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皎十八歲的生日,我們一群人在卡拉O裡唱歌。被風吹過的夏天。黑暗擁擠的小包間,啤酒瓶歪七豎八,擺滿了長條桌,香煙的味道讓人想咳嗽和睡覺。我的老婆壽星蔣皎在和別的男生唱歌,憑心而論,她的歌藝不錯,瞇起眼睛唱歌的樣子,有點像《流星花園》裡演杉菜那個大S。我沒有來由地對這種軟綿綿的煽情的歌聲感到厭倦,我忽然想起一個曾經的女孩子站在酒吧那個窄窄的木頭舞台上唱歌的樣子,她空曠的毫無所謂的歌聲,遺世獨立的眼神。這種突然而至的想念讓我心神不寧。於是我起身走了出去。八月末的陽光炙烤著大地,高空的太陽不停地吐出血紅的氣息。整個世界成了密不透風的一個圈,我招手攔住一輛出租,跳上去,對他說:「去南山。」出租車內的空調讓我感覺稍微舒服了一些。司機透過後視鏡在觀察我。一個穿著隨隨便便的短褲和汗衫在大夏天的午後要去南山的人,不是有問題就是神經病。車子開出去五分鐘後我的手機響了,如你如料,是蔣同學。在那邊氣呼呼地喊:「死蟑螂,你去哪裡了?」蟑螂是蔣同學對我愛稱,來歷我已經不太記得了,估計也是說我這人是「四害之一」吧。原諒我最近記性一直都不太好,我只記得為了表示反擊,我曾經給她起過一個外號叫「蒼蠅」,可她不同意,在她的眼淚攻勢下我改叫她「餃子」,這個外號她倒是欣然接受了。並喜滋滋地說:「餃子是有內涵的東西。」她一向具有這種自說自話沾沾自喜的本領,從這點來說,我不得不服。「快說啊,怎麼不說話,你到底在哪裡?」她開始不耐煩。「廁所。」我說。「怎麼時間這麼長?」「大便。」我說。「蟑螂!」她尖叫著,「我不管,我要你立刻出現!」我掛了電話,關了機。南山離市區大約有二十多公里的路,車子開了半天後,在一條狹窄的路旁停了下來。司機說:「只能開到這裡了,前面車子會不好掉頭了。」我付賬下車。這裡還是我第一次來,有些摸不著頭腦,我一面順著山路往上走,一面思索著應該怎麼找到我想去的地方。天遂人願,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我發現山上走下來一個人,她打了一把紅色的小花傘,背著一個藍色的小背包。我想,我應該認得她,而她,也應該認得我。她抬頭看見我,眼神裡果然有了慌亂的成分,她低著頭疾步往下,想裝做沒有看見我。我站在原地不動,在她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我伸出一隻手臂攔住了她。她抬起更加慌亂的眼睛看我,並不說話。「帶我去。」我說。她試圖想掙脫我。「你今天不帶我去,別想下山。」我威脅她。「那你先放手。」她輕聲說。我放開她,她再次看了我一眼,我發現她眼睛裡的霧更濃了一些,然後,她轉身朝著山上走去。我跟著她向上爬,很快我就累得有些吃不消,但前面嬌小的她卻顯得輕鬆自如,身形輕巧。大約十分鐘後,我的眼前忽然變得開闊。這裡是一整片的墓地,在烈日下靜靜地排開來,顯得更加的沉默和安寧。她帶著我在一條小路上繞著前行,沒過多久,她停了下來。我知道目的地到了。不知道為何,我的心裡有一些慌張。我看到眼前的墓地上有一束新鮮的野花,應該是黃色的小野菊,或者是別的什麼花,不張揚地開著。這麼熱的天,花瓣上居然還有細小的水珠,估計是她不久前才放上去的。我走近,看到墓碑上的那張照片。黑白照片,年輕的,美麗的,久違的臉,無所畏懼的眼神。我的心像忽然被誰一把揪了出來,扔到半空中,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去向。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低下頭,眼淚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它們迅疾地地落到草地上,很快被陽光蒸發掉。「她很安靜,你不應該來打擾她。」不知道過了多久,站在我身邊的打著紅傘的女孩說。「你是誰?」我問她。「我是誰不重要。」她冷冷地說。「你是她的好朋友嗎?」我疑惑地說,「我看著你眼熟,但不記得在哪裡見過你了。」她用更加冷靜的口吻答道:「我們在同一所學校,在學校,經常看到你。其實,我們見過很多次。」我想起來了!往事在瞬間閃現,我的心裡莫名的一激靈。「你謀殺了她。」她說,「她不會原諒你。你哭也沒有用。」說完,她打著傘轉身離開。我從地上站起來,跑上前拉住她:「她死前你一定在的,你告訴我,她有沒有說過些什麼?」「聽說你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她問我。我點點頭。「恭喜你。」她說。
我不耐煩地吼她:「別給我整這些,給我想要的答案!」她好像並不怕我:「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她什麼也沒說,至少,我不知道她說過些什麼。」「請你告訴我,我真的很想知道。」我把語調放軟,試圖哄她。「或許你應該去問問黑人。」她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也許是黃昏快要來了,炙烈的陽光終於變得晦暗,山頂上猛地吹起一陣陣的涼風。我坐在吧啦的墓前,看著遠方的雲從頭頂上慢慢地飄移過去。我沒有想到的是,暴雨會來。好像只是幾分鐘的時間,天已經完全地變掉,風越吹越猛,豆大的雨點砸到我的身上,我無處可躲,我也不想躲,就讓雨下得更猛烈些吧,下吧,衝垮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我並不企盼什麼樣的救贖,此時此刻,我只是想這麼做,想陪著她。我懷念我站在她家窗下的那個飄雪的冬夜,懷念她溫暖的雙足靠近我時的溫暖,就讓我地暴風雨中咨意地懷念一回,誰也不要來打擾。誰也不許來打擾。
我回到市區的時候,是夜裡十點鐘。雨後的氣溫依然很高,我被雨淋過的頭髮和衣服已經全干了。因為打不到車,我走了很久的路。我想起那個和我一樣去看吧啦的女生,她也許是經常來,不知道她是採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回,看她那柔弱的樣子,要是也走這麼長時間的路,一定會累得趴下吧。
我沒想到,蔣同學在我家不遠處的路燈下等我。她起初是蹲在那裡,見了我,她站起身來,靠在身後的路燈上,憔悴地看著我。她已經回家換了一條新裙子,而且我發現她換了髮型,暗紅色的頭髮凌亂的,可笑地捲曲在她的頭上。我走近她。「我十八歲了。」她說。「生日快樂。」我說。「我燙了頭髮。」她說。「不好看。」我說。她的臉部忽然強烈地**起來,然後她哭了出來。她並沒有撲入我的懷抱,我有一刻試圖想伸出手去擁抱她,但是我最終沒有這麼做。我們就這樣僵持著。我很耐心地等著她哭完。可是她沒完沒了。我維持我的性子等。還好周圍一直沒有人經過,不過經過也沒有什麼,我早是這個小城的新聞人物,在我的身上,發生什麼大家都不會再好奇。終於,我拍拍她說:「好啦,哭多了會變老的,你的新髮型已經讓你顯得夠老了。」她抬起頭來看著我:「你不是喜歡嗎,我知道你喜歡的!」「你胡說什麼!」「你忘不了她,我知道你忘不了她!」蔣皎抓著她的頭髮哭著喊,「如果是這樣,你就乾脆把我忘了吧,張漾,我們從此一刀兩斷!」「好的。」我說。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知道她開始在後悔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不過我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以不變應萬變。她恨恨地看我一眼,推開擋在她面前的我往前跑。前方,一輛摩托車正疾馳而來。看她的樣子,根本也不知道要閃躲,我的腦子裡轟轟作響,趕緊追上去,一把把她拉到了路邊。摩托車急停下來。離我們只差一毫米。「有病!」摩托車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罵完,重新發動車子走了。蔣皎同學狂亂的卷髮輕拂著我的面頰,癢得我有些吃不消。我想推開她一點點兒,但是她抱我抱得特別緊。她嗚咽著:「蟑螂,你別不要我,求你不要離開我。」「一刀兩斷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我錯了,我錯了。」她認錯比眨眼睛還要快。「好吧。」我輕輕推開她,「我今天很累,你也快點回去休息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不好?」「送我回家好嗎?」她說,「前面有段路很黑的,你也知道,我怕。」我真的很累,並且餓得眼冒金星。不過我沒辦法,只能陪著她往家走。她的手牽著我的,緊緊地,不肯放鬆。我們走了幾步,她又把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腰間。轉到前面的一個巷子的時候,我感到她明顯地哆嗦了一下。「下周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裡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真討厭這裡,我們離開後,就永遠都不要再回來,蟑螂你說好不好?」我忘了說,蔣同學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學理工。她其實是想去上海讀書的,但因為我喜歡北京,她最終還是選擇了一所北京的學校。「好的。」我說。「我以後都不再鬧了。」她說,「我會乖。」這樣的保證,我聽過一千次了。走過小巷的時候,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摟緊了她一些些。這條路白天和夜裡完全不同,我們好像已經有很多夜裡不曾經過它了。路的那邊有個破舊的小房子,我永遠都記得那個冬夜,我趕到那裡,蔣皎被黑人他們幾個小混混用布條堵住了嘴,抵在牆角,無聲的嗚咽和絕望的眼神。黑人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對著我說:「臭小子,你自己選,是我們哥們兒幾個當著你的面做了你的女人,還是你自己拿著這把刀自行了斷!」那一天,是吧啦下葬的日子。天空飄著春天的最後一場細雪。我對黑人說:「你們放了蔣皎,不關她的事!」「關不關她的事我說了算。」黑人說,「你先抽自己十個耳光,我再決定要不要放了她,你說呢?」我說:「十個?那麼多?」「你他媽別廢話那麼多!」他上前一腳踢到我的膝蓋上,我疼得單腿跪了下去。黑人用刀尖在我的臉上比劃著說:「這張臉長得是不錯,能騙小姑娘,確實能騙。不過我倒想問問高材生,你有沒有想過騙過之後的後果呢?」就在這時候,警車的聲音由遠而近。黑人嚇得收回刀:「你做了什麼?」我努力站起身來,冷靜地說:「我報了警。」
「你別忘了,你的手機在我手裡!」黑人說,「我要是不高興,就交到吧啦表哥的手裡。」「那又怎麼樣呢,」我說,「它說明不了什麼。」黑人拿著刀朝我撲過來。我一反手就奪下了他的刀。這個大而無用的東西,空長了一身橫肉。我把刀架在黑人的脖子上,逼他們放了蔣皎。「不許放。」黑人紅著眼睛喊。「大不了大家同歸與盡!」「你們有大好的前程,犯不著。」我對那幫技校的小孩說,「在警察沒來以前,走先!」四五個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關鍵的時候選擇了自己,立馬作鳥獸散。有一個在離開前,還匆匆忙忙地替蔣皎鬆了綁。自由後的蔣皎蹲在牆角,半天起不來。我放開黑人:「你也快走吧。」他不相信地看著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這筆賬沒完,我遲早跟你們算!」黑人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句話,逃跑了。我走過去扶起蔣皎,她蒼白著臉問我:「你真的報了警?」「用得著嗎?」我說。不過,我還是很謝謝那輛經過的警車。那一次,蔣皎被嚇得不輕,我陪了她三天三夜,她才有勇氣重新走進學校的大門。當然現在,這裡已經安全了。蔣同學的父親的錢是最有用的東西,黑人並沒有被怎麼樣,他離開了這裡,並且聽說,他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不回來也好。短短半年,很多的東西都完全地改變了。消失了,不見了。最痛苦的是,消失了的東西,它就永遠地不見了,永遠地不會再回來,卻偏還要留下一根細而尖的針,一直插在你心頭,一直拔不去,它想讓你疼你就得疼,絕對牛逼。「到我家吧。」蔣皎低聲求我,「我讓王姨給你炒蛋炒飯。今天是我的生日,家裡還買了蛋糕的。你不去替我慶賀,怎麼行呢?」她總是這樣會耍小聰明,一步一步達到自己的要求,儘管我很不樂意,但我對自己飢餓的肚子屈服了。「好的。」我說。蔣皎抬起臉來看我:「蟑螂你完蛋了。」「怎麼了?」「你今晚跟我就三次『好的』啦,我發現你除了『好的』別的都不會說啦。」說。「求你啦,我過生日,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心不在焉的?」「哦。好的。」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