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棵小草我壓力很大 正文 (一) 不想當司機的裁縫不是好廚子
    這個世界上能遭遇兩件東西是值得稱道的,其一是能夠兩次遭遇哈雷彗星,哈雷彗星八六年造訪地球時小白剛好出世,只要他爭取活到七十六歲左右,還有機會再見它一次,屆時他的墓誌銘可以這樣寫:當他來到這個世界時,哈雷彗星照亮夜空;當他離開這個世界時,哈雷彗星又從遙遠的太陽系深處淚奔送行而來。

    而另一件事情就是,大學畢業時剛好爆全球經濟危機。與小白同屆同齡的人不計其數,都榮幸地經歷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小白原本義憤填膺,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正常,畢竟這是有幸兩次邂逅掃把星的一代,遭遇一次經濟危機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白原先預備在一家日企安身落戶,從此幸福地接受資本主義剝削,然而水火無情金融危機更無情,那家日企也遭遇金融危機六親不認的衝擊,自身都岌岌可危,恨不得把全公司裁得只剩總裁。小白對生活美好的嚮往一下子崩潰,身邊一些好事者的話更讓他求生無門,求死不得,他們說,榮小白,一家日本企業聽說你要去,被你逼得要破產,這事情是真的假的?

    他默默不語,他們以為這是默認,拍著他的肩膀說,你真厲害。小白無言以對,他自己也覺得蹊蹺,那家日企存在幾十年,居然在這個關鍵時刻突然差點一命嗚呼,整天昂著腦袋等待天皇保佑。這次失敗使小白明白一個道理———所有的事物都存在變數,沒有絕對屹立不倒的帝國大廈,也沒有絕對不沉的泰坦尼克。

    正式畢業的那天,小白和其他人一樣拎著包離開曾經棲身四年的大學校園,大街驕陽高掛,他的心底卻是大雪菲揚的嚴冬。他們進來時被捧為天之驕子,國之棟樑,現在卻落魄離開,像在風月場所花光銀子後被剝光衣服扔在大街上的尋歡客。學校門口的大街與四年前幾乎沒有變化,開店的騙他們的錢,開車的騙他們的女人。

    近半年以來,小白輾轉於各種形式的求職道路,比如招聘會,投自薦書,或者直接登門求職,均以失敗告終,不過這樣的生活奈何不了他,他就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因為他有一個排遣壞心情的好辦法,那就是數鈔票玩。幾個月下來,他的私人積蓄所剩無幾,再過段日子,他只能以擲硬幣聽響兒為樂。他沒有太大野心,只希望找一個平平淡淡,能養家餬口的工作,白天幫別人數大錢,晚上幫自己數小錢。

    傳說中的天之驕子轉眼間一躍成為無業青年,有同學刁難了:某某某一躍成為叉叉叉,這不是形容一個人的高昇麼?不錯,這位天之驕子是站在懸崖邊一躍,成為臉先著地的天使。不過這一切並不能使小白灰心喪氣,諸葛亮在出道前也和他一樣牛逼轟轟地做著宅男,所謂大器晚成,急是急不來的。他渴望哪一天某個慧眼識珠的仁兄向他招手,重演那幕千古絕唱。

    白的同窗都各奔東西,去處無非是那幾種:繼續深造型,面試得職型,自主創業型,世襲家業型,蔽蔭納涼型,無所事事型。小白深造無實力,面試不夠帥,創業無資本,祖上無世襲,蔽蔭沒地方,只能屈尊歸入最後一種。他本以為他把所有可能的去向都總結到位了,但他與一個老朋友分別多年後重逢時,才知道還有一種極其實惠的前途。

    那天他終於得到一個面試的機會,工作的性質是,傳說中的業務員,他正駕駛著他那輛無污染無噪音的自行車趕去面試,途經著名的紅燈區一條街時忽然現一個楚楚動人的女孩子,站在路邊認認真真地補妝。由於週遭皆是不良消費場所,小白判斷這是一個年齡偏小,質量上乘的煙塵女子,也就是傳說中的雛妓。他不禁感歎世事無常,生活多艱,連這樣清新甜美的女生都投入市場經濟洶湧的大潮中。不過這也很正常,連他這樣的天使都淪為無業青年了,市場經濟的大神真是瞎了眼。小白這樣自我安慰著,也就看得開了。

    但他驚聞有人高呼他的名字,那聲音清脆婉轉,嫵媚嬌羞,他回頭觀望,居然正是路邊那位小雛妓。他原本想義正言辭地拒絕這種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的非法交易,但他一想到對方喊出他的名字,大概是他某位墮入煙塵的故交,於是默念著八榮八恥,湊了過去。

    近距離觀察了兩三秒,他才認出她是高中同學北北。印象中的她武藝高強,辣手摧花,小白在她的淫威下戰戰兢兢地苟活了三年。那三年以來他生活在疑惑之中,他從來沒有得罪過她,更沒有祖上世仇的說法,但她無處不與他針鋒相對。高中女生的審美觀比較具體,在她們審美觀之外的男生都會受到冷落,甚至排斥,小白在相貌上或者性情上都不在她們的審美觀範圍內。四年沒有見面,她主動向他打招呼,大概算是冰釋前嫌的舉動吧。

    人們常說女大十八變,這話用在北北身上並不誇張,更何況大學是女生們從樸素走向時尚的殿堂,現在的北北與四年前的北北有天壤之別,藏青短大衣,漂亮的小棉裙,還有一雙被野生動物保護協會聲討的小靴子,中間露出一段白皙修長的小腿。這年頭從事特殊服務行業的女性一般都是以這樣的裝束作為職業裝,小白一時更加不能肯定剛才的判斷是對是錯了。北北的靴子後跟雖然不算高,但她站立的地方原本就高出幾公分,榮小白邂逅故交,希望自己表現得高大偉岸,於是他挺直脊樑,居然比她矮一兩公分,他偷偷地踮起腳尖,卻還是矮一兩公分————因為北北識破他的意圖,也偷偷踮起了腳尖。

    稍稍寒暄幾句之後,小白探知對方不會對他造成威脅,慢慢地也放鬆開來,他環顧四周,好奇地問道,女英雄,你在這裡幹什麼?

    北北很自豪地說,我是來相親的。

    你想結婚了?

    不是,現在經濟不太景氣嘛,工作不太好找,我媽叫我現在物色理想的對象,說學得好不如做得好,做得好不如嫁得好。

    他虎軀一震,大為驚悚,他沒有想到女孩子還有這樣一條終南捷徑,而另一方面,一種時代緊迫感湧入他的心頭———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漂亮女孩這一公共資源也將被成功者攬入懷中,而即使某一天他獲得成功,他只能蹲在幼兒園門口等待下一批漂亮女孩,這將造成一輪輪的惡性循環。他忽然不再憎恨學校門口那些開車從男大學生手裡騙走女大學生的老男人,他們也許奮鬥了很多年,只是為了這一天。

    不過他並不會在乎北北這一資源的流失,相反他對那位即將佔據這一資源的男性同胞表示同情和感激,那位男同胞上輩子得作多少孽才會攤上這樣慘絕人寰的事情啊。他當然不敢把這樣惡毒的話說出來,真心誠意地祝福她的相親能夠取得圓滿成功。

    那你在什麼地方工作?北北忽然問道。

    白愣了愣,一時沒有答得上來。

    在待業?

    他尷尬地點了點頭,在心裡虔誠地詛咒面前的這位剋星,這個問題一下子就戳到他的痛處,男人有兩種時刻是最尷尬的,第一種是將自己老婆與別的男人捉姦在床,第二種是一事無成時被別人問及事業如何。他支支吾吾了一會兒,問,你有自行車麼?

    北北愣了一下,點頭說,有啊,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轉移話題而已。

    我有自行車,不過我幾乎不騎了,我都好長時間沒有騎過自行車了,我把我爸的車開出來玩了,喏,就是對面停車位的那輛紅色的。北北自顧自地往下說道。

    白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對面停著一輛奧迪小甲殼蟲,而她的手指上正掛著一把亮晶晶的汽車鑰匙。他心頭忽然猛地冰涼,眼前悠悠地黑,一團抑鬱之火從腳板底呼啦啦地向天靈蓋蔓延燃燒,整個人差點從那輛吱呀作響的自行車上栽倒。

    他告別北北以後推著車在路上走著,心裡那團原本熊熊燃燒的抑鬱之火漸漸匍匐下來,化為一堆濃得化不開的漆黑油漿,將自己的自尊包裹得嚴嚴實實,無法呼吸。有一種人,每次邂逅都是一次噩夢,對於小白而言,北北確實算得上是他的滅頂之災,連轉移話題都能從一個刀刃轉移到另一個槍口上。

    白穿上西服之後也是人模人樣的,他跋山涉水到了面試地點,和一堆同樣人模人樣的競爭者一起等待傳喚。這和電視裡那種准老爸在婦產科外轉悠的情景是相當接近的:一些人鎮定自若地端坐著,如來佛一般;一些人拿著簡歷表來回走動著,嘴裡唸唸有詞;另一些人則扒著面試室的門,從門縫或玻璃窗裡向裡觀望。而每當房門打開,面試者或是滿面春風,或是垂頭喪氣地走出來時,人們便蜂擁而上,迫不及待地打探裡面的消息,那種急切的場景正如准老爸抓著醫生問「怎麼樣了?」,而被探問者裝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一一回答,正如醫生摘下白色口罩,用權威並且慈祥的聲音說「恭喜你,先生,您的夫人順利產下一個男孩。」

    但這次並不是如此,剛剛出來的面試者一臉晦氣,搖著頭說,哎,黃了,我估計沒有希望了,你們加油吧。小白似乎聽見走廊中眾人心底如潮的歡呼聲,其中也有他自己的。

    這是小白第七次進行求職面試,大部分面試結果是回家等消息,沒有消息就是壞消息,但其中有一次是當面給出明確淘汰結果的,而且理由充分並離奇,面試官問他有沒有談戀愛,小白信誓旦旦地宣揚先事業再家庭論,面試官搖了搖頭說,你的各類條件都是可以的,然而我們希望招收一個婚姻家庭方面已經穩定下來的年輕人,所以,您另尋高就吧。這是一個奇妙的時代————學歷低是罪,能力差是罪,長得醜是罪,居然連打光棍也是罪!

    白走進面試室時被裡面的氣氛著實搞懵了,坐在主考官席的那幾個人如同不守紀律的小學生一樣騷動著,有的在短信,有的在嬉笑聊天,有的在閉目養神,唯一在做正經事情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阿姨———她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樣子。

    是不是面試會已經結束了?小白疑惑地問道。

    他們停下手上的動作,也同樣疑惑地盯著他,剛才閉目養神的那位中年男子打了個哈欠,指了指房間中間的那個座位,說,請坐吧,面試還沒結束。

    白輕車熟路地把自己的簡歷表一一呈遞上去,照例把那堆陳詞濫調的內容聲情並茂地朗誦了一遍,然後等待各位前輩們提問。小白相當不安,如果他們桌上再加一盞大檯燈,背後的牆上貼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整個佈景就極其經典了。然而,經過察言觀色,他現這場面試只是走場子,幾個主考官都正襟危坐,卻又心不在焉著。

    你今年二十二了?怎麼看上去不太像的?剛才一邊短信一邊傻笑的大叔冷不丁地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白始料未及,他木訥地點了點頭,說,是。

    有什麼有效證件來證明?可千萬別瞞報年齡。

    白在心裡暗暗地抽了短信大叔九九八十一個大耳光,卻仍然順從地掏出身份證,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不料短信大叔捏著小白的身份證瞟了一眼,輕蔑地笑出聲來,說,怎麼還用身份證做有效身份證,現在的年輕人不是都帶著駕照的麼?

    我沒有駕照呢,身份證也是有效證件嘛。

    眾人都哼笑起來,那個剛才急著收拾東西離開的阿姨怪聲怪氣地說,做我們這裡的業務員要開車喝酒全能的,你連駕照都沒有,怎麼和客戶談業務啊?

    大家又笑了起來,空氣裡瀰漫著快樂的空氣,小白在這樣的氣氛裡站起身來,沮喪地走了出去。他能想像得出房間內的那些傢伙的愉快歡笑————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歡樂與痛苦是同生共息的,一部分人以另一部分人的痛苦為樂,正面是喜劇,而背面是一出悲劇。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保持著鋒芒畢露的性格,然而如今才現,他不但沒有可以畢露的鋒芒,而且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宰者戲謔**下,僅存的一些稜角都顯得畏畏縮縮。

    白在回去的路上經過市中心,在一家茶座外面又現北北的那輛紅色座駕,他放慢度,向茶座裡張望,剛好看見北北和一個男人坐在落地窗前的桌邊,她捧著一杯果飲,臉上帶著恬靜的笑容,嬌滴滴地作淑女狀。小白扭過頭繼續前進著,高樓間捲來的風吹在他臉上,差點將他的眼淚逼出來:幾年前的現在,北北還是一個專橫跋扈的小女生,而小白自己也是一個滿是稜角,不可一世的優質品種少年,他每天都被她拿著書本打得滿校園亂竄並樂此不疲,而僅僅幾次季節更替,她已經為了釣得金龜婿而與陌生的男人頻繁相親,他已經淪為被生活驅趕得狼狽奔命的卑微角色。

    他又想起面試時所遇到的羞辱,正在對汽車和駕照充滿怨念,一輛汽車從他身邊呼啦一聲地竄過去,碾過一窪小水坑,濺起的污水弄濕他的鞋子和褲腳,小白望著絕塵而去的汽車,咬牙切齒地恨。

    曾經,做人最基礎的是要擁有一畝三分地;曾經,做人的基礎是要擁有一份工作證;而如今,做人最基礎的是,要做一個司機。有一位英雄教導過我們————不想當司機的裁縫不是好廚子————此語應被奉為經典,後世頂禮膜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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