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紛紛鬧鬧,總將她由夢中喚醒,她不惱的,因極喜歡它們的叫聲,告訴她夏季已臨,給她一個期盼著的想望。
睜開眼眸,動也沒動,習慣性地在榻上發了會兒愣。
怎麼,天都黑了,她才剛睡醒?
還沒想出癥結所在,忽地,一張男性面容橫了過來,懸在她上方。
「醒了?」他背著光,瞧不清五官,那聲音似噓出一口氣,抑制著激動。
內心致震,終於,記起事情的前因後果。
「大哥……我……」她眨眨眼,話都沒說全,上方又突兀地探出好幾張臉,七嘴八舌地嚷著:
「招弟,真醒啦?好好。鷹爺同爹說了,爹知道是哪群王八蛋打你了,快收養傷,傷好了,咱爺倆兒殺他個落花流水!」爺倆兒?他又把招弟當兒子了。
「阿爹,我也要去!」
「阿爹,我也要去!」
「我也要去,讓他們嘗嘗金寶銅錘的厲害!」
前面兩句是雙胞胎異口同聲,連義憤填膺的語氣都一模一樣,說出後頭那句的小姑娘倒沒靠過來,卻一手各提著一支八角銅錘,當空揮動,虎虎生風。
「大姐,珍香樓的夥計還有許多人全跑來報信,我和來弟趕去,卻已不及。」
「是啊!你讓鷹爺抱到王大夫的醫館,好多人為我們指路呢!」這姑娘的聲音柔嫩,手心軟綿綿地,伸來探著她的額,「沒發燒哩,這王大夫開的藥方倒還見效,要不,雲姨要去砸人家招牌啦!」
「去去去,招弟剛醒,你們讓她轉轉神、說說話,別淨審犯人似的圍著。」那名美婦睨了她一眼,忽地把每顆頭推開,只留下鷹雄的,今日首次會面,先給他客氣客氣,往後混熟了可不保證。
「雲姨,我沒事。」招弟笑了笑。她沒法瞧見自己的臉色,可能失血太多,小臉蒼白極了,雙唇亦失去血色。但那對眼眸清明炯亮,精神並未折損。
「沒事才有鬼!」她雙手叉腰,猛地站起,一副找誰拚命的模樣。「你什麼都甭說,塞北那幫馬賊竟流竄到鄱陽來了,還當街打你?!拿你當馬似的套脖子?!咱們四海同他們沒完沒了,不發威還道咱們是病貓不成。」
「對!」眾口一致。
「什麼馬賊?雲姨、阿爹,你們幾個……」招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腦袋瓜,雙目詢問地凝向鷹雄,後者卻苦笑著,似乎也無能為力。
「招弟醒來,沒啥兒大礙啦!你們幾個全跟我走。」
「雲姨,太陽都下山啦,咱們上哪兒去呀?」
「去部署一番,九江是咱們四海的地盤,能任那批馬賊的餘黨逍遙嗎?」
「那大姐呢!她剛醒過來。」
「有鷹爺陪著,沒事啦!走!」雲姨丟下話,一馬當先往外步去。
聞言,姐妹們偷偷對住招弟笑著,眼光充滿好奇地轉呀轉的,又對鷹雄擠眉弄眼一番。「鷹爺,我也喊來你大哥好不好呀?」來弟故意嚷著,其他的竇家姑娘們呵呵嘿嘿地發出怪異的笑聲,聽在耳中真是曖昧,不等回答,眾家娘子軍已咚咚咚地、跟在雲姨身後跑了出去。
「這幾個丫頭是怎麼?眼睛抽筋啦?」竇大海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性子,哪猜得出女兒們耍啥兒把戲、打什麼啞謎?他沒走,反倒拍拍鷹雄肩膀,朗聲道:「鷹爺,咱地窖放著幾罈酒,就等你來……喂喂,你們兩個做什麼?」盼紫和德男去而復返,好有默契,一人一邊架住竇大海。
「阿爹,您話好像……這麼……有點兒……」
「太多啦!」
兩人相視一笑,勁力同出,把竇大海一個壯碩身子架了起來,往外拖走。
「喂喂喂,你們兩個不孝女兒,沒見爹正在說話嗎?喂喂,拖著我往哪兒去呀?招弟、招弟,把鷹爺留住,把他栓在身邊,爹把他托付給你啦!別讓他走,我要跟他喝酒,別讓他走啊……」那吼聲已在廊外,漸漸遠了。
房中只剩二人獨處,昏黃,曖曖昧昧的。外頭,蟬鳴未歇。
招弟有些躁熱,咳了咳,掀開薄破,兩手撐著床榻勉強半坐起身。
「很痛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忽地,強健的臂膀伸來扶住她的上身,他趨前靠近,映照下,那面容半暗半明,都透著同等的憂慮,低低又道:「你左腿後方裂了一個口子,大夫已經處理,敷上生肌消腫的藥膏,往後幾日,最好都別下榻。」
「我沒那麼嬌弱。大哥……龍吟劍呢?」她張望著,剛醒來,就只關心著一把劍器,瞥見那長盒好端端地放在桌上,安心地點點頭。「沒事就好……」
「誰沒事?」男子面容陰沉下來,兩蹙火點在喧中燃燒。
說不上是何原因,頸後驀地泛涼,她一手擰緊被子,偷覷著他,勉強開口:「劍沒弄丟,也……也絲毫無損,都沒事了。」
猛地,鷹雄一拳擊在床榻旁的椅資,「砰」地憂慮,那張凳子已然解體,散得七零八落。他忽又扭頭瞪住她,目中之火燃得倍加旺熾。
「你都受了傷,還管一把劍做什麼?!」
招弟屏氣驚愕,好一會兒才轉回神,瞧瞧那張無辜的椅凳,又瞧瞧那張嚴峻如霜的面容,一股硬氣激將出來,鼓勇出聲:「我怎可不管?邵、那是大哥尋找許久的劍器,有其特殊的意義,價值自是不同。若有差池,豈非大憾?我、我……」她胸脯起伏甚劇,第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的脾氣,除錯愕外更覺難堪。「大哥為何對招弟氣惱?我不明白,我、我沒做錯什麼,你為什麼生氣……」眼眶好熱,她深深呼吸,硬不讓淚流下。
「我是氣你、氣你……」他瞪住她,欲將滿腹牽掛憂心之情敘說,卻不知何以表達。在心中,那柄龍吟劍固然重要,畢竟是死物,怎能……怎能比得上她?
思緒如潮,他仔細端詳著,見她面容蒼白如雪,頸項上印著清楚的勒痕,一圈圈,青淤不退,頓時心臟如中巨槌,悶緊難受,都快扼斷呼吸。
末了,他歎了一聲,神色憂鬱。「我是氣你不懂保護自己,更氣自己沒能及時護住你……你為我受傷,我瞧了……心中難受。」
「大哥……」招弟忘情輕喚,方寸泛起漣漪。
二人對視艮久,房外蟬鳴唧唧,房內恆息斟酌,在彼此眸光中探索。
他的視線在她臉蛋上游移,而後緩緩垂下,停駐在女子的頸項上。見狀,招弟疑惑地輕斂眼睫,小手不由得伸去碰觸。
「別碰。上過藥了。」他低聲道,大掌拉下她的手。
「傷得很嚴重嗎?」
只覺得有些刺麻,轉動時才感到疼,他為什麼這麼看著她?邊問,下意識垂下眼眸,瞧不見頸部的傷,卻瞧見自己僅著中衣,前襟低松,坦露出整片頸項,再低幾分,都要露出胸脯的弧度了。心一驚,她連忙抽回手緊捉襟口,一張臉紅得不得了、燙得了不得,都快冒出白煙。
鷹雄臉竟也紅了,假咳了咳,趕忙調開視線。
「你家雲姨讓人燉了雞湯,放在盅裡保溫著,你肚子餓不?要不要喝些?」問歸問,他已起身把瓷盅端來,不由分說地力了一匙遞到她唇下。
這裡是九江,是四海鏢局,是她的家,他是家裡的大貴客才是,怎倒服伺起她來了?她那要妹妹們全走得不見人影,連個可使喚幫忙的人都沒有,她捉住胸口,大眼定定地瞧著,那湯匙一直抵在自己下唇,她只得張嘴,把湯喝下。
「大哥,我、我自己來。」雖然躁熱,可也沒法子了,她抓過薄被蓋至頸下,雙手小心翼翼接過鷹雄手裡的磁盅,埋頭喝湯,喝得好專注。
半晌,他面容抑鬱,靜靜地道:「招弟,是大哥拖累了你。」
埋在盅裡的小臉猛地抬起,將東西往榻邊另一張矮凳上一擱,她轉回面對他,小手擰緊薄被,嚴肅而認真地啟口:「大哥,你怎這麼想?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咱們是……是結義之情,你不記得了嗎?」在昭陽鎮那一年,你、你寫過一張復簽給我,上頭四句話:肝腸如雪,意氣如虹,金蘭之義,天地同終。我受傷,大哥心中難受,若今日受傷的是大哥,試問……招弟心裡何嘗不痛?」她歎了聲,一手悄悄地、大膽地按住他的,眸光如泓,「我若陷危急,相信大哥一定會捨命相救,若換作是你,招弟也一樣會做自己該做的,拚命護你,成全金蘭之義。如今大哥卻來提拖累之事,是否瞧輕招弟?不認我這個義妹了?」
「招弟,我沒那個意思!」他急了,反掌握住她。
「你明明就是。」沒來由地一陣委屈,她眼眶發熱,喉頭又緊又澀又疼,小手掙扎著想要抽回,他卻握得緊了,這舉止早超出兄妹之情,卻渾沌不知。
「那些人是塞北馬賊,兩個多月前,我與朝廷一支兵勇合作,壞了他們不少買賣,還逮到馬賊頭子,餘下的四處逃竄,這回,他們已盯上我,想將我除之而後快……」他歎息,繼而道:「我總是將週遭的親人朋友帶進危機裡,他們因我受傷、甚至喪失生命,我這樣的人,實該孤獨一個,不能再累了誰,你說是不?」那聲音低而啞,沉沉地,帶著顯而易合的苦澀。
「不、不!」招弟急急否決,無視頸上疼痛,強調地搖著頭。
「這世上沒誰該孤獨一個,你說這些話,說、說你拖累我,其實恰恰相反,是我拖累你……我武藝不如你高強,沒法兒助你一臂之力,受人圍攻時,你還得分神護我……我、我……」兩顆豆大的淚珠掉出眼眶,心裡好難受好難受,她硬撐著一股氣,聲音卻支離破碎了。
「我想……我總是、總是比不上你、你那位義妹的……是不是……」也不知還能說什麼,她唇癟了癟,趕忙垂下頭,眼淚大滴大滴地掉在被上。
瞧那模樣,聽那言語,鷹雄一顆心絞得死緊,想也不想,手致扯,將她整個人帶進懷中,緊緊抱住。
「你這傻瓜!胡思亂想些什麼!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死?正是因為我啊!」他聲音沙啞、痛楚萬分,雙臂箍住她,把她的小頭顱按在胸膛上,彷彿想將那柔軟身子揉進體中。
這樣的擁抱,結結實實地,聽著一聲聲強而有力的心鼓,鼻中儘是熟悉氣味,她還求什麼?悄悄歎息,她放任自己,軟綿綿地偎在他懷裡。
「大哥……把事情前因後果告訴我,好不好?在往溫州的小船上、在臨水的雙人塚前,你瞧起來總邵麼憂傷,我想追根究底,想弄清楚他們二位的死因,卻也沒有了勇氣……你、你願意說了嗎?」她等著,這疑問擱在心中好久,揣測再揣測,只有他能解答。
他身軀僵硬,雙臂稍稍收縮,沉吟片刻,終是艱澀地道出:「江湖成名,定有不少仇家,職責之故,避無可避……幾年前,據太行山作亂的山賊與朝中一名權臣勾結,內外呼應,勢力比塞北馬賊幫不知大上幾倍。我接到朝廷派下的密旨,要破山賊,以除那名大臣的在野勢力。那一年,我先是連殺他們九位當家,爾後召集當地兵勇,費了三個多月的時間終能剿平……那時,義弟與義妹……他們、他們聯袂北上尋我,三人相聚自是歡喜,卻不知早教人暗中盯上,那些人、那些人……」他重重喘息,回憶中全是苦痛。
「那些人就如同在珍香樓對付我們這般,也團團將你們圍住,明裡暗裡地攻殺?」她替他接話,記起他今日太過驚懼的神情,莫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以為她也會喪命嗎?
感覺他微微頷首,繼而道:「那些個殺手全是朝中那名大臣密派過來的,挑了太行山的賊窟還是沒能將他扳下,走了一著錯棋,打草驚蛇,讓他心生提防。那些殺手武功很是高絕,只求將對像置於死地,不擇手段,他們的目標是我,只我一個而已,卻讓義弟義妹為我而亡……」語氣一頓,聽見他喉頭滾動的聲音,掙扎著,身軀竟隱隱顫動。
招弟心一痛,想給他安慰,雙手繞到他腰後緊緊回抱,輕嚷著:「大哥,別說了……我、我不想聽了……」不是不想聽,是他的感情這麼痛苦,而話至此,她已能拼湊出全盤模樣。
峻顏埋在她溫柔髮絲中,他深深地呼吸吐納,彷彿由這姑娘身上吸取堅定的力量。「我沒法顧及他們,我想救,可是太多人擋在四周,我衝不過去,只能眼睜睜看他們死在面前,而自己卻逃出生天,呵呵呵……該死的沒死,倒拖累了兩條性命,招弟……」他喚著,自嘲地問:「我根本不配當人家的義兄,是不是?我自顧逃了,根本是個懦夫,是不是?」
「大哥……」她驚喊著,小臉在他懷中抬起,見他失魂落魄又自責不已的模樣,心痛無以復加。
小手改捉住男子前襟,她用力地搖動,眼眸清亮,直直望進他的目瞳之中:「不准你這麼說!不准這麼說!你不是懦夫!即使不逃,你仍然救不了他們的,反倒賠上自己一條命,那有什麼用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話你定是知道的,而且,你為他們報仇了,不是嗎?你把那兩柄劍尋回來了,不是嗎?你已做你該做的了。大哥……你不是懦夫,你是我心中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有擔當、重義氣、除強扶弱,我能認你為義兄,心中……心中不知有多歡喜,即便為你犧牲性命,那又何懼?我對你……我對你,其實……」她咬著唇,再難說出,兩頰霞紅,方寸如火。
一番話,多少情意?鷹雄定定地望住她,心中陡熱,竟半晌說不出話來。
「大哥,往後,咱們再也別提人拖累人,好不?我聽一回,心就難受一回,你若真認我這個義妹,就再也別提,好不?」她吐氣如蘭,將情愫硬生生地按下,怕這麼衝口而出,要嚇壞了他。另一原因是她說不出口呵,還沒養出這麼大的勇氣,再給她一些時間吧。
「招弟……」他眉眼認真至極,低沉地道:「從今爾後,我再不去提了,你拖累我也好,我拖累你也好,你我肝膽相照、意氣如虹,我有危急,你會護我,你有危急,我亦會不顧生死,以命相護。」這誓言,無論他待她是單純的金蘭之義,抑或有些許男女情懷,聽在耳中,皆教人心情大動。
驀然間,招弟逸出一聲輕喊,也不管傷處疼痛,雙臂緊緊攬住他的頸項,臉頰貼在他生滿短髭的峻顯上。
「大哥、大哥,我心中好歡喜!」
他順勢抱住她,大掌揉弄她披散在背的長髮,內心亦是激動,驚覺頰上濕熱,是姑娘流出的淚,不禁慌張喊著:
「怎麼哭了?別哭、別哭!是不是很疼啊?快躺下,傷口別又出血才好。」
「不是傷口疼啦,我是……是喜極而泣……是歡喜呵……」
招弟忽地笑了出來,又哭又笑,哪還有當人家長姐的架勢?在這個男子面前,自然而然地,全是女兒家柔軟的嬌態。
而鷹雄懵了,那綿軟的身子貼在懷中,鼻尖儘是馨香,他忍受不住,深長地呼吸吞吐。在心中,情愫悄然滋長,將他融進前所未有的柔情裡,飄渺亦真實。
這回,與招弟相會後,鷹雄原擬定北行,所要處理之務正是塞北馬賊幫的餘黨,未料及對方先找上門來,招弟還因而受傷。
那日他當街殺人,隨後,九江地方官府大批前來,他以御賜金龍令表明身份,命兵勇們將幾名受傷的馬賊逮捕,可詳加盤問。
餘波蕩漾,除這批馬賊餘黨外,難保不會有第二批、第三批,他實該徹底地處理此務,但理智這麼想著,對自己下了幾百道命令,起不了半點作用。也理不信心裡怎麼想,他竟留在九江,應了許久之前他對招弟作的承諾——
厚著臉皮賴在四海鏢局,白吃白喝。
招弟雖受了傷,心卻飛揚著,在榻上連躺十來日,每天,鷹雄總會過來瞧她。
有時,房中好生熱鬧,賽家姑娘們全擠到這兒來,吱吱喳喳,纏著鷹雄問東問西,要地敘說江湖上的奇人軼事,要不就纏著問武藝;有時,阿爹也來湊一腳,抱來好幾罈酒,也不覺怪異,在女兒房中便跟人喝將起來,直到雲姨過來趕人;又有時,只剩他們二人,誰都沒開口說話,氣氛透著淡甜,安詳又教人悸動。
這日午後,招弟下了榻,穿著尋常的功夫裝,來到大廳前的練武場活動筋骨,因腿傷未完全收口,不好激烈動作,她舞了一套太極劍,動作舒長和緩,主活血通氣,對傷勢極其療效。
練武場的一旁,來弟的九節鞭正和小金寶的八角銅錘游鬥,金光銀光往來閃爍,叱喝聲此起彼落。因這兩日,竇大海、帶弟和幾位師傅陸續出門走鏢了,盼紫和德男今日被雲姨派去收賬,陪妹妹練武的責任便理所當然落在來弟身上。
「鷹爺,覺得如何?還過得去吧?」開敞式的大廳裡,那美婦翹著腿坐在太師椅上,喝了口冰鎮酸梅湯,下顎朝練武場子裡努了努。
鷹雄雙臂抱胸,斜倚著柱子,雙目直視著練武場裡的狀沉,好一會兒才開口:「竇府的六姑娘年紀雖小,卻是資質過人,若遇名師指點,循序漸進,武學的成就必定不凡。」
雲姨呵呵地笑。「金寶兒打小就跟別人不一樣,八歲便把廟口的石獅舉過頭,十歲那年九江大地震,她雙手頂住百斤石樑,不知救了多少學堂裡的孩子,我早知她有本事。」灌完酸梅湯,她爽快地噓出了口氣,跳下太師椅挨到鷹雄旁邊,學著他雙臂抱在胸前,有模有樣地瞧著場子。
「咱們家小金寶的事不是重點啦……我是想問、這個這個……不知鷹爺覺得咱們家大姑娘如何?還過得去吧?」
此時,招弟一招回劍攬雀尾,左腿半轉,似乎扯動傷口,她眉微蹙,動作跟著滯了滯。見狀,鷹雄整個站直身軀,擔憂神態表露無遺,已跨出一腳,見她持劍繼續走招,才緩下臉色,雙臂又交抱在胸。
那舉止、那眼神,滿滿都是關懷,說他沒對竇家的姑娘動心,鬼才相信!
「鷹爺怎麼不回答了?」
「什麼?」他壓根沒聽清楚她方纔的問題。
「咱們家招弟呀?您覺得如何?還過得去吧?」她用字謙遜,口氣可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鷹雄目光須臾不離練武場,微微一笑。「義妹很好。是個難得的姑娘。」
聽他答得乾脆,雲姨心下大喜,亦乾脆地道:「呵呵呵……那敢情好,咱們雙方都爽快一些,聘金跟嫁妝全免啦,直接談日子吧。鷹爺哪個時候過來迎娶新娘?」
嗄?
鷹雄錯愕至極,有些轉不過神,他終於偏過臉,雙目炯炯地瞪住那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美婦。「娶……娶什麼新娘?」
她柳眉挑高,一手支在腰上,一手指了指練太極劍的姑娘。「那一位。」
「什麼意思……她是招弟,是我義妹。」什麼跟什麼?!他……娶她?!
此一念頭忽地在腦中炸開,震得人心魂大動。
他娶她?一股被揭開封條,往四肢百骸處流竄,是被自己壓抑得太久太深的情愫,稍受撩撥,竟如洪水潰堤。
「廢話。難道要你娶小金寶呀?!」雲姨本性漸露,早不將他當成貴客啦。
鷹雄雙目陡瞇,深吸了口氣,僵硬地道:「招弟是我義妹,我同她金蘭意氣,不是男女間的情愫,何來婚嫁之談,我想……您是誤會了。」
「鬼才誤會!」她見微知意,眼光何等厲害,竟敢說她不是?!
「誰說義結金蘭的男女就不能談嫁娶?你和她非男女情愛?好樣的!那招弟幹啥兒讓你一天到晚待在她房裡?!咱們作的是鏢局生意,整天動刀動劍的,雖比不上大戶人家的閨女兒秀氣矜持,多少也明白女子的閨房不能教男人隨便踏入,她沒趕你,見著你就笑,心裡自是偷偷喜愛你,而你、你你……好樣兒的!敢說自己對咱們家招弟半點不動心?你捫心自問,對不對得起良心?」說這些話,最好是扯開嗓門,能多大聲量,就多大聲量,可她還得顧著招弟,壓低聲音地咬牙切齒,差些要得內傷。
鷹雄真的傻了,半句也回不上來。
招弟……招弟……她真是喜愛他嗎?!
他與她呵……金蘭之情已不純粹?
是嗎?是嗎?想著這個可能,他不覺苦惱,內、生見興奮得輕輕顫抖。如同盤坐在急壞之下,清冽猛地灌入腦損,神魂震驚。
大廳這兒還談不出個所以然來,此一時際,練武場上出了點狀況,引起注意。
金寶的一支八角銅錘揮得過重,竟爾甩脫了手,對住招弟飛去,她大喊一聲、撲去要抓,來弟的九節鞭快她一著,挑擲過去,勾注銅錘握柄,無奈去勢太猛,來弟只覺虎口發麻,沒把銅錘扯回,自己的武器反倒被拉了去。
「大姐小心!」
「快趴下!」
「招弟危險!」
見識過的,皆深知小金寶力貫銅錘的厲害,一時間尖叫驚呼大作。
招弟反應迅捷,見銀光排山倒海飛來,不敢硬擋,一個歇步下腰,順勢倒下。
她擬定上背將直接著他,那支銅錘飛撲過去,會直接繫在圍牆,馬上就會聽見轟隆巨響,然後那面牆注定非倒不可了,阿爹回來若瞧見牆又不見,定要哇哇大叫,說四海鏢局走鏢的銀兩都拿來修牆啦……瞬間,好幾件連貫的事掠過腦中,然而,她下腰後倒,背部不如預期地貼在地上,卻倒入男性的臂彎裡。
她眨了眨眼,見那支銅錘也超出了想像,哪兒都沒飛去,什麼東西都沒砸壞,牆還是完整無缺,因那男子動作如風如電,臂膂肌肉賁起,一手攬她,一手捉住金寶的八角銅錘,那銅製的握柄還吊著來弟的九節金鞭。
「大哥……」招弟訥訥喊著,也不知是練功所致還是嚇著了,臉頰紅撲撲。
「哇!哇!哇!大哥,你好厲害喔!」來弟連三讚歎,美眸亮晶晶。
「嗚嗚嗚……大哥大哥,你真的好厲害喔!嗚嗚嗚……還好還好,牆沒破,我已經沒零花的錢讓阿爹扣啦!」金寶抹掉額上冷汗。
自聽招弟喊他大哥,竇家姑娘們早跟著改口,管他結義不結義。
鷹雄以適當的力道將銅錘拋給金寶,扶住招弟,視線在她身上游移,緊聲問:「有沒有怎樣?傷口痛嗎?」臉色有些難看。
歇步下腰定要扯動大腿肌肉,痛是必然的,沒什麼大不了。招弟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站穩。「沒關係,不是很痛,大哥,你、你是怎麼了?」他箍在她腰上的勁道似乎太緊了些,這痛又沒什麼,況且她傷勢已然好轉,他、他地到底緊張些什麼?
一旁,雲姨對來弟暗暗擠眉弄眼,手勢一堆,來弟理解力可高啦,點了點頭,就聽她清了清喉嚨憂心地道:
「大姐,傷口好像有些裂開啦,紅紅的,都滲出血來了。」
雲姨賊兮兮地笑,悄悄地對她比了一個大姆指。
「有、有嗎?」沒這麼嚴重吧?!招弟扭過頭想察看,邊喃著:「只是痛而已,扯動皮肉罷了,應該還好吧……」
誰知道,一個天旋地轉,那男子竟二話不說攔腰抱起她。
「大哥!」招弟錯愕地喊,不明究裡。「你抱我去哪裡?」
「回房上藥。」他臉色鐵青,疾步行走,熟門熟院地往姑娘的閨房去。
「啊?」這、這上藥的事……他、他好像不太適合吧。
招弟正要出口提醒,後頭卻傳來雲姨的叫嚷,劈哩啪啦地,不懂打什麼啞謎:「瞧見了吧!你憔見了吧?雄爺,就是這個模樣,你自己都不知道,半分兒也沒察覺嗎?你對她呀,呵呵呵呵、嘿嘿嘿嘿,咱們心知肚明,可一點兒也不單純!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已經迷得亂七八糟、沒了方向,咱兒倒是瞧得清清楚楚、詳詳細細。看怎麼著,待會兒來跟我訂日子吧!聽到了沒……」
「大哥,雲姨同你說話嗎?!」招弟瞧著他,滿頭霧水「你們方才談到什麼話題?我怎麼都聽不懂?要訂日子幹嗎?還有……什麼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大哥……你為著何事著迷嗎?」
那嚴峻的輪廓微微軟化,仍抱住她疾走,靜靜丟下一句:「對,我想我是著了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