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迷失的心
一直以來那些讓人感到迷惑的事,漸漸在葉布舒的心裡形成了一個有形有狀的疑問:為什麼自從她回到北京,一次都沒提過碩塞。連知道他去世了都沒問過一句?即便是稱不上兄妹親情,就憑碩塞對她那難以消退的畸戀,她就不可能完全當這個人不存在。再則,不管怎麼說,碩塞也是一位故人,她為什麼流露出完全漠然的態度?!
這種疑問讓葉布舒陷入了短暫的思索中,嘗試為她找著各種理由和借口。莞爾,近期來的一系列事情,統統都湧上了心頭,思緒峰迴路轉,從嫉妒和猜忌霎時扭轉到前世的家仇上。他自以為有了答案,也為此感到了傷心。
「福晉,爺得關起門來問你一個忌諱頗多的問題——」
「過去的事,臣妾不想提!」
金珠的搶白,只是打斷了葉布舒,卻沒能阻止他執拗的再度開口,他定睛打量了她片刻,哀哀的皺著眉頭,淡淡的語帶傷懷:「這個問題很簡單,不會為難福晉,你只需要告訴爺,如果沒有穆丹你會不會將爺一併歸納到『愛新覺羅』的名單上去不聞不問,甚至仇恨?!」
他的問話讓金珠非常意外,本以為他會就信物糾纏不休,不料他卻提了一個讓人更難回答的問題。也許,這倒是有幾分歪打正著的味道,於是讓讓金珠一時間語塞了。
「是不是?」葉布舒低聲追問,那邊廂卻神情蕭瑟的沉默不語,他凝視著那姣好的容貌,緩緩又開了口:「或許這把匕首會出現在你這兒,原因真的如你所說這般簡單。也或者,這是年生久遠的事,包含著青蔥年少的夢,單純得讓人心疼,不足質疑。但是,你是真的帶著滾滾的恨意回北京了,你恨我們,是嗎?」
咄咄逼人的逼問,變成了哀.怨的低語,是什麼陡然轉變了氣氛?!金珠忽然有些鼻酸。葉布舒說得不錯,她是恨。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恨。她的骨子裡就是一個錚錚鐵骨的男兒,榮譽重於生命。從父親的功績被全面推倒的那一天起,九王世家,便失去了最後存在的意義,她的仇恨便在心頭生了根。
「青蔥年少的夢」,他說得多好。金珠.抖了抖睫毛,一顆晶瑩的淚珠在眼眶裡滾動。碩塞的夢,並不單純。那其中,包含得有愛,有炙戀,也有慾望。可是碩塞做的事,真的很單純。她的再生是他給的,雖然他沒安排夫妻二人的團聚,但他在輪迴路上,將她送向了新生的門。
可是她不敢緬懷他,不敢提起.他,他的囑咐夾雜著那麼重的憂患之情,他對皇家的手段和黑暗,瞭如指掌。他將警示的話語說得近乎危言聳聽,為的便是讓她心生警惕,遠離塵囂和前世的紛擾,完全將過去拋棄。
這是他當初讓她指天發誓立下的誓言,哪知道竟.然成了他的遺願。保守這個秘密,成了無法再推翻的定義。她的丈夫,她的兒女,世上的任何人,她都不能再對其揭秘。因為信守這個承諾的實際意義已經不重要,重要是,它代表著對故人的尊重,和期盼家人都能安寧幸福的願望。
可是葉布舒說出了一件她不願承認的事,多少個.夜晚,多少個獨處的時刻,她在清醒的感激和混沌的遷怒中掙扎。明明是一個無辜的人,明明是有恩於己,可是因為他的姓氏,他尊貴的身份,他在皇家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一切的一切,讓她進入了分裂的狀態,時常忍不住一概而論的產生敵對情緒。
這是一種複雜而交錯的情緒,是一種啃食人心.的痛苦,她在矛盾中,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時而緬懷恩人,時而痛恨碩塞這頭忠實的皇家獵犬。
可是葉布舒錯.估了一點。不管她的仇恨有多龐大多深沉,可是在她面對自己的丈夫時,從來是不矛盾,也不痛苦的。
至少,在他們夫妻二人因小阿哥的事起爭執之前,一直都是這樣的。與他團聚,是佛陀賜予她「今生」最好的禮物。她怎麼捨得去仇恨。
「不是!!臣妾不曾將爺當做——仇人」艱難的開了這個口,她必須要向他解釋,因為她不能讓他帶著這樣悲涼的心境結束這個話題。
「是嗎——那便好——」葉布舒快速接過話頭,上前將她攬進了懷裡。他的喉頭有些哽咽。這個問題多蠢,多難答!他自知不該問。她若是回答:是。他該怎麼為自己開脫?!
告訴她別將自己當做皇室的一員嗎?那麼她自己呢,這種拋棄不了的身份,才是讓她痛苦的根源。她自己也難逃這無法改變的事實。最痛苦的人是她,可是他幾乎都忽略了。
追問這件亡靈信物的溯源,有什麼意義呢!?除了他那極端的,自私的,敏感而病態的心靈,得到了一個看似平衡的答案,還有什麼用途。
熙熙攘攘的北京城,威嚴聳立的紫禁城,都跟她沒什麼關係,有關係的只是這不大不小,卻能容她自由呼吸的府邸。那麼,他為她做什麼了?!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金珠倚在他的懷中,為這句含糊不清的「對不起」,盈滿了眼淚。對不起什麼呢?是對不起她,不該懷疑?!還是對不起她,不該生在皇家?
「爺有一個不錯的好兄弟——」金珠緩緩抬起了頭來,恬靜的笑,他們倆這個話題太沉重了,沉重得兩副肩膀來抗,都顯得乏力,最好是能將它轉移,永不提起。
「噢!?」聽罷此言,葉布舒的心頭,感慨多過了疑慮,順著她的話,遷走了思緒。
她說得沒錯,碩塞是個好兄弟。他擔負起了輔佐皇上盡心治國的重任。十七歲就上了戰場,二十七歲就英年早逝。在這十年間,他盡到了作為一個哥哥和一個臣子的責任。演繹的,是一段賢王的故事。留下的,是一段佳話。讓他這個做兄長的慚愧不已。
「不但如此,爺也會有一個好妻子,好女兒,穆丹、賽阿咖,將來還會有個好兒子」金珠梨花帶雨的做起了鬼臉,她吸了吸鼻子,竭力想讓自己顯得輕鬆而平靜。
「是嗎?」葉布舒終於笑了,可是他那欣慰的笑容,還未在臉龐掛穩,轉即就隕落了。
「當然————除了你們————僅此而已!」
那舒緩了語氣,嫻雅的笑容,沒有陰霾的天,沒有電閃雷鳴的雨,卻笑得讓人膽寒。葉布舒的心,急速下沉,兩臂越收越緊,就像怕她轉瞬消失了一樣:「是爺太窩囊請你別再這麼干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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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皇太后前往承德山莊消夏,向諸命婦發佈詔書,邀其同往。剛出月子的金珠,再踏紫禁,不著痕跡的推翻了葉布舒為她找的諸多借口,義無反顧的應承了皇太后的邀請。
這位偏角的媳婦,悄然無聲的將妯娌推向了一個尷尬的境地。賢貴妃董鄂氏,喪子後一直身體羸弱,精神萎靡。順治帝原本已經替她推掉了皇太后的邀請。此時,卻不得不強撐著身子也點頭應承了此事。
承德山莊距北京兩百公里,位於承德以北,武烈河西岸一帶,狹長的谷地。其規模並不大,工部的擴建計劃在近年裡,一直因這對皇室母子逐漸加劇的矛盾而擱置。皇太后每年都會避開北京的酷暑,到承德消夏。順治帝深知母親的習慣,偏偏要和她作對。不是改圖紙就是減例銀,讓其無法動工。承德山莊為此一直未能得到擴建。僅有宮殿區在進行每年的修善,苑景區一直沒得到開發。
皇太后在近年來飽嘗了和親身兒子兵戎的痛苦,對於這些可大可小的事,也不想再堅持。但每次下榻避暑山莊之初,對著這毫無皇家威嚴的小小行宮時,卻不免憋著一肚子氣,有些窩火。
即便如此,承德山莊雖園內建築規模不大,但也有可圈可點的獨特魅力。殿宇和圍牆多採用青磚灰瓦、原木本色,淡雅莊重,簡樸適度,與京城的宮殿,黃瓦紅牆,描金彩繪,堂皇耀目呈明顯對照。
這片大自然賜予的美好景致,很快將皇太后那不太舒暢的心情調整了過來。這裡雖然規模不大,卻有山、有湖、有平原和草地。其平原區西部,綠草如茵,一派蒙古草原風光,最是得她的青睞。再則東部的古木參天,也讓人想起了白山那莽莽森林的景象。於是乎,滿蒙的貴族都一併被討好到了。
宮殿區位於湖泊南岸,地形平坦。由正宮、東宮,和未完善的西宮組成。正宮是宮殿區的主體建築。皇太后入住了松鶴齋、皇后及嬪妃門,入住東宮。命婦隨太后入住松鶴齋的東西配殿。
下榻次日,皇太后便帶著眾人遊覽起山莊的風景來。這湖光山色的景致,自然天成的野趣,將宮殿與天然景觀和諧地融為一體,達到了回歸自然的境界,人工的痕跡少,此時到成了一種別緻。
順治帝親政之初,皇家忙於清算多爾袞的黨羽,中期,年輕的皇帝又不得不面對強勢的太后干政,以及勞心於跟勳舊大臣鬥智鬥勇。到了近年,母子的關係已經頻臨決裂。山莊一直保持著最初的模樣,幾乎沒有改動過。
一眾皇親貴胄、嬪妃命婦相伴著皇太后遊覽景色,心境都頗為愉悅,紛紛笑語攀談起來。除了靜妃哭喪著一張臉之外,連體弱的董鄂氏都露出了欣然之情。金珠對這兒可謂熟悉至極,卻又不得不露出一副白癡相,一驚一乍的演繹著欣喜和驚奇。
皇太后不怕聒噪,就怕太靜。她這輩子,過得轟轟烈烈,到了快知天命的年紀,卻陡然急轉直下,日子冷清了起來,這讓她鬱結不已。此時面對金珠這位吵鬧的媳婦,她表現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和欣喜。
偏遠山區來的土媳婦,時不時要從喉頭蹦出一聲驚呼,眾人嘩然之際,皇太后總是淡淡一笑,抬抬下顎示意蘇摩爾去跟這位土裡土氣的四福晉好好講解一番。
前博爾濟吉特氏皇后,如今的靜妃,其實也並非是一個絕對糟糕的人,興許她生在了不得的家庭中,自然有一些優越感,與人相處頗為強勢,讓皇上和與其身份等同的人有些受不了。可是金珠發現她也有她的優點。對於身份較低的人,她雖然面露不屑,卻也不乏熱心。
蘇摩爾畢竟還得陪著太后,為了個土氣的四福晉,這麼反反覆覆的在倆人間奔來復去,難免讓大家都為這個土包子捏了把汗。唯恐皇太后的那有限的耐心,最終會讓她給消磨光。
靜妃終於按耐不住,示意蘇摩爾別再跑來跑去了,她親自給金珠做起了解說。橫豎她也是個沒人搭理的主兒。嬪妃們當著她的面無不謙卑恭順,暗地裡卻看她的笑話。若不是她的出生高貴,恐怕連裝面子的人都沒了。有個土包子相伴,讓她找尋一點久違的優越感,也是件不錯的事兒。
「『煙雨樓』啊!!聽著像是江南水鄉啊!!」
「嘖——」聽罷這大驚小怪的腔調,靜妃皺起了眉頭:「金珠,你能不能別嚷嚷啊!也不嫌掃了大家的興!」
「哦——對對對!!」金珠忙不迭的致歉,轉即又東張西望起來。惹得靜妃一時頭大的翻了翻眼簾,卻仍舊壓著性子,好言好語的跟她解釋起來:「這煙雨樓啊,是模仿浙江嘉興南湖煙雨樓的形狀修的,你說得也沒錯!它確實是從江南『搬』來的」
「是嗎?!那不是正適合咱的賢貴妃嗎!!」金珠扇了扇睫毛,朗朗笑到。
靜妃臉上那淡淡的笑容,頓時「嗖」的一下沒了蹤影,她不太善於掩飾情緒的瞪著金珠,眼皮輕輕的跳,胸脯不住的起伏。可是對方坦然而迷惑,眨巴著眼,無辜的和她對望,就差沒開口問她:你這是生的哪門子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