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李如荼身子突然軟了下來,鶴一把抱住虛弱的李如荼,一探脈搏,已知她體內氣血翻滾痛楚難當,當即為她渡氣,一炷香下來,並無好轉,不由得猶豫起來。
冰珠丸,是否應該再給她服用?目前看來,倘若再不省人事,如兒可能就此……他咬咬唇,長嘯出信號,然後朝小屋方向飛奔。
夜色已臨,月亮的清光傾瀉在樹丫上,日裡顯得光鮮活力的山峰、竹林,此時都蒙在潔白朦朧猶如輕紗薄綃裡,顯得縹緲神秘,偶爾幾聲非鳥非獸鳴叫,反襯四周更加靜謐。
鶴穿梭於林間,心急如焚。如兒可熬得下去?張成能照顧好她吧?再服冰珠丸可撐得一時,以後呢?
遠遠的,他看見亮光,心念一動,剎住了腳步,轉身從西面繞到屋子後,提氣隱於暗角。
屋內有人!
火光很小,屋內兩人隱約的對話斷斷續續傳出。
「快,時間無多。」
「此番尋不到,殿下必定怪罪我等。」
是倭語!鶴心中一驚,屏氣凝神靜聽。
「走罷!那女子多日不能尋到,鑰匙定是大海人貼身收藏。」
「那鑰匙我等皆不知是何模樣……」
說著。聲音低得幾可不見。旋即兩人已飛身而去掩於夜色。身形一閃而過便知絕非泛泛之輩。
鶴坐在牆腳。呼吸已經難以控制地漸漸粗重。心亂如麻。
她是皇兄派來地監視他地細作?那麼。當初在林中遇見庾夕要殺她是事先設好地局?
皇極天皇彌留之際。只有中大兄皇子伴於身邊。天皇駕崩便宣旨登上皇位。號天智天皇。先帝遺詔一直鎖於深宮未開。此等秘密只有幾個皇室成員獲知。其中一個便是鶴。因此亦被新皇派遣唐國。名為委以重任實為流放海外。
想不到。他韜光養晦。全心輔助新皇。皇兄還是不容他活於世上。鶴嘴角抽搐了一下。似是苦笑。能開密詔地鑰匙在他身上秘密既然已經傳了開去。要殺他地人比比皆是。除了新皇。便是有機會登上皇位地大友人皇子。
張成曾報告李如荼只是庾夕尋來頂替新城長公主,難道這些皆是掩人耳目,實質兩人是大友人安排的眼線?當下他立即起身運起輕功向破亭方向疾馳,晚風撲面在耳邊擦出尖銳嘯聲,似要撕破他長久以來故作鎮定的面具。空氣中瀰漫著沉重的濕氣,風吹得更囂張狂妄,像是暴風雨來臨。
如兒數次捨命相伴,怎麼會是假的?她眼中的情意怎麼會是偽裝?不,如兒,決不是細作!
他心裡大聲疾呼,憤怒卻被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掩蓋了,是什麼,令他如此不安?他害怕真相的揭曉嗎?
如此一想,他腳程更快,不到一盞茶時間,已抵破亭一帶。為免被居高臨下者覺察,他特意把身上白色衣衫脫下,僅著內裡平日早有準備的黑色中衣,綁上腰帶,想了想,繞道從江邊石壁攀爬而上。
很快,他已貼著破亭下的石壁攀好,腳下江濤翻滾,頭上烏雲聚集,正如他此刻心情難以平伏。
女聲幽幽響起,一聽便知是李如荼。
「你要我殺的人是小鶴?」
「你把真相告之了麼?」男聲冷冷道,如九幽黃泉使者。
過了半晌,李如荼道:「沒有。」
「他知道真相後,豈能敬你重你?殺你尚嫌齷齪。」
「不會的,我們已立相守之約,他……」語中帶著飲泣之聲,此時庾夕冷哼聲打斷了她。
「你以為用情便可騙他拿出寶匙?」
李如荼一片茫然,不知他說些什麼,呆呆地看著面前高深莫測的庾夕。
只是,鶴如何能看見她的神情。
此時的他,一股恨意如閃電般翻來覆去似要刺破胸膛,耳中轟鳴。
她要的是他的鑰匙……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一時之間,他身子顫抖得險要跌入眼前波濤中,他手指緊緊捉住岩石,指尖已經被石壁上粗糙的紋理擠出血來,滲入縫隙之中。
李如荼對庾夕莫名其妙的話反應不過來,正要追問,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如兒。」
她訝然轉身,見是鶴,正要欣喜上前,身形一動,立刻又停住了。
是他?不是他!
面前這朝夕相處之人,恍如惡鬼入世,面目猙獰,就像遇到世代仇人一般盯著她,再無往昔纏綿憐惜之意。
「小鶴?」李如荼不可置信地凝視他。
身後的庾夕沒有作聲,默默端詳兩人間詭異的氣氛,眼中鮮有閃爍著異芒。
「是這樣的嗎?」鶴站在破亭外,身後便是滾滾江水,天空中電芒亂竄,烏雲壓頂,狂風撕扯著鶴的衣衫,似要把他拉入地獄底層。鶴緩緩抬手指向庾夕,眼中卻只盯著李如荼,蠕動著已經咬破的唇角,問:「你們一早便達成協議,欺騙於我?」
李如荼面容蒼白,腦中嗡嗡亂響,只道鶴已知道她並非新城長公主,憤怒難當。當下漠然點頭,眼中淚光流淌,又忍不住道:「小鶴,我以為你知道之後不會怪罪於我。」
鶴面部的戾氣漸漸散去,柔聲道:「是啊,憑你我情意,我怎麼能怪罪於你?」聲音淒清帶著深深的受傷,他眼中的光輝卻變成世上最冰冷的利刃,正中李如荼心臟。
他在厭惡自己嗎?難道不是一國公主,便遭嫌棄?她心中苦笑,想不到,他亦與凡夫俗子一般,抑或,他接近她有其他意圖。瞬間,她面色慘白如霜,身子搖晃了幾下,咬了咬下唇,才穩住身子,她緩緩走到石碑面前,與鶴之間隔著碑相望。
她信任鶴絕對不是利用她之人,想要極力挽留這份感情,喉嚨已乾涸得滴出血來,道:「小鶴,你不是說要與我遊遍世間麼?」
此時,庾夕已經把手中布包打開,拋出一物事。那物事如圓球滾動了丈餘,在地上停住了。
李如荼不覺轉頭看去,頓時寒毛卓豎。
那物事是一顆頭顱,張成已經敗露了!剎時雷雨交加,震耳欲聾的雷聲如在耳邊,他圓睜的眼在閃電瞬間顯得異常可怖。
鶴的目光緩緩從地上的頭顱,轉到李如荼驚駭的面上,再移到兩人之間的石碑,良久,突爾嫣然一笑,兩頰笑渦霞光蕩漾,忽然使天地間暴風雨迅猛之勢落得了無聲息。
「如兒啊,鑰匙,一直都在你身上,此刻卻早已破損被你埋於此碑下。」他眼中的痛楚和悲涼使李如荼身子大震,腳下一軟便跌坐地面,卻無法分辨他說了些什麼。
他曾經打開過密詔,傳承大統的人是他,大海人皇子。只是,他除了母親,最重視的便是皇兄,如果必定選其一,他寧可放棄皇位。皇兄啊皇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他被流放之際尚打算為皇兄清除障礙,可是皇兄內心仍不信任於他,還利用美人計想要斬草除根。只是,只是他真的被此女子迷了心竅,錯以為世間有情,想要放棄所有,隨她遊歷世間,此時想來真是可笑至極!
此時,母親清冷嚴峻的目光與李如荼的笑靨重疊在一起,如猙獰鬼面撲過來,他激起長嘯一聲,在此一剎,掏出櫻柄匕,運起全身的力氣朝那石碑劈去。
石碑在轟隆聲中斷裂,倒下。匕亦斷了,落在鶴的腳下。
伴隨著這聲巨響,天際滑過一道閃電,耀得蒼穹下萬物蒼白無力。豆大的雨粒隨著狂風吹過,眼看著雨簾從鶴背後的眾山漫來,頃刻就把天地間變成灰茫茫的一片。
砂石塵煙落盡,李如荼容顏在碑後逐漸清晰顯露出來,是熟悉的眼眸,卻不再帶著如花情意,只有傷痛欲絕的哀傷。
他們之間的情意,此刻已經如石碑、匕,再難修復。
鶴淒然一笑,嘴角血絲映襯得他容色絕美,卻無比孤寂,再也無話,身子向後一傾,像瀑布一樣的絲隨著身體的下墮,在空中狂亂飛舞著。
那一笑,刻骨銘心。
狂風此刻呼嘯狂吼捲著過去的話語,灌入他們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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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麼達奇,噠嘎喇。」
「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是倭人吧?你下次來唐,記住學好漢語,還有,水囊裝過清酒之後,要洗乾淨再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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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說,你的名字馬上就暴露你的身份了,要不改個稱呼?有了,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幾,叫鶴吧!」
「怎麼,你不喜歡嗎?」
「不,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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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我比你大。」
「我知道。」
「你可知道,我是未亡人。」
「我知道。」
「你可知道,我已無公主之尊。」
「我知道。」
「你可知道,我將被追殺至天涯海角。」
「我知道。」
「你可知道……」
「我知道。等我長大,等我有能力為你改變命運,等我……」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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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尋到好的玉,順手拿個劣品試刀而已,別看了。」
「不,給我,我想要。」
「會刮疼你的脖子。」
「我偏要,給我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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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兒難道不相信麼?唉,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還敢拿那詩經的話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這五個條件想是不能兌現的。不過,終有一日,便如我所說,一一在你面前呈現,就算是天皇玉帝也無法阻止,看你還敢信誓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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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兒,你是如何掉下山崖的?」
「我看你墜下山崖,想是你在地下逍遙快活,我便想跟來看看,免得你獨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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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不知故事後來如何。」
「後來?後來便是有一位皇子偶然路過,看見公主死後依舊保存完好的美麗容顏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了她。公主突然醒來,原來是王子對公主的愛,使毒蘋果失去了效力。公主終於得救,攜同皇子回到皇城嚴懲了那可怕的後母。從此,皇子公主幸福快樂地生活著。」
「如兒。我們金陵一約後,我帶你浪跡天涯,再也不理這凡塵俗世,我可以帶你去任何一個地方,大漠的無垠,江南的煙雨,故國的櫻花。」
「小鶴,把那救我一命的墜子找個好地方埋起來好麼?那墜子含了你對我的情意,我想它藏好。」
「好。我們便從那兒作為起點,遊遍世間,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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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荼從地上掙扎著要起來,只是手腳並用在雨水打得濕了的地面上爬了幾步,似被千百道世間最狠毒的利針,對著心臟反覆對穿而過。她身子猛烈顫慄,想要叫,卻叫不出聲來。
看著他身子緩緩後傾,沒入落江中再無聲息,她呆住了,瞬間覺得全身的血液頃刻間如熔岩沸騰洶湧,身外卻如墮冰窖,痛楚從心底蔓延週身。
「我願意嫁他為他的妻子!照顧他,愛護他,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相愛相敬,不離不棄,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離。啊……」
破亭擋不住迎面撲來的風雨,她尖嘯一聲後雙眼一閉,整個人毫無聲息的滑倒在泥濘不堪的地面之上。風雨中,她彷彿就是被這個急風驟雨般世界所遺棄的一縷孤魂,被埋葬在這黑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