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替我擦藥的時候,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了她,我實在控制不住地想找一個人說說話。在我的心裡,她已經成為一個可以傾訴的人。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我相信,她不會背叛我。而且,就算是她背叛我,我也願意不去怪罪她。我生性裡所有善良的東西都被這個叫做小耳朵的小姑娘無限地激活,讓我變得比在愛情裡還要柔情似水,我沒法形容這種感覺,但它讓我感到幸福,所以我願意先享受了再說。上帝做證,我,多麼,寂寞。那夜,我目送她離開,那麼弱小可愛的一個小姑娘,我擔心她會害怕。但我實在沒力氣再去送她,她回頭朝我微笑了一下,那微笑像星光一樣的亮堂。我靠在門上,朝著她做一個飛吻,她的臉紅了,把兩隻手合起來,放在太陽穴邊,做一個睡覺的手勢示意我早點休息,就轉身走掉了。我有些發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遠方。老太婆今天的牌局結束得早得離奇,她端了一杯茶,也在探頭探腦地往外望,好奇地問我:「她是天中的?」我沒理她,回了自己的房間。我沒有想到那晚張漾會來。那是十二點。我沒有睡著,窗戶那裡有動靜。我跳起來,打開窗,看到他。我們隔著一扇窗站著,冬天的風刺骨地穿進來。我看著他,沒有讓他進來,他也不動。終於,我忍不住問:「你怎麼來了?」「對不起。」他像一個孩子一樣地低頭認錯。對像覺到他的顫抖,還有他內心的恐懼,「無論以後發生什麼,吧啦,你要記住,我是真的愛你的,我是最愛你的,你是唯一一個讓我有感覺的女生。」「那麼,好吧。」我敗下陣來,「我明天就去縣裡的醫院,解決。」「我也不想的。」張漾說,「但我們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孩子,我會和你牽著他們的手在巴黎的街頭散步,給我時間,我會給你幸福。」「要多久?」我問他。「你願意等我多久?」他狡猾地反問我。「一輩子。」我毫不猶豫地說。說完後,我被自己的豪言壯語逗得咯咯笑起來。他有些緊張地問我:「你笑什麼?」我實話實說:「我笑自己變成了以前自己最不喜歡的那種沒骨氣的女人呀!」他摟緊了我。冰冷的雙足貼著我的。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他好像睡著了,甚至有了輕輕的鼾聲,我沒有喊醒他讓他離開,而是把手機的鬧鐘調到了清晨六點。我要他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枕邊最愛的人。我要是他最愛的人。一輩子最愛的人。這是必須。02路公交車,終點站一直通到縣城裡的醫院。這裡離市裡大約有一小時的車程,兩年前,我曾經來過這裡。那一次是陪我表哥的一個女朋友來這裡做人流。表哥給了我兩千塊錢,把一個嘰嘰喳喳的倒霉女孩塞到我手裡。那個女孩比我還要小一歲,她一路上都滿不在乎地嚼著口香糖,跟我說她和表哥之間很多無聊的細節。包括我表哥如何跟她調情,以及她在露台上替我表哥洗衣服刷拖鞋差點掉下去之類的童話故事,她的手指甲尖尖的,一看就不是那種做事的人。而且我也知道我表哥一點兒也不喜歡她,他看中的,也許只是她的年輕和不懂事而已。縣醫院骯髒極了,護士的臉呆板極了。我記得她滿不在乎在嚼著口香糖進了手術室,好像還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可是等她出來的時候,她完全換了一個人,臉色蒼白,站都站不住,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她是如何緊緊地揪住我的衣服領子,氣若游絲地對我說:「我想殺了你表哥。」如今,舊地重遊。我獨自而來,我沒有人的衣服領子可以揪,我只有我自己。我也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朝著醫院裡面走去。我清楚地記得婦產科是在三樓,我掛完號走到二樓的時候,短消息響了,竟然是小耳朵在問候我,被人惦記是幸福的,我很高興地跟她回了電話,她說話還是那樣細聲細氣的,怯得讓人忍不住想衝到電話那頭去抱抱她。跟小耳朵剛說完電話手機就又響了,這回是張漾。他肯定是在學校的大操場上跟我打電話,我還可以聽到風吹過他耳邊的呼嘯的聲音。「我們在上體育課,」他說,「我惦記你,所以跑到一邊兒來給你打個電話,今天真冷啊,你要照顧好自己。」說。「事情辦完了嗎?」「正在辦。」「你一個人?」「是的。」那邊遲疑了一下說:「那不行,吧啦,要不等兩天吧,等我放了假,我陪你去,你一個人是不行的。」「沒關係啦。」「我說不行就不行!」張漾說,「說實話,我今天心裡很慌,我老擔心會出什麼事,你快點坐車回來,我最多還有一周就放假了,可以放好幾天假呢,讓我陪你去。」「沒關係的啦。」我說,「來都來了,解決掉,省得你老掛心。」「可是你要是出什麼事,我豈不是更掛心?」張漾說,「聽話,回來。」說。「我愛你。」他在電話那頭吐出三個字。然後,他掛了電話。我有些發呆。把手機塞進牛仔褲的口袋,我站在樓梯上,不知道該往上還是往下。有兩個護士經過我的身邊,她們看了我一眼,盯著我漂亮的尖頭高跟鞋看了好幾眼,又盯著我奇怪的卷髮看了好幾眼,終於走過去了。我終於轉身下了樓。那一刻我明白,其實就算是張漾的電話不來,我也無法真正下這個決心,我肚子裡的,是我自己的寶貝,是我和和心愛的人共同的寶貝,他有權來到這個世界,誰也無法謀殺它,我自己也不可能。只是愛情讓我一時心軟而已。我坐著02路原路返回。經過天中那一站的時候,我忍不住跳下了車。我躲在離校園不遠的一個角落裡觀望,我本來想看到張漾,走上前去給他一個驚喜,哪怕不打招呼也是好的。可是我一直沒等到他,不過我忽然看到了小耳朵,她又穿了一件粉紅色的小棉襖,臉還是那樣紅撲撲的,可愛極了。她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些孤獨。我知道她是把我當好朋友的,可是在天中的門口,我沒有勇氣叫住她,我是一個渾身都是麻煩的人,我怕我會給她帶來麻煩。於是我靠在角落裡,默默地看著她走遠。再見到小耳朵的時候已經是大年初三,張漾去了上海他奶奶家,讓我等他回來,再陪我去醫院。我的精神好了一些,不再成天想睡覺,也有了心情講笑話,我在「算了」跟一個小弟弟講笑話的時候忽然看到了小耳朵,這讓我有一些吃驚,我不太喜歡她來這樣的地方,於是我一把把她從裡面拖了出去。可是她跟我提起……許弋。這應該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在拉麵館裡,我的心裡忽然有些豁然開朗。看來我的小耳朵,是一個在暗戀中掙扎的孩子,在天中,有很多這樣的孩子,不敢愛不敢恨,甚至不敢大聲說話。那些人都與我無關,可是小耳朵的事我卻不能不管。她告訴我許弋期末考沒考好,希望我可以幫幫許弋。我微笑著看著她,我想我笑容裡的味道一定會讓她感覺到不安,但她沒有,她輕聲地求我。我真受不了她求我,於是我鬼使神差地答應了見許弋,但我要求她去把許弋找來。她轉身就去找去了。說實在的,我根本沒想到她會有本事真的把許弋給叫來,當我在台上唱著那首我熟悉的憂傷的歌的時候,我看到了許弋,他是跑著進來的,他的眼睛裡根本就沒有小耳朵,他徑直衝上來問我:「你和張漾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終於東窗事發了。我沒有抵賴,簡單地說:「是。」許弋像個瘋子一樣地抓著我不放,一副要了我的命的樣子,我看到櫃檯裡的表哥打了一個響指,好幾個人圍了上來,迅速拉開他,對著他就開始拳打腳踢。我想阻止,有兩個人拉住了我,把我一直往櫃檯那邊拉。我對著表哥喊:「不要打,讓他滾就行啦!」表哥劃著一根火柴慢悠悠地說:「這小子成天找抽,不打不行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小耳朵,我勇敢的小耳朵,她瘋狂地撲入了那群人中間,想用她單薄的身體護住許弋,我衝過去想拉住她,但我沒有拉住,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啤酒瓶準確無誤地打到了她的頭上。血順著她的臉沿下來,她也許是疼,也許是嚇,軟軟地躺在了地上。我衝上前,對著那個捏著破啤酒瓶的臭小子甩出了一記清脆的耳光。我覺得不夠,反手又甩了一個!酒吧終於安靜下來。我俯下身抱起小耳朵,她好像完全沒有了知覺。我拚命地搖她,她睜了睜眼睛,又閉上了。有人在我身邊說:「吧啦姐,別搖她。看樣子沒事的。我去找個醫生來。」「不用了。」我冷冷地說,「把她送到我家裡去!」許弋從地上爬起來,看著躺在我懷裡的女孩,他好像並不認得她,也不太明白這個女孩子為什麼要為了他奮不顧身。我對許弋說:「你快走吧,你記住,她叫李珥,她喜歡你,你以後永遠都不許欺負她,聽到沒有?」「你們到底在玩什麼花招?」他啞著嗓子問我。這頭不可理喻的笨豬!我不再想理他。我招呼兩個男孩把小耳朵從地上扶起來,離開了「算了」。小耳朵,對不起,是我不對,我不該讓你受到任何的傷害。在車上,我把她抱在懷裡,心疼得不可開交,我更寧願受傷的人是我,而不是她。上帝作證,我說的真的真的是真的。後來,我在小耳朵的博客上看到她寫的一段話,她說她想變成一個壞女生,這話讓我樂不可支,她不知道,壞不是變的,是與生俱來的。我早說過了,我是一個與生俱來的壞女生。哦,不,壞女人。寒假裡,我生了一場病。這病生得挺重,又是發燒,又是嘔吐,全身上下沒有丁點兒力氣,這讓我去醫院做手術的事一拖再拖。張漾從上海回來後沒兩天就又回到學校上課去了,高三緊張的學業讓他無暇顧及到我,有一天我懨懨地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忽然有人敲門,老太婆不在家。我以為是收水費的或是收電費的,所以懶得理,裝做沒聽見。大約十五分鐘後,我接到表哥的電話,問我:「在哪裡呢?」「病了,在家孵小雞呢。」我說。「什麼病?相思病?」「說對了。」「這樣,我馬上來看你。」「老大,不用這麼誇張吧。」「就這麼說,呆會見。」他掛了電話,我以為他是說笑,他這人一向沒正經,對我說的話我從來都不放在心上。但是沒過多一會兒,真的有人敲門來了,我在門縫裡看到他那輛髒兮兮的越野車,於是我開了門。開門後,我愣住了。表哥坐在車裡,他並沒有下車,而是把車嘩地一下開走了,門口站著的,是拎了一個大包的一個美麗女人。在她喊我以前,我差點沒有認出她來。她真的一點兒也沒能老,甚至比我記憶中的那個她還要顯得年輕,優雅。「我來過一次,敲了半天門,你沒開,我還以為你不在家。」「我在睡覺。」我說。「怎麼?不歡迎我進去?」「哪裡的話,」我讓開身子,「這是你的家,不存在我歡迎不歡迎。」她微笑,拎著行李進來,看看四周說:「這裡一切都沒變,就是吧啦,你長大啦,越長越漂亮。」「您真客氣。」我譏諷地說。「我是專程來接你的。我和你爸爸在那邊把什麼都安排好了,你的學校也找好了,對了,你現在英語怎麼樣?」「我就會一句,」我倒在客廳那張破沙發上,拍拍沙發的扶手,用唱歌的調調揚著嗓子說,「FUYOU!」不知道是不是我發音不準的原因,還是她早就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看她的樣子,她並不生氣。門就在此時被推開了。老太婆手裡拿著鑰匙,嘴裡正在罵:「門開在這裡幹什麼,進來個小偷怎麼得了?」抬眼之間,她看到了她。老太婆先是一愣,然後忽然操起門後的一把掃帚,筆直地指著她說:「你給我滾,滾出去,你說過不回來,就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她溫和地說:「您別生氣,我接了吧啦就走。」「我哪兒也不去!」我從沙發上迅速地跳起來,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吧啦,」她走到門邊來敲門,「你開門,媽媽有話跟你說!」再接下來是老太婆尖厲的聲音:「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喊警察來!」我把門一把拉開:「夠了,你丟人不丟人,找警察算什麼,有本事把飛虎隊,(、)聯邦特工全叫來啊,讓鳳凰衛視現場直播,那才叫牛逼呢!」老太婆被我噎得一句話說不出來,臉紅脖子粗。我媽伸出手把我一拉說:「走,我們到外面說去!」「我不去!」我甩開她。她上前一步,再次捏住我手心,又摸一下我的額頭,驚訝地說:「你在發燒?」我別過頭去。老太婆在一旁風言風語:「神經燒差不多!」「她真的在發燒!怎麼她在家發燒你也不管!」我媽一把拖過我,大聲地說,「快走,我帶你去醫院。」「求你,別煩我!」我掙脫她歪歪倒倒地往屋裡的床上走去,我想我的確是又在發燒了,而且燒得特別厲害,我哪兒也不想去,倒到床上的那一刻,我就想睡一覺,睡得越沉越好,哪怕永遠都不再醒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躺在醫院裡。四周都是白色的,白色的牆壁,白色的被單正在給我掛水的護士白色的衣服。她坐在我身邊,神色凝重。我把頭轉過去。「吧啦,」她伸出手來把我的臉轉過來,我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大又清澈,一點兒都不像一個步入中年的人,我走神地想,不知道我到了她這個年紀,是不是還可以這麼美麗,我憂傷地想,當然我是活不到她這個年紀的。活著太累了,我是活不長的。她看著我,眼睛裡流下淚來,淚水打濕了我潔白的被單。我聽到她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媽媽不怪你做錯事情。把孩子做掉,我帶你離開這裡,我們永遠都不要再回來。」說完,她俯下身擁抱我。我知道,她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她洶湧的淚。我竭力控制著著內心的翻江倒海,面無表情。我在醫院裡住了三天,他們說,等我身體好些了,再替我做流產。第三天黃昏的時候,趁她去超市的時候,我從醫院裡偷偷地溜了出來,醫院的飯菜讓人難已下嚥,彷彿總帶著一股藥水味。我出了醫院直奔天中旁邊的拉麵館,推開門,像坐了十年牢從沒吃過飽飯的人一樣對著老闆娘說:「來兩碗拉麵!」「兩碗?」店裡的夥計不相信地看著我。
「兩碗!」我大聲地重複。我在我經常坐的位子上坐下,左邊的檯子上是兩個天中聒噪的女學生,她們正在聊天,聲音高亢尖銳卻又要故作神秘,讓我極度不舒服,我正要呵斥她們閉嘴的時候卻聽到她們的嘴裡吐出我熟悉的名字來,讓我忍不住認真聆聽她們的對話:「聽說許弋這次又被打得不輕,他最近真倒霉,老是被人打。」「人在情海飄,哪能不挨刀。誰讓他老是想去搶別人女朋友呢!」「不過說真的,那個女生樣子很乖的,看不出那麼那個呀。」「你說李珥啊,她跟我是初中同學,我知道她的,平時不開腔不出氣,其實最那個。不過這次可慘了,被叫到教務處去了,我看她以後還怎麼見人!」「對啊,對啊,不開腔不出氣的女生最可怕,哈哈哈……」……我把桌上的麵條往前面一推,站起身來,走到那兩個女生的桌前,冷冷地問:「你們在說誰呢?」兩個女生抬頭看見我,像是認出我來了,嚇了好大的一跳。我指著她們:「我警告你們,誰要再敢說李珥的一句壞話,我讓你們以後晚上從此都不敢出門,你們信不信?」兩個女生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慌慌張張,大氣也不敢出,一句話也不敢說,拿起書包跑了出去。我也沒心思吃麵了,我決定去天中看看小耳朵。我跑到天中校園的時候正好看到小耳朵出來,我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受了委屈,在她的身後,跟著她的家長,我喊住她,旁邊一個男生惡模惡樣地竄出來讓我一邊去,我看著小耳朵,我只想確定她沒事,我立刻就走。我知道,在很多人的眼裡,我不配做她的朋友。我知道我走到很多的地方,都不受歡迎,我也不想給小耳朵帶來任何麻煩,但是上天作證,我願意為她承擔我所能承擔的一切,因為我知道,並能確認,她的煩惱肯定與我有關。「她不會有事的,你離她遠遠的,她什麼事都沒有!」男生還在衝著我大聲地喊。噢,天地良心。我並不生他的氣。我當時想,有個男生這麼護著小耳朵,真的挺好。可是我沒想到小耳朵生氣了,她漲紅著臉大聲地喊:「尤它,你不許這樣跟吧啦說話,吧啦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許你這麼說她,絕不允許!」世界在那一刻靜止了。這些天來,我身上所有的不適都消失了,黃昏的天空飄起了金色的奇妙的雪花。我就像網絡遊戲中忽然被施以神奇法術得以重生的小人,在瞬間充滿了力量,歡欣鼓舞。我看著小耳朵繼續漲紅的可愛而勇敢的小臉,看著憤怒的尤它,看著站在他們身後的驚訝的兩個大人,實在實在忍不住地咧開嘴笑了。好朋友。我文縐縐地想:這個世界上,也許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溫暖更動人的詞彙了。在返回醫院的路上,我被兩個小破孩攔住了。他們粗聲粗氣地對我說:「吧啦姐,黑哥找你。」「讓他自己來。」我說,「我要回醫院躺著去養病。」「黑哥說,有些事他想跟你說,你可能會感興趣。」
我拍拍他們其中一個人的頭,笑嘻嘻地說:「真對不起,吧啦姐姐現在對啥事都不感興趣。」兩個小破孩互相對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張相片來給我,相片有些模糊,一看就是偷拍的,但很輕易地認得出是誰。「黑哥說,他有很多這樣的照片,你要是願意去,他可以全送給你。」「他在哪裡?」「在他姨父的房子裡。」哦呵,那房子原來還沒賣掉。我轉身,大踏步地朝前走,兩個男生遠遠地跟著我,我回頭,大聲地朝他們喊:「回家喝奶吧,你吧啦姐還找得到路!」兩個男生並沒有離開,依然遠遠地跟著我,跟就跟吧,要不是大姐大,誰願意跟著她啊。門沒有鎖,燈也沒有開,我進去,黑人坐在黑暗裡,我看不清楚他的臉。雪越下越大,雪花從破舊的窗戶裡飄進屋子,屋裡屋外,一個溫度。但黑人只穿了一件薄毛衣。黑色的矮領毛衣,胸口上有個張牙舞爪的字:悶。我問:「你這件戲子一樣的衣服哪兒弄來的?」「搶的。」他說,「一個大學生的。」「人家沒告你?」「告什麼,我請他喝酒了。」我把懷裡的相片扔到他面前:「你不覺得你特無聊?」「我是為你好。」我撈起面前一根小板凳就往他面前砸過去:「我警告你,他就要高考了,你要是影響到他一丁點兒,我饒不了你!」黑人沒躲,板凳砸到他的額角,一道深深的印痕,血流了下來。他滿不在乎地用毛衣袖子把血擦掉。吸吸鼻子說:「操,你為了這麼一個下三濫,值得嗎?」「你再罵一次試試?」黑人跳起來:「我就罵,我就罵,下三濫,下三濫!怎麼著!」他一面罵著,一面伸手把身後舊桌子上的一堆照片全甩到地上,又跑到牆邊把燈給點亮:「你睜大眼睛看看你的優等生,我靠,你他媽口口聲聲要征服,征服,你看看征服你的人對你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雪越下越大了,屋子裡冷得讓我感覺整個的自己要縮小到沒有的狀態。燈光讓我的眼睛感到疼痛,我蹲在地上,把那些照片一張一張地撿起來看:都是張漾,張漾和那個我曾經見過兩次的女生,他們在一起,溫暖的餐廳,他們兩家人在一起吃飯,冰天雪地裡,張漾摟著她在走,校園裡,張漾替她拎著笨重的書包,呵著氣等在食堂的門口……應該都是近期的照片。黑人說:「這個女的你可能不認識,她姓蔣,叫蔣皎。她爸爸叫蔣大寧。也許你沒聽說過,但我想,著名的『嘉寧』集團你應該不會陌生。這個城市最漂亮的建築,最完美的小區,都和他有關。」我沒有做聲。黑人繼續說:「張漾是個垃圾,他利用你對付了他的對手許弋,蔣皎在初中時代曾經是許弋的女朋友,他害怕失去她。張漾家很窮,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城裡最窮酸的地方,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離這裡只有五分鐘的路。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女生家裡供給的,包括他的新衣服,新手機,他離不開她,就連他讀大學的費用,也得靠她家,她們早就有計劃,一起去上海讀大學,然後出國……」「住嘴!」我說,「我不會相信你的這些信口胡言!」「我愛你,吧啦,只有我是真愛你。」黑人上前來擁抱我說,「只要你跟我好,我保證一輩子死心塌地地對你!」他額頭上的血跡已經干了,醜陋的傷口醜陋地對著我。我厭惡地推開他,我不會相信他,我永遠都會記得張漾說過,他會帶我去北京,他會牽著我和兒子的手在巴黎的街頭散步。這些都不會是假的,絕對不會!「我知道你不死心。」黑人打開他的手機,也是新款的,三星。他說,「兄弟們偷來了他的東西,我放點更有趣的東西給你瞧瞧。」他說完,把手機舉到我面前。我首先看到的是我和張漾親吻的畫面,在拉麵館後面的那條小路,模糊不定的影像。我去搶手機……結束。然後是張漾一個人在大街上走,忽然回頭做鬼臉,女孩嘻嘻的笑聲。張漾摟緊了她,兩個人一起對著手機做鬼臉。女孩笑得很甜。……最後一條:張漾靠在一張軟軟的大沙發上,懶懶地說:「吧啦,婊子。」周圍一陣哄堂大笑。張漾也笑,是微笑,他笑完後,站起身來,伸出手掌擋住了鏡頭。……他微笑著說:吧啦,婊子。我親愛的,微笑著罵我:婊子。
黑人丟開手機,纏上來抱住我,唇在我的耳邊徘徊:「吧啦,我愛你,你要相信,只有我是真正的愛你,全身心地愛你,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我奮力地推開他,跌跌撞撞地出門,將自己淹沒在漫天的雪花裡。我決定離開。雖然我真的無處可去。我只想跟一個人告別,可惜我沒有她的電話。
我收拾好簡單的行李走到「算了」酒吧前面,我想去跟表哥借一點兒錢。他就站在酒吧的門口,抽著一根大大的雪茄,好像知道我就要去找他一樣。我沒有說出我的要求。但是他說了,他說:「吧啦,你來得正好,我要帶你去醫院。你媽媽等著你去做手術。」我轉身就跑。有好幾個人一起來追我。他們很容易地追上了我,架住我,不顧我的尖叫,硬把我往越野車上塞。我被塞到後座,兩個人一邊一個,牢牢地看著我。很快,表哥也上了車,他親自開的車。他在前座一面開車一面用一種語重心長的語氣教訓我說:「有好日子不過,折騰啥呢,跟著你媽媽,換個環境重新開始,什麼愛情,都是狗屁,你轉眼就會忘的。」「我要下車,你停車。」我說。「到了醫院就會讓你下。」他說。「我再說一次,我要下車,你停車!」他慢條斯理地答:「我再說一次,到了醫院我自然會讓你下!」雪越下越大了,前方的路已經完全地看不清,越野車彷彿是在冒險的叢林裡穿梭。我觀察了一下我所處的位置,對我左邊那個小個子男生說:「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他聽話地湊過來,我果斷地張開嘴,朝著他裸露的耳朵重重地咬了下去。他摀住耳朵淒慘地狂叫起來,然後我越過他的身子,拉開了車門,跳了下去。準確地說,我是從車上滾了下去。我掉到雪地上,雪花飛濺,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想站起身來,但我沒有來得及,後面有一輛農用的三車突突地開過來,它沒有看到我,輕巧地壓過了我的身體,眼前完全黑了。奇怪的是,我沒有感到任何的疼痛。表哥的車在我前方不遠處停了下來,我看到他們一起朝著我跑過來。雪地上,開出一朵一朵紅色的花,那花真好看,我試圖想微笑,像張漾罵我時一樣的微笑,但是我做不到。因為,我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我好像看到我自己的靈魂從我的身體裡飛昇,她飛過狹窄的公路,寬闊的廣場,帶著強烈的渴望和絕對的目的性,直奔向天中,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找一個人,她要找的人不是張漾,也不是許弋,不是蔣皎,而是一個叫小耳朵的女孩,一個吧啦其實從生下來就想做的那樣的一個乖女孩,她當著眾人的面大聲地承認是她的好朋友,吧啦欠她一聲謝謝,這一聲謝謝,是一定要說的。一定要說的。一定。我親愛的小耳朵,你能聽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