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行軍營帳中,八個人正在接受著軍醫的治療,姜明等人固然是灰頭土臉,傷痕纍纍,那四個軍士的傷勢就更為可怖,光是那一盆盆清洗傷口的血水,就足以讓尋常人望而生畏。站在一旁的練鈞如竭力忍著那股反胃的衝動,目光在四個軍士身上轉來轉去,心中卻是湧起一種悲涼的感覺。適才他已是從嚴修的口中得知,這些看似悍勇絕倫的軍士,竟是近乎生人和死人之間,早已失去了所有的感覺,所以才能無懼傷勢和死亡,就連失血過多也不會輕易導致死亡,所以才能肆無忌憚地使用類似「天魔解體」這樣的招數。
姜明等四人在練鈞如踏入營帳時就已是面露異色,他們在血光及體的一剎那就失去了大部分戰力,若非那停戰的命令來得及時,怕是他們今次不是丟命也得重傷,即便如今能夠保全性命,卻也是大大失了主人的面子。姜明掙扎良久,顧不得身上的傷勢,掙扎著起身上前,跪地謝罪道:「殿下,屬下無能,請殿下再給我等一次機會,定當盡心竭力……」
「夠了!」練鈞如暴喝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頓時讓姜明的心沉入了無底深淵。然而,沉默良久之後,練鈞如卻親自上前扶起了姜明,「本君失態了,今日之戰並無勝負,爾等也沒有任何過錯,只是本君自己失察而已!」他彷彿沒看見姜明詫異的神色,搖頭苦笑道,「你們戰力非凡,足可匹配本君當日以千金贖回的兵刃,無需妄自菲薄。」他低頭掃了一眼姜明身上的那些傷痕,面上又掠過了一絲悔意,「你們好好養傷,待到痊癒之後,本君另有犒賞!」他再也不想在這充滿著血腥氣的帳內多待片刻,轉身便大步離去。
臨到門口時,他卻停下了腳步,頭也不回地對軍醫吩咐道:「大夫,本君聽說你有真正的回天之術,所以希望你能救下那四人的性命。人非草木,本君絕不希望四個活生生的人變成屍首,你知道了麼?」
「殿下難道不知道,與其用藥救下他們,不若等待他們自行康復?」那軍醫的聲音顯得冰冷無情,但字裡行間儘是反駁之意,「屬下在無鋒軍中多年,深知其中根底,若是殿下執意一念之仁而浪費了珍貴藥材,將來一旦事機有變,屬下便無能為力了!」
練鈞如倏地轉過頭來,狠狠地瞪著那個面目尋常的軍醫,然而,最終卻敗在了對方那淡然的目光下。他沒有多說什麼,也懶得解答姜明等人心中的疑惑,轉身掀簾離開了營帳。營帳之外,孔懿和明空正肅然站在那裡,臉上陰雲密佈,但卻默契地一言不發。
「那三千人怎麼樣了?」練鈞如實在不想再提早先發生的事情,因此顧左右而言他,問起了孔懿和明空整軍的狀況,如果他沒有記錯,那些軍士似乎原本是伍形易的直轄,並不屬於這兩個使令指揮的範圍。
「殿下,王師無鋒乃是真正的精銳,您不用過度操心。」孔懿的話中似乎帶著別樣含義,「不過,孟明雖為主將,卻估計難以匹敵北狄天狼王的威勢,我等還是早作準備為佳!」
練鈞如不由悚然而驚,卻聽孔懿還在繼續著那令人震驚的說辭:「屬下已經親自前去查探過前方軍情,北狄大軍此次出動了將近二十萬,俱是真正的精銳,所以,伍大人已經在中州與周國接壤處布下了重兵防範。還有,周國此次的軍隊之中,長新君大人的親信心腹佔了七成,屬下懷疑周國可能會經歷軍變。」
「其中關節你究竟是否有把握?」練鈞如只感到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一時間已是難以自已。儘管他確實打過讓周國亂離的主意,可並不是現在,光是內鬥,百姓不會受到過多影響,可是,倘若在外敵來臨時再來一場內鬥,那就絕對是生靈塗炭,殘垣無數。
「長新君大人和北狄天狼王也許有過交易。」明空突然插上來的一句話讓練鈞如頓時怔住了,須知樊威慊長期都駐守在邊關防備北狄,這種話若是謠言,不但殺傷力巨大,而且很可能成功離間周侯兄弟,即便樊威慊最後成功奪得大位,怕也是難以使民眾服膺。
「這是何處傳來的消息,依我看,應該是北狄散佈的謠言才對!」練鈞如突然怒不可遏,狠狠一拳砸在了身邊的旗桿上,只見那木質旗桿喀嚓一聲斷成兩截,高高飄舞的無鋒戰旗頓時倒了下來。孔懿眼中厲芒一閃,上前輕輕一扶,又用力將其往地上的樁子上一頓,木質旗桿便摧枯拉朽一般輕而易舉地插進了木樁子之內。
孔懿彷彿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臉色絲毫不變。「殿下,謠言雖然無形,卻也有它的道理,所以不得不信!周國看似富甲天下,卻是如這木樁一般早已腐朽,不管長新君大人是不是在戰事中用了什麼手段,這一次都是凶險萬分,希望到時候殿下能夠聽從屬下的指令行事!」
儘管練鈞如已經習慣了孔懿那不似尋常下屬的語氣,但似今日這般直截了當的話語還是第一次聽見,因此他臉上的神情已是不知不覺地變了。確實,若是撇開身份地位不談,以他如今的本事,和身邊的任何一個人相比,都只是一個累贅,更何況是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
「我知道了,那此事就全都交給你們二人了!」練鈞如的語氣頗為沉重,其中可以聽得出深深的無奈。
他無知無覺地一個人在營帳間亂逛,心情極為複雜,一會兒想到了遠在華都的父母,一會兒又憶起了炎姬的面龐,一會兒又彷彿看到了伍形易輕蔑的眼神,一時間幾乎難以自拔。終於,被無數種情緒侵襲得神智迷亂的練鈞如仰天怒吼一聲,無窮無盡地宣洩著心中鬱積的悲憤和懊惱。就在他憤而出聲的那一瞬間,幾乎是下意識地用上了小有所成的真氣,滾滾懾人的聲浪頓時四散而去,卻詭異地沒有引來查探的人。在這無鋒軍營中,所有人都在一絲不苟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因此即便練鈞如虛有那尊貴的身份,卻仍舊不如孔懿和明空的影響力。
揀了一個僻靜的地方,練鈞如頹然躺倒在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起到這個世界後的所有情形。淪落微塵後得到的親情,驟登高位後看到的虛偽世故,然後是在列國權貴中苦苦周旋,似乎,上天並沒有給他一個止歇的機會。他正在思索著將來的打算時,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溫和中帶著冷漠的聲音。
「殿下,如今乃是非常時刻,您一個人不帶護衛待在此地,是不是過於大意了?」許凡彬依舊是那一身白衣,眸子中卻不再像平日那般疏遠,「我剛才騎乘金烏探過沁城,幾乎連命都送掉了。若是沒有看錯,怕是戰事就要臨近了。」他怔怔地站在練鈞如身側,眉宇間的神情似乎有些異樣。
練鈞如的臉色絲毫未變,孔懿已經說得那麼清楚明白,他自然沒有再懷疑的道理。「此事我已經知道了,許兄,請恕我直言,你和他們三人不同,雖然是炎侯義子,卻並非廟堂上的人物,為何要跟著攪和到此次的渾水中來?」他說著便想起了平日許凡彬和其他三人相處時,常常帶著那種若即若離的笑容,「你上次提醒我注意洛欣堅,如今可是還有其他的建議?」
許凡彬卻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反而是轉身正視著練鈞如的炯炯目光。「殿下,您刻意在周國朝臣中種下一個年輕淺薄的印象,不就是為了讓周侯少起疑心?」他刻意忽視了對方的臉色,反而仰天感慨道,「說實話,我此次奉命跟隨殿下,乃是懷有異志欲對殿下不利的,不過,在看了周侯的動作之後,我卻改了主意。殿下如此聰明,應該知道周侯打的主意不外乎是挾天子而令諸侯,那麼,殿下為何不捨棄城府深沉的周侯,而選擇我父侯呢?須知,對於殿下來說,要登上中州大位,只有選擇強者才能夠成功。周國現在正處於風雨飄搖的境地,實在不是最佳的選擇。」
練鈞如已是聽得完全愕然,他倒沒有想到,許凡彬說來說去,竟是打著這個主意。不過,如今周國眼看便要遭劫,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若自己真是那勞什子的興平君姜如,對方的建議乃是最好的選擇。「許兄的好意,我心領了!」他簡簡單單地答了一句,卻將右手伸了出去,「我只希望,炎侯能夠真的有如此心意!」
許凡彬先是一怔,隨即便笑著伸出了右手,響亮地拍了個正著。兩人都並非尋常人物,儘管彼此目的不同,但此時此刻,他們卻知道,今後的路很可能要求助於對方。許凡彬是為了完成義父的命令,而練鈞如卻是為了從劇戰中的周國脫身。如今周國和商國都遭了邊亂,唯有東夷和南蠻還未曾展開攻勢,因此,若要離開周國,最好的選擇便是鄰近的炎國了,而那裡,也應該是練鈞如名正言順的故鄉,儘管那裡已然是一片廢墟。除此之外,他還記掛著那個巧笑嫣然的少女……
總而言之,周國遭北狄入侵的這個時候,他要直接回中州華都是不可能的,無論是伍形易還是華王姜離,都會因為他的臨陣脫逃而心中不滿,更何況孔懿和明空都在他身邊如同監視。他這個被放出去的香甜誘餌,還遠沒有完成所謂誘餌的所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