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老十一上吊了
葉布舒垂下了眼簾,暗自神傷,被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困擾。這些帶著希翼的謬論,很快就被否決了。即便真有轉世投胎,「她」也不過三兩歲,怎麼會發出如此相似的聲音呢?!
隨著婢女上了參茶,在那熟悉的裊裊香氣中,他終於回過了神來,和鄂齊爾親王相互抬了抬手,有禮有節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來之前做足了功課。從西藏的習俗,到黃教的起始,以及固始汗建立政權的始末,包括他每一個兒子的喜好和脾性,他都一一琢磨過。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陌生」就是他最大的敵人。只有打敗這個敵人,他才能邁得出成功的第一步。
不管是身居白山黑水的女真人,還是在遼闊草原生息的蒙古人,他們面對的都是同樣的尷尬。故土的資源撫育了他們,卻無法更全面的培養他們。遊牧民族賴以生存的法則如此單一,那就是落後、閉塞的代名詞。
固始汗聯合黃教得了西藏的政權,努爾哈赤率先拉開了問鼎中原的帷幕。這兩個民族,不乏共通性,都帶著馬背上打天下的野心,也帶著拚命和命運爭鬥的韌性。
他們生來就被造物主拋給.了大地母親,吃俘虜的肉,喝野獸的血,男人在部落鬥爭中流血,女人在雪地裡產子。牛羊就是他們的財富,氈包就是一個家庭。他們的侵略性帶著粗坯和悲情,殺人為了爭奪一頭牛,尋求水草豐足的牧場就是進犯最初的目的。
這樣的初衷很悲哀,被壯大的侵.略性,卻很可怕。他們天真而複雜,熱情而又冷酷。一生都面臨著掠奪與被掠奪。對於葉布舒來說,與這樣的「友邦」建立良好關係,比抓住相對陌生的宗教領袖,更有意義。因為滿清政府需要這種有戰鬥實力的領袖,駐紮在西藏抵禦外敵。
況且對於這個盟友,他可謂無.比的熟悉,從努爾哈赤時期起,這兩個民族就不斷的用混亂的婚制,將相互綁定。蒙古人騷擾邊境的歷史,從此被女真人改寫。這個被關內的皇帝視為最大隱患的民族,變成了世代聽命於領主的盟友。
此次前來,他正是希望固始汗的兒子們能停止紛.爭,別讓覬覦者有機可趁。但是平心而論,權利會帶來怎樣滅絕人性的變化,他太清楚不過了。言和是不大可能的。
最有效的,莫過於他作為皇上的代表,先摸清他們.的實力,將最強大的哪一位扶持起來,縮短無謂的爭鬥。對於西藏的宗教政權,他持觀望態度,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支持黃教獨自稱霸藏區。
但是,最終的結局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絕.不希望以他的意志為轉移。這畢竟是西藏,一個滿清政府當下無暇顧及的邊境地區。
忽然而至的一.個婢女打斷了他的思緒,她快步走向鄂齊爾親王,對他附耳稟告了什麼,隨即便退了下去。
「王爺,您有事兒?如果不方便,那我就——」
「不是不是!四爺多慮了!!」鄂齊爾親王立刻起身說道:「不過是一點小事兒而已,我這個兒子啊,十七八九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沒辦法!不過是他讓人來傳了個話,說他已經上路去林芝看望汗王去了!」
說罷鄂齊爾親王來到葉布舒身旁,熱情的將他肩頭一按,又迫得他坐下了身來:「別急著走,四爺!您一定得留在府上用膳,讓我好好款待款待您!」
不知為何,那種縈繞在心間的心悸和莫名的牽掛,漸漸隨之消失無蹤。葉布舒帶著三分悲涼和七分迷糊,在混混沌沌中感到了一絲說不出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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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一年一度的賽馬大會在拉薩舉行,固始汗在青海駐守的八位兒子,均應邀回到了拉薩,在和他們近一個多月的相處中,葉布舒非常失望的感覺到,這些威武的將軍們,勇猛有餘而謀略不足,跟固始汗相比,真是相去甚遠難當重任。
若長此以往,西藏的政權會嚴重傾斜,軍事和宗教並駕齊驅的平衡關係,很快會隨固始汗的逝去而消失。
加之他這個生意人,怎麼也想不通,除了青海的稅收由各位台吉自己收取外,西藏當地的所有稅收都交到了達賴喇嘛的手裡。沒有經濟作為後盾,更談不上平衡了。沒有了平衡,就極有可能出現內亂。
西藏遠在天邊,讓清廷鞭長莫及。對西藏的管轄,只能借現在政權實現,一旦西藏出現內亂,新的難題就會浮上檯面,不管是作為戰略地勢還是備受推崇的黃教發源地,覬覦西藏的豺狼都會讓滿清政府頭痛不已。
這一次會晤緩解了緊迫的局勢。葉布舒的出使不但讓西藏的宗教政權重新認識到固始汗及青海蒙古的支持對他們的重要性,也讓爭奪汗位的親王及台吉們感到了壓迫感。
由於往返需要近一年的時間,就算輾轉換乘驛站的馬匹,至少也需要半年的路程,要先取得皇上的認可再行事,恐怕時間上不允許。畢竟閻王要收人,是不打商量的。就怕汗王堅持不了那麼長的時間。於是葉布舒也做了一些冒險的事,比如暗示某位親王,來同他進行非官方的私下接觸。
鄂齊爾親王在賽馬大會後,接了這個綵球,多次拜會葉布舒。說實話,葉布舒正是在幫這位有點溫吞的親王下決定。面對他的到來,自然是欣然受之。鄂齊爾親王一直有所顧忌,唯恐爭奪汗位會讓政局動盪,可是他卻不曾想到,他作為長子和最有實力的人不挑明態度,只會讓局勢更僵。
至此為止,固始汗的其他兒子們只忙著鍋裡亂,卻不知求外援的行為,被他們的兄長比了下去。在葉布舒看來,就算鄂齊爾離他的父汗還差很遠的距離,卻已經好過他的兄弟們很多了,他至少也算是一面響鼓吧。
雙方冠冕的以祝願西藏政局穩定,不受外敵侵擾而結束了最後一次會晤。葉布舒於七月整裝班師回朝,次年元月抵京。
非常遺憾的是,固始汗在他抵達北京後不過三天就過世了,消息由驛站八百里加急火速傳往北京,於四月被順治帝獲知。
即使有葉布舒前期做的一系列鋪墊,西藏仍舊因固始汗的過世陷入了十子僵持不下的僵局。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西藏的宗教政權在這段時期,非常穩定。
與此同時,北京的皇族無暇顧及遠在西藏的權鬥爭奪,陷入了愛新覺羅家新的紛爭和醜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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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四爺!四爺!」
「嚷什麼,嚷什麼!?」
「不好了,安——安——」
葉布舒翻了個白眼,將手中的卷宗放了下來,不耐煩的等著小福子緩過勁兒來,可是小福子上氣不接下氣的喘了半天,還是沒說得出來。
「匡啷」一聲,書房的門被推了開來,乾清宮的安公公悶頭衝了進來。「撲通」跪在了地上,帶著惶惑而尖利的哭腔喊到:「四爺啊!快隨奴才進宮吧!這回真的出大事兒了!!」
這安公公一來,葉布舒頓時坐不住了。他慌忙撩起袍子,快步走到安公公跟前將他一把扶起:「皇上出什麼事兒了?!」
「不是皇上——是十一爺!!」
「什麼跟什麼啊!?博果兒出什麼事兒了??他的事兒怎麼把你都給驚動了?!」葉布舒越聽越迷糊,不禁預感不好,心裡猛的一沉,厲聲問到。
「十一爺上吊拉!!」安公公陰陽怪氣的哀嚎了一聲,慟哭起來:「四爺,快走吧!懿靖太貴妃悲痛欲絕,到宮裡找皇上要說法,她帶著段白綾見了梁便往上拋啊!不得了了!」
「什麼!!」葉布舒兩眼一瞪,嘴裡跟塞進了隻雞蛋似的,半天合不攏來。莞爾那酸澀的鼻腔刺激得他手抖,他沉聲吩咐到:「備馬!」語落,人影兒便風一般的衝出了書房去。
神武門的侍衛遠遠看到葉布舒策馬狂奔的身影,便大聲吆喝了起來:「四爺——非吉慶典禮宮內可不許乘馬啊!請您快下馬吧!!」馬蹄捲著細塵起,除了得來一陣風嘯,旦聞風中夾著個大不雅的詞兒——滾開!
乾清宮內,不見皇上的身影。只有一眾宮女驚慌失措的守著前殿。葉布舒心裡更沒底了,他邁進了殿門,旦聞一眾宮女的問安聲,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法庫便迎上了前來。
「四爺,皇上被太后召到永福宮去了!!您還是快去瞧瞧吧!」說罷她臉色刷白的壓低了嗓子:「太妃的樣子太可怕了,若不是太后及時趕到了,她恐怕真會吊死在這兒」
「哦?!」葉布舒一愣,聖母皇太后將皇上和太妃都召去永福宮了嗎!?這樣一來,他還追去做什麼。念想了片刻他放大了音量說到:「既然皇上不在,我就在南書房等等他吧!」
法庫不明就裡的抬頭將他一望,卻是不再多說什麼,領著他朝南書房走去。
本以為這一等,怕是關了宮門也見不上皇上的面兒,不料,黃昏剛至,皇上便帶著魏公公回了乾清宮。得知葉布舒等候在南書房,這位年輕的皇帝心下一鬆,露出了今日以來第一個由心而發卻又無比苦楚的笑容。
「你們都下去!有多遠走多遠!!走走走!」大步流星的衝進南書房,福臨一邊吆喝著趕走隨從,一邊伸長了脖子張望:「葉布舒!?」
聽聞皇上的召喚,葉布舒急忙迎了出來:「臣葉布舒叩見——」他剛打了個千,話還沒說完,福臨抬手將他往後一推,他便又回到了南書房的偏廂中。福臨反身合上了房門,一時間思緒紛亂,竟然背對葉布舒怔怔的矗立了半餉,才緩緩轉過了身。那佈滿血絲的眼,讓葉布舒驚了一大跳,轉而也明白了不少,皇上和老十一尋短見脫不了干係。
「葉布舒——摘帽!」
「什麼?」葉布舒懵懂的一抬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摘帽!!」福臨加重了語氣,咬著牙說到,不等葉布舒動手,他自己率先將吉服帽摘了下來,單手環抱,在葉布舒惶惑的也摘下朝冠後,福臨又吸了吸鼻子,說到:「還有朝珠!」
「皇上?」以為他受到了刺激,有些不正常,葉布舒不禁有些質疑,卻得來了更為大聲的命令:「摘!!」
福臨低吼出聲,大步邁到了葉布舒跟前,在對方懵懵懂懂的惟命是從中,將自己的吉服帽「啪」一聲放在了炕桌上,隨即也摘下了朝珠,和葉布舒的朝冠、朝珠放到了一起。短暫的沉默襲來,福臨渙散的眼神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輕微的抖著肩膀抽泣起來。
「四哥——朕,現在以一個兄弟的身份,跟你說話,請你不要有任何顧慮,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旦見皇上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將整個臉龐都埋進了雙掌中,葉布舒漸漸明白了他的意圖,他怔怔的也坐了下來:「皇上是怕臣忌諱君臣身份,不敢直言不諱的就老十一的事發表言論?!」
「是!但你現在不用顧慮了!」
「臣不曾顧慮過,因為從碩塞死的那天起,臣便知道,倘若皇上身邊沒了承澤親王這個討厭的傢伙,那麼臣作為臣子和哥哥就必須填補上這個空缺!皇上,是您多慮了!臣一定會如實回答!您想問臣什麼?」
「是嗎?」福臨抬起頭來,深深吸了口氣,臉龐上奔走的眼淚就像是兩條小溪。
「你已經知道了吧?!老十一上吊自盡了」
「是!臣知道。」
既是君臣又是兄弟的這兩個人,在極短的歲月裡,第二次因為英年早逝的兄弟,私下落淚傷懷。可是這一次,性質已經不同了、心境更是難堪。
「你沒什麼想跟朕說的嗎?」
「恭喜皇上,董鄂氏現在是未亡人,根據妻寡嫂的舊俗,皇上可以將她接進宮來了」
「你怎麼能這樣譏諷朕!!」福臨勃然大怒,猛然站起身來,掛著淚痕面貌猙獰的指著葉布舒的鼻子罵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