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 正文 李珥5
    二天以後,我出了院。我沒有給許弋打電話,他的電話也沒有來。這周晚上的工作是在一個咖啡店裡賣蛋糕。每天晚上9點到點是蛋糕特賣的時間。我站在廣告傘下面,向來往的客人兜售。等蛋糕快賣完時,雷聲響起。我看看天空,急匆匆地開始收攤。

    一個聲音說:「把剩下的都賣給我。」我低下頭,轉身打算離開,可是他從身後一把鉗住我的手臂,把我扳過來。我的天,這可是在大街上。儘管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我也知道他就是許弋。我始終不忍注視的這個人,他就是許弋。他來了,我在劫難逃。他輕輕地擁住了我,歎息說:「李珥,怪了,我想念你。」他的擁抱是那樣那樣的輕,若有若無,我手裡最後一塊蛋糕應聲而落。也許是殘留在指尖上的奶油讓空氣中忽然有了愛情的味道,於是我認命地閉上了眼睛。良久,他放開我說:「跟我走吧。」我傻不啦嘰地跟著他,我們並肩走在將近午夜的上海大街上。這一帶不算繁華,再加上快下雨,路上已經沒有太多行人。雷聲和風聲一起起來,十一月的梧桐樹葉子還算密,在揚起的風裡發出急切的絮語。7歲的自己,曾經多麼渴望與他這樣並肩前行。我微微側目,看著他挺拔的鼻子,一剎那感到恍若隔世。又走了一會,他還沒有停且沒有方向的樣子,我停下來問:「我們去哪呢,再晚我就回不了學校了。」許弋停下來,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天空。接著他迅速把我拖到樹下,用和夢裡判若兩人的柔軟的目光盯著我,一個字咬著一個字地說:「李珥,做我的女朋友!」雨水,就在這時候,滂沱地降臨。我用力把他推開。我的手一下子被他緊緊攥起來,放在胸口,動彈不得。雨水打在我的髻上,我拚命閉上眼,把自己的頭搖得彷彿中咒。他緊緊地,也如中咒一般把我弄得不能動彈,一個勁兒地說:「答應我吧答應我吧答應我。」我受不了。不顧一切地俯向他,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起來。他始終都沒有動一下,連顫抖都沒有。我的髮髻終於散落下來,一定是很醜陋地耷拉在我的腦袋上吧,就像一隻剛剛降生的章魚那樣的醜陋。我哭了。我終於還是哭了。我哭著用我的舊跑鞋狠狠踩他,它還是兩年前那雙,在大雪裡踉踉蹌蹌蠕動的那雙。他的手稍微鬆開一點,我便把它抽出來。「做我的女朋友吧。」他還在說,不過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溫柔,緊抓住我的手也終於放開了。我捂著腦袋蹲下身來,我懷疑我自己是在做夢。朦朧中他把我背起來,往學校的方向奔去。朦朧中,我又聽見他說:「我是不會喜歡你的。」朦朧中,吧啦抱著我瘦瘦的身子站在一邊,許弋被無數只腳踢倒在地上,他的腦袋正冒著汩汩的鮮血……我的腦袋又重又疼,一切的一切,都像被扔進一鍋開水裡一樣,肆無忌憚地在我的腦子裡滾動起來。天翻地覆,不得安生。「來,雨太大了,我們到那邊去!」他一面喊著把我拖起來,拖到了一家商場的屋簷下面。替我拍打著身上的雨水,其實這樣的拍打是徒勞無功的,因為我們兩個人的身上都已經完全濕透了。我冷得發抖,突然想抽煙了,於是我請求他:「給我一根煙吧。」在心裡寥落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吧啦抽煙的樣子。她站在舞台上低吟淺唱,然後她走下台來,寂寞地低下頭點燃一根煙,火光照亮她臉的一剎,彷彿點燃所有的溫暖渴望。許弋問我:「你說什麼?」「我想抽煙。」我說。他從口袋裡把煙掏出來,雲煙,自己點了一根,又替我點著了。我顫抖著,煙很快就熄滅了,許弋再過來替我點,我推開了他。他的手突然扣住了我的五指。我下意識地把手移開,他又伸過來一把把我撈住。我轉過頭去,他嘴裡含著煙,固執地把我的腦袋扳正。我覺得自己矯情。於是情不自禁地在心裡派出一個小人。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你願意不願意聽我說?」「我不願意。」「我爸爸,因為貪污,坐了牢。」「我知道。」「媽媽得了癌症,去世了。」「我也知道。」他朝著我咆哮:「你這個小妖精,你到底還知道我一些什麼,你說你說!」我絕望地說:「許弋,請不要這樣。」我感到言語的無力,在他的面前,我瑟縮著什麼話也說不出。許弋平靜了一會,抬頭對我說:「你是一直愛我的,對不對?你不會騙我,對不對?」我還是沒有說話,把頭別向了一邊。他繼續握住我的手,說:「我那天去了醫院,我看你躺在那裡,你睡著了,我看了你很久,你的樣子很熟悉,有好長時間,我都沒有看過一張這樣熟悉的臉了。」我還是把頭別向一邊,雖然這個姿勢很難看並且很難保持。可我被他的話感動了,我終於保持不住情不自禁地轉頭的一瞬間,許弋的臉突兀地逼近,然後,咬住了、我的、嘴唇。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想推開他,他卻順勢把手覆在我手上面,緊緊地按在他胸口不鬆開。在那一個瞬間裡,嘴唇難以言喻地疼痛不堪,冰涼的手指貼在他脖子下面溫暖的皮膚上。我想掙脫開,他反而更是按住。那個留在記憶裡優雅而沉靜的少年許弋呵,此刻蛻變成這樣一個執拗自私的男子。這是我的第一個吻,在陌生城市夜晚無人的滴雨的屋簷下,終於獻給我親愛的許弋。我流著眼淚完成它,心裡那麼疼那麼疼。很久以後我看到一本雜誌,上面說接吻時會把女人的手放在胸前的男人,才是真正愛她。那時我已經同許弋在一起,我們一起坐在公園的椅子上,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獨自笑起來,他從椅子的另一頭坐過來,環住我說:「你看到什麼好玩的了?」「沒有。」「有。」「說了沒有就是沒有。」「就是有!」他用手捏著我的兩頰左右晃動,接著嚴肅地說:「你越來越胖了。耳朵豬。」「你才是豬。」「耳朵豬,豬耳朵。」他為他的順口溜洋洋得意,笑得肩膀一直抖個不停。說時遲那時快,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肩膀上狠狠扒拉了一口。「啊——」許弋同志仰天長嘯起來。「此豬待宰。」我抽風般地回敬。既而笑嘻嘻地翻了個白眼,繼續看我的書去了。就這樣,我終於成了許弋的女朋友。這好像是一件預謀已久的事情,等到成功的那一天,我卻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而且隨著時日的增長,這種不安開始越來越強大,有時候稍不小心,就會將整個自己完全淹沒。有一天,許弋在電話裡對我說:「李珥,在這個世界上,也許你不算最美的女孩子,但你一定是最美好的女孩子。」我把手機從右耳換到左耳。低聲請求他:「請你再說一遍好嗎?」他也許說了,可是我沒有聽見。我的左耳還是這樣,在最最關鍵的時候失聰。不過我沒有告訴許弋這一點,就像我其實也不很瞭解他一樣,我知道我們都是受過傷的孩子,敏感,脆弱而且多疑。我唯一的希望是,我和他的愛情能夠朝著我想像的方向發展,它完全不必大起大落,跌宕起伏,平安就好。許弋在我的建議下,辭去了酒吧的工作,斷了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的交往,在課餘時間專心替一家電腦公司做事,這讓我多多少少有些成就感。不是很忙的時候,我們約會。我們的約會和其他大學生是完全不同的,有時候是在電腦公司配給他的一間小小的機房,他埋頭弄他的電腦,我埋頭看我的書。有時候是在麥當勞,我們面對面各自吃完自己的漢堡和薯條,有時候是在大街上,在上海一些古舊的弄堂裡,他牽著我的手散步。我喜歡被他牽著,因為他每每握我的手,都是緊緊的,不肯放鬆的樣子。這讓我心安。我跟琳說起這個,她笑我:「親愛的孩子,這說明你缺乏安全感。」也許真的是吧。我的安全感其實來自於我自己,我內心深處有根危險的弦,我深知它不能碰,碰了後果不堪設想。於是我僵持著自己,學會現世安穩。不過許弋也不是沒有給我帶來過麻煩,他的生活來源全靠自己,所以他總是缺錢花,也許是從小養成了大手大腳的習慣,他有了錢的時候從不去考慮沒錢的時候該怎麼辦,比如冬天來臨的時候他給我買了一件一千多塊的紅色大衣,漂亮是很漂亮,可是我心疼了很久,他滿不在乎地說:「放心吧,我正在開發一個新的軟件,很快就很有錢了。」結果,他的開發沒有成功,錢並沒有掙來,相反,因為添置電腦設備,他又陷入了經濟的恐慌。我不斷地借錢給他,於是我的錢也不夠用,只好不斷地求琳給我找新的活幹。琳有時候生氣了,說以後再也不管我,但她說這麼說,卻總還是想方設法地幫我。還有一次,我在上課的時候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一個女孩,她說許弋給我帶了東西,讓我去校門口拿一下,好在那天是上大課,我正好也坐在教室的門邊,於是我偷偷地溜了出去。我在走到校門口之前一直在揣測許弋會給我帶來什麼樣的驚喜,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對這類驚喜的恐懼遠遠超過了盼望。事實也的確如此,我那天盼來的「驚喜」是這樣的,一個打扮時尚的女生冒到我面前來問我是不是李珥,我說我是,她撲上來,笑嘻嘻地用力地扇了我一耳光,然後跳上出租車揚長而去。我摀住臉,在地上慢慢地蹲下來。大約兩分鐘後,我站起身來回到了宿舍。

    吃午飯的時候我在食堂裡遇到琳,她吃驚地問我:「你的臉怎麼了,怎麼腫了?「沒事。」我盡量平靜地答。「不對。」琳堅持說,「你肯定有事,你的眼睛也是腫的。」「真的沒事。」我說。我不想把被人扇耳光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琳,包括許弋。但琳終究還是知道了,這件事被目擊者傳得面目全非,對我非常的不利。琳瞞著我給許弋打了電話,狠狠地罵了許弋一頓,只是這一切我都不知道。週末的時候許弋讓我去他們學校找他。他在校門口接我,一見我就攬我入懷。我的臉微紅了,他愛憐地摸摸我的臉說:「怎麼樣,這些天好不好?」我說:「挺好啊。」他笑,帶著我一起走過他們校園那條寬闊的大路。經過的女生們都用不同的眼光在看著我們,這也是我不喜歡來他們學校的最主要的原因,在這個不大的大學校園裡,英俊的許弋和在天中時一模一樣,無論何時,都是一個讓人關注的焦點和不會疲倦的話題。就像琳說的:「你那個破小孩身上,有種要命的貴族氣息。」她總喚他破小孩,並且不太看好我們的愛情。不過這沒有什麼。我理解琳。琳自己的愛情也毫無進展,我知道她一定深深地喜歡著一個男生,可是那個男生並不喜歡她。那個胖男生還在堅持不懈地追求著琳,不過琳也一直毫不所動,真是世事兩難全呵。許弋帶我來到他們學校最大的操場,操場上有些男生正在打藍球,一些女生在旁邊吶喊,他拉著我一直往前走,走到那堆叫喊著的女生的面前,指著其中的一個問我:「那天,是不是她打了你?」我看著那個女生,她已經換了一套衣服,但她的樣子我不會忘記。我搖了搖頭,拉著許弋說:「我們走吧。」許弋平靜地說:「我再問你一次,是不是她打了你?」我還是沒做聲,那個女生卻跳了起來:「就是我,就是我打了你的心肝寶貝,那又怎麼樣,你打回我啊,打啊!」許弋一巴掌就揮到了那個女生的臉上。打完了他還不夠,還要撲上去打。「不要,不要打!」我尖叫著,拚命地拉住了他。許弋動女生的事讓他在校園裡的人氣指數急速下降,不過他並不在乎,他把我摟在懷裡說:「李珥,這一輩子,我不會欺負你,誰要敢欺負你,我也絕對不讓!」我問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因為你對我好。」他輕輕咬著我的指尖說,「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心對我好而且不求回報的女孩子。」我把頭抬起來看他,我以為他會吻我,但他沒有,他看了我好長時間,最終艱難地轉過了頭去。我知道我們之間都有一些些莫名的障礙,不過這沒有什麼,只要他有耐心,我更有的是耐心。春節到來的時候,我計劃著和許弋一起回家,我想了很久,用了盡量不刺激他的言辭提出我的要求,但是如果我所料,他很堅決地拒絕了我。並且希望我能留在上海陪他過年。可是這對我而言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爸爸媽媽早就做好了迎接我的準備,還有尤他,如果我不回家,就算找到再合理的理由,我相信他們也會一起衝到上海來。我跟許弋說對不起。他若無其事地搖搖頭說:「沒關係,你應該回去的,你有你的家。」「許弋。」我抱歉地說,「我很快回來。」「沒事。」他說,「你回家玩開心點。」我走的那一天上海非常非常的冷,許弋送我到車站,他用他的大衣裹住我,這在我和他之間算是非常親呢的舉動,那天,他一直送我到月台,我從他的大衣裡鑽出來,跳上車,轉過身看他的時候,我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春節就要來了,萬家團圓的日子,他是那樣孤零零,那樣落寞。於是我又拖著我沉重的行李跳下車來。「你幹什麼?」他問我。「我不想走了。」我說。「傻丫頭!」他一把把我攬進懷裡,拉起他的大衣蓋住我們的頭,忘情地吻了我。火車的汽笛聲響起,他反應過來,忽然放開我,然後替我拎起行李,粗暴地把我往車上推。「回去!」他說。「我不!」我說,「我要留下來陪你。」「回去!回去!」他不顧我的請求,硬是把我推上了車,然後,他轉身大踏步地跑離了月台。火車開動了,我當著列車員的面,眼淚流了下來。見慣了離別的列車員毫無同情心地推我一把說:「快到裡面去,不要擋著這裡!」就這樣,因著對許弋的惦念,我過了平生中最心不在焉的一個春節。就連尤他讓我去廣場放煙花,我也毫無興致。彷彿我自己的歡樂是對許弋的嘲諷對愛情的背叛。尤他終於問我:「你到底怎麼了李珥?」

    「我戀愛了。」我對他說。「是嗎?」「和許弋。」我說。我以為他會暴跳如雷,但我以為錯了,尤他只是輕輕地噢了一聲。我無從去關心他的喜怒,更重要的是,許弋在發來一個新年祝福後就徹底地關掉了手機,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要我毫無掛念。天知道,面對這一切,我是多麼的無能為力。初二的那天早上,我去了吧啦的墓地。她的墓前青草依依,一束新鮮的黃玫瑰放在那裡,上面還有美麗的露珠。我俯下身撫摸那花瓣,一種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嚇得我落荒而逃,一個人影擋住了我的去路。「小耳朵。」他說,「你要去哪裡呢?」「哎!」我好不容易讓自己鎮定下來:「新年好啊,張漾。」他笑笑地看著我:「你好像長高了。」「怎麼會。」我說,「十六歲後我就再也沒有長過個兒啦。」他伸出手,在我的頭頂上輕輕拍了一下說:「新年快樂!」「你回家過年啊?」我真是廢話連篇。「是啊。」他說,「回家過年。」他也廢話連篇。「我們很快就要開學了。」我繼續廢話連篇。「我們也是。」他摸摸後腦勺,配合著我。「你還在這裡幹嘛呢?」我問他。他指指前面:「我等我爸爸,他去前面了。」說,「再見。」「再見。」我往前走了幾步,想再回頭,可是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回頭。卻聽到他在後面喊:「小耳朵。」我停下我的步子。他說:「你要是哪天換了信箱或是電話號碼,記得一定要通知我。」我回身,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對他說:「好的呀,我一定會的。」他舉起手再次跟我說再見。我也朝著他微笑地揮手。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忽然沒有道理地想起了梁家輝,我一面快步下山一面做著一個極富哲理的思索,一個人在戲裡戲外肯定是不一樣的,這一點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戲裡,還是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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