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宸宮 第二卷半壁晴天半壁陰 第三十一章:誰無過往
    皇帝的劍傷日漸好起來,但眼底多了幾分陰霾。路映夕洞徹內情,知曉定是疆域戰事吃緊,令他煩憂。

    而刺客之事,皇帝的手段卻是雷厲風行,果決凌厲的作風展露無遺。

    首先,他為了替韓家洗刷罪名,安排了替死鬼冒認潛入韓家山莊偷盜織錦。再則,為了袒護幕後指使刺殺棲蝶的人,他讓替死鬼一同攬下了此罪。可憐那名忠義之士,位高至三品的金刀侍衛,硬生生被安上一個謀逆犯上的罪名。

    至於動機,那侍衛寧死不供,因此引起流言紛紛,蜚語不斷。有人說那侍衛愛慕棲蝶巳久,始終得不到佳人一眼,又見佳人飛上枝頭變鳳凰,終於因愛成恨,欲毀了她才甘心。也有人說,那侍衛本是江湖中人,與韓家早有宿怨,一直伺機報復。

    宮中人嚼舌根的本事,實在叫人佩服。但這卻也是皇帝想要看見的結果,一切盡在他的掌握。路映夕冷眼旁觀,不曾插手。不過,皇帝還是稍微教訓了韓淑妃,算是替她出一口氣。

    「皇上,要韓淑妃齋戒茹素,其實也無需搬進齋宮暫住。」等皇帝翻完膳牌,路映夕才溫淡開口。

    「齋宮素來幽靜,正好讓她靜一靜心。」皇帝懶洋洋地抬眼覷她。

    「但是……」路夕只說了兩個字,微微一笑。齋宮是姚賢妃的地方,皇帝此舉,既懲戒了韓淑妃,亦是警告了姚賢妃。

    「她若要再鬧,莫怪朕手下不容情。」皇帝語聲散漫,目光卻是凜冽。

    「只怕皇上捨不得。」路映夕笑容愈濃,意味深長。這個『她』字,甚是微妙。他虧久了姚賢妃,所以一璽緃容庇護。但又何嘗不是姑息遺患。

    「皇后心中可有一絲不忿不平?」皇帝忽地一問。

    「為何不忿?臣妾咎由自取,與人無尤。」她自謙,但也真誠,再道:「韓淑妃只是一時情急衝動,臣妾能夠理解。」被青所困的人,往往容易失去理智,猶如著了魔,無法自控。她能夠理解,是因為想起師父。師父的隱忍內斂,並非世上每一個人都能做到。

    「你的寬容仁厚,朕希望,雋永不變。」皇帝輕歎,深眸中泛起複雜的幽光。他欣喜她不會為難同為女子的嬪妃們,同時卻又十分清楚,面對國之大義時,她必會心狠手辣。

    侍膳的太監們魚貫進入,輕手輕腳地擉放膳食,而後侍立一旁。

    皇帝顧自在紫金盆裡淨手,未再言語。

    寬敞的御桌上,除了貢米飯外,只有四碟潔白牙盤,分別是蒸鮮魚、淡糟炒鮮竹、西煮豆腐、蘑菇燈籠湯。

    皇帝揮退侍膳太監,自己以銀筷試毒,才出聲道:「坐。」

    「謝皇上。」路映夕依言坐在側位,笑道:「皇上勤儉節約,乃萬民之福。」

    「如今戰連連,邊城百姓也許連白粥都喝不上,朕又怎能奢侈浪費。」皇帝不鹹不淡答道,眉宇間隱約浮現一抹晦色。

    「聽說海城久攻不下。」路映夕輕輕說道,未作評論,只是拋磚引玉。

    皇帝淡淡點頭,接話道:「我軍不擅水戰,而龍朝的水師兵眾,??隊強大。但海城是最佳的突破口。」

    見他願意談及,路映夕便不再猶豫,清聲直言道:「龍朝盤踞上流,佔有順水之便,揚帆下駛,十分迅捷。倘若我朝逆流強爭,必定損失慘重,倒不如退而求其次,轉攻沛關。雖然沛關地勢險峻,但我朝陸軍實力甚強,如此較有勝算。」

    皇帝瞟了她一眼,緩緩勾起薄唇:「這樣一來,便是硬拚。」

    「久戰耗力,更無益處。」路映夕從容不迫地對上他犀利的眼眸。

    「嗯。」皇帝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眸光深邃而鋒利。

    路映夕泰然自若地舉筷進食,不再多言。姲她猜想,他早巳有這個念頭,只是思慮未決。如果轉為陸戰,皇朝確實姓算較大,但攻下海城的代價,亦不會小。端看他如何取捨了。而她,最希望看到的是,皇朝一點點吞併龍朝,同時也元你大傷。

    「朕近日政事繁忙,無暇抽身,有勞皇后去齋宮走一趟。」皇帝突然道,目光鎖在她的臉上。

    「不知皇上要臣妾臣去齋宮所為何事?」路映夕微感詫異。難道他還嫌後宮不夠亂?

    「今日是凌兒生辰。」皇帝的語氣略沉,似有一種深沉的無奈,徐徐道:「朕曾經答應過凌兒,每年都會送她一樣生辰禮物。但這幾年,她拒收朕賜的一切珠寶俗物。」

    「皇上想讓臣妾代送?」路映夕揣測詢問,心中暗想,他既佑是俗物,為何不贈有心之禮?

    「不,只需代朕說一句生辰快樂便是。」皇帝長吁一口氣,眉心現出皺痕,難掩濃重的疲憊。他知道,凌兒想要的是那支木簪。那簪子早被他親手毀了,如同當初的誓言,破碎得無法彌補。

    「是,臣妾一伝兒就去。」路映夕溫順應聲,不期然憶起一事,忙道:「皇上,臣妾的首飾柩怕是被燒燬了!」

    「什麼?」皇帝一時未聽明白,頓了頓,驀然領悟,衝口怒道:「朕贈你的簪子被焚燬了?!」

    「恐怕是的……」路映夕慚愧垂首。她對那支簪子根本不上心,又怎會隨身珍藏?倘若是姚賢妃,必伝珍而重之,視之如命。

    「你──」皇帝像是想說什麼,又止住,神色錯綜複雜。

    路映夕低頭不語。她知曉那簪子對他與姚賢妃都有特殊德義,可於她來說,不過是他意圖軟化她的手段。

    「朕送你那支木簪,確實別有居心。」皇帝冷不防啟口,嗓音低沉至極,「可是,現塹朕覺得沒有送錯人。」莫非這就是天意?他與凌兒有緣無份,而他與路映夕注定有份無緣?

    「皇上。」路映夕抬眸,看著他,輕輕地道:「其實,一顆真心比任何奢華禮物都來得珍貴。」凡是女子,皆希望良人有心。只是她的命定良人,不知是何人……

    「真心?」皇帝低低重複,若有所思。七年前,他給不了純粹的真心。而現今,他不可以給。旁人總道帝王無情,又怎知其中掙扎滋味。

    「如果有一天,再無外力阻擋,也無臣妾的存在,皇上可願意封姚賢妃為後,為她廢了整個後宮?」路映夕溫聲問,帶著不自知的某種期待和試探。

    皇帝似被她的話震懾,怔然望著她,竟是無言以對。

    「皇上不再愛她了。」路映夕平緩道出結論,心底莫名閃過一絲歡欣,但旋即就自控抑住。弱水三千,他不會只取一瓢飲,無論對象是誰。

    「也許,是吧。」皇帝遲疑答道,瞳眸閃爍異光,矛盾而豁然。他對凌兒,只剩下負疚,可是他的心卻並未因此空了。另一抹清麗倩影,無聲無息地透射在他心間,大有佔據不褪的傾向。

    兩人無語相視,面上皆是淡然無瀾,惟有眸底波光起伏,幽謐變幻。

    …………………………

    午膳之後,路映夕乘攆前往齋宮。

    入了前殿大門,宮恭迎她上坐,奉來熱茶。姚賢妃神情漠然,立在旁側,欠身道:「未知皇后鳳駕,臣妾有失遠迎。」

    「今日是姚賢妃生辰,母須如此拘禮。」路映夕揚手示意她就座。

    「臣妾的生辰日,並非喜慶日。」姚賢妃沒有落座,話語冷冷,更顯殘容陰森。

    「此話何解?」路映夕不禁蹙起黛眉,看姚賢妃這副神態,倒也不是故意拿喬。

    路映夕輕聲歎息,走下高位,行至她面前,柔聲道:「逝者巳矣,生者要為逝者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快樂,活得幸福。」

    「快樂?幸福?」姚賢妃似是聽見什麼可笑之事,低啞地笑起來,嗓音森冷可怖,「皇后說笑了,臣妾一心皈依佛門,只求平靜寧和,不求世俗喜樂。」

    路映夕暗自搖了一下頭,忍住沒有駁她的話。既然根本就勘不破,又何苦自欺欺人?

    靜默須臾,她才又溫和開口道:「姚賢妃,皇上命本宮轉達一句話皇說。願你生辰快樂,安康如意。」

    姚賢妃扯了扯唇角,劃出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恭聲回道:「臣妾多皇上的金言玉語。」

    「這塊玉珮,是本宮自幼佩戴的辟邪古玉,贈予你,祝你吉祥心。」路映夕從腰間摘下玉珮,遞給她。雖然皇帝沒有備禮物,但她不能空手失禮。

    「謝皇后賞賜。」姚賢妃曲膝行禮,雙手高舉,恭敬地接過。

    通透寶玉,晶瑩生澤,入手沁涼,細潤柔滑。但是姚賢妃並沒有多看一眼,只是握在手中。

    路映夕將她的舉動全都看在眼裡,也不以為意,只客氣地道:「原想為你擺筵席慶生,但想及你茹素且又喜靜,便就作罷了。本宮也不多擾了,改日再來向你請教佛法襌理。」

    「恭送皇后娘娘。」姚賢妃又一盈身,禮數周全。

    路映夕只覺文齋宮實在壓抑,轉了身便大步離去。

    出了殿門,剛踏下殿前台階,眼角餘光就覷見不遠處的迴廊裡站著一個人。

    她本以為乓是韓淑妃,但定睛一看,卻大吃一驚。竟是師父!師父來此為何?上門拜訪姚賢妃?他們之間,究竟有著什麼樣的糾葛?

    她命隨行的宮女太監留在原地,獨自向迴廊走去。

    「師父。」走得漸近,她才出聲喚道。

    「映夕。」南宮淵露出溫雅淡笑,瞥了她裡布的右手一眼,叮嚀道:「傷口結痂之前,你會覺得癢,但切記不可抓撓。」

    「殘痕必定會留下,手心的肉也長不出來了,那也不差再多一些抓撓的痕跡。」路映夕笑著自我調侃道:「幸好不是傷在臉上,否則真就見不得人了。」

    南宮淵聞言卻是面色微沉,想到姚賢妃帶殘的臉,不由低歎一聲。

    「師父?」路映夕疑看他,不解問道:「。師父為何在此?齋宮裡有人病了麼?」

    「我想治癒姚賢妃臉上的刀疤。」南宮淵一雙黑眸深寂如古井,此時卻漾起漣漪柔光。

    「師父從前就認識姚賢妃?」路映夕越發訝異疑惑。她從沒見過師父這般柔情外露的眼神。

    「很早很早以前,就認識了。」南宮淵似回憶起久遠的歲月,唇邊浮起一絲溫暖笑意。但也僅是片刻,笑弧瞬間即逝,眸光逐漸暗沉了下來。

    「青梅竹馬?」路映夕耐不住好奇,追問道。

    南宮淵斂了笑,沉默半響,最終還是沒有回答。

    見他諱莫如深,路映夕愈覺心頭似有螞蟻輕咬,癢得難耐。師父莫不是與姚賢曾有一段情?可是姚賢妃的初戀情人,不應該是皇帝嗎?

    「映夕,你介意一個人有不堪的過去嗎?」南宮淵淡淡地開了口,問題怪異。

    「那要看是誰的過去。」路映夕回得有所保留。

    「如果是我的過去?」南宮淵再問道,黑眸中幾不可見地蒙上了一層陰暗。

    「不堪,是指什麼?」她下意識地放輕了聲音。

    「齷齪骯髒,不堪入目。」南宮淵的聲亦低了下來,聽著有些模糊不清。

    「師父……」她感到無措,無端的,心跳開始急劇混亂,心底條然萌生起一股強烈的悲涼感,寒意透衣。

    師父的過去,他十五歲之前過著怎樣的日子,她曾經問過,但師絕口不提。是一段黑暗慘痛的記憶嗎?如果是,她寧可不聽。她不要師父揭開舊傷疤,再痛一次。

    見他正欲張口,她忙急急截斷道:「師父,映夕想起還有重要事待辦,先行回宸宮了!」

    話未落,她突兀地旋身,疾步而行,倉促得彷彿身後有猛獸追趕。

    南宮淵深深注視她的背影,唇角揚起一抹濃重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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