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 正文 張漾2
    雙休日。我在商場的手機櫃檯推銷手機。要開學了,買手機的人賊多,我站得腳都發軟,說得嘴發乾,到了晚上六點鐘的時候,業績還算不錯,一共銷出去八台。經理衝著我瞇瞇笑說:「帥哥就是好辦事,你看,你的顧客都是女孩子呢。」

    就在這時候,我又看到了她,那天在南山遇到的那個女孩子,她穿了一條白色的小裙子,正在文具櫃檯那邊買東西。站在她旁邊的那個男孩是我的同學,叫尤他。那小子是個怪才,從高二跳級跳到高三,他好像專門是為讀書而生的,這次他又考了全市第一,比我這個第五名總分高出三十分左右。三分鐘後,他們一起朝著我這邊走過來。她的手裡拎了一個袋子,裝著才買的筆記本啊筆啊什麼的,走到一半的時候,我看到尤他想替她拎,被她堅決地拒絕了。見到我,兩人都有些吃驚。我衝他們笑笑。尤他也笑,問:「張漾你怎麼在這裡呢?」「要開學了,湊學費啊。」我說。她始終繃著一張小臉。好像沒看見我一樣。「要買手機嗎?」我問。「是的,」尤他說,「我想買款實惠一點的,適合學生用的,要不你給推薦一下?」一旁的她對尤他說:「你先看著,我先回家去了。」尤他攔住她:「等等嘛,我看一下,很快就好,馬上送你回去。」「誰要你送!我又不是不認得路!」她說完,拎著她手裡的破袋子,雄赳赳氣昂昂地轉身大踏步地走了。我笑著說尤他:「你女朋友挺凶的嘛。」「不是啦,」尤他連忙解釋,「她是我妹妹。」「哦?」我說,「你看看這款諾基亞,性價比不錯。」「噢,算了。明天再來看!」尤他推開我,急急忙忙地追隨那女孩而去了。哦呵呵,妹妹。經理把當天的費用結給我,告訴我可以下班了,她問我:「明天還來嗎?」「來,」我說,「站完最後一班崗!」說完,我捏著八十塊錢給她敬個禮,出了商場的大門。比起冷氣十足的商場來說,外面還是顯得悶熱。我站了一天的櫃檯,小腿肚不僅發酸還有些發顫,喉嚨裡幹得直冒煙,於是我跑到商場外面的一個小冷飲店,要了一大杯冰可樂,坐到公車站台旁邊的台階上喝起來。轉頭的時候我忽然看到她,她就站在我身邊。嚇了我好大的一跳。她還是拎著那個口袋,穿著她純白色的小裙子,在吃一支彩色的冰淇淋,只是尤他不見了。我心情不錯,於是吹了一聲口哨,問她:「你哥哥呢?」她的臉微紅了,看上去很可愛。不過她接下來並沒有表現得像我想像中的那麼膽小畏縮,而是輕快地調皮地回答我說:「我把他甩掉啦。」「哎,你要記住,不要隨時隨地甩掉一個願意對你好的男人,你會後悔的。」我說完,把手中的口樂杯子捏碎了,往地上一扔。她看我一眼,替我把杯子撿起來,扔進了旁邊的垃圾箱。我點燃一根煙,瞇起眼睛笑著看她,她轉開了目光。剛好公車來了,她跳上了車,是五路,我要坐的不是這班車,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身不由已地跟著她上了車。車上人很多,沒有座位,她個子不高,拉著吊環的手顯得有些吃力。我站到她的身邊對她說:「要是袋子裡沒什麼寶貝,讓我替你拎著可好?」她不回答我,把袋子捏得緊緊的。「給我!」我一面伸手一面命令地說。她堅持著不回應,但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緊張。我覺得有趣,於是逗她說:「你不給我也行,那我就牽著你的手吧。」我的手還沒完全碰到她的手,袋子應聲而落,帶著她的體溫落到了我的手中,還真是沉。我俯身問她:「買這麼多筆記本,寫日記嗎?」她不理我。我說:「問你話呢?」她仰起小臉問我:「難道你問我我就非要答嗎?」我們的臉隔得很近,公車一搖一晃間,就隔得更近了,黃昏的陽光照著她雪白的皮膚。她的皮膚真的很好,和蔣皎不同,和很多的女孩都不同,一塵不染的透明。還有那雙眼睛,清澈得簡直不可思議。見我一直盯著她看,她的臉又紅了,還是微紅,微紅的臉洩露她內心的慌亂,但她一直強撐著不肯投降,倔強地不肯轉開眼光。真有趣,不是嗎?她在下一站跳下了車,我跟著她跳下了車。「謝謝你。」她說,「把袋子給我吧。」「萬一我不跟著你下車呢?」我說。「那你一開始就不會跟著我了,」她胸有成竹地說,「你回家應該坐十一路,不是嗎?」「哦呀,」我說,「聯邦密探,請問你家是住在這裡的嗎?」「不是,」她手往前一指說,「前面一站才是我家。」「那你為什麼要在這裡下?」

    「我不告訴你。」她說。我暈。我把手臂抱起來,在黃昏的夜色裡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奇怪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小姑娘。她忽然又問我一句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話:「你餓了嗎?」我想了想說:「有點。」「你跟我來。」她說。一向不可一世的張漾就這樣跟著一個小姑娘,並替她拎著一大袋子東西往前走了。我沒有時間來思考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奇心真是人類最大的天敵,我就這樣一路隨她而去,直到她帶我走進我以前常常去的那個拉麵館。「你替我拎東西,我請你吃拉麵。」她回轉身來對我說。這是一個我熟悉的地方,雖然我有很長時間都沒有再來過。我在牆角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她要了兩碗牛肉拉麵,坐到我的對面。把其中的一碗推到我面前。我往碗裡加了一大把香菜,她忽然伸出手來,把我碗裡的香菜抓了一大把放到她的碗裡,然後若無其事地開始拌面,並吃起來。「這裡這麼多香菜,你幹嗎偏偏抓我碗裡的?」我問她。她輕笑著說:「你不知道了吧,曾經有人告訴過我,別人的東西總是好的。」我沉默半響,然後問:「是吧啦嗎?」「吧啦很喜歡吃這裡的拉麵。」她說,「我在這裡遇到過你和她,但是你肯定不記得了。」「是的,」我說,「我不記得了。」「你那天去看她,在山上淋到雨了吧,」她說,「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感冒。」「你為什麼關心我?」「我不告訴你。」她又是這一句。她低頭吃她的面,吃著吃著她抬起頭來看著我說:「怎麼你動也不動,你不是說餓了嗎?」我說:「我常常這樣,很餓,但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她拿了一雙乾淨的筷子,伸長了手臂,替我把麵條拌好,溫柔地說:「你快吃吧,麵條軟了,就不會好吃了。」「你叫什麼?」我問她。「李珥。」她說,「木子李,王字旁加個耳朵的耳。」「尤他真的是你哥哥嗎?」「不是。」她說。「那是你男朋友?」「我沒有男朋友。」她堅決地說,「我不談戀愛。」「你知道嗎,我很羨慕尤他,他考上清華了,那是我的理想。」她像模像樣地安慰我:「你的學校也不錯啊,不是人人都能進清華的。」我又點燃了一根煙,並把煙盒遞到她面前去。她搖搖頭,認真地說:「抽煙對身體不好,你要少抽。」我對著她欠了欠身。然後我狼吞虎嚥地吃完了一碗麵。她從包裡拿出紙巾來遞給我。如果現在有認得的人進來,多半會認為我跟她有暖昧的關係,但她很坦然自若。那夜我堅持要送她回家。她則堅持要走拉麵館後面的那條小路,那條路旁邊的房子已經建成了,有了路燈不說,路的兩邊還種了一些小花小草,但除了附近居民,走的人並不多。我跟她一前一後地走著,到了前面的一個地方,她忽然停了下來,問我:「你還記得這裡麼?」「記得。」我說。「那一次你在這裡揍她,是我把你拉開的。」我強忍內心的慌亂調侃道:「要是我今天在這裡揍你,你說會有誰來拉呢?」「你不會的。」她說。「為什麼這麼肯定?」「不告訴你。」她說。「那我們試一試!」我一把抓過她來,她嚇得輕聲尖叫,但只是輕聲而已,她甚至沒有下力氣要推開我。這個謎一樣的女孩兒,那一刻我有股衝動,其實很想吻她,但我沒有,她說對了,我做不到,我確實對她下不了手。我放開她說:「走吧,哥哥送你回家。」「不用送了,我家不遠,就是那幢。」她指指前面,然後接過我手裡的袋子說:「張漾,再見。」她叫我張漾,彷彿我跟她認識多年,是多年的朋友。「去吧!」我朝她揮揮手。我看著她朝前走,沒走多遠,她又回過身朝我奔過來,很直接地對我說:「我要知道你的電話號碼,還有信箱,或者QQ,都行。」說完,她遞上來一支筆和一個新本子。我在路燈下一筆一劃地寫給她,她跟我說謝謝,然後離開。見鬼!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裡,發現蔣皎母女都在。我父親正在替她們面前的茶杯加水,看樣子,她們已經坐了老半天了。裝做若無其事地跟她們打招呼。幾天不見,蔣皎的新髮型真是亂得不可開交,像個雞窩一樣頂在頭上,她畫了紫色的眼影,我最不喜歡的俗不可耐的紫色。我懷念那個直髮的穿黑白校服的蔣皎,至少那時的她,不會讓我感覺討厭。

    「張漾,我們正在跟你爸爸商量你們去北京讀書的事情呢。」蔣皎媽媽說,「他說他就不去送你們了,蔣皎他爸也忙,就我一個人送你們去吧,我們家在北京有房子,你們週末可以去那邊住……」笑瞇瞇地說。「蟑螂,你吃過飯了嗎?」蔣皎問我。「吃過了。」我說。「吃什麼的呢?」她總是這樣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拉麵。」「拉麵怎麼會有營養!」蔣皎媽媽叫起來,「走吧,我們還沒吃飯呢,一起出去再吃點東西,最近有家新開的川菜館不錯噢,就在義正路上,離這裡不遠。」「走吧。」蔣皎拖我。「不去了。」我打著哈欠說,「今天站一天櫃檯,累死了,想睡覺。」「你又去賣手機啦!」蔣皎叫起來,「不是讓你不要去的嗎?」我瞪她一眼,她閉了嘴。「阿姨你坐坐,我去洗個澡。」我招呼打完,就拿著汗衫進了浴室。蔣皎跟著我一直到了浴室的門口,我問她:「要幹嘛,難道想看我洗澡啊?」她嘴一咧說:「怎麼了,又不是沒看過!」「去外面等著我!」我說。她依然站在門邊不走:「蟑螂,你是不是還在生氣,我要是不來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會去找我?」「你說什麼?」我裝聽不明白。「我就喜歡你這種壞壞的脾氣。」她忽然笑起來,抱住我說,「你真的好有個性呃。」我的腦子裡卻忽然閃過那雙清澈的眼睛。我有些艱難地推開蔣皎,哄她說:「好啦,洗完澡出來陪你!」她終於放開了手。那晚,蔣皎陪我睡在我家那張狹窄的小木床上,床一動,就咯吱咯吱地響。蔣皎抱著我不肯放手,然後,她開始莫名其妙地流淚,眼淚流到我胸前的皮膚上,癢癢的。我還是沒有任何慾望。她反過來安慰我說:「沒事的,蟑螂,我們離開這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沒事的……」在她的喃喃自語中,我沉沉睡去。半夜我醒來,發現蔣皎並沒有睡,她坐在我小屋的窗邊,穿著我的大汗衫,在抽煙。她抽煙的樣子看上去很老道,但她並沒有當著我的面抽過煙。我撐起半個身子來看著她,她的卷髮,還有她黑暗裡那張臉的輪廓。我知道,這個任性的女孩給了我很多的東西,她為了愛情受盡委屈,我都知道。聽到響動,她轉過身來,透過月光,我看到她在流淚,大滴大滴的眼淚,無聲地從她的臉上流下來。「你怎麼了?」我問她。「我看到一顆流星。」她說,「嗖一下,就過去了。」我伸出手做了個手勢,示意她過來。她滅掉煙頭,重新回到床上。貼緊我,她的身子是冰冷的,我不由自主地摟緊了她。「蟑螂,我是心甘情願的,我知道我鬥不過她,但是沒關係,她已經不在了,我願意跟一個靈魂鬥到底,我心甘情願,再苦再痛我也堅持到底。」「別胡說!」我罵她。「好,我不胡說。」我吻了一下她的面頰,她伸長了手臂抱住我。小木床又開始咯吱咯吱地響起來,我拍拍她的背說:「睡吧,以後別抽煙了,煙抽多了牙會黃,皮膚會老,多難看啊。」「蟑螂我漂亮不漂亮?」「漂亮。」「我溫柔不溫柔?」「溫柔。」「那你愛我不愛我?」「……愛。」「我會愛你一輩子。」「唔。」……她終於睡著了。而我卻怎麼也睡不著了,我從小木床上爬起來,坐到窗邊,蔣皎剛才坐過的位置,我拿起煙盒,發現蔣皎將我所有的煙都抽光了。我把空煙盒一把扔到窗外,天空很黑,沒有蔣皎說過的那顆流星。透過窗玻璃,我忽然發現我的手機藍色屏幕在閃爍,看樣子有未讀的短消息。我轉身拿起手機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只有兩個字:晚安。我想我知道是誰。李,珥。不過我知道我肯定不會主動再去找她。我就要走了。離開。蔣皎說得沒錯,離開這裡,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在車站再一次看到李珥。她們一大家子人,是來送尤他的。尤他看到我們,很高興地說:「我們是一趟車吧,這下好了,我還怕路上沒人說話會寂寞呢。」蔣皎油嘴滑舌:「能和狀元同行是我們最大的榮幸。」旁邊有人插話,應該是她的母親。她說:「李珥,你要好好努力,明年就看你的了。」她還是繃著那張小臉,不說話。也不看我,好像我跟她從來就不認識一樣。上了車,尤他剛好和我們一個車廂,我們把位子換到了一塊兒,蔣皎八卦地問尤他:「剛才那個小妹妹是你女朋友哇?」「不是啦。」尤他說,「她是我表妹。在我們學校讀高二。」「高二?」蔣皎驚訝地說,「她看上去好小,就像個初中生一樣呢。」說完又推推我說:「蟑螂,你說是不是啊?是不是看上去很小啊?」「誰?」我裝做一臉茫然。尤他插話:「我們說李珥呢,你上次不是見過她的嗎?」說。然後我倒頭就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手機裡有條末讀的短消息:祝你一路順風。我看了看手錶,是夜裡十一點,火車搖搖晃晃,蔣皎和尤他都睡著了。我跑到列車的接口處去抽煙,然後我拿起電話來撥了那個手機。手機很快有人接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估計是怕被她家人聽見。「我是張漾。」我說。「我知道。」她說。「我到了北京應該會換號碼,是把新號碼發你這個手機上嗎?」「是的。」她說,「我把尤它的舊手機借過來用了,不過我不常開機,今天是例外。」「為什麼是例外?」「因為我要等你電話啊。」她說。「見鬼,你怎麼知道我會給你打電話?」「我不告訴你。」她又來了!「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會的。」她說,「明年,我也要上北京去讀大學。」說。「也許我會給你寫信,也許不。」「隨你。」「那……再見。」「再見。」我掛了電話,看到蔣皎站到我身邊,她冷著臉問我:「你鬼鬼祟祟的,在給誰打電話呢?」「我爸。」我說。「他都不來送你。」蔣皎撇嘴。我不說話,她又說:「沒見過這樣子當父親的。」「你他媽閉嘴!」我罵她。她不說話了。火車搖晃得更厲害了,蔣皎一下子沒站穩,好在我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到懷裡,咯咯地笑起來,大聲地說:「真快活啊,終於離開啦!嗚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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