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若金湯的沁城已是換了一副景象,往日來回巡邏的持戈步騎已是不見了蹤影,只有那些身穿簡陋皮甲的北狄騎兵正在其中穿梭,四處可見血跡斑駁的衣物屍體。三十天前,就在這沁城之下,北狄勇將破邪率兵攻城,不但動用了撞車和投石機等大型攻城器械,而且最終在損失不大的情況下破城而入。眼看城破,守城的三萬餘周國精銳脫出重圍的卻不在少數,其他三城中,早已收容了不少潰退下來的將士。
如今,這邊境堅城已經易主,源源不斷的北狄騎兵,正準備從這個缺口南下中原,而周侯樊威擎從各地調來的大軍,也在星夜北上阻擊,希望能禦敵於國門之外,畢竟,周國的邊境四城距離周國腹地尚有不小的距離,但倘若被北狄騎兵劫掠了邊地所有城池,取得了庫存糧草接應之後,再以風捲殘雲之勢南下,則是萬難抵擋其鋒銳。
身為新晉主將,急速趕往周國北部邊境的孟明,永遠不會忘記周國曾經的賢相諸葛氏議北狄的奏疏,其曰:「北狄居無城郭,隨逐水草,勢利則南侵,勢失則北遁,長山廣磧,足以自衛,饑則捕獸飲乳,寒則寢皮服裘,奔走射獵,以殺為務,未可以道德懷之,未可以兵戎服之。我國不與戰,其略有三。」
「周卒且耕且戰,故疲而怯;虜但牧獵,故逸而勇。以疲敵逸,以怯敵勇,不相當也,此不可戰一也。周長於步,日馳百里;虜長於騎,日乃倍之。周逐虜則繼糧負甲而隨之,虜逐周則驅疾騎而運之,運負之勢已殊,走逐之形不等,此不可戰二也。周戰多步,虜戰多騎,爭地形之勢,則騎疾於步,遲疾勢縣,此不可戰三也。不得已,則莫若守邊。守邊之道,揀良將而任之,訓銳士而御之,廣營田而實之,設烽堠而待之,候其虛而乘之,因其衰而取之,所謂資不費而寇自除矣,人不疲而虜自寬矣。」
多年遵行下來,原本人人都認為這是最好的禦敵之道,誰曾想到,沁城居然會失守。按照孟明的估計,只要北狄大軍揮師攻打沁城,則其餘三城接到烽火傳訊之後,都可隨時往援,最終竟被那北狄大將破邪以伏兵一一破去,這中原用兵的虛實之道,完全被夷狄之人學了去,如何能令他不感到心驚。除此之外,他已是陸續接到了前方軍情,道是北狄天狼王潞景傷親自引大軍南下,似乎是有傾力一擊的打算。這個消息一經傳來,他立刻就著人往報豐都,另一方面則是拚命地封鎖軍中消息,以避免引起恐慌。
看似普通的北狄擾邊既然已經成為了一次真正的侵襲,與此同時,西戎的大軍也從小股騷擾變成了大軍突動,與其毗鄰的商國也不得不採取了嚴防死守的動作。由於先前迎回了信昌君湯舜允,商侯湯秉賦便直接將其遣上了戰場,並冊封其為上將軍。總而言之,也不知經過了多少虛情假意和爾虞我詐,蹉跎了數十年歲月的信昌君湯舜允,終於得以重新披上了甲冑,對於他來說,離眼前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練鈞如麾下的三千軍馬,已是到了離沁城只有三日行程的地方駐紮,就在他的正前方,孟明已是設下了重重防線,並知會了邊境其他三城,準備伺機而動;在他的後方,周國各地轉運而來的糧草衣被等物正在源源不斷地送了上來,還不包括那些二線的大軍。相形之下,練鈞如的日子便相當好過了,他除了每日精研所謂的使役之術和嚴修所授的練氣術之外,便是出去裝裝樣子,至於那新到的三千士卒的演練佈陣,則是上有孔懿和明空代勞,下有統兵將領負責,他的注意力,只是完全放在了虎豹營秦鋒那五百人身上。
自從戰令一下,往日沉默寡言的秦鋒就彷彿變了一個人,身上隱隱流露的煞氣幾乎讓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遠離他,練鈞如等人身邊的那些侍從更是無法把持,一個個都是成天臉色煞白。起初練鈞如還認為孔懿建議調兵三千過於謹慎,待到在孟明處得到種種軍報之後,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無知。哪怕虎豹營的五百人有多強的戰力,一旦面對數千游騎也只有逃竄的份,若非為了求得自保,孔懿根本不會下決心調人。眼下北狄氣勢洶洶,周國雖然經歷了數百年的擴張和養息,底子極厚,但此戰究竟結果如何還不得而知。
拋下正在整軍的孔懿和明空,練鈞如再度帶著數人,和嚴修一起來到了虎豹營,放眼望去,四處儘是殺機畢露的勇士,在那一雙雙嗜血眸子的注視下,練鈞如竟有一種落荒而逃的感覺。此時此刻,只有身邊的嚴修能夠令他的心情安定下來,那透過右手緩緩輸過來的絲絲真氣,正配合著他的使役之術,一陣陣如同無形波動一般掠過眾軍士的心扉。
練鈞如深知自己目前實力過於薄弱,便不敢將目標放得過大,而且,他也並不指望自己這個冒牌使尊能夠令那三千人盡數服膺,所以,他便只能選擇培植親信。他如今雖不能說可以控制整個虎豹營,卻已經足以懾服秦鋒,他足有自信可以支配這五百人的生死,當然,這是在伍形易和其他使令不加干涉的情況下,彼此實力太過懸殊,他絕不敢在這方面高估自己。
眼看著秦鋒的目光再度從殺氣騰騰恢復清明,練鈞如終於發現,對方的臉上罕有地現出了一絲人性,不由陡起疑惑。孔懿曾經說過,這些軍士雖然看似常人,卻已經幾乎化作了非人的存在,為首的將領更是一個個只會盲目服從命令,悍不畏死,至於戰略等則是絲毫不通。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王軍八師雖然可以在使令的指揮下如指臂使,戰法卻過於僵硬,一切都取決於使令是否能有高明的戰略意識。數百年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王軍一師全軍覆沒的景況。
面對練鈞如要求查看戰力的要求,秦鋒沒有絲毫猶豫,抱拳行禮後便轉身喝道:「殿下有命,第一隊出列四人!」這道沒有邊際的命令頓時讓練鈞如等人全數愕然,他今次特意帶了四個家將前來,就是為了檢驗四人的戰力,順便還想看看這五百虎豹營親衛究竟具有何等實力。然而,一呼之下,四個面無表情的軍漢就立刻站了出來,筆直的身軀一動不動,只有面上的疤痕格外可怖。
練鈞如眼皮一跳,目光卻轉向了身後的四人。「姜明,你們四人便下場試試!」話雖淡然,改了姓氏的姜明等人卻都覺得心中一凜,隨即生出了一股憤怒的情緒,齊齊躬身應道:「謹遵殿下之命!」他們曾經都是高府家將的佼佼者,哪裡畏懼這些尋常軍士,即便是王師精銳也不例外,要知道,當初指點教導他們武技的,全都是真正一等一的武士。
場中並未展開一對一的肉搏,而是四對四殺成一團,由於練鈞如並未刻意指明所用兵器,所以兩邊都是選用了稱手的兵刃,這樣一來,姜明四人便隱隱佔了上風,他們手中的兵器,可都是真正的上品。八人都是久經戰陣的勇士,雖然只是演武場試煉,卻全都是拼上了生死,出招毫不顧忌,竟是不留後手,看得練鈞如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然而,四周觀戰的虎豹營將士卻依舊是鴉雀無聲,就連呼吸也仍舊是均勻無比,彷彿正在力拼生死的,並非他們的兄弟袍澤。
隨著時間的推移,場中的爭鬥已是近乎白熱化,久戰不下讓姜明等人極為詫異,他們萬萬沒有料到,不過是四個隨意選出的王師將士,就能抵擋他們狂風驟雨般的突襲。四人對視一眼,腳下步伐突然一變,竟是突然轉為了真正的聯手合擊陣勢。此戰乃是他們在練鈞如這個新主面前的初次獻技,若是落敗不敵,將來怕是還會連累到留守中州的其他十四人。
「殺!」隨著姜明突然的一聲大喝,四個家將同時奮力擲出手中長槍,隨即拔劍衝前一步,右腳又狠狠地躍起蹬踏在長槍之上,狀若瘋虎般地凌空下擊。只是這一瞬間,他們便用了平日戰陣之中最為得心應手的槍劍合擊之勢。練鈞如只聽幾聲低沉無比的悶哼聲,便看到了面前瀰漫起的一簇耀目血光,不由臉色大變,剛才的對戰已經讓他目弛神搖,哪裡想讓同屬於自己的人手遭到折損,因此立刻就想喝令止歇。然而,嚴修卻突然將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低聲阻止道:「此戰尚未完結,再等等!」
練鈞如已是眼見四名軍士的左肩已為長槍洞穿,哪裡還會相信他們仍有戰力,然而,處於對嚴修的信任,他只得不安地點點頭。再看秦鋒等虎豹營將士,果然都是一個個面色平靜,絲毫不為戰友的生死操心,就在那一刻,他倏地對伍形易所授絹冊中,扉頁上那碩大無比的「生死」二字有了一丁點明悟。生者死之盡,死者生之盡,興許,那四個軍士,真的能夠置之死地而後生。
四名軍士彷彿絲毫不在意肉體上的創痛,只是被長槍的衝勢擊退了三步,便如釘子一般重新穩住了身子,兵刃忽然換到了左手,隨即用右拳重重搗在左肩的傷口上,頓時血泉湧動,大部分都飛濺在他們的兵刃之上。這詭異的一幕不由讓逼近的姜明等人動作一窒,就是這一剎那的功夫,四人口中又噴出漫天血星,只聽一聲淒然厲喝,四人的身影便詭異地模糊了起來,然而,那染血的兵刃卻彷彿魔靈一般朝姜明等人擊去。
「天魔解體!」在嚴修的一聲驚呼下,已經被一系列變故驚呆了的練鈞如終於恢復了清醒,幾乎是頃刻間便發出了停戰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