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路映夕在柔軟的絲綢床褥上輾轉反側,直至天色泛白才迷糊睡去。合眼不久,天際便就透亮。揉著眼角起身,長吁一口氣,告誡自己,暫且把兒女情長擱在一邊。
這日,城門口擠搡著更多人潮。有不少漢子背著行囊,拖兒帶女,以為能夠即刻出城。
路映夕做了男子裝扮,加入醫營,一邊按順序為百姓診斷,一邊耐心解釋為何需要三日後再確診。
一個上午過去,忙碌不停,她頗覺疲累,且嗓子發疼。
「路兄,三十個醫營都巳經設立妥當。」范統前來回報,炯炯目光掃過她有些憔悴的麗容,不由壓低聲音道:「路兄先且歇息會兒,莫要撐垮了身子。」
「嗯。」路映夕應聲站起,喚來輪值的玄門弟子接手,便返回城樓。
待到在城樓簷下的茶堂裡坐定,她才緩緩開口道:「范兄,你坐下,我幫你診個脈。」
范統皺起英氣的劍眉,雙手負到背後,回道:「多謝路兄,不過范某自覺身強力壯,無需診脈。」
「早上那碗藥,喝了嗎?」路映夕凝眸看他,見他眼底一圈青,就知情況愈發嚴重了。
范統抿著唇,不吭聲。
路映夕無奈一歎,站起與他對視,正色肅然道:「范兄,我也不瞞你。你可能巳染上瘟疫,從今日起不可再四處走動,好好待在屋裡休息。」
范統面容繃緊,一口否決:「范某並無絲毫不適!」
路映夕定定看他,突然走近一步,抬手向他額頭探去。
范統本能地後退,警戒地盯著她。
「范兄,你發熱了。」路映夕蹙眉,輕歎道:「連你都不願意面對事實,染病的百姓又如何有勇氣就醫?」
范統一愣,啞口無言。他並非怕死,只是不想坐著等死。
「范兄,你現在的症狀雖與瘧疾相像,但或許並不是。」路映夕柔了語聲,繼續道:「無論如何,你都一定要吃藥。說不定歇息兩日便就康復了。
范統沉默片刻,才低沉著聲道:「范某明白了。路兄請放心,不必親自來為范某診斷。」
「怕渡了病氣給我?」路映夕微微一笑,心裡泛暖。
范統不作聲,刀削般的堅毅輪廊透著粗獷的丰采,但褐色炯眸中卻閃著溫和的微光。
「去歇著吧。」路映夕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便出了茶堂,重回醫營。
………………………………
日落西山,只餘一抹胭脂色染紅天邊。不多時,也就漸漸散去了,天光轉為夜暮。
辛勞整日,路映夕眉間巳有倦色,但南宮淵依然俊逸溫雅,未露疲態。
「師父不累麼?」晚膳過後,路映夕好奇問道。
「不累。」南宮淵淡淡搖頭,輕揚唇角,黑眸熠熠。與她無拘束相見的日子不會很多,即使辛苦,他也甘之如飴。
庭院中晚風習習,清涼宜人。兩人坐在廊簷下,隔著一些距離相視淡笑。
「師父,今日濟仁堂又有百人逝去。」路映夕幽幽歎息,心頭升起一股無力感。
南宮淵斂了神色,清朗儒雅的眉宇間隱約浮現一絲肅冷:「若要救最多的人,惟有一個辦法。」
路映夕長睫一顫,驀地抬頭望他。
南宮淵面色無異,只是添了幾分清冽,徐徐道:「現巳確診染病的百姓,共有七千餘人。還有幾千人,有可疑症狀。這一萬多人便成了病源。」
「師父……」路映夕驚疑地凝視他。
「如果做得到決絕──」南宮淵一頓,終是沒有說下去,墨色眸中掠過不忍的悲憫。
路映夕默然不響。她自是知道其中利害,可是怎能那般殘忍,不留一絲一毫的生機給病患?
南宮淵靜靜地注視她,心底滑過一絲寬慰。她本性善良,雖然這也會成為她的弱點,但他卻甚是感到欣喜。
「師父是否認為應當狠心決斷?」路映夕輕聲問。
『當權者,應該有這一份魄力。「南宮淵暗沉了眸色,眼神顯得凝重而幽遠,」犧牲萬餘人,救十多萬人,省時且省力。「
路映夕張口欲言,想了想,又抿唇嚥回去。也許,慕容宸睿很快會選擇這樣做,但她一定會極力阻止。
見她如此神情,南宮淵亦不再言語。
似乎有一層隔膜擋在兩人中間,「皇帝」二字成了肉中刺,連提及都成了忌諱。
正寂靜著,迴廊另一端有一名武將大步走來。
「卑職參見皇后娘娘!」那人走近,抱拳行禮。
路映夕揚眉看他,疑道:「可是出了事?」
「回皇后,卑職隸屬禁衛軍右衛,奉皇上之命,特趕來暉城。」那將士塵土滿鬢,從懷中內袋掏出一個錦囊,恭敬地雙手遞上,「皇上命卑職親手將此錦囊交到皇后手中。」
「錦囊?」路映夕低唸一聲,下意識地瞥向一旁的南宮淵。
「是。」那年輕壯碩的將士頓首,又道:「皇上交代,如果皇后有話需要帶回,可寫下交予卑職。」
路映夕接過錦囊,半晌無語。
南宮淵默默站起身,向她頷首致意,便退離了開。
路映夕心中鈍重,晃神片刻,才道:「有勞在此稍等。」
「是,卑職遵命。」那將士恭謹揖了一禮,佇立原地,目送她離去。
路映夕回到自己房中,慢慢拆開錦囊,取出內裡的卷紙。
攤開紙張之前,她忽然覺得想笑。皇帝當真這樣思念記掛她?抑或不放心她與師父在一塊兒?
展平潔白宣紙,道勁渾厚的字余便映入眼簾。
「夕,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朕一向不信這些酸儒的話,但現在想來,古人智慧不可蔑視。」
這次的信頗長,路映夕看了第一行不禁輕笑。這人肉麻起來,倒一點也不含糊。
「朕巳收到消息,暉城醫營沒辦得井井有條,城中百姓總算略寬了心。但是染病之人,仍舊人數眾多,診救不及。你若有良策,不妨對朕直言。」
看到這裡,路映夕口中逸出一聲輕歎。皇帝是希望她支持他做那個狠決的決定?
「疫城不宜長待,三日內你需返回皇宮。莫叫朕擔心掛懷。」
分明是命令,這般言來卻顯得溫情脈脈。落款依然是一個「宸」字,未印玉璽。亦即是這封是家書,並非皇帝詔諭。
路映夕一邊磨墨,一邊想著,皇帝終究想明白了,不會為了小眾子民而感情用事。他是帝王之才,她卻仍是婦人之仁。
「皇上聖安,」提筆時頓了頓,她斟酌著用語,「臣妾在暉城一切安好,勞皇上掛心,是臣妾之過。臣妾懇請多留暉城一段時日,代皇上分擔此憂,為百姓多出一分力。」
停筆,她扯唇自嘲一笑,把紙張揉成一團,重新鋪開潔淨一紙,利落寫道:「皇上,要度過暉城之災,需要朝廷支持人力與財力,請皇上萬萬不要放棄此城。這兩日,范俠士於城中奔波,累極病倒。皇上引他為知己,必不會因他染病而放棄他。與此理相同,臣妾相信皇上也絕不會放棄那些患病的百姓。」
她吹了吹墨跡,最後又添一句:「臣妾後日回宮。」
署名時,她猶豫了一下,寫上一個「夕」字。
把信折疊放入錦囊,她出了房門,交給那名等候的將士。
將士領命而去,剩下她一人,閒淡地倚靠著廊柱,心思飄遠。不曾想過,暉城的一場瘟疫會將她與皇帝的距離拉近。她也不知是何故,竟開始覺得皇帝不是那般深沉不可捉摸,她似乎能夠真實地觸摸到他心底柔軟的那一面,也能清楚窺見他冷酷的另一面。
「映夕。」溫潤的嗓音,輕淡響起。
「師父。」她舉目望向廊尾,其實可以猜想到,師父一直未曾離開,他也在等著她寫完信。
「可感覺心定?」南宮淵沒有走近,遠遠地對她微笑。
「不定。」路映夕輕答,眸光幽然,她覺得愧疚,覺得對不起師父。每一思及此,心就隱隱抽痛。
「他巳先於你做出了努力,你不要令他失望。」南宮淵語聲沉靜,唇角帶著不變的溫和笑意,參雜一絲憐惜一絲寵愛。
「如果徒兒令師父失望……」路映夕哽了聲,但面上仍是平靜,只低垂下眸子。
「只要你平安喜樂,我便不會感到失望。」南宮淵深望她一眼,聲線溫暖,再道,「可記住了?也莫令師父失望。」
路映夕垂首良久,再抬起眼來,那一襲淺灰色身影巳無蹤影。卻見一個士卒形色匆匆,欲要穿繞過迴廊,看到她站立著,只得停步行禮。
「何事慌張?」路映夕輕輕皺眉,記得這人是在范統手下做事。
「范大哥高熱昏厥了!」那小兵不諳宮廷禮儀,惶急回道。
路映夕心頭一緊,即刻快步往范統居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