慼慼復慼慼,秋堂百年色。而我獨茫茫,荒郊遇寒食。
——唐.張省躬.《夢張垂贈詩》
夜已深。
一輪殘月西懸,清輝暗淡,映出疏疏樹影亦是昏暗不明。
黑暗中,男子臥於床上,輾轉反側間,終於昏昏入睡。
有一女子靜靜坐於他身旁,雙目不眨地看著枕邊人,眼波微斂,柔柔淺笑,脈脈含情;漸漸地,笑意消失,神色竟無端染上幾分黯然。
女子細不可聞地歎息一聲,慢慢俯身躺在男子身旁,頭靠上自己的枕頭,動作輕緩地,慢慢地摟上他的腰。
男子一動不動,已是沉睡。
女子靠著他,慢慢合上雙目,浮上一抹極淡而安然的微笑。
郎君……
郎君……
汝可知,吾仍在汝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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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填柴木,不生灶火,甑鼎並未蒸煮食物,底部卻仍殘存著溫熱。端木圭吃了一隻預先煮好的雞蛋,又吃了一塊自甑底取出的棗餅——那餅是麵團所制,形如荷葉,上嵌棗子,入口微甜軟糯,卻是涼涼不熱。隨後她略一收拾,走出樓外。
時值桃月(即舊歷三月)初五,冬至過後第一百零五日,為寒食節,又稱「禁煙節」、「冷節」、「百五節」。是日習俗,不生煙火,不吃熱食,以紀念春秋時寧願葬身於火海也不走下綿山、不受晉文公封賞的介子推。除卻吃冷食,因該日在上巳節之後,正逢春日漸暖,草木吐綠,故而隨年歲流逝,愈來愈多人自發地會在此日行山踏青,令原本肅穆冷清的節日平添了生趣。
靈星樓鄰近城郊,靠山枕水,青綠環繞,正是踏青好去處,待端木圭出門,已見前方較平日多人,有少男少女三五成群,說說笑笑,一同踏青賞柳。
端木圭一人慢慢而行,並未想好目的地,只是閒散地隨性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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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羲在城東巡邏當值,一路見到不少人走到城效踏青,皆趁著天色晴朗外出。待臨近午時之際,日向中移,不知不間白雲漸漸迭出,一點一點將曜日遮蔽。
天色暫暗,陳羲並不放於心上。他仍騎馬前行,樹木漸多,遠遠望到有一女子並不從眾而行,卻孤身一人立於樹下,相貌身姿頗為面善——待走近一看,果然是端木圭。
他翻身下馬,牽馬行至端木圭跟前,喚道:「端木。」
端木圭默默地眺望遠方,聞言方斂了目光,轉頭看向他道:「昭德。」
「在看甚麼?」陳羲問。
「沒甚麼。」端木圭淡淡一笑答道,又轉頭繼續遠眺。
順著她的目光,陳羲見到前方溪邊,有三五名少男少女折下水邊之柳,又挽起衣袖站於溪中,互相潑水嬉戲,水波飛濺,笑聲不斷,恍如上巳節延續,一派熱鬧景象。
似被熱鬧感染,陳羲微微一笑,忽道:「端木為何不前去嬉戲?」
清瞳流深,端木圭只是笑笑,並不回答。
有那麼一瞬,陳羲覺得她雖然近在眼前,卻遠如天邊流雲,飄然而捉摸不透;她離溪邊人群不過丈幾遠,卻似隔了道無形之牆,恍如黑夜與白晝相隔,永不能逾越,亦不能相容……
春日明媚,熱鬧嬉戲,似乎並不屬於她……
陳羲如此想著,心思轉動,不由沉下幾分。
二人一時皆不出聲。
好一會後,端木圭忽道:「後日是清明。」
「唔。」陳羲尚未反應過來,只隨口應道。
「也許因清明將至,近日」那些」多了許多。」端木圭又淡淡說道。
陳羲看著她,她卻看向溪邊,神態平靜,一如往常。
而他終於明白,眼下他看到的是人,她看到的卻是鬼和妖。
常人因目睹不了鬼怪,就如眼中只見光明,並不見光明背後的暗影;而端木圭此類巫女則相反,往往先見到、先感到的是暗影,其後才是光明,這意味著她目睹了他人所不能目睹的陰暗物事,承受著他人難以承受的暗黑罷?
陳羲暗生憐惜,道:「能目睹」那些」,可曾給你帶來困擾?」
端木圭淡淡一笑,道:「已習慣了。」
陳羲還想說甚麼,端木圭又道:「時下正值春日溫暖、草木復甦之際,好景易逝,昭德和我一起踏青賞青罷。」
她既出言相邀,陳羲自不會拒絕:「好,」頓了頓問道:「可有想去之處?」
「就在此地,隨意走走罷。」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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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風緩緩吹過。
夾著木葉極淡的清香。
二人並肩而行,行得不快,有一搭沒一搭閒聊著。
踏著綠草,行走時偶而有疏疏微響。
陳羲從未發覺,踏青也可以如此恬適而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