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草記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住在別院裡的溫伶,渾然不知公主和駙馬正在歡度彌月,也不知道公主和駙馬早就對他的處置達成了默契,更不知道在深深的皇宮裡,女皇和鳳後已經對韓秀娟下了密令。

    他滿懷希望地等著,因為他深信,公主是喜歡自己的,對自己是用了情的,否則,那天在大街上,隨便找個地方把他一扔就好了,為什麼還要把特意把自己送到這別院裡來?而且還是公主自個兒的別院!不就是因為喜歡自己,卻又擔心被駙馬知道了要鬧嗎?

    沒關係,沒關係,只要公主喜歡他,其他什麼他都可以忍的!

    所以,他日日等,夜夜盼,盼著公主的駕臨,盼著公主來對他敞開心扉,然後,他就可以和公主雙宿**,共結連裡……若是公主願意為他生養的孩子,那時,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是何等的美滿和幸福……每每想到這裡,他自己都有些激動起來,緋紅了臉頰,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的厲害。

    他一個人做著甜蜜的美夢,十六卻是旁觀者清。他認為,這一切都是溫伶自做多情,公主根本就沒有喜歡他的意思,但是,他不敢說,在赴京的途中,在公主府邸的門口,在別院的花園裡,他有好多次的機會,然而,看著溫伶那滿懷憧憬的樣子,他卻只能選擇「沉默是金」。

    別院裡的小廝們自然不是省油的燈,早有大丫鬟從韓管家那裡打聽了口風,對溫伶和十六的底細,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當面不給他們難堪,背地裡的閒話卻是不少。十六聽著氣不過,就要找他們去理論,溫伶反而拉住他,要他暫且忍氣吞聲,說自己日後有翻身的機會,再來找他們一個一個的算總帳。十六看著兀自做著美夢的溫伶,心裡也是酸酸楚楚的,卻不敢再開口說什麼反駁的話。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了,溫伶整整等了九天,連公主的影子也沒有看到,第十天,管家韓秀娟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溫倌人,」韓秀娟看著妖媚的少年,刻意用花樓裡稱呼男妓們的稱謂,「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溫伶的手一抖,往韓秀娟的臉上看去,正對上那雙滿是嘲諷的眼睛,心中一凜,只怕來者不善,言談間便加了十二萬分的小心。

    「韓管家,溫伶想……見公主一面。」溫伶低眉順目地說著——他知道自己的容貌生的妖艷,這幾日都刻意素面朝天,只是這雙桃花眼卻是遮不去的,只好低垂著眼簾,努力地掩飾。

    「溫倌人,你要見公主做什麼?」韓秀娟笑著問道,「公主和駙馬剛過了彌月,如今可是如膠似漆恩愛得很呢!公主現在可是分身乏術……不如你跟我說說,有什麼事興許我能幫得上忙呢?」

    溫伶低著頭,手上的長指甲幾乎要把手心掐出血來——哼!果然是被駙馬佔了去!公主還要替他生孩子?!他有什麼好的?!公主您為什麼就不瞧瞧我呢?!

    他眨了幾下眼,小心地隱藏起自己眼中的怒氣,再抬頭時,目光中已是一片純然的喜悅:「哦?是真的嗎?那可真是要恭喜駙馬爺,賀喜駙馬爺了!草民和駙馬爺也有過一面之交,駙馬爺才貌雙全,可是個大大的好人吶!但願老天爺保佑,讓駙馬爺能一舉得個千金,公主也算後繼有人了!」

    韓秀娟老於世故,溫伶做作的表情自然瞞不過她的眼睛:「溫倌人能有此心意,我在這裡可要替公主駙馬多謝溫倌人了!溫倌人,既然公主現在無暇見你,你若有事要找公主幫忙,何妨跟我說說?我也好為公主分憂,盡一個管家的本分!若是沒什麼要緊事……我看,你還是盡早回去吧!」

    「這個……」溫伶猶豫了半晌,「不瞞管家大人,草民是東湖人氏,蒙公主搭救逃離苦海,此番前來,是想向公主當面道謝……」

    「哦?」韓秀娟意味深長地看他,心裡不住地冷笑,「既然是來道謝的,為什麼要跪在公主府邸門前,讓百姓非議,敗壞公主的名聲啊?」倒要看他如何自圓其說了。

    「草民沒這個意思!大人誤會了!」溫伶急急跳起,雙手亂擺,「草民是因為門房阻攔,無緣面見公主,一時情急才出此下策……敗壞了公主的名聲,這、這可不是草民的本意啊!」

    「唉——」韓秀娟歎了口氣,狀似無奈地說,「不管你是不是有意,這爛攤子你是給公主惹下了,連女皇都過問了此事呢!你呀,這禍闖的可是只大不小啊!……算了算了,你還是快些回去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溫伶心中明白,此人是來下逐客令的了。可是他又不甘心:也許,這個人,是駙馬瞞著公主派來的呢?自己既然已經到了這裡,一百步都走了九十步了,這最後的關頭,無論如何都要努力看看。

    想到這裡,他小心地陪著笑道:「管家大人說得也是,草民也知道這裡不是草民這等身份該來的地方……可是,當日,草民承蒙公主相救,不勝感激,曾有樣東西贈給了公主……如今草民又需要這東西派緊急用場,所以麼……只好厚著臉皮,來向公主索要此物,還請公主大慈悲,當面賜還了,草民自當磕頭謝恩,即刻起程回鄉,今後絕不再來麻煩公主殿下。」

    「是什麼東西?我去替你拿了送來。」韓秀娟一撇嘴:公主金枝玉葉,什麼好的沒見識過,難道還會貪圖你這市井草民的玩意兒不成?就為這種破玩意兒,還要勞動公主親自跑一趟,你也真開得了這口!

    溫伶看她鄙夷的笑容,心中不免對她又恨又怒:你是什麼東西?不就是個奴才嗎?管家也只不過說著好聽些,骨子裡不一樣是個下人?日後我若有了出頭之日,你就是再來巴結我,我也是不饒你的!

    想歸想,溫伶面上卻依然陪著笑說:「管家大人,你這主意固然是好,可是,我卻不能告訴你。你還是讓公主自己送來吧。公主一日不送還,我就一日等著,等見了此物,我自然立刻就走。」

    韓秀娟見他說的煞有其事,雖然滿腹狐疑,卻也不好再說什麼,要想說一句「大不了拿銀子折給你就是了」,卻又擔心被他說成是仗勢欺人、霸佔民財,傳出去非但難聽,而且惹麻煩,思量再三,也只有回去找公主商量。

    寶玨聽她一說,自己也愣了:明明只有自己給了他東西,什麼時候反收了他的禮了?哎,看來這溫伶不見自己一面是不會死心了,罷了罷了,去見他一面,把話當面說清楚,盡早絕了他的念頭,對他對自己都是件好事。主意打定,也沒和蕭文知會一聲——生怕他又鬧脾氣,就連自己的兩個貼身小廝也瞞了——擔心他們去通報蕭文,自己跟著韓管家去了別院。

    別院雖然是公主的產業之一,寶玨卻是一次也沒來過。比起城裡的大宅子,別院是樸素了些,但大了許多,風景也不錯,移步換影,花香怡人,倒是個休閒度假的好去處。

    寶玨看到溫伶的時候,吃了一驚——素面朝天的少年,因為缺少了脂粉的掩飾,而顯的形容憔悴,面色蒼白,與初見面時,一身紅衣、艷光四射的他,竟然判若兩人!

    「草民有話要和公主單獨稟告,不知公主可否屏退左右?」溫伶細聲細語地說。

    寶玨想了一想,「韓管家,你先下去忙吧,有事本宮再叫你。」既然是和溫伶把事情挑明,有第三者在場,擔心溫伶會下不了台,所以,寶玨才做了這個決定。

    「是。」韓秀娟行了個禮,退了出去,臨到門口,她忽然回頭跟了句,「我就在外頭候著,公主您有事喊一聲就行了。」畢竟不放心公主和溫伶單獨相處,所以,她決定就暫時降級在外面做回「門童」了。

    寶玨朝她點點頭,溫伶看韓管家站在門外不肯走,當即過去把兩扇房門一關。

    「溫伶,不必這麼防備韓管家,她也是有身份的人,偷聽這種事情,她是不屑去做的,你可別以小人之心,度那君子之腹了!」寶玨笑著說完,看見溫伶一雙鳳眼直直地盯著自己,眼光中似怨帶怒,方才驚覺了自己的口誤。

    「咳咳,溫伶,本宮記得不曾拿過你的東西,你和韓管家說本宮拿了你的,到底是什麼?」寶玨清了清嗓子,撇過頭,不敢看溫伶的眼睛,那裡面的東西太複雜,她不想去深究其中的原委,所以她寧願當作什麼都沒看見。

    溫伶輕巧地走了過來,在寶玨的面前盈盈跪下,雙手搭在寶玨的膝蓋上,仰起一張因為蒼白而更加顯得楚楚動人的小臉,「公主……您忘記了麼?……」他顫抖著嘴唇,一雙鳳眼中滾來滾去的都是晶瑩的淚水,「您從小伶這裡拿走的……是小伶的心啊!」眼淚沿著瘦削的兩頰滾落了下來,他把頭埋在公主的膝蓋上,哽咽地說,「您……您把小伶的心帶走了……小伶離開了您……就真的活不了了……」

    「溫伶……你……你這是……何必呢……」寶玨歎息著,看著趴在自己腿上的少年,「你應該知道,我和駙馬伕妻情深……我對你只有同情,並沒有那個意思的……」

    「小伶不信!公主這是在自欺欺人!」溫伶抬起臉,淚水沿著面頰滾落,哭泣的少年顫抖著紅唇,堅定地表達著自己的想法,「小伶知道,公主是喜歡小伶的……那日,小伶說要尋死的時候,公主說過,小伶若是死了,公主會心疼的……」

    「那是因為當時的你,讓我想到了苓瓏——我剛娶過門卻英年早逝的二房小爺!」寶玨狠心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就是因為他,才會對受傷的你心存憐憫。溫伶,我只是同情你!」

    溫伶愣了一下,隨即急急地抓住寶玨的手:「那麼這次呢?這次公主您看見我昏倒在大街上,不是還特意命人把我送到這個別院來嗎?這不是喜歡是什麼?您大可以把我扔在那裡不管的啊!我知道,我知道您是捨不得我受苦,您……」他的樣子,與其說是想說服公主,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因為緊張和激動,他忘記了使用在公主面前謙卑的自稱,而直接用了「我」。

    「溫伶,我想你是誤會了,」寶玨冷冷地掙脫了他的手,側過臉,不敢去看溫伶期待的眼神,「我之所以收留你住在這裡,是因為若把你留在那裡,對我的名聲不好。我是為了愛惜自己的名譽。」

    溫伶好像被徹頭徹尾地澆了一盆冷水,他恍恍惚惚地看著寶玨:「您對我真的沒有一點點喜歡嗎……一點點也沒有嗎……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忽然大叫起來,「是駙馬!一定是駙馬!是駙馬討厭我對不對?駙馬怎麼可以這麼卑鄙?!他……」

    一記響亮的耳光阻止了溫伶激動的言語,他摸著自己被打的半邊臉,怔怔地看著公主——兩次了,她已經打了他兩次,在同一個地方,可是,為什麼感覺會不一樣?那次是帶著些許的欣喜,然而這次,卻是刺骨的絕望。

    寶玨板著臉,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冷酷而絕情:「駙馬豈是你這等賤民侮辱得的?!你再若口無遮攔,小心本宮送你去見官!」

    「公主……」溫伶坐在地上,茫然地看著寶玨。

    半晌,他低下了頭,一陣可怕的沉默以後,他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然後越笑越大聲,最後,整個人居然抱著肚子狂笑起來:「原來……原來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在自做多情……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哈哈哈哈……我是個什麼貨色……一隻癩蛤蟆也想升天……哈哈哈哈……我這樣的賤民居然也想得到公主的青睞……哈哈哈哈……我大概連給公主端茶送水做小廝的資格也沒有吧……居然還想著能和公主雙宿**,白頭到老……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實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他一邊大笑著,淚水卻不斷地從他的眼睛裡湧出來:原來老天爺根本就不曾垂憐過他,他再如何地努力也是無用,只因為他早在被賣進花樓的那一刻,就已經失去了追求幸福的資格……原來,被世俗打上的烙印,是再怎麼樣也無法從人們的眼光中隱去的……原來,在公主的眼裡,自己從來都只是某一個人的替身……原來,自己以為的愛和喜歡根本從來就是海市蜃樓,對他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可笑自己卻千里迢迢地趕來,只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

    寶玨看他可憐,心裡有些不忍,但又不能上去安慰他,否則就是前功盡棄了。不錯,自己說話是狠毒了些,可是,這也是為了斷絕溫伶的癡心,她可以不為自己想,卻不能不替蕭文想。溫伶的性子有些偏激,由愛生恨的可能性非常之大,若是不和他斷乾淨,或者理由說的不清不楚,只怕他會把一腔怨恨全都算在蕭文身上,到時候恐怕防不勝防。還不如讓他全怪在自己的頭上,自己好歹也算有恩於他,他總不會做出什麼危害自己的事情來。

    韓秀娟從外面衝了進來,只看見:溫伶坐在地上,笑的上氣不接下氣,仔細一看,卻是滿臉的淚水;坐在一邊的公主,冷眼看著他,並沒有勸阻的意思。

    「公主……這是……」韓秀娟猶豫著問,不知道剛才到底生了什麼。

    「韓管家,給溫伶準備一千兩銀票,明天一早,送他回原籍。」寶玨站起身,朝門外走。

    「是。」韓管家拱手答應——公主終於長大了,她就說嘛,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果然,三言兩語就把這小子給打了。

    「不必了!」溫伶突然叫道,他停下了瘋狂的大笑,滿是淚水的鳳眼凝視著公主停在門前的背影,「不必勞煩公主了……」他盈盈地笑著,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草民馬上就走……這輩子都不會再來麻煩公主了……請公主放心。」

    寶玨扶在門框上的手顫抖了一下,卻沒有回頭:「你明白是最好的,這裡本來就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銀票你還是拿著,以後總派的上用場的。」說著,跨出門檻,決然而去。

    韓秀娟看了看溫伶,追著寶玨也走了。

    寶玨慢慢地走著,身後傳來溫伶淒涼的歌聲: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嚥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

    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

    捱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

    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韓秀娟聽了,微微皺眉:「這個溫倌人,做事真不知曉分寸,真把這裡當成花樓了不成?怎麼在這裡唱起曲子來了?」

    寶玨一歎:「他心裡難受,唱兩句就唱兩句吧,反正這裡宅院深深,也不怕丟了皇家的臉面。」腳下沒有半分停留,逕直走上了往前院的花徑。韓秀娟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後。

    微風中又傳來溫伶的歌聲,卻是又變化了個曲調: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風流靈巧招人怨。

    壽夭多因譭謗生,

    多情自古空餘恨,

    此恨綿綿無絕期。

    唱到「絕期」二字卻軋然而止,似乎是被什麼東西一下子剪斷了去。

    寶玨並沒怎麼在意,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腦海裡,不住地迴響著溫伶最後對她說的那句話——草民馬上就走……這輩子都不會再來麻煩公主了……請公主放心——她總覺得這句話的意思有些不對,好像有著決裂的味道在裡頭。

    「終於停下來了,」韓秀娟嘲諷地笑著,「果然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花樓裡出來的小倌,還有臉自比霽月彩雲?還心比天高?真真是好笑死人了!」

    「……你說什麼?」寶玨光顧著想事,沒注意韓管家的話。

    「我是說,那個溫伶唱的曲子太過好笑,他居然說自己心比天高……」

    「哎呀!不好!」

    還沒等她把話說完,寶玨頓時驚叫起來,一個轉身就往回跑——心比天高,通常就是命比紙薄!想到方才溫伶古怪的回答,寶玨立刻驚出一身冷汗,她一邊跑,一邊在心裡暗自禱告:但願是自己多想,溫伶不是答應過自己,不會尋死的嗎?但願是自己多想了!

    然而,她終究還是失望了。

    扶著門框,站在門檻外面,看著眼前的景象,寶玨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一個纖細的人形,猶如一隻折翼的蝴蝶,在半空中飄來蕩去……一張木凳橫倒在地……

    溫伶他——懸樑自盡了!

    (因本人才學有限,所以本章溫伶唱的兩曲子,是用《紅樓夢》的《紅豆曲》和《晴雯歎》略做改動而成,溫伶本人並沒有穿越時空!——特此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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