驚擾大王休養,死罪難逃!」

    昭慶一露面,便氣勢逼人,倒將那囂張的子祿嚇得半晌無語,想他自小便受昭慶打壓,要他頃刻間在昭慶面前轉過勢頭來確是不易。

    昭慶看了一眼恭敬垂頭的林老太醫,聲音緩和下幾分,道,「我父王病情已有好轉,需靜養,老太醫若不放心,可隨本宮入內探視。」

    林老太醫抬頭,深深地看了昭慶一眼,施禮道:「老臣遵命!」

    「本公子也要入內見父王!」子祿探出頭來,嚷道,一手還舉了舉那卷黃綢,「本公子這裡有母后的懿旨,母后關心父王病情,命本公子探望!」

    昭慶冷冷看他,「本宮只遵大王旨意,沒有大王宣見,無論王后還是公子,都不得擅入!」

    「你……」子祿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死瞪昭慶。

    昭慶不再理他,轉身,淡淡看了一眼貝衣,輕輕點了下頭。

    林老太醫默默跟隨昭慶入內,貝衣立在門前,面無表情地盯視子祿等人。

    楚王面色平靜,呼吸均勻,林老太醫輕手輕腳地探視了一番,不禁對立在楚王塌旁的郭不為投去一個狐疑的目光。

    郭不為眼觀鼻、鼻觀嘴,不發一言。

    林老太醫走出,昭慶目光深遂地盯著他,問,「老太醫可放心了?」

    林老太醫垂頭,再施一禮,卻是默不作聲。

    昭慶點點頭,林老太醫蹣跚離去。

    望著他愈現蒼老的背影,玉兒不解,問昭慶,「公主既然懷疑他與大王疑症有關,又為何允他入內探視大王?」

    昭慶面無表情,半晌,才開口道:「總要有個人將我父王好轉的消息傳出去,他,是最好人選。」

    據說,母妃當年生昭慶時難產,是林老太醫將母女二人救下來,為此,楚王晉封他為太醫之首……

    玄木自什麼地方竄出來,手中捧著一碗噴香的紅肉,小虎眼讒地圍著他團團轉,尾巴幾乎翹上天去。

    一直悶聲不響的錦書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手提一壺酒、端一銀杯。

    昭慶看到錦書,不免想起那人,心中煩亂,吩咐玉兒,「召丞相之子施南林入宮,本宮要見他。」說完,轉身便走。

    玄木聞聽,再顧不得逗弄小虎,急忙奔至昭慶近前,「丞相之子,我也想見!」

    昭慶擰眉,注意到玄木眼中閃動好奇與欽慕之色,心中一動,面色沉下來,「你可曾偷聽?」

    玄木不以為然,「我身負保護你的重責,自然行事得謹慎一些!」

    昭慶氣得想跺腳,可轉念想到玄木所聽命的那個人,又不由心傷,歎了口氣,無聲離去。

    傍晚,施南林入宮,昭慶吩咐讓他在自己的昭慶宮侯見。

    日頭還沒有落,夏日的燥熱仍固執地佔據著每一個角落。昭慶宮的殿廊緊挨一方池水,幔紗飄舞間倒別有一番難得地涼意。

    昭慶緩步行來,遠遠地,看到殿廊中立著一個挺拔的身影,白衣、束髮,清清淡淡,朦朦朧朧,與水、與廊幾乎融為一體……

    昭慶無聲走近,心中卻不期然地想著那石中之花,只有這樣的人方配得上那出塵的花兒吧!

    眼前的男子面色微黑,濃眉星目,雙手背握而立,全身上下透著說不清的沉靜、散著道不盡的淡雅……

    「你就是施南林?」昭慶輕聲問道,多日的疲憊,給她的聲音中添了幾絲乏意,聽進旁人的耳中,化作難言的慵懶、嫵媚……

    男子轉過身來,認真地看了一眼昭慶,不卑不亢地施禮,「在下施南林應召入宮,參見公主。」

    此人的聲音沉穩而渾厚,聽之令人不由生出心安之感。

    昭慶點點頭,「本宮召你來,你可知是為了什麼?」

    施南林抬頭,鎮靜地望著昭慶,淡然道:「公主可是對在下勸諫我父不滿?」

    昭慶又是點點頭,「你言論不俗,卻是犯了糊塗!」

    施南林對昭慶如此直截了當的批責,也只是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無聲盯視昭慶,似乎在靜侯她說下去。

    昭慶以往見過的男人,不是畏懼於她的氣勢,就是驚艷於她的美貌,或多或少都有幾分失態,施南林的淡定與從容讓昭慶吃驚,也令她無意識間暗惱。

    索性不客氣道:「不錯,國亂則民殃,民亂則國覆,本宮不得不說,你關於民為國基之言不無道理,本宮也無從反駁,只是,你可曾想過,百姓關心的也許不是誰當他們的君王,但惟有好的君王才能給他們衣足食飽的生活!」

    施南林輕輕點了下頭,表示讚許。

    昭慶壓下胸中憤慨,接著說道:「我父王仁愛,這麼多年,楚國人才能安居樂業,楚國也富甲四方,但王后是什麼樣的人,她的兩個兒子又是什麼樣的人,你可清楚?你可知國家落在王后母子手中會是何種命運?」

    面對昭慶的質問,施南林目光深遂了幾分。

    昭慶深吸了一口氣,又道:「王后熱衷權勢,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當年我母妃在世,她怨我父王獨寵母妃,怕她自己的後位不保,便籠絡後宮,孤立我母妃,又散佈傳言,說我母妃乃覆國禍水,害我母妃抑鬱而終!本宮幼時有位親近的乳母,感情甚好,她便在暗中尋了乳母的不是,命人將乳母亂棒打死,本宮有一親如姐妹的貼身侍女,她趁我出宮,生生將其逼死……」

    昭慶心痛,那些個曾經無比鮮活的生命,一個個就這麼消逝、離自己而去……

    施南林默默地看著昭慶無聲流淚,目光柔和下來。

    昭慶咬咬牙,硬是將酸楚壓下,直視施南林道:「至於王后兩子,子祿好色貪婪,子裕冷酷好殺,相信你早有耳聞,本宮且問你,若他們二人任何一個即位,可是百姓之幸?可是楚國之福?」

    昭慶固執地瞪著施南林,彷彿他不給出答案就絕不與他罷休!

    施南林無奈苦笑,在昭慶的逼視下,輕輕吐出兩字,「不是!」

    「那麼,本宮再問你,」昭慶罕有地咄咄逼人,「這樣的人,可容其染指王位?」

    施南林凝視昭慶,半晌,反問,「那麼,誰可?」

    昭慶一愣,誰可?她倒是從未想過,她歸來後,一心想著絕不可讓王后母子遂願。

    施南林的目光沉重起來,彷彿那其中凝聚著山巒之重、江河之廣……

    「大王子嗣,多為無能之輩,」他毫不客氣地說道,「即便王后親子不能即位,即位之人也無力奪回軍政大權,自然淪為傀儡,公主可曾想過?」

    昭慶跺腳,「我父王還在呢!」

    施南林輕輕搖頭。

    昭慶著急,「那你說,該如何?」

    施南林苦笑,「扶不起的王孫,又怎能指望!便是大王,怕是也心知肚明。」

    昭慶絞盡腦汁,確是無法在眾多公子中尋出一個出色的,便是子思,一是年幼,二是純良,萬萬無法與王后母子相較!

    「可惜,」施南林歎道,「無人有公主這般膽識……」

    昭慶眼眸一亮,脫口而出,「那麼,本宮便向父王討來這個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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