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棵小草我壓力很大 正文 (三)叮叮噹,叮叮噹,窮得響叮噹。
    小白曾經有一個樸素並且遠大的理想,他上幼兒園的時候大人們問起他長大後想要做什麼,他和所有小孩子一樣驕傲地昂起頭說「我-長-大-了-要-做-科-學-家-!」,後來被問得越來越多,也開始覺得枯燥了————那些大人每次都問同一個問題,樂此不疲,真是無聊至極。

    佳佳,你長大了想做什麼呀?當時大人們也撫摸著戴佳的腦袋,慈祥地問。

    戴佳扯著清純的小嗓子,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長-大-了-要-做-大-人-!

    白癡。小白當時給戴佳扣上這頂帽子。

    戴佳曾經有一個樸素並且遠大的理想,她上幼兒園的時候大人們問起她長大後想要做什麼,她就和所有小孩子一樣驕傲地昂起頭說「我-長-大-了-要-做-大-人-!」,後來被問得越來越多,也開始覺得枯燥了————那些大人已經成為大人了,就來欺負小孩子。

    佳,如果給你一個實現夢想的機會,你想做什麼?戴佳快畢業的那一年,有寢室裡的死黨問她這樣的問題。

    戴佳想了想,答道,我呀,想回去上幼兒園。

    呀呀呀,我們也要回去上幼兒園。寢室裡的女生都在床上打著滾,無比矯情地大聲嚷嚷起來。

    戴佳對幼兒園懷有那麼強烈的感情,是因為她只上過一年幼兒園。小白比她多上兩年幼兒園,他從大班升入小學時,戴佳受不了了,回家鬧了幾天,成功地從小班直接跳進小學,與小白坐在同一個教室。每次她向別人說起青梅竹馬的小白時,她就會這樣說:我上幼兒園時分大班,中班和小班,有個小朋友叫小白,我上小班時他上大班,我離開幼兒園時他終於大班畢業了。

    她一直堅持認為是小白她丟失了兩年快樂的童年時光,她對他埋怨道,要不是你那時候引誘我,我就不會那麼早失去童真。

    你的童貞和我有什麼關係?小白一頭霧水。

    你居然不對我負責!

    白仍然一臉茫然,周圍的人們都對他這個陳世美投來厭惡的目光,幾乎人人得而誅之,他也開始對自己是否哪天酒醉後亂性產生懷疑,這成為他歷史上一大懸案。

    戴佳現在站在幼兒園門外,看裡面的小孩子玩滑梯,哭鼻子,追逐打鬧,她與小白四五歲時也曾經在這裡瘋玩過,如今地址沒變,名稱沒變,卻物是人非。一個四十多歲的幼兒園老師現門口張望的她,立即警覺地跑了過來。

    哎,是來接你家孩子的嗎?

    戴佳愣了愣,怒火中燒,她尚且嬌嫩無比,居然被人認為是孩子已經上幼兒園的,這種打擊是致命且屈辱的。她忍住心頭的劇痛,說,不是,我只是來看看的,我小時候也在這裡上幼兒園的。

    我姓廖,你記得我麼?我在你這個年齡時就在這裡做老師了。

    廖老師,我是戴佳啊。

    中年老師盯著戴佳看了一會兒,把鐵柵欄門打開,示意她進來。戴佳跟著她走進去,小孩子們都停下手裡的事情,抬起頭望著她,齊聲喊,阿姨好。她嘴裡應承著,心裡卻稀里嘩啦地流著鮮血,童言無忌,更加致命。

    你是哪一年升小學的?中年老師問。

    一九九三年。

    老師從相簿裡翻出一九九三年的幼兒園結業照,照片上是兩個老師和一群孩子,兩個老師年輕漂亮,而圍坐著的孩子穿得花紅柳綠,唇上抹口紅,額上畫紅點,乍一看就像一群幼兒時期的如來佛。

    你是哪一個孩子?

    這個。

    哦。

    您想起來了?

    沒有,很多女孩子來看自己以前的照片,一開始都說這個小女孩是小時候的她們,因為這個小女孩看上去最可愛最漂亮了。

    為什麼要這樣?又沒有獎勵。

    一般她們都是和自己的男朋友來的,當然不希望讓男朋友看到自己小時候流鼻涕哭鼻子的模樣了,真是孩子氣。

    我只上一年幼兒園,小班以後就去上一年級了,廖老師記不得我也很正常。

    哦?這個孩子確實是唯一的一個小班就拍結業照的,看來你還真是了。她把照片從塑料紙夾層裡抽了出來,翻到背面,對應小女孩的地方赫然寫著「戴佳」。

    就是我,就是我。

    我看也是的,比小時候還漂亮,有時候我就想呢,真正的小戴佳會不會什麼時候回來看,不過你只在這裡呆了一年,沒想到你還想著那個時候。

    戴佳盯著小時候的自己,用手指輕輕撫摩著照片,說,我真後悔少上了兩年幼兒園,現在我想上幼兒園。

    怎麼了,是不是有哪裡不順利了,現在畢業了吧?

    畢業了。

    在哪裡工作?

    還沒有找到,不怎麼順利。

    廖老師讓戴佳坐下來,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安慰道,年輕人嘛,別心急,心情不好時到小時候玩耍過的地方轉轉,就會好很多。

    戴佳原本想很矯情地撲進啟蒙老師的懷裡嚎啕大哭一場,又覺得這樣會嚇壞外面玩耍的小孩子,也會有損阿姨的高大全形象。

    前天也有一個小伙子來這裡的,也不知道你認識不認識,叫小白的,我一點也看不出來,人家說女大十八變,其實男孩長開了以後變化更大。

    戴佳心裡一驚。

    你不會還記得吧?

    是,記得,一點點,他來這裡幹什麼?

    沒幹什麼,也就看看照片,轉了一會兒就走了,反正情緒不太好,對了,他還指著你的照片說小時候常常挨你欺負呢。

    外面忽然響起音樂鈴聲,廖老師站起身說,下面是我的課了,你要不要去見見其他老師?戴佳剛要點頭的時候老師又自顧自地說,算了,老師已經換了好幾批了,只有我一個是元老了。

    不礙事,我也有事要走了,老師您忙著吧。

    白經常對戴佳提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因為他需要同樣稀奇古怪的答案,其中出現頻率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死是什麼感覺?」。戴佳也給出各種各樣的解釋,例如墜入黑淵說,精神瓦解說,如沐暖陽說,靈魂離體說,然而每次小白都繼續保持冥思苦想的姿態。

    現在戴佳終於明白了,那種冥思苦想的姿態其實是在憧憬和嚮往,她懷疑小白在現在的處境下變得脆弱,他可能有輕生的念頭。小白說過,如果哪天他要面對一次平靜的死亡,他就會去見每一個他深愛過的人,去吃每一個他喜歡的食物,去每一個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然後沐浴更衣,羽化而去。她掐指一算,不好,小白危在旦夕,他已經開始做第三步了。

    她不敢直接驚動小白,生怕他情急之下提前跨鶴西去,所以只能在電話裡說找他談重要事情。小白裹著一條薄棉被就跑了出來,被一陣風吹得牙齒打顫,他衝著戴佳喊道,什麼事情這麼急啊,我剛才在洗澡呢!

    啊,你現在就到了沐浴更衣的程序了?

    我下午陪我女朋友逛街去,洗一下澡總不為過吧,我還噴古龍水呢,怎樣,你管得著麼?

    那個叫努努的小蘿莉?

    是啊,又可愛又漂亮,真是仙女下凡。

    你真是墮落了!

    你找我啥事兒,你還沒說呢。

    戴佳有些慌了,稍稍想了一下,忽悠道,沒什麼,只是過來提醒你洗完澡不要著涼,後天要一起去招聘會上碰運氣。

    哦。好。要不要進來坐坐,參觀一下我更衣時的曼妙身姿?

    流氓!戴佳鄙夷地輕罵一聲,開著小摩托突突地離開。高中時每次班級文娛活動時小白的保留曲目一直是《我還想再活五百年》,那種竭斯底裡的模樣彷彿被槍決前的懇求一般,這樣貪生的傢伙怎麼可能輕生?戴佳忍不住為自己的幼稚想法感覺好笑,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平安夜,停車回頭希望對小白說一聲聖誕節快樂,卻只看見一扇緊閉的門。

    算了,反正聖誕節也沒有壓歲錢。

    努努相當重視聖誕節之類的特別日子,每次聖誕節,情人節和感恩節,她都花大把大把的銀子去買節日主題的東西,然而這些東西在小白眼裡不過是一次次彆扭的cospLay。小白懷著一顆花不完不回頭的赤誠之心,一共帶了三百元去商業街與努努碰面。

    白,你又遲到!

    路上堵車……

    你才騙不了我,這車怎麼可能堵車!

    大家都騎自行車上路,所以堵了。

    努努撇頭望天空,不願搭理他,直到一隻盒子在她面前晃動時,她才笑逐顏開,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撒嬌道,我就曉得你是去給我買聖誕節禮物了。小白卻絲毫開心不起來,他感覺路過的人都側目投來鄙夷的目光,甚至能聽到他們都在大聲地叫罵。

    色狼!

    大變態!

    老禽獸!

    戀童癖!

    蘿莉控!

    壞人!

    其實小白只比努努大兩歲,可是努努天生是大眼睛,娃娃臉,齊劉海,小馬靴,衣服上還繡著一個齜牙咧嘴的海綿寶寶,十足一個卡通形象,小白卻憔悴並消瘦,相比之下,小白的確有老牛啃嫩草的嫌疑。

    白送給她的聖誕節禮物是一隻軟陶娃娃,是努努的卡通形象,是戴佳根據他的口述幫他燒出來的,價值不足一百元。儘管如此,她仍然愛不釋手,這正驗證了小白的一句論斷:窮戶後代多學問,富家子弟少見識。

    他們今天的路線很明確,一起去逛大街,然後找飯店吃飯,最後各自回家睡覺。小白一時鬼迷心竅,**地把這條路線理解為從散步到酒店,然後從酒店到房間,簡直是一條完美的洞房花燭之路,他忍不住在心底狂笑起來。

    努努是逛街健將,她從一個店跑到另一個店,永遠是滿懷欣喜,彷彿這些店全部是她家私有。小白剛開始還興致勃勃地把目光停在努努翹挺的小臀上,慢慢地在這樣的步行強度下,只能狼狽不堪地拖著屍體,目光渙散,氣喘吁吁。

    他們走了近兩個小時,專賣店,小店面,大商場全部逛過了,努努什麼都沒有買。小白站在商業街的最末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慶幸痛苦已經過去,幸福即將降臨。不料,努努調頭往回走,小白趕緊喊住她,問道,你幹嘛去?

    我還是覺得第二家店的那個東西比較好。

    現在走回去買?

    當然了。

    你難道不累?

    那你背我。

    算了,走回去吧。

    那麼,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你把自行車寄放在那邊了吧?你總得回去取車的,否則你今天就走回家吧。

    白瞠目結舌。

    努努是準備給小白買聖誕節禮物,一隻卡西歐手錶,珵亮的銀色金屬表殼,非常精緻。小白按照慣例先看價格標籤上的第一個數字,居然是「1」,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但是目光後移,居然小數點前不是三位,而是四位,立即心虛,他把手錶放回櫃檯上,說,可以不買這個麼?

    可是你還沒有手錶呀。

    我不需要手錶。

    你總得看時間吧?

    我有手機呀。

    看時間時往兜裡掏手機多寒磣啊,抬起手腕看才瀟灑。

    我把手機綁手腕上就是了。

    窮光蛋玩手機,暴戶玩黃金,中產階層玩汽車,精英才玩手錶呢!

    我什麼都不想玩,我的確是窮光蛋嘛。

    呸呸呸,你不會永遠是窮光蛋的,你以後一定要做精英,所以你現在就要學習做精英。

    我還是不要戴這個。小白最終還是拒絕了,拉著努努離開轉賣櫃檯,如果一直停在櫃檯邊辯論,那只表最終必然會戴在他的手腕上。他並非不喜歡那隻手表,而是那樣的價格會讓他覺得沉重和壓抑。努努最終給小白買了一枚慈眉善目的玉觀音像,價格仍然越小白的心理價位,但勉強算得上皆大歡喜。基督教的聖誕節,和佛道教的觀音,怎麼看都有掛羊頭賣狗肉的感覺。最痛苦的逛街之旅已經結束,小白心裡那個握著長叉,雙眼冒火的邪惡小天使又撲騰著翅膀飛了出來。

    餓了麼?我們去吃飯吧。

    嗯,好的。

    是去酒店還是飯店啊?

    不都一樣麼?

    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飯店只是吃飯的,酒店嘛,吃完飯後可以……小白一邊說著,一邊偷偷將鹹豬手伸向努努可愛的小翹臀上,不料努努狠狠地掐向他的手背,順時針旋轉一百八十度,疼得小白頭皮麻,咬著下唇以免在大街上嚎啕大哭。

    你又這樣,又被我抓到了!努努一臉得意。

    戴佳在平安夜裡心情有些抑鬱,家裡又有人前來催債,以前那些點頭哈腰的人一下子頤指氣使起來。本以為企業轉讓掉,債務也可以輕鬆擺脫,沒想到還有很多私人名義的借款無法解決。她無意間翻到一個盒子,裡面居然全是近半年的有債務,轉讓,官司有關的文書。

    才百十來萬而已。父親仍然一臉輕鬆的樣子。

    南郊不是還有一幢房子麼?現在賣的話應該可以賣五六十萬吧。戴佳忽然想起南郊開區臨江有一幢別墅。

    那不行,那房子是以後給你結婚時的嫁妝,哪怕我割肉賣錢都不會把那個房子賣掉的,誰也別動它的主意。

    現在家裡都這樣了,還結什麼婚啊!戴佳忍不住要哭。

    傻丫頭,該結婚時自然要結婚,現在家裡還有一些存款是歸在你名下的,你別擔心以後的生活。

    戴佳這才明白為什麼有一段時間父親老是索取她的身份證,她原本以為他是要限制她的一些自由,現在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父親是一個敢於承擔責任的人,歸在女兒名下的存款也只是可以供給她以後的生活,員工的薪水也已經完全結算,剩下的資金全部用以償還債務。

    哪天戴老闆東山再起的話,只要需要我們,我們就馬上回來。那些老員工們在最後一次全體員工大會上這樣宣誓,然後她看見一群老爺們兒哭得稀里嘩啦,就像是他們自己家破產似的。

    她一個人在大街上走,路上一片繁榮昌盛的情景,卻全都進不了眼,入不了耳。只是半年時光而已,這樣的商業區原本是她的得意之地,現在卻忽然淪喪殆盡。物是人非,世態炎涼,她領略得相當充分。

    路過一家川菜館時,她無意向裡面望了一眼,卻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小白。他一本正經地端坐著,臉上溫和安詳,一臉的耶穌模樣。她再走一步,繞過窗簾的遮擋,看見他對面坐著一個漂亮的小女生。小女生大約十**歲的模樣,嬌小玲瓏,面容清秀,笑顏如花,戴佳仔細地看著她的臉,似曾相識,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努努吧。

    她與小白認識了十七年,卻從來沒有在一起進餐過,這倒是一個不小的諷刺。小白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傢伙,懶惰,貧嘴,悶騷,一點也不紳士,幼兒園時她就將欺負他作為正義並且神聖的事業來做,現在看見他的對面忽然坐了一個陌生的漂亮女孩,居然心裡有些不悅。居然在這個時候醉生夢死,沉迷女色,真是該死。她將矛頭轉向小白,心裡舒坦得不少,這也是她舒緩心情的方式之一。

    她離開之前又回頭望了一眼,那是一個她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小白————他像紳士那樣給乖巧的小女友夾菜,像紳士那樣擦去她面頰上的油漬,像紳士那樣對她微笑。平安夜的風從高樓之間猛地吹來,吹得她心裡的那麼一點點堅強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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