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草記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寶玨的應變能力還算可以,現溫伶上吊,她在開始的震驚之後,馬上恢復了鎮定,一邊衝上去,抱住了溫伶的雙腿,用力往上托,一邊要隨後趕到的韓秀娟拿了長明燈過來,扶了凳子爬上去,把溫伶拿來懸樑用的腰帶子用火給燒斷。

    帶子一斷,溫伶便重重地摔了下來,寶玨也顧不得疼,從他身下爬出來,用手一測他的鼻息,現已經沒有了氣息,心裡一急,也顧不得禮數,當下就湊到他的唇邊,做起了人工呼吸。

    韓秀娟在旁邊看得直瞪眼,正要開口阻止,轉念一想:人要是真的死在這院子裡,傳了出去可是好說不好聽。雖然這溫伶不過是個男娼,地位下賤,女皇也早有暗示,可以對他隨時處決,但畢竟是不能放到檯面上來做的事,就是真要殺他,也得尋個掩人耳目的所在,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給做了!現在這人卻是萬萬死不得的!想明白這點,她也緊張了起來,趕緊跑了出去,備馬套車去請王太醫過來給瞧瞧——只有請她才不用擔心會洩密。

    屋子裡便只剩下了寶玨和溫伶。

    在寶玨的一番努力之後,溫伶的喉嚨裡出一陣「咯咯」聲,隨即嗆了幾下,眼睛也慢慢地睜開了。

    寶玨見他醒了過來,心裡石頭落地,怒火也不由自主地竄了出來,一甩手,又是一個重重的耳刮子:「你以前答應過我什麼?!你忘記了嗎?!你說過,你不會尋死的!」

    「不死……還能怎麼辦?」溫伶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滿是無助和絕望,「我們這樣的人……就像是盤著大樹的籐……離開了大樹便只有死路一條……公主既然不要我了……我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活下去的理由……」他沙啞地說著,顯然因為剛才被勒過了脖子,聲帶已經受了損傷,說話斷斷續續的,聲音沒有了以前的柔媚。

    「沒用的東西!」寶玨恨恨地罵道,「就因為我不要你了,你就要尋死嗎?為一個不稀罕你的人自殺……你的命可真是不值錢啊!」

    「是啊……」溫伶微笑著,可這個笑容卻完全不同於他以往任何時候的笑容,讓寶玨看得既心酸又心痛,「我們這樣的人……性命就像草芥,像螻蟻……隨波逐流就好了,為什麼不乾脆死了心,認命地過千人騎萬人壓的日子……偏偏還要學人家好人家的兒郎從什麼良……以前樓裡那麼多哥哥的前車之鑒,我都是親眼見過的,怎麼就是半點都沒學乖呢……」

    「溫伶……你……」寶玨看他神色木然地說著自嘲的話,想要勸他幾句,又覺得自己此刻說什麼都只能證明自己的虛偽,猶豫了一下,「溫伶,我扶你去小書房躺會兒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住的屋子裡去……收拾收拾東西,也好盡早離開這裡。」溫伶掙扎著站起來,「我知道,這裡不是我這種人住得了的……」

    寶玨訕訕地站在一邊不敢接口,見他搖搖晃晃地走了,想想總歸不太放心,便隔了五六步的距離,在後面跟著,直到看見坐在屋前台階的十六迎了上來,她才轉身要走,卻被十六的一聲驚呼給留住了腳步——溫伶昏倒在十六的身上,把瘦小的少年嚇得幾乎魂飛魄散。

    寶玨趕緊快走幾步,撈起溫伶的腰肢,把他抱在自己懷裡,十六被解放了出來,寶玨要他搬溫伶的腳,自己抬著溫伶的上半身,兩人合力把溫伶抱進了屋,放在床上。

    「十六,你去倒些熱水來,給溫伶擦擦臉。」寶玨吩咐道。

    十六看溫伶倒在自己身上,也是嚇得半死。溫伶與他,就是他唯一的親人,眼見他氣息奄奄地躺在那裡,自然是滿心的惶恐和害怕,不過,好在有公主!他偷偷瞟了一眼寶玨,心中暗道:公主既然來了,想必是如伶哥哥所說對他有情的,既如此,自有公主出面安排一切,伶哥哥卻算是熬出了頭了。想到這裡,十六便自覺地退了下去,把獨處的空間又留給了寶玨和溫伶。

    溫伶閉著眼睛躺在那裡,他的脖子上有一道鮮紅的淤痕,顯得醜陋而又可怕;他的臉頰上,紅紅地腫著手掌印,是寶玨打他的兩記耳光留下的。

    寶玨看著這手印,不禁有些後悔自己下手太重。

    溫伶的鼻翼微微顫動著,幾乎細不可辨,寶玨悄悄地探了根手指到他鼻下,卻依稀覺得他出氣比進氣還要多些,心裡不由一陣煩躁:她沒想過溫伶會尋死。她說那些話,網只是為了斷絕溫伶的念頭,並不是要存心逼死他。

    她是不願意和這個少年多有糾纏,但不願意有瓜葛並不代表就希望他死去!仔細想來,少年其實並沒有做錯什麼,癡情並不是一種罪過,愛慕也是人的自由……不可否認,少年關於籐蔓與樹的奇怪理論卻打動了她的心……自己也許不應該用那麼決裂的語言去打擊他的一片熱誠……也許,自己應該學學實驗室裡的學者們,應該把青蛙放在冷水裡慢慢加熱,而不是一下子把青蛙丟進滾燙的開水……

    寶玨正在想著,十六端了熱水進來,絞了毛巾給溫伶擦臉,這才現他脖子上的淤痕。

    「這是怎麼回事?」瘦小的少年瞪大了原本就顯的很大的眼睛,好似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似的,「伶哥哥他怎麼會在這地方受了傷?」

    寶玨苦笑著回答:「本宮讓他回原籍去,他一時想不開,就懸樑了……」

    「什麼?!」十六驚叫著,撲在溫伶的身上,「伶哥哥,伶哥哥!你怎麼這樣,居然想扔下十六一個人走麼?你忘記十六曾經過誓嗎?伶哥哥去哪裡,十六就跟著去那裡……你怎麼……怎麼就全忘了呢?」

    「十六,你怎麼也跟著他胡鬧?」寶玨皺眉喝道,「性命憂關的事情,哪能兒戲?!他若得病死了,你也自殺去陰曹地府陪他嗎?!胡鬧!」

    「沒錯!伶哥哥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十六就跟著去給伶哥哥做伴去!」十六那雙異常明亮的大眼睛看著寶玨,堅定地說,「伶哥哥的膽子其實很小,他一個人在地府會怕,所以,十六一定要跟在他身邊給他壯膽!」

    寶玨搖了搖頭:這個十六,看來是個一條道兒走到黑的主兒,和溫伶倒是象的很,難怪他們如此投緣了。

    「公主,你為什麼要不告而別?」十六眼睛看著溫伶,卻對寶玨說道,「你知道嗎?伶哥哥一直在太守府裡等你,等你去看他,有時候,幾天幾夜地坐在那裡,不吃也不喝的,只是眼巴巴地看著門前的路,勸他幾句,他總是說,你答應過他的,一定會去看他的,你是公主,不會言而無信的……如果不是那裡的大丫鬟說漏了嘴,伶哥哥直到現在,大概還會在那裡癡癡地等你吧……公主,十六不會說話,可是,十六還是要說,你太辜負伶哥哥了!你,不是一個好公主!」

    寶玨苦笑著,沒有半句反駁的話——有些事情,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其中的滋味,十六不懂,溫伶也不懂,他們雖然從小生活在一個複雜的圈子裡,在旁人的眼裡,也許他們是狡猾而又攻於心計,但是,當他們面對更加龐大而世俗的社會和錯綜紛繁的利害關係時,一無所知的他們才是那純潔待宰的羔羊,只因他們早已經被貼上了世人所不齒的標籤,人們不是把他們當成了玩物,就是把他們當成了瘟疫,他們自己又秉承了那種「依附他人而活」的理念……這就是他們會碰得頭破血流的最大原因。

    「你……真的不喜歡伶哥哥嗎?」十六看寶玨只是苦笑,猶豫地問,「一點點都沒有嗎?」他見寶玨搖頭,頓時有些替溫伶鳴不平,「為什麼?!伶哥哥不美嗎?你要是嫌棄伶哥哥不識字,那你就錯了!伶哥哥會很多東西的,填詞寫曲兒的,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伶哥哥也是看一遍就會的!而且伶哥哥從來都沒賣過身,他的第一個開苞客人就是公主你,後來也再沒讓人碰過身子。我敢說,伶哥哥不比你的駙馬差!他對你的心思也絕對不會遜色與你的那個駙馬!」

    「十六,你還小,有很多事情你還不懂。」寶玨看著十六,敞開自己的心扉,「若是只因為溫伶長的漂亮,我就喜歡他,那今後要是再遇見比他更漂亮的呢?人總有老的時候,到他容顏衰老的時候,你要他拿什麼和年輕貌美的少年去比?以色侍人是最大的悲哀,這點你可知道?你說他有才學,可是把才學用在了風花雪月上面,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被人譏笑是附庸風雅嗎?只是更加壞了他的名譽。至於他的清白,我很佩服他能出淤泥而不染,但實話跟你說,就算我知道他清白,但他的出身卻依然是一個很大的障礙,我不可能讓他留在我身邊,這是一個污點,一個祖宗家法、朝廷百姓都不能容忍的污點,皇家的體面是不能被破壞的。今天我若是硬要把他帶回府去,不出三天,他會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

    十六打了個寒戰,縮著脖子不敢應話,床上的溫伶緊閉的眼角邊又流下了眼淚。

    「所以,等他醒過來,你還是再勸勸他,讓他回去吧。」寶玨說著,站起身,「我先走了,你可別提我送他回來的事,就讓他認為我是一個冷酷絕情又沒心肝的人吧,這樣他會好過些……」

    不想,她才走出去兩步,便現自己被什麼東西絆住了,一回頭,只看見溫伶半抬起身子趴在了床上,一隻手牢牢地捏住她的衣角,淚眼婆娑地看著她:「公主,你的苦心……小伶方才明白……是小伶做事莽撞欠思量……讓公主擔心是小伶的不是……小伶不求名分,只要能呆在公主身邊,就是做個小廝也不要緊……公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小伶並不怕死……」

    「你……」寶玨看他這樣子,知道原來的功夫全都白費了,不由暗自後悔自己和十六說話時,竟沒有留心溫伶的狀況,以至先前的努力全都付諸東流,這下子卻要如何收場。

    沉吟片刻,寶玨在溫伶充滿期盼的眼神下,徐徐開口:「溫伶,你真的喜歡我嗎?喜歡到願意為我去做任何事情?」

    「是的!就是要我的性命,我也可以立即雙手奉上!」溫伶的眼神熱烈而又激動。

    「我要你的性命做什麼?」寶玨啞然失笑,「一個死人還怎麼讓我喜歡?」頓了頓,她對著溫伶繼續說,「你也知道,你的出身不太光彩,若是以你現在的身份,要想進我公主府邸的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我現在想了個辦法,能讓你如願以償,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嘗試的勇氣……」

    「我有,我有!」溫伶激動地叫起來,「只要能和公主在一起,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寶玨點頭,「我給你三年的時間,再給你一千兩銀票,我要你在三年之內,依靠正正當當的手段,成為一個富可敵國的大財主!你若能做到,到時我迎娶的便是商賈而非昔日花樓出來的小倌人,對朝廷、對女皇也算有個交代,若是三年之後,你沒有做到,那你我之後便形同陌路,自此女婚男嫁各不相干,溫伶,你可願意賭一賭?」

    溫伶低頭想了一會兒,抬對著寶玨淒然一笑,「我並沒有其他的選擇是不是?若是我不答應,只怕現在就要立刻從你身邊消失是不是?……好,我答應你!三年之內,我必闖出一番事業,否則我今生便再不來見你!」他用壯士斷腕一般的語氣說道,神色間是義無返顧地堅決。

    寶玨看他答應,心頭一塊大石落地。

    她想,三年的時間何其漫長,溫伶若是從此開拓了眼界,見多了商場上的風雲人物,必不會再拘泥與空有頭銜的無能公主身上。就算他還是喜歡自己,但三年的時間,已經足夠沉澱一個人的感情,使人成長,屆時就算溫伶成功了,自己不願意和他成親,他也不會再尋死覓活——畢竟有那一大分基業在那裡了,他總捨不得丟下自己辛苦打拼的成果而尋了短見吧?退一萬步來講,就算他依然是那麼的固執,但在短短三年時間,要想靠區區一千兩銀票就做成個能一手操控全國經濟的大富商,也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溫伶若是做不到,自己和他斷絕往來也就是名正言順的了。

    「如此,咱們一言為定!」寶玨朝他伸出一隻手,「擊掌為誓。」

    溫伶也伸出手來,二人在空中三擊掌,算是定下了這個明顯對溫伶非常苛刻的誓約。

    「公主殿下!」

    一個聲音打斷了兩人立誓之後短暫的和諧時光,寶玨頓時斂去笑意,往門口一看,卻是韓秀娟——原來她快馬加鞭進城,把太醫請了過來。

    「進來吧,請王太醫……這位是?」寶玨看著進來的青年女子好生納悶。

    「哦,公主,小公主著了涼,王太醫進宮去診治了,這位是王太醫的學生,太醫院新進太醫花碧蓮,我去王太醫家的時候,花太醫正在她家拜訪,所以,我便把花太醫請來了。」韓秀娟趕緊介紹。

    「臣花碧蓮,拜見公主。」花碧蓮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卻並沒有磕頭。寶玨也不在意,揮了揮手讓她起來。

    盯著花碧蓮一番打量,寶玨卻是暗暗惋惜:這花碧蓮原也可算是個美人胚子,生的唇紅齒白,眉眼秀氣……只是美中不足卻是生了個方方正正的國字臉,這多餘的稜角,把原本的溫柔婉約多添了幾分粗狂豪放出來,真是畫蛇添足,弄了個不倫不類了。

    花碧蓮垂手站在一邊。她的青絲規規矩矩地挽在頭頂上,只拿一根木簪子斜斜插著,算是點綴。一身紫衣的她,除了一個黑晶石的蝴蝶頸鏈繫在脖子上面,身上再沒有多餘的飾物,便是耳墜子、手鐲什麼的也沒帶一個,實在是樸素的很。

    寶玨一臉誠懇地看著她:「本宮請花太醫來,是想麻煩花太醫給一個故人瞧瞧……他方才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人是被本宮救下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傷了其他地方,所以……勞煩花太醫了,大老遠地趕來,本宮這裡先行謝過了。」

    「公主客氣了,看病救人原是臣的本分。」花碧蓮一笑,頓時柔和了臉上剛硬的曲線,一張臉也立刻動人了起來,「可是床上這位公子嗎?」她問。

    「正是。」寶玨說著,側了身,讓花碧蓮走近溫伶去看傷,對著溫伶企憐的目光,她只是微微搖頭,眼睛往左右一溜,暗示溫伶注意分寸。

    溫伶癟了癟嘴,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不過,在看到寶玨抬起右手仔細凝望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先前訂下的誓約,只好翻身又躺了回去。

    花碧蓮做了一番檢查,笑著向寶玨回話:「公主放心,小公子並無大礙,嗓子是有些受損,不過調理幾天就好了。」

    「那就勞煩太醫再開個調理的方子吧。」寶玨說完,又吩咐韓秀娟,「我已經和溫伶說過了,等他養好了身子,就讓他離開,你從帳房支一千兩銀子給他,以後的路,就讓他自己去走吧。是好是壞,全看他自己,我是不可能再幫他什麼了。」

    「公主……」明知道公主這麼說是為了掩人耳目,可是,溫伶聽了依然覺得心驚肉跳。

    「溫伶,你好自為之。」寶玨語重心長地說完,轉身離去。

    身後,只留下溫伶滿眼惆悵的凝望,和花碧蓮若有所思的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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