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念塵世-只為你
「爺,小書房一直是空置的嗎?」
「不是,說實話,穆丹趕跑了不少先生,這些先生又不是普通人,少說也是一品大員,就算穆丹得罪得起,爺也得罪不起啊。」
「是嗎?」金珠詫異的偏著頭認真打量葉布舒:「什麼時候起,爺也開始害怕得罪人了?」
「福晉知道爺從前是如何為人的?」葉布舒狡黠的垂下了眼簾,怔怔盯著她看。
「那——那倒不清楚。」金珠立刻轉開了面兒,不自然的眨巴起了眼睛。
葉布舒也不打算一味的逼迫,隨之轉開了話題,不問自答的說到:「從前人在朝中心卻在天宮,日子過得悠遊自在。人家拿俸祿,爺也拿俸祿,不過人家勾心鬥角的得費多少神啊!大部分俸銀都買了補藥吃了!爺可不一樣,賺回家的都是純利兒,需不著往藥鋪裡塞一個子兒!」
「噗——」金珠翻著眼簾失笑道:「那如今又是怎樣的呢?」
「如今,難咯!不怕議會上彈劾,.就怕背地裡搗鬼。說實話,爺還不樂意這些翰林院的文臣在府邸裡走動呢,到底是來授課的還是來當探子的,如今這局勢誰能說得清?!哪能有個準譜兒啊?咱好女兒將他們嚇跑了也好!」
「還好女兒呢!爺就由著她胡鬧也.不管教管教!這不是耽誤孩子嗎!」
「怎麼耽誤了?!皇上不是讓大臣.編寫了《內則衍義》讓後宮女眷們學習嗎!穆丹初一、十五都要進宮去聽先生講課呢!」
「合著一個月就上兩天課?」金珠不以為然的挑起了.秀眉,鳳目眨呀眨的忽閃著不滿。
「我說、你怎麼就不能消停消停呢!你——」葉布舒氣結的.翻了個白眼,吞吐了老大半天才嘀咕著說:「你就不會擔心擔心爺!?
金珠愣了愣,又泛起糊塗來了,她湊近他的臉龐.莫名其妙的說:「不必吧,爺都三十而立了,想學也學不進去了啊!」
「你——哎呀!不是擔.心學業,唉——」葉布舒苦楚的摸了摸頭頂,一屁股坐進了躺椅中:「得了得了!福晉愛怎麼安排穆丹的日程都行,不過!得慢慢來——」
「不能操之過急!!」金珠咧嘴一笑,打岔接了他的話頭。
解決好了關於教育的大事兒,其他的便好說了。金珠討好的歪頭看了他一眼,壓著嗓子說:「臣妾給爺修面可好!鬍子都這麼長了,難不成讓它跟雜草似的長在臉上啊?」
「爺們兒不都這樣嗎?」葉布舒侷促的摸了摸下巴,悻悻然的說。
「屁!就算要留起來,也得規整美觀啊!就這——這模樣,難怪八年過去了,側福晉還沒娶得進門兒!」
「嘿——埋汰人不是!」葉布舒掄圓了眼坐直了身,卻忽然愣了愣,若有所思的低聲說:「福晉連不雅的口頭禪都沒變,這就是一場噩夢而已嗎」
金珠本笑意盈盈的臉上,頓時陰雲密佈黯淡了下來。葉布舒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也未能及時的打住,兩人便如同雕塑一般靜止了。
「爺不是說過什麼都不問嗎?」莞爾,金珠緩緩蹲下了身來,將頭埋進了他的懷裡怔怔說到。
「咱們得輪換著信守『別問為什麼』的承諾嗎?」葉布舒喃喃的說到,輕輕撫著她的背,有一搭沒一搭的拍著,就像是想要將她哄入夢境,再引得她稀里糊塗吐露秘密一般。
這難能可貴的溫情如此矜貴,除了天上那一位爹和身旁這一位夫,還有誰能為她營造出這樣純粹的氛圍。他的「詭計」似乎就要得逞,金珠幾乎想要對他合盤托出,將那沉重的負擔卸一半,讓他來幫她抗。可是,猛然間離京前那一席叮囑又響徹在耳邊,讓她將嘴邊兒的話都吞了回去。
「愛新覺羅東莪不死,永遠都是皇家心裡的一個疤。不管你將來在什麼地方,怎麼生活,都無所謂,只要你記得一點——東莪已經死了,世上不再有這個人!你若是想保護你的家人,便要使出渾身解數,保守秘密絕不吐露!」
「在想什麼?」葉布舒托起了她的下巴來,凝視著那姣好的臉龐低聲詢問。
「臣妾在想,吉祥天為佛教的護法神,主施福德。她有若干個化身,依托在世間萬物上,不知道臣妾能不能憑借她的法力,給爺和穆丹帶來幸福和平安。」
「你當然能,只有你能!」
「是嗎?爺從前的日子過得並不順暢」
「可那並不管你的事啊!你不是才過門兒嗎!」
聽聞這狡黠的話語,金珠錯愕的一愣,對上了一雙包容一切,接納一切,也敢於面對一切的眼睛。她喉頭一緊,埋首依偎在了他的懷中。若父親泉下有知,應該不會在陰間哭泣了吧!一切都應了他當年的話,她縱然陰差陽錯嫁了一個出乎意料的人,卻沒有嫁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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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轱轆聲在深夜中淒涼迴響,二更天的街道上空無一人,聽聞安貴兒的通報,金珠悄悄掀起了車簾,豫親王府門前的一對臥獅栩栩如生的固守著威嚴的大門,眼淚頃刻佔滿了眼眶,如今這裡已不再是豫親王府,隨著多鐸遭受牽連被追降為郡王,豫親王府便「不復存在」了。如今該稱它為「信郡王府」,多鐸兒子多尼的府邸。
「成,走吧!」
「蔗!福晉坐好了,接著咱該奔禮親王府去了!」安貴兒大聲吆喝著,車轱轆隨著馬蹄聲轉動了起來。
葉布舒真是有心,想出這麼個主意來,讓她有機會在靜謐的夜裡,安安靜靜的瀏覽故地。一句全城祈福惹得奴才們爭相辦這件差事,馬圈的安貴如願奪魁,不知道心裡有多得意。
豫親王府漸漸被拋在了身後,多鐸意氣風發的笑臉還在眼前,可是笑聲已經隕落在了風聲裡。一切都已成追憶,除了父輩殞身不恤打下的江山,如此繁華欣榮,觸手可及之外,那些戰馬上的陰靈和朝堂上的亡魂,還有人記得嗎?
輾轉走遍了京城裡大大小小的王府,安貴稟告說差不多轉悠完了,該回府了。金珠模糊的答應了一聲,緊緊拽著裙擺,下唇被咬得生生作痛,她在竭盡全力的忍耐那一句:不是還沒去睿親王府嗎?!
「去東華門——」一時腦熱,金珠怔怔的說到,一滴眼淚慢慢滑落在臉龐:「聽說南池子東側有一座明代的太子府,我想去看看!」
車外一片默然,莞爾才聽聞安貴那顫顫巍巍的聲音,惶惑的鑽進了馬車:「回福晉的話,那裡早就不再是太子府了,入關後那裡便被改——改做了叛賊多爾袞的府邸,如今早已荒廢,福晉就別去了吧!」
「是——嗎?!」金珠緊緊咬著牙關,淚如雨下。如此不明智的決定,是該被清醒的人加以制止,任由眼淚紛飛,她半餉不能言語。那卡在喉間的硬核讓她感到窒息,她想要嚎啕大哭一場,也想要歇斯底里的鬧一場,可是她不能,她甚至得避諱在人前落淚,因為「吉祥天」是不會哀傷的。
備受煎熬的心在沸水中翻騰,疼痛讓她清醒。那一顆璀璨的星星已經隕落,固若金湯的城池已淪陷,眾星拱月的寵愛早已埋入了黃土,睿親王府滿目瘡痍,只是一片廢墟。不但生人避之不及,連陰靈都怯於攝政王的威嚴不敢靠近。
就算去了又能怎麼樣呢?!安貴還在等候她的指示,馬蹄在不耐煩的拔地,金珠終於收起了眼淚,也鎖上了前世的匣子。開口吩咐:「回雨兒胡同」
「好勒——福晉坐好了!回咯!」
主子好歹是改變了心意,安貴雀躍的吆喝道,趕著馬車掉頭奔將軍府而去。一片陰雲卻悄悄遮住了他的眉梢。這位新主婦到底是佛是鬼,都不重要。只要危機別降臨到四爺這一支的頭上,忠僕們那卑微的心便能安了。
近四更時分,將軍府的門前竟然矗立著一撥人。安貴勒住馬韁,跳下馬車打了個千:「奴才叩見四爺,四爺吉祥!」
金珠一把掀起車簾不可置信的喊道:「爺,你怎麼在門邊兒候著!這都四更天啦!」說罷,迎著葉布舒走近的身影,她「登」的從車上跳了下來,將抱著腳凳的安貴唬得一愣,瞄了懷中無用的腳凳一眼,趕緊又丟上了車去,趕著馬車往馬圈去了。
「正好睡不著,便讓額裡和杜爾陪爺出來溜溜」
「四更天了溜躂什麼啊!」複雜的情緒襲來,金珠一頭扎進了葉布舒的懷裡,兩手環著他的脖子掉起眼淚來。
葉布舒一愣,動容的緊緊摟了她一把,隨即附耳說到:「爺給疏忽大意了,忘了囑咐福晉不能去的地兒就別去!這不擔心嗎!讓莫林和扎昆出去找,也找不著北,哪能知道你們到底走得哪條道啊!福晉——沒去東華門吧?」
「爺——」金珠嘴一癟,將他的脖子摟得跟緊了。她是誰,他不知道嗎?!他恐怕知道得太清楚了。一個活生生的「死人」站在面前,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幾年間又發生了什麼,人是怎麼成的鬼,鬼又是怎麼成的佛,這些疑問不管拋給誰,都會讓人瘋狂。
可是他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迷茫中,他牽著她的手,從昏黑的黃泉走向那透著一絲光線的人間。佛說別回頭,別問,他便戰戰兢兢的遵守約定,絕不多問半句。
不知道吉祥天會不會同情他的癡情,為他們開一扇苟且生存的小門,真真切切的將過去關在前世的噩夢中。不為其他,只為他這一片赤誠的癡心。藏區的佛音縈繞,金珠輕輕誦念,將濃濃的愛意融合在了那悠然婉轉的唱誦中,只為他一人祈福,世間唯一一個讓她留戀牽掛的男人。
「南無祇園會上佛菩薩,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法會因由分第一、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捨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是世尊食時,著衣持缽——」
葉布舒被這攝人心魄的附耳低唱陷入了短暫的震撼,不明就裡的他將懷抱越收越緊,不管她唱的是什麼,都是天籟。
一眾奴僕遠遠傻站在府邸大門兩旁,不敢打擾也不敢離去。只是隱隱聽聞佛音繚繞,讓人心曠神怡。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這是什麼——」莞爾,葉布舒輕輕嚅囁著問道,唱誦緩緩而停:「金剛經。」
「祈福?」
「只為你。」
那三個字夾著哽咽,陡然讓兩人都盈起了眼淚,葉布舒將頭埋進了她的頸窩,無聲落淚。不管她隱瞞了什麼,目的都很簡單,她埋葬了自己的從前,甚至埋葬了仇恨,因為她要帶給他新生,就算被痛苦凌遲處死,也緊咬牙關不吐露半句,就算陷入暗無天日的絕境,也要讓微弱的佛光,普照他矗立的那一方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