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華離王二十二年九月十二日,恰逢伍形易命人傳回邊境捷報,朝中上下全都鬆了一口氣。練鈞如卻不敢小覷了此事後果,召集太宰石敬,太傅張謙等人商議,回報華王姜離之後,決定趁機重整朝堂。
次日的朝議上,天子再次親臨,群臣無不驚愕非常。須知此前姜離早有諭旨,將朝政委於練鈞如和朝中重臣共同決斷,這一次又突然出爾反爾,不少人都懷著異樣的心思,滿心以為這代表著兩方的決裂。
然而,事情的經過讓那些蠢蠢欲動的野心家大失所望,就在姜離的眼皮子底下,練鈞如親自宣讀了詔書,一為舉賢令,一為裁撤冗官令,一為核實俸祿令。為了確保這三道聖諭能夠順利推行,練鈞如甚至派人遠赴邊境資明城和伍形易交涉,又和諸世家百般計較,最後才在朝堂上撂出了這樣一道旨意。
詔令宣佈完之後,朝堂上一片嘩然,除了早已知情的石敬等人擺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態度之外,不少小臣都露出了痛心疾首的模樣,頻頻以首觸的,從祖宗家法說到江山社稷,似乎一旦推行了這三道詔令,中州就要變天一般,看得練鈞如冷笑不已。
見姜離兀自閉目養神,練鈞如砰的一掌拍在座位的扶手上,驀地離座而起。「各位,陛下的成命早已經諸方討論,爾等百般鄙薄,這又是何意?」他運足目力,雙眼精芒大盛,有如實質的目光掃過剛才那些鼓噪的臣子,重重冷哼了一聲,「如今列國無不勵精圖治,以求強大國力,其中的心思不問自明。中州疲敝多年,若是不下猛藥,恐怕那些虛有其表的官吏只知盤錄百姓,不明自己職責,這等廢物要來何用?」
練鈞如越說越覺得心中氣惱。遊歷各國時積攢的怒氣乾脆全都迸發了出來:「中州居天下之中,挾正朔之名,若是早早革除弊政,使百姓歸心,又何來諸侯覬覦之說?商侯周侯都是求賢若渴之人,雖說商侯迂腐,但各位也該好好想想,這些年來,天下賢士有多少歸於商周兩國?
治國不外乎有道無道,然有道之君若無賢臣良才襄助。又怎能真正善待百姓?如今列國之內皆有我中州冗官,他們不事農耕政務,反需朝廷給錢供養,若不裁撤,國庫空虛根本無法避免!」
石敬見練鈞如已然動怒,輕咳了一聲便站了出來。他知道自己是群臣之首。這個時候若不表明態度,以後要服人就難了。「諸位,殿下所言字字珠璣,若是大家還不能體諒這份苦心,未免就太令人失望了!」他緩緩背轉身來望著後頭的官員。慢條斯理地道,「所謂舉賢,就是禮賢下士光納人才;所謂裁撤冗官,就是要讓那些無所事事的官員自食其力,不能白費國庫地糧食;所謂核實俸祿。就是依照國法,核實各級官員薪俸和支出是否相符!」
太傅張謙見群臣似乎都有懾服之意。也出列添油加醋了一番。
「陛下自登基之日起便有心重振朝綱,原本也頗有起色,卻在大病之後無力再將良政推行下去。如今陛下、使尊殿下、伍大人和吾等諸人已就此事商量了許久。而且這些事情還未動搖根本,各位若是現在就不能同心協力,那不妨掛冠求去罷了!」
一向寬厚和平的張謙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警告,階下眾人頓時都沉默了。剛才還喧嘩吵鬧的幾個刺頭都縮了回去,此時此刻,他們都看出了朝堂上的架勢,上層的所有人史無前例地抱成了一團,甚至還有手段狠辣的伍形易,他們若是再反對,無疑是給自己下絆子而已。於是,在一片沉寂的氣氛中,華王姜離的三道詔令很快被信使傳遍了中州各地。
下了朝堂的練鈞如再次被姜離召進了內殿,與此前相比,這位天子的臉色多了幾許紅潤,只是身體卻愈發虛弱了,頭上的少許黑色已經完全被白髮掩蓋,不過兩年時間,姜離就似乎蒼老了十歲。練鈞如看得出來,多年的憂心和疲憊已經一點一滴地滲透了他的骨髓,漸漸侵蝕著他所剩不多的生命。
「練卿,你是不是對朕今日的沉默有些不滿?」姜離示意練鈞如坐下,又令趙鹽守住了門口,這才伸手取過了一道本章,「朕也無可奈何,你看看,已經有奏本說朕枉顧律例了。治大國如烹小鮮,原本應該抽絲剝繭徐徐圖之,如今卻不得不用快刀斬亂麻之勢勉強為之,足可見局勢崩壞到了怎樣的程度!」
練鈞如贊同地點了點頭,這些東西本來就不是他能夠想出來的,召蜒掣人府中自有能人,一條一條深思熟慮之後,便揀出這三條不算太嚴厲的,饒是如此,引起的躁動也不算少。「陛下,您的意思我清楚,石敬他們代表著中州各大世家,能夠看清局革除弊政,不僅僅是因為自保,而且更是因為巨大的利益。
按照律例,繼承爵位官職的應該是嫡長子,但世家中的其他子弟也往往有出色人才,他們那時畏懼伍形易而不敢將其薦之朝堂,如今卻可以憑借一道舉賢令行事。那三道詔令動不了根本,卻能夠給天下一個態度,僅此而已。」
「練卿能看到這些,朕很欣慰!」姜離長歎一聲,鄭而重之地從袖中取出一枚小璽,「玉璽朕已經交付於你,此物乃是朕的隨身小璽,雖只有寥寥數人識得,但這些人無不是朕的心腹,絕對可以信任。若是真的事機有變,練卿可以憑借此物調動三成禁衛,足可自保!唉,假使偃兒真的沒有登大寶的福分,練卿便護著他離去吧,無力回天便只能如此了,一切罪過,九泉之下朕自會承擔!倘若偃兒能夠登上王位,這東西總有一天也能夠派上用場……」
練鈞如悚然一驚,儘管姜離話語中多頹廢不吉之意,但他卻聽出了更多深層次的東西,畢竟,介文子當初透露地那件事情依舊沒有下文,倘若姜離過早崩逝,那後果著實不堪設想。思慮良久,他還是開口探問道:「陛下,雖然此事唐突,但我還是想知道,與其將這信物交託給我,陛下為何不索性寫下遺詔,將來繼位有所紛爭時,那才是能夠鎮住局面的東西。」
「朕……朕的遺詔怕還不及這小璽管用!」姜離頹然搖了搖頭,自嘲之色盡顯,「朕也不想隱瞞,想必練卿也應該知道蘭陵君姜朔之事。
此事內情朕也就不多提了,為了除去蘭陵君,朕流落在外的手詔不計其數,說來也是荒謬無稽,都是朕糊塗啊!」他見練鈞如露出了駭然之色,臉上憂色更重,「所謂遺詔,朕也有三份存於他人之處,其中一道就在伍形易手中,其餘兩份也都各有去處,朕若是再給你一份又有何用?」
練鈞如只感到一股寒氣直衝腦門,手足也近乎冰冷僵硬了,他哪裡想得到,華王姜離竟會做出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為了除掉內敵,反而招來了不計其數的窺伺者,這分明是為自己掘下了墳墓。這樣一個天子,還能勉強活到今天,實在是一個天大的奇跡!
勉強壓下心頭的衝動,練鈞如不置可否地將小璽貼身藏好,斟酌片刻才答允道:「既然如此,我知道該如何做了。不過,還請殿下將小璽的用處全部告知,免得將來誤事。總而言之,我既然把姜偃找了回來,就總得把事情進行到底,無論是石敬他們還是我,或者說伍形易,都沒有後退的餘地了。」
姜離鎮定了一下心神,示意練鈞如*近,低聲告知了所有隱秘佈置。足足一刻鐘後,他才停住了話頭,無力地*在椅背上。能做的他已經都做了,當初一錯再錯,如今的後果便只能由他一人承擔,即便再苦澀也只能認了。
練鈞如在確定記下了所有細節之後,方才再次抬起了頭。「陛下,先前有些事情我也沒來得及交待,如今炎國退兵,這些事情也必須得盡快落實下去。當初我為了盡快趕回來,和周國長新君樊威慊、商國信昌君湯舜允、夏國孟嘗君斗御殊達成了協議,允諾一旦他們起兵,中州將設法給予他們大義名分。如今樊威慊和湯舜允按兵不動,應該是在等待我的答覆,此事我未及通報便擅自做主,還請陛下體諒!」
姜離哪裡會不知道練鈞如的私意,換作往常,不要說私相答允這種大逆不道的勾當,就是中州臣子和樊威慊這樣的逆臣有往來都是該拿問的,如今卻不僅要漠然置之,還要設法替他們掩飾過去,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練卿那時出於不得已,朕自然能夠體諒你的苦心。」姜離忍不住閉上了眼睛,許久才睜開了一條縫,「只是這一旦答應……」
「自然不是現在答應!」練鈞如淡然一笑,又從袖中取出了一塊寫滿文字的絹帛,雙手呈遞了上去,「當初的盟約寫得清清楚楚,我想他們也不會傻到公佈出去。中州局勢未明,他們也不敢輕易動兵戈。如今四國皆有內患,只等亂離一起,立儲一事才有可能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