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淵離宮巳兩日。時至七月初七。
路映夕起得份外早,心中莫名不安,眼皮直跳,一種不祥之感在心底蔓延。
恍惚記起十一歲那年,師父訴她牛郎與織女的故事。師父對著夜空念了一首詩,她聽著只覺詞句琅琅,格外好聽,但並不懂其中深意。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如今再回想,她才模糊憶起師父當時並沒有念出後半闕。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她從來都不知道,師父曾經有怎樣的故事,也不清楚這些年來師父如何看待她。她與他之間,情愫朦朧,似愛非愛。她原本堅信,這世上再也不會有比師父更優異出眾的男子。可現在她動搖了,甚至隱隱有種背叛的愧疚。
「映夕。」皇帝喚她,打斷她兀自回憶的悵然。
「皇上要去早朝了麼?」她坐在鏡台前,轉首看他。
「嗯。」皇帝巳梳洗完畢,一身明朗帝袍襯得他益發英俊高貴,「今晚夜宴,妳自行準備。」
她頷首,起身恭送他出寢門。
皇帝頎長挺拔的背影漸漸走遠,卻留下句悠長的低吟:「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她注視著消失於門扉的明黃衣角,不期然想到他曾說過的『愛,不得』。而又思及,前夜,他最終沒有佔有她。她知??,並非她辨才高超,而是他有傲骨。
她發覺自己似乎越來越懂他,無需言語,或許僅僅眼神流轉,便能意會。
如果,沒有身份的對立,如果,都沒有過往,她是會愛上他的吧?她的防線,好像只剩下了身體的堅守。這個念頭今她感到無比害怕。
輕輕搖頭,拋開紛亂雜緒,她去命人籌備今晚的宴席。
七夕夜,照宮例,宮中各嬪將在乞巧樓共聚。此宴,名為祭祀牛郎織女二星,實為爭奪皇帝青睞的大好時機。
秋高氣爽,湖水煙波浩淼,湖畔一座閣樓彩錦滿佈,在明耀陽光下愈顯奢華絢麗。
路映夕閒暇無事,便先行過來觀賞。舉步踏上木小築斜梯,上了二層,她靠在欄沿,眺目遠望。
湖岸邊,有一道大身影正朝閣樓方向大步走來。她綻唇一笑,看來那人是來找她的。
過了片刻,便聽嗒嗒的腳踩木梯之聲。
「皇后鳳安。」硬著嗓子的請安,一聽便知是何人。
「范俠士,近來可好?」路映夕緩緩轉過身,笑望他。
「好。」范統看她一眼,生硬答道。為何每次她都這副笑盈盈的模樣?當真活得這般快樂?
「范俠士是來找我的?」週遭清寂無人,路映夕便不再端皇后架子,悠閒問道。
「是。」范統惜字如金,言簡意賅「沛關戰役,需要防瘴氣之藥。」
路映夕唔了一聲,並不追間下文。
范統炯目瞠大,朗聲肅然道:「還請皇后不吝賜予!」
「賜予什麼?」路映夕作迷惑狀,疑問道。
「防瘴氣之藥!」范統重申,眼中迸出一絲惱怒。
「。沒有」路映夕攤了攤手,一輕鬆。
「皇后深諳醫術,應知配的藥方。」范統忍不住耐,拱手恭敬道。
「不會。」路映夕十分乾脆地回道,清眸中儘是點點笑意。在這深宮中,只有與這耿直之人相處,才最愜意自然。
「真的不會?」范統皺起劍眉,半信半疑地盯著她。如果她不會,皇上怎會叫他來討藥方?
「告訴你一個秘密。」路映夕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表近他一步,壓低聲音道:「其實,
我自幼跟著師父學的毒術,而非醫術。休就是說,我最擅使毒,不諳醫道。」
說著,她陡然伸手在他面前一揚。
范統驚了一跳,忙後退兩步,怒問:「妳對我下毒?」
路映夕收回手,笑瞇瞇地看著他,道「「范俠士,你膽敢污蔑本宮?」
范統額上現出青筋,卻被她的話堵得啞口無言。她在耍著他玩?!
路央夕忍一不住愉悅地笑出聲來,一早陰霾的心情此刻消7敵無蹤。原來她真有劣根性,以捉弄他人為樂。
范統低哼,怒瞪她一眼,卻敢怒不敢言。這樣的女子居然是一國之後!
「范俠士,天上不會無故掉餡餅,你要本宮給藥方,就要答應本宮一個條件。」路映夕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燦爛笑容不減。
「是何條件?」范統臉色一黑,沒好氣道:「保護皇后周全還不夠?」
「別怕,本宮並沒有無理的要求,只是想聽一個故事。」路映夕稍稍斂笑,正色道。
「什麼故事?」范統那一對好看的劍眉再次皺起。
「你的故事。」路映夕輕緩但清晰地道。
「為什麼?」范統的眉頭巳扭成一個川字,心中不解且懷疑。她這般古靈精怪,莫不是又想愚弄他?
「今日是七夕佳節,本宮有聽故事的興致,就這麼簡單。當然,你可以不答應的,不過藥方就沒了。」路映夕話語閒散,但卻擺明了是威脅。
范統重重地悶哼一聲,極為不悅。
「不想說?那就不勉強了。」路映夕揚唇微笑,作勢便要離開。
「范某有皇命在身,皇上等著范某前去覆命。改日再說,就當范某久下這個故事。」范統抿了抿唇角,面色冷峻,但隱含幾分懊惱。他是不是太容易妥協了?他的過往,並不光彩。說與她聽,只怕會嚇著她。
「好,就改日。」路映夕也不再為難他,淺淺笑道:「本宮即刻就回宮寫下藥方,半個時辰後你來取。」
「多謝皇后。」范統揖身一禮,率跨步離去。
他走路的樣子似帶著疾風,利落爽朗,如同他不善迂迴的個性。
路映夕眼中含笑,心裡卻有絲酸澀。苦中作樂,大抵就是她這樣了。這兩日來,曦衛沒有傳回師父的消息,她心底的擔憂漸濃,彷彿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
………………………
皇帝今日下朝頗早,返來宸宮時神色有些古怪。
「皇上,可是乏了?」路映夕端上一杯清茶,溫聲詢問。
皇帝接過,握在手中半響,並未飲下。
「映夕,今夜是七夕。」他忽然說道,眸中光澤沉黯。
「是。此夜星繁河正白,人傳織女牽牛客。」她輕輕接言,心有不明。七夕罷了,他為何鬱悒?
「朝中有人諫言,朕登基多年,至今未有皇子,應當充盈後宮。」皇帝眸光深邃如寒潭,沒有無絲毫喜意。
「故而欲在今日佳節獻上美人?」她淡淡一笑,凝眸睇望著他。無可否認,他確實是不甚迷戀女色的帝王。傳言龍朝之王,後宮三千,是切實的三千佳麗。就連她父皇,亦有嬪妃十四人,貴人分住以下近百人。
皇帝點了點頭,抬眼看她,沉聲道:「朕厭惡後宮紛爭,更厭惡必須出於延續子嗣而……」他一頓,沒有再說下去。他巳經為了鞏固江山納娶三妃一後,難道往後還要為了皇族血脈延續而與一個個陌生女子親熱?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夜裡突然醒來,看見枕畔那人陌生模糊的容顏,心生恍惚的感覺。
「那麼先拖延一陣子再議?」路映夕溫言提議。她亦厭惡後宮紛爭,更厭惡與人分享夫君。她認命,但不是認一世的命。將來,如果她有幸獲得自由,她便會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如此想來,慕容宸睿倒是一生都逃不脫帝王之命。
「今夜,妳想法子替朕婉拒。」皇帝挑眉覷她,薄唇輕揚,眼露霽色。
「由臣妾出面?」路映夕不由一愣。這豈不是害她?朝臣與宮嬪定會之為她沒有容人之量,想要獨霸君寵。
「皇后擅於謀,略此等小事,必定難不倒皇后。」皇帝唇畔弧度擴大,笑得不無惡劣。
「臣妾恐怕難當此重任,還望皇上三思。」路映夕蹙起黛眉,暗暗掃他一眼。他又要替她樹敵?這招真可謂殺人於無形。
「母須想得太嚴重。即使有人不滿,朕也會為妳撐腰,何須懼怕?」皇帝笑睨她,此時有了飲茶的雅興,慢悠矢心地舉杯輕啜。
路映夕深感無語,左手負於背後,攥成拳頭,直想朝他胸口傷處再補一掌。就因為她使計送走師父,他便如此耿耿於懷?可恨!可惱!
皇帝眼光跳動,擱下茶盞,握住她的手腕,拉扯靠近,然後將她的拳頭包裡在掌心裡。
「惱朕了?」他輕輕笑道,俊朗的眉宇舒展開來,瞳眸中似有一道劃破流雲濃霧的耀目金光,惑人心弦。
「朕喜歡妳這模樣,似薄嗔,似羞惱,風情獨特。」他笑容溫和,如若暖陽,略帶促狹,「如果妳一直是如此,朕的心怕保不住了。」
「皇上的心,穩穩嵌在皇上的胸膛內,沒有絲毫風險。」她氣苦,使勁抽了抽手,耳根卻不自控地泛起緋紅。她不怕明刀或暗槍,卻最怕這種旖旎調情,不知該如何抵擋。
他鬆開她,卻順劫滑至她的腰際,戲笑道:「這可是妳的弱點?」話未落,兩指一掐,正中她的腰肉。
她驚然,隨即發覺癢,忙側身避了開去,嘴角微微彎起,頰畔露出可愛的梨渦。
「皇上使詐!」她一語雙關,不甘又道:「充盈後宮是件好事,皇上不如就安享艷福吧。」
「倘若朕艷福無邊,皇后一點也不吃醋?真叫讓朕心涼。」皇帝勾了勾唇角,笑得邪魅。
「自古以來,後宮便就奉行雨露均沾,臣妾為何要吃醋?」她反唇相問,微揚下巴,與他對視。她若不愛他,自是不會介意。她若愛他…………
她不去想後者,只故意和他鬥氣,明眸圓睜,倔氣地望向他。
「嘴硬。」皇帝低笑,不以為忤。
她動了動唇,最後還是決定閉嘴不言。他總能看透,她又何必再多說多錯。在感情的拉鋸戰中,她是否真的不是他的對手?
「朕等著『那一日』,妳心甘情願對朕敞開心扉的那一日。」皇帝語聲靜篤,眼神灼灼,一瞬不瞬。自認識她以來,他從未見過她為後宮爭鬥之事發火,只為大局以及在乎的人生怒。她的心胸並不狹隘,而對喜歡的人極為重情重義,不惜一切代價去保護。被她愛上的男子,應是非常幸福。他竟真覺得異常期待。
感受到緊鎖的視錢,路映夕不自在地背過身,想了想,索性閃身進了內居。日長地久,
這樣的相處太危險。她還是專心思量如何應付今晚的事,切莫被他擾亂了心神。
她穿過珠簾,顆顆串線珍珠輕蕩,發出玎璫脆聲。
皇帝沒有喚住她,目光卻不移,深幽眸中悄然光芒熾熱。他有把握,她會愛上他,愛得忘記昔日青澀少年情!到那時,他才會殺南宮淵。此人必誅,因他巳收到密報,南宮淵背後的勢力強大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