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來一盆清水,南宮淵細心地洗去路映夕緊攥在手心裡的迷散。
緩緩地在床畔坐下,他凝目看她。這張絕美的容顏,他看了十三年,一直知曉她長的極為明艷,但從何時開始他心底滋生了別樣的情愫?也許是那一年,她初及笄,身穿華美繁複的宮裙在他面前旋轉,笑靨如花,爛漫明耀,那一刻他突然驚覺,她已長大,再也不是幼時童稚的孩子,又或許是那一次,她再他跟前翩然起舞,凌波飄逸,使他驚艷悸動,抑不住怦然的心跳。
忍不住低聲一歎,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極輕地落在她的烏髮上。黑髮如瀑,麗顏似雪,沉靜地散發著惑人的美。他不自禁地移手觸碰她的眉間,指尖輕輕劃過,須臾後收回。
微微握拳,像是要把那一點溫度珍藏起來。他墨黑的眸子儘是憐惜眷戀之色,也只有這樣的時刻他才能釋放幾許深埋心底的柔情。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會不會在她出閣之前對她道出心意?如果她給予了回應,他有否奮不顧身的勇氣帶她遠走高飛?
如果,如果,終究只是如果。
深深地在凝望她一眼,他毅然別開臉,轉而去查看她小腿上的傷。
只要用玄門的獨門內功吸出她傷處的毒血,再配以師尊採摘的良藥,她很快就能痊癒。但他沒有師尊出神入化的內力,只怕抵擋不住毒素的入侵。
腦海中一片清明,動作卻是毫無猶豫,他俯下頭,對著那黑青的傷口用力吸吮。隨著一口口腥血被吸出,他漸漸感到頭暈目眩,可是並不放棄,堅持地直至清盡所有毒素。
看著她小腿處的腫塊消下去,不再浮現異常的黑色,他才隨手拭了一下染血的嘴角,露出淡淡笑容。
將她扶起身,慢慢地把備好的湯藥餵入她口中,等到做妥所有的事,他已神智昏沉,身形微晃。
強撐著身軀,估算時間,知她不一會兒就會轉醒,他狠狠一咬牙,踩著虛浮的腳步離開。無謂叫她擔心了,待他調息壓下毒素之後再來見她。
房門被他體貼地帶上,淺灰色的身影便踉蹌地消失於外面晃眼的陽光下。
相隔不過半刻鐘,路映夕幽幽地轉醒。
「師父?」她輕喃,環顧房內卻無一人。坐起身看了看自己的小腿,發現毒已褪去,頓時心頭大震!
腿上仍余麻感,她運氣調息,然後急急地下床,剛一打開房門,忽地一愣。
「宸?」她一時怔仲,舉眸無言地相視。
「怎麼下床了?」慕容宸睿眉頭輕皺,微含責備道,「強行走動會讓毒素提早竄行。」
「你去了何處?」路映夕脫口問道,發覺自己的口吻似是質問,緩了語氣再道,「師尊出去尋你了,可有遇上?」
慕容宸睿淡淡搖頭,展臂將她橫抱起來,走進房間。
「在市集時,碰上了凌兒的師兄。」他低沉地說著,一邊放置她於床鋪上。
「嗯?」路映夕抬眼看他,滿心疑惑。
「凌兒還活著。」他的語聲越發低了下去,眼波幽暗幻動,「未見到她人,但她師兄這樣說,想必是真的。」
路映夕不知該如何接話,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悲,只安靜地望著他。
「她師兄警告朕,若再與凌兒相見,若再令她傷心,便會不計代價地索了朕的命。」慕容宸睿揚唇苦笑,深眸中湧動萬千慨然。
凝望著他的神情,路映夕心中陣陣抽痛。是否過盡千帆,他終於發覺他最愛的是曾經那人?
「映夕,抱歉。」他突然斂了神色,肅穆而鄭重地道。
「為何致歉?」路映夕不由一驚。當真被她估中了嗎?當真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群中燈火闌珊處」?!
「朕忘記給你買早膳了。」他卻如此回道。
「啊?」路映夕菱唇微張,驚疑不定。
「朕一路尾隨凌兒的師兄,原想——」他停頓了半晌,扯唇澀然一笑,道,「原想為你討個公道,但終是下不了手。映夕,抱歉。」
他再一次地說抱歉,路映夕無語地抿唇。
「無關情愛,只是他已身中劇毒,就算能夠清醒過來也已經傷了心肺,落下病根,朕是在無法再落井下石。」慕容宸睿抬手撫上她的面頰,歎息道,「映夕,朕的縱容害了她,今生不可能再做任何補償。而你,也是朕間接所害,但朕會花一生的時間,珍惜你疼愛你彌補你。」
路映夕啞然,是她想多了?
慕容宸睿注視著她,目光略沉了幾分,低低地道:「若你的毒…有分毫閃失,朕不會再容情,必要她加倍償還你。」已至底線,至此起他與姚凌終成陌路。並非只因映夕,而是這些年來的零零總總,全部加在一起,令他再難留半分心軟。心中殘留的那一抹少女倩影,成了祭奠少年歲月的痕跡,而與姚凌本人反卻無關了。或許人生便是如此,不覺間已跨過了一個階段,進入生命中的另一個階段。
「毒,已經解了。」路映夕輕輕地道,憶起不見蹤影的師父,心頭升起一股不安和擔憂。
「已解了?」慕容宸睿詫異,凝問道,「是否前輩替你祛了毒?」
「不是。」路映夕眸色一黯,如實道,「是師父。」
慕容宸睿訝異地挑眉,但未說什麼,只長舒一口氣。
「師父大抵是冒險為我吸出毒血,我需去找他。」路映夕平靜地告知按捺著憂心,「兩毒交融,劇烈無比,縱使師父內蘊沉厚,恐怕也是抵擋不住。」
慕容宸睿沉默了片刻,頷首道:「你的毒初解,不宜多動,我抱你出去找。」
布袋她回話,他已將她抱起,大步走出房間。
似有若無的,他忽然吐出一句低淺的話:「方纔在返來的路上,突覺胸口一片空蕩蕩,現在才想明白,原來時因丟下你一人在客棧,往後再也不會。」
路映夕偎在他胸口,靜默無聲,之前囤積於心的苦澀感無形散去,卻又添了一絲酸楚。她好像得到了兩份感情,一邊是白首相許,另一邊是情深義重,而她所能要的只有其中一份,勢必要辜負另一人。
外面的日光幾好,明晃晃地照耀大地。慕容宸睿抱著路映夕尋遍整間客棧,但找不到南宮淵,連段霆天也沒了蹤影。
「師父一定躲起來療傷了。」路映夕輕聲自語,微用力地掙脫他的懷抱,「宸,放我下來。」
慕容宸睿依言照做,靜默地凝睇她。
路映夕逕自往客棧後院走去,穿過天井,在後門出停住了腳步。並無理由,只是出於一種直覺,她推門跨出,果不其然,牆根下靠坐著一個人。
「師父?」她溫聲喚道,慢慢蹲下身,對上一雙溫潤如墨玉德眸子。
「映夕,你沒事了?」南宮淵微微一笑,唇色慘白,但神情煦暖如常。
「師父,為何不等師尊回來?」路映夕怨怪地問,可眼眶不自控地泛紅,伸手搭上他的腕脈,心底霎時透涼。
「以師尊的性子,知道我在這裡,必不會現身。」南宮淵淡笑,平緩地解釋,「當年師尊對我說,他命不久矣,要覓一處清淨地等死,讓我不要尋他,也不要傷心。他說,緣聚緣散自有定數,若多強求一分,便會折福。而他與我的師徒緣分早在那年已盡,從此之後不必再相見。」
路映夕無心聽這些,扶著他的手臂起來,顧自道:「如今惟有師尊能過救你,我要去尋他。」
南宮淵搖著頭不作聲,任她扶他返回客棧。
慕容宸睿一味緘默,神色沉凝無瀾。
突然間,空中響起一串爽利的笑聲,似是從頗遠的地方傳來。
「乖徒弟!多年不見,別來無恙乎?」
南宮淵身軀一震,黑眸中亮起光澤,勉力運氣大聲回道:「師尊,可是您老人家?」
「正是正是,可不就是老人家我!哈哈!」
「徒兒可否請求與師尊相見一面?」
「相見徒勞,我已留藥予你,就在客棧之中,你自行找去!」
路映夕聽著生了薄怒,亦揚聲喊道:「師尊!人命關天,你究竟留了什麼藥,留在何處?請說個明白!」
「哈哈!丫頭莫氣莫急,他若尋不到,就當是為情付出一次代價,以後他就不會這般癡傻了!」
路映夕既怒又惱,清聲大喊:「師尊乃是一代宗師,竟要眼睜睜看著自家徒弟毒發身亡,見死不救?」
「丫頭,激將法對我老人家沒有用!我可都是為了成全我家傻徒弟,如果他為情殉亡,倒也死得其所,總好過活生生受著情之苦的煎熬!」
路映夕氣結,一時語塞:「師尊你——」
「丫頭,你若選擇跟了我家傻徒弟,我就現身治他,你覺得如何?」
路映夕驀然怔愣,無法應對。
「丫頭,你還有十來個時辰慢慢想,不急不急,哈哈!真當是『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哈哈哈——」
那道聲音漸悄,只剩一長串的笑聲餘音縈繞於空氣中,震徹在場三人的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