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棵小草我壓力很大 正文 (二)不是所有女孩都有一個公主夢
    小白並不是一個容易沉浸某種情緒的傻小子,只要經過一個夜晚的過濾,所有的悲觀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至於會不會捲土重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酣暢淋漓地做了一夜的夢,夢見自己沿著夜色朦朧的高公路一直狂奔,動作緩慢飄逸,他享受著溫和的晚風,心曠神怡,而他的身後,是連綿不斷的車龍,每輛車上的人都在高聲喊「你找死啊」,「快讓開呀」。他聽著此起彼伏的叫罵聲,心裡愈急躁,一腳踩空就從這個神經兮兮的夢境中一躍而出。近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做著類似這樣的夢,沒有複雜情節,沒有過多台詞,甚至沒有強烈光線和五彩顏色。這樣的夢如同一次虛擬的旅行,而一次旅行正是遺忘壞情緒的最好辦法。

    起旅行,小白一直覺得很遺憾,他曾經答應在畢業之前陪小女友努努去香港迪斯尼玩,去看傳說中的唐老鼠和米老鴨,但承諾已經過期了,卻沒有兌現。原因很簡單,盤纏不足。開源與節流之間,他只能在後者上有所文章,摳呀摳,在吃喝穿玩上盡情地摳,摳得連泡麵都不敢買名牌的。

    努努想去迪尼斯樂園,你什麼時候陪我去嘛?她在電話裡撒著嬌,她把迪斯尼與吉尼斯結合起來,造就了一個新的品牌。

    是去迪斯尼,不是去迪尼斯呀,小笨蛋。

    原來你還知道迪斯尼呀!你都拖了一年了。

    等我有工作了,賺了錢就和你一起去好麼?

    我又不要你花錢,所有的開銷都是我爸爸報銷的呀。

    不行,我可不想用別人的錢。

    我不管,你說話不算數,你已經答應陪我去又不去。

    白無言以對,他的確無法為這樣長期的失約辯解,並且他一向以有所虧欠為恥。這種虧欠感像一粒野蠻的草種,從開始生長時就一不可收拾,以至於他一接觸與「旅行」或「迪尼斯」有關的字眼就不禁虎軀一震,面紅耳赤。

    今天的任務是與好朋友戴佳一起去逛街,戴佳是小白從幼兒園到高中的同學,高中畢業後各奔東西,如今又狼狽為奸地湊在一起,共同的目標就是尋求一份工作。之所以稱她為好朋友,不只是因為相識的時間夠長,還因為她能夠準確地掌握他的性情。每次小白因前途迷茫而沮喪時,她並不是和正常人一樣本著人道主義去勸慰,而是也作嚎啕大哭,其悲慘程度使得小白無暇顧及自己的沮喪,而是手忙腳亂地撫慰戴佳。

    別哭了,車到山前自然直,別擔心了。小白一臉慈祥,腦後閃耀著聖潔的光環。

    真的麼?

    當然!

    那你擔心麼?

    我怎麼可能擔心,我只是偶爾憂鬱了一下,這樣比較有氣質。

    我才剛哭,你叫停我就停,叫我怎麼下台?

    那怎麼辦?

    去給我買一個冰激凌吧。戴佳哭得梨花帶雨,撲眨的長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小淚珠,誰見了她這副模樣都會忍不住心軟。

    白片刻也不猶豫,盯準一家冰激凌店便奔了過去。戴佳則立刻若無其事地翻開手袋,拿出小鏡子和粉撲,無比自戀地補著妝容。小白買到了冰激凌,越覺得不對勁,可又覺得合情合理,也就不再去想,把冰激凌遞到她手上。

    你怎麼都不哭了?

    你希望我繼續哭?

    不是。

    你怎麼只買了一個?戴佳疑惑地問道。

    白抓了抓頭,說,我不喜歡吃。

    戴佳輕輕咬著芒果片,大概明白怎麼回事,不過她已經對他巧取豪奪得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幼兒園時,她總是一見到他有蘋果橘子之類的玩意兒就裝出一副病怏怏的樣子,騙到手之後就絕塵而去;小學時,她沒有按規定戴上紅領巾去上學,在校門口截住小白,騙走他的紅領巾,害得小白把名字留在校門口值日生的記名冊上;中學時,她謊稱為他去打通與暗戀著的小女生的聯絡,然而一直到畢業那天那個小女生都不知道小白的存在,小白卻傻乎乎地對戴佳賄賂了一年。

    他們沿著城市各條街道走下去,只要看見門口放著招聘信息的店舖就走進去試一試運氣。戴佳的眼光比較高,這種行為用成語形容就是好高騖遠,她希望得到的是那種要求高智慧,快節奏,低勞力的工作,所以她只有在看見有招聘經理或主管之類的信息才有所興趣。小白則截然不同,只要是工作,包括飯店服務員,雜工之類的,他都想試一試運氣。這種明顯的差異讓小白覺得他們兩人是被從沒落的家族裡趕出來的主僕二人,主人好逸惡勞,老僕含辛茹苦,命運已然天定。

    今天街上的人真少,不知道都去哪裡了。戴佳疑惑地自言自語。

    白指了指周圍的高樓大廈,說,看看這些大樓,每一個窗子後面都藏了很多的人,但是你看不見他們……

    戴佳愣了愣,有些緊張地扭頭瞅了瞅他,埋怨道,怎麼跟講鬼故事似的,哪有這麼陰森!

    你看這些車,那麼多的人都在這個社會上混得有滋有味,我們卻連一份工作都沒有,真鬱悶。

    我們剛畢業嘛,別急,也許我們這兩天就可以找到工作了。她綻放開一朵自信的微笑,邁開特正義的步伐向前走去。

    可是,他們以前大學畢業的時候應該沒有我們這麼落魄吧。

    戴佳轉過身,盯著小白的眼睛,語重心長地說,不,他們當年不需要大學畢業,他們把上大學的時間和錢拿去找工作或搞投資了,我爸就只上到高中。

    戴佳就是傳說中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小白則是人見人嫌的差學生————通常一門考試下來,戴佳差點滿分,小白差點及格;一場考試下來,戴佳差點退出前五名,而小白差點退出倒數五名;一場高考下來,戴佳著高燒打著點滴只過本一線三四十分,而小白無比常揮震驚校園內外引全校差生爭相傳頌甚至大規模圍觀幾乎導致踩踏事件直至校警出馬————他居然考中本科了!

    看到你也要和我一起到處找工作,我心裡平衡多了。戴佳誠懇地說。小白懶得搭理她的挑釁,一天相處下來,這樣的挑釁不計其數,防不勝防,如果他輕易理睬,必定折壽不少。

    戴佳沿著房子的牆根走著,她的手拂過街邊櫥窗玻璃,目光停在那些標價不菲的高檔服裝上。戴佳從小就是一個擅長裝扮自己的女孩子,那些廉價的小卡,普通的小掛墜,樸素的圍巾都可以成為使她更光彩照人的元素。她也曾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她父母經營著一家中等規模的紅木傢俱企業,卻在一年前忽然陷入經營危機,直至難以維持。

    你家那個廠,後來怎樣了?小白小心翼翼地問道。

    已經轉讓給別人了,折價轉讓的。戴佳不太樂意提及這件事情。

    為什麼非要轉讓呢?

    房地產業不景氣,傢俱業自然很難做下去了。

    難道不能先暫時關閉,避開這個風口浪尖麼?

    前年新建廠房和購進設備時我爸申請很多貸款,還貸期早就過了,也沒辦法申請延期,只能先把廠子轉讓掉了。戴佳說完後就擺了擺手,示意不高興再提這個晦氣的事情。

    難道不能夠用積壓的紅木傢俱來做抵押麼?小白仍然不依不饒。

    戴佳轉過身,雙手叉腰,氣鼓鼓的樣子,她咬牙切齒道,那家銀行裡從小科長到大行長,哪個家裡沒有我家工廠裡出來的紅木傢俱,那些混蛋在拉業務單子時都是一副孫子模樣,可是催還貸時又全都擺出大爺模樣!

    白見她真的飆了,立即閉上嘴巴,轉移視線,不敢多言,否則又不知道她會藉機溫柔地敲他的竹槓。他走著走著,忽然感覺不到戴佳的存在了,他轉身張望,見她正停在一面櫥窗前,揚著臉看著貼在玻璃上的一張紅紙。

    什麼東西,不會是光榮榜吧?小白返身走過去問道。他印象中對這樣的場景相當忌憚,高中時每次月考之後學校公佈欄都會貼出這樣的大幅紅榜————戴佳一般沒有必要上去圍觀,因為她的名字一直在上面;小白一般也沒有必要上去圍觀,因為他的名字肯定不在上面。

    招聘啟事

    eVen休閒中心由於業務擴展需要,現向

    社會招聘女性公關一名,18至28歲要求

    面容姣好,身材高挑,談吐優雅,有音樂

    和舞蹈基礎,大專學歷以上,並有能力處

    理各種突事件。月收入五千元以上,在

    校女大學生兼職可另加補貼有意者請於三

    樓經理辦公室詳談。

    你想幹嘛?小白問。

    月薪八千呢,工作性質貌似挺有面子的,你覺得怎樣?戴佳說話的時候兩眼放光,彷彿在大街上現一塊巨型金磚。

    白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你覺得我不符合要求麼?

    不是,你這條件去應聘肯定被錄用,但是,你知道這個女性公關是幹什麼的麼?

    公關不就是公關麼,我們學校也有公關專業呀。

    那麼你知道為什麼在校女大學生兼職比全天在職更高薪水麼?

    戴佳搖了搖頭,一臉茫然。

    這個公關就是傳說中的k廳公主呀,笨蛋,濃妝艷裹袒胸露乳地陪酒唱歌,取個藝名叫可人,小紅,一枝花什麼的,然後那麼叔叔大伯們往你內衣裡塞小費,也許還會有更hIgh的節目,這個工作你喜歡麼?

    戴佳瞪大眼睛盯著小白,愣了好幾秒鐘,忽然被地面燙著似的鬼叫一聲,木訥地轉身,木訥地向前走。當小白正懵頭懵腦的時候,戴佳又轉身氣憤地說,我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卻只達到做公主的水平,而且kTV公主的薪水都那麼高!

    白幸災樂禍地偷笑起來。戴佳漸漸平靜下來,她打量著小白全身,臉上露出邪惡的笑容,這使得小白開始警覺起來,不由雙手抱胸。你想幹嘛?

    戴佳抬起手,指了指那張貼了招聘紅榜的櫥窗,問道,如果那張紅榜是招聘kTV少爺的話,你這條件恐怕夠不上吧?

    白點了點頭,但仔細一想,卻察覺出其中嘲諷的滋味,當他準備飆時,抬頭卻現戴佳早已揮舞著手袋,踩著人行道上的小石板滴滴答答地一路跑開了。

    關於前途與事業,小白曾經有兩個理想,一是在街邊擺設燒烤攤,又怕城管的英雄好漢們跑來收保護費甚至掀攤子搶票子;二是開一家龐大奢華的網吧,裡面還有如雲佳麗,專門毒害青少年,但投資過大,遠沒有擺燒烤攤的理想來得可靠。當小白看見一家很大的網吧前貼出招聘啟事時,他忍不住心頭一動,勾起多年前的理想,這使得戴佳無限鄙夷,因為那則招聘啟事其實只是一張白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四個大字「招收銀員」。

    戴佳站在小白身後,也仰頭望著那四個鬼斧神工的漢字,疑惑地問道,你想去麼?網吧收銀員?

    吧收銀員怎麼了?在銀行系統的話這叫出納!

    吧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在形式上像茶館,在運作上像煙館,在內容上又是高科技產業。戴佳幾乎從來沒有涉足這樣的場所,她看不慣打扮妖嬈的非主流男女,聽不慣滿房間的吼叫,聞不慣汗水與煙草混雜的氣味,她緊緊捏著小白的衣角,忐忑地從陰暗的通道裡走過去。戴佳站在陽光下是一個反光的金子,站在暗處又是一個夜明珠,那些辟里啪啦打算盤似的在玩遊戲的小爺們都昂起頭打量著這顆亦步亦趨的夜明珠,這使得她更加惴惴不安。

    身份證。吧檯裡的傢伙一邊說著,一邊齜牙咧嘴地聊著QQ。

    你好,請問門口的招聘廣告還生效麼?

    那傢伙抬起頭,臉上還保持著網聊時的陶醉模樣,他看了小白兩秒鐘,說,應該不生效了吧。

    戴佳從小白身後閃出半個身體,噘起嘴巴哼哼道,既然不生效了,那麼幹嘛還貼在門口呀,耍我們啊?

    那傢伙目光落在她臉上,剛才那個陶醉的表情慢慢僵硬,然後又像被烘得蜷縮的塑料紙片一樣微笑起來,他諂媚地說,如果是你來應聘的話,應該沒什麼問題了,而且我們非常歡迎。

    戴佳愣了一下,趕緊搖了搖頭,又躲回小白的身後。

    白有些不甘心,繼續自薦道,我會處理電腦的一般硬件軟件問題,而且對以前的傳奇,星際,反恐精英,現在的魔獸世界,勁舞團,夢幻西遊等遊戲都很精通,所以請你考慮一下,好麼?

    那傢伙輕蔑地笑了笑,問道,真的假的?我給你開個機器,你開兩個遊戲賬號給我看看是不是真的。他在主控電腦的鍵盤上按了幾下,領著小白和戴佳來到附近的一台電腦邊。小白坐過去一一打開自己各類遊戲的賬號————魔獸世界兩三個復仇角鬥士頭銜角色,勁舞團xxxxxxx,夢幻西遊xxxxxxx,這些賬號是他在大學裡最突出的成就。那傢伙面露驚奇的神色,卻隨即敷衍地說,的確挺不錯的,不過我們還是希望招收女收銀員。

    他又一次轉向戴佳,滿臉堆著烤焦的塑料紙笑容,說,希望你考慮考慮。

    戴佳擺出一副相當為難的樣子,卻又偷偷瞟著坐在電腦前一臉惱火的小白,心裡嘩啦啦地笑開了花。

    這是你男朋友麼?那人對小白努了努嘴。

    戴佳搖了搖頭,反問道,你覺得呢?他是我男朋友的話你們就不會錄用,是我朋友或兄弟的話你們就會考慮,是這個意思麼?

    那人臉上露出表示默認的淺笑,他剛要說什麼,戴佳卻又立即擋住了,她說,謝謝,打擾,再見。

    他們一直轉到夜幕降臨才放棄折騰,坐在步行街的情景銅雕旁邊休息,戴佳側靠在黑色燈柱上,愜意地玩著手機,小白卻垂頭喪氣著。他原本就閉關做了四年宅男,在如此強度的步行後,小腿已經無比酸痛。

    佳,你腿酸麼?小白扭頭疑惑地問。

    戴佳輕輕搖頭,繼續「BIu-BIu-BIu」地按著手機,小白湊過去要窺視,卻被她躲了過去,小白不屑地繼續坐正,揉捏小腿後側。

    先回去吧,再過段時間應該會有招聘會,到時候再去看看就是了。小白站起身來,替她拿起手袋,卻現她的身影忽然顯得嬌小且單薄。他繞到她面前,蹲下來看她隱藏在長邊的小臉,卻看見一雙滿是淚水的眼睛。

    佳,怎麼哭了?

    戴佳抬起雙眼,睫毛微微顫抖著,淚珠一下子滾落下來,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委屈地說,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真的從來沒有,以前我逛街都是看見喜歡的東西就買下來,連價格都不看,可是現在我卻這麼落魄地找工作,什麼東西都買不起,都不敢買,我居然會有這麼一天。

    白掏出面巾紙,把她臉上的淚水擦掉,安慰道,別難過了,起碼你比我好得多嘛,我可做了二十年這樣的窮神日子,還從小被你騙吃騙喝騙東西,要是我不夠堅強的話,我豈不是早就哭瞎了麼?

    戴佳想了想,破涕為笑。

    白把手袋遞給她,說,你都做了這麼多年貴族公主了,現在就當是下凡體察民間疾苦嘛,佳佳以後自己賺錢了有出息了,就不只是公主,而是武則天女皇了。

    我才不稀罕做女皇,還是做公主更舒坦些。

    白後退幾大步,說,佳,今天那家招聘公主的kTV廳,你現在去的話大概還來得及。

    戴佳眨巴著剛哭過的眼睛,稍稍一想才反應過來,揮舞著手袋喵嗚一聲向小白撲了過去,二人在燈火闌珊的大街上追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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