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夕……朕不能……」
她凝眸,緊緊注視著他微動的嘴唇。他想說什麼?不能什麼?
「朕很想……可是不能……」
低低的囈語,似發夢般地吐露。零碎的隻字詞組,不足以窺測他內心的全部掙扎。
她怔望著他,左手猶停滯在半空,忘記了放下。他是否想說,不能愛?嚴實,他不辛苦嗎?
她的手終於落下,指尖撫上他蒼白的臉輕聲低喚:「慕容宸睿……」她能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卻也因此發覺了自己的痛苦。「不能」二字,是他的心聲,亦是她的心聲。即使拋開了兩人注定對立的身份,她也不能對他生情。因為她早巳有了師父,她早把感情寄托在師父身上。一心如何能二用?一個女子怎能愛上兩個男子?
她條然縮回手,像是被烙鐵燙到。什麼愛?她根本烈可能愛上慕容宸睿!她喜歡的只有師父一人!
莫名地感到心亂如麻,她草草地扯開他胸前的紗布,動作似洩憤般的粗魯。
「唔……」皇帝發出不適的低啞悶哼,大抵是被她碰痛了傷口。
「痛?活該!」路映夕對著昏迷不醒的他自言自語,語氣甚是兇惡,「讓你玏不動就想掐死我,現在就是你的報應!」
她也不知在和誰賭氣,胡覓地拆完紗布,找來一瓶金創藥全部灑在他的傷口上。
皇帝原本微張著口,淡褐色的藥粉當空撒下,有一部分入了他的嘴,使他受嗆,頓時劇烈地猛咳起來。
路映夕站在一旁,居高臨下地脾睨著,只覺心頭無舒暢。他平日不可一世,無人敢忤逆他,但此刻還不是乖乖任她折騰。
這樣想著,她不禁笑起來。笑了許久,竟笑出了眼淚。一股澀澀的酸痛感,爬過心底,似乎留下了深淺不一的痕跡,磨滅不去。她從不是愛記恨的小氣之人,為什麼會對著昏迷的他使小性子?這種舉動,就彷彿她與他十分熟稔親暱,可以向他撒嬌賴。
眼中升起水霧,她忍住未讓淚珠滾落,清美的面容漸浮現堅毅之色。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她不可如此,而他亦不會如此。
「皇上。」她清了清嗓子,俯身輕拍他的面頰。
皇帝沒有反應,只有濃眉下意識地皺了皺。
她伸手去探他的脈搏,略顯紊亂,且有些氣虛。她快速地用乾淨紗布替他重新裡好傷處,而後運起一掌,貼在他的胸口。源源不絕的真氣,穩穩地輸入他體內,他的臉色一點點好轉,有了幾分血色。
約莫過了盞茶時間,她緩緩收回手,闔目自行調息,飽滿潔白的額上覆著一層薄汗。
「映夕。」似有若無的喚聲,似羽毛輕柔拂過她的耳畔。
她坐在榻沿,睜眸看去,皇帝巳然清醒,深邃瞳眸中並無混沌迷糊,異常的清亮明朗。
「皇上,臣妾先前斗膽冒犯,實是情非得巳,還望皇上大人有大量,海涵恕罪。」她不亢不卑說道,神色淡然。
皇帝微微頷首,唇角揚起一抹溫和笑容,忽然道:「映夕,方才妳是否喚了朕的名字?」
「嗯?」路映夕一愣,旋即掩飾回道:「皇上是否做了夢?臣妾剛才一直在為皇上換藥療傷,不曾與人說過話。」
「大概是夢吧,朦朧間聽到一道溫柔的嗓音在喚朕的名諱。」皇帝淡淡笑了笑,心情似乎十分平靜。先前的暴怒,仿若一場雷雨,猛烈地席捲而過,繼而放晴。
路映夕垂眸不語。溫柔?她是用溫柔的口吻叫他嗎?她自己都不知道了。不過也無需知道了,這都不重要。
「朕從未像現在這樣期待,期待天下大定的那一日。」皇帝的聲音低沉,眸光卻極亮。多年來,他的理想就是一統天下,結四方百姓為一家。不可否認,他身體裡流著狂肆霸道的血液,但卻也不僅僅是出於好勇好鬥的私心。戰爭,是為了長遠的和平。
而這一刻,他又多了一個念想。只有當他完成了宏圖霸業,四疆的萬民皆臣服於他,他才能夠完全掌握自己的人生。他不只要這天下,他還要面前這個女人。要她心甘情願地成為他的妻,與他攜手並肩,並且為他感到自豪榮耀。
「臣妾也期待著。」路映夕笑容輕淺,明眸宛若初雪清冷。她的自由便在天下大定之後。無論她是輸是贏,是生是死,惟有到了那一日,她才算是卸下重任,才可得到身與心的徹底解脫。
「映夕,替朕去一趟天牢。」皇帝的口氣一沉,命令道:「朕要知道南宮淵與凌兒的關係。朕相信妳不會令朕失望。」
「皇上相信臣妾?」路映夕定晴看他。總覺得他像變得有些不一樣,但又說不上那裡不同。
「朕能夠給予的信任,有底線。妳應該明白底線是什麼。」皇帝目光平淡,卻出奇的寧和,既然掙扎太痛苦,他就給自己劃下一道界線。在自我允許的範圍內,他會給她最真誠的對待。
路映夕點了點頭,溫順回道:「臣妾明白。臣妾現在就去。」
「等等。」皇上忽地出聲,止住她欲行的腳步。
「皇上還有什麼吩咐?」她回眸望他。
「過來。」皇帝眉眼微彎,煞是英俊迷人。
她靠近,稍稍傾身。他抬起一手,以袖擦拭她額上的汗跡,手勢輕緩而寵溺。
她愣了愣,回神道:「多謝皇上。」語畢,她快步走出寢房,頭也不回。
出了寢門,她才停步,長舒一口氣。他又開始用柔情攻勢了,她竟覺難以招架。
……………………………
巳是亥時,夜色深沉,秋風吹在身上頗有寒意。
路映夕順暢無阻地來到天牢。說起來這巳經是第二次了,師父來皇朝之後,屢遭牢獄之災。
走近鐵柱牢籠,她舉目相望,剎時驚駭一震!
「師父!」她急急喊道,心中霎時湧起滔天怒火,憤然得直想一掌劈開這堅固鐵牢。
「映夕。」南宮淵的嗓音依然沉著平穩,聽不出絲毫痛楚。
「師父!是誰擅自對你用刑?」路映夕扭頭看身後的那名獄吏,滿面厲色。
獄吏嚇得瑟縮,諾諾回道:「皇后娘娘,是、是……」吞吐半天,卻不敢如實稟告。
「說!」路映夕動了肝火,怒喝一聲。
「是、是沈大人……」獄吏又顫了一下,弓腰垂首,誠惶誠恐。
「沈奕?立刻給本宮宣他到此!還有,馬上打開這鐵牢!」路映夕一手拍在鐵柱上,砰然作響。
「小人沒有牢籠鑰匙……小人這就去找沈大人!」那獄吏驚得面無人色,倉惶往外跑去。
路映夕完好的士手紅腫了一片,陣陣疼痛。可是,再痛,也不及她的心痛!沈奕居然如此狠毒!
南宮淵靠坐著牢柱,臉白如紙,但神情溫雅煦暖,與往常無異。
「映夕,不要激動。我沒有大礙。」他勉強揚唇,掠出一道安撫的笑弧,卻不知看在路映夕眼裡,更加揪心的疼。
「師父,你別坐在那裡!快過來!」她眼中泛起淚光,喉間發緊,哽咽道:「是不是那該死的沈奕點了你的穴?師父,你為什麼不反抗?為什麼要任人凌虐?」
越說,聲音越不清晰。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
師父竟置身在高積的鹽堆裡……那雪白的鹽山淹沒了他整個身子,只有頭顱在外,看上去猶如一個詭異的雪人。
不需要費神猜測,她也知道,師父之前定巳受了杖責。區區五十廷杖,對師父來說算不了什麼,可是,鹽灑傷口是怎樣刺骨的痛?何況,是週身全浸在鹽埋裡,每一道綻裂的傷口都被鹽粒侵蝕,這是何等殘酷的虐待!
「師父!」她使力搖晃鐵柱,卻只聽匡當聲響,鐵籠仍然牢固。
「映夕,用掌風。」他出提醒。所謂心則亂,能看見她真情流露,這苦也不算白受了
他的話如醍醐灌頂,路映夕目露驚喜,連打出數掌,以巧勁的掌風捲移開鹽堆。
鹽山雖不再,但那些粘在南宮淵身上的顆顆鹽粒卻掃之不盡。杖責的傷,在他後背,路映夕看不到,但能想像得到。
「師父,是否很痛?」明知是贅言,她還是忍不住問。
「痛。」南宮淵沒有撒謊隱瞞,誠實答道。但他並沒有說,這種痛,滲入血液深入骨肉,比刀割更難忍,而且無限蔓延開來,似無止境。如果不是他體內尚有一絲真氣游動抵抗,早巳痛至暈厥。
路映夕心頭怒火再次燃起,眼中淚水漸消,升騰起熾烈火光。沈奕竟敢對師父施以毒手,用這航慘無人道的酷刑!他是嫌命太長?!
「微臣參見皇后。」一道恭謙聲響起,伴隨著鐵鑄鑰匙搖蕩碰撞的聲音。
「沈奕,你好大的膽子!」路映夕倏然轉身,卻見沈奕恭敬地雙手奉上牢籠鎖匙。
狠瞪他一眼,她一把奪過鑰匙,即刻打開鐵牢,奔向南宮淵。
「師父!我幫你解穴!」她邊道,邊伸手咻地點了兩下。
南宮淵穴道得解,搖搖晃晃地扶著鐵柱站起,面如金紙,唇色近乎透明。
此時近看,路映夕才發現南宮淵滿臉冷汗,濕透髮鬢。他漆黑如墨玉的眼眸,失了光亮,奄奄頹然。
「師父,映夕先扶你回太醫署!一定要用草藥水浸泡全身,褪盡鹽漬!」眼下她顧不得對沈奕發難,忙挽住南宮淵的手臂,扶牢外走。
沈奕沒有出言,緘默地看著他們離去。年輕俊秀的臉龐上,浮現一絲幽幽苦澀。他不想與她為敵,更不願她憎恨他,可是他身不由己。
她巳鐵了心,緃使皇帝要問她的罪,她也在所不惜!
直至署內的藥堂,她才略鬆了口氣,但腦中思緒斷翻騰。就憑沈奕一介下臣,如何敢做出違逆聖旨的事?姚賢妃?必定背後有人撐腰!是誰這般陰狠,要這樣生生地折磨師父?姚賢妃?可姚賢妃之前不是為師父開脫罪名嗎?到底其中有何秘密?
在堂中等了兩刻鐘,南宮淵淨身過後,腳步虛軟地撐著璧沿勉力走來。
靜謐的藥堂裡,沒有閒雜人等,路映夕早就命當值內監在外候著,不准任何人靠近。
「師父,還好嗎?」她上前扶南宮淵在椅中坐下,關切詢問。
「一點小傷罷了。」南宮淵輕描淡寫地回道.聲線甚淺,氣息巳不太穩。
「師父還是先歇息吧,映夕明日再來。」見他虛弱的模樣,她心頭發酸,不忍在此刻再追問什麼。
「不,皇上下旨要囚我三日,我要回天牢。」南宮淵眼光有些飄忽,迷濛地微閉,似耐不住要昏厥過去。他強撐了這麼久,就是不想看到她太過擔憂,但巳經幾乎撐不下去了。
「師父!」路映夕不由惱怒,「都到了這境地,師父還要堅持什麼?為何要任人魚肉?」
南宮淵暗自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肉,保持一點清醒,口中溫和道:「映夕,不要追究。這是師父要承受的劫數,與人無尤。」
「劫數?又是劫數?」路映夕抑鬱地苦笑。她不懂,也不想要相信什麼卻數!她要師父平安無恙!
「快送我牢。映夕,妳私帶我出來,如果皇上降罪下來,你會有麻煩。」南宮淵低垂眼簾,蓋住眸中痛楚之色。這是他久姚凌的,他必須還給她。可是他不想牽連映夕在內。
「師父!」路映夕低喊,胸口憋悶得幾欲炸開,「師父,我今夜就送離開!不論你心裡藏著什麼秘密,我都不管,我只知道,你再留在宮中,必會受苦!」
南宮淵只是無奈搖頭,俊逸面容哀傷慘淡。他巳經犧牲了這麼多,怎能在此時半途而廢?
「師父,你拒絕也沒有用,我現在就要送你走!」路映夕望他一眼,陡然出手,猝不及防地點了他胸前大穴!
「皇后娘娘要送南宮神醫那裡?私放犯人,乃是大罪!」藥堂門口,一道冷冷的嗓音驟然響起。
路映夕轉頭看去,心中衝動的躁火瞬間被澆熄。她輕輕地瞇起清眸,巳知自己一腳踩進別人設的陷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