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的腿傷根本無啥大礙,僅是扯痛肌理罷了。
鷹雄抱她回房,她堅持不換藥,兩人爭執起來,最後,招弟一張臉紅如晚霞,終於囁嚅又給巴地對這男人提點:「大哥……我、我自己察看傷口就、就好了,你能暫時、暫時出去一下嗎?」
聞言,他亦是一愣,才記起男女授受不親,但他對她,不如何時開始,似乎沒了這層顧忌。可能因二人有金蘭之情,他視她為妹,戒心頓時少了,而純粹也慢慢地、不知不覺地添入什麼,讓一切都不純粹。
結果,他理會她的意思,面容也漲紅了,衝出她的閨房,過了會兒,把來弟像拎小雞、小白兔似的提了過來,落在招弟床邊,簡單扼要他丟下一句:「替你大姐瞧瞧腿傷。」接著轉頭步出。
「大哥是、是怎麼啦……」招弟盯住他走出去的背影,不太懂他的轉變,那對神俊的眼眸瞧著她時,彷彿熾熱了些、危險了些、又若有所思了些,攪得她芳心大顫。
「沒啥兒!他是同雲姨談日子去。」來弟已得知來龍去脈,理著自己被人弄亂的衣領,呵呵輕笑,那神態跟雲姨像個十足十。
「談什麼日子?」
「嗯……這個嘛……等談妥才知道,我也不清楚哩。哎呀,大姐別管追些啦。」來弟無辜地眨眨眼,忽地雙手叉腰,學著惡霸口吻:「現在,褲子脫了、衣衫解了,躺下。讓本大爺好好瞧你的身子!」說完,自己都笑得東倒西歪。
「來弟!」她紅著臉瞪人。
另一方,鷹雄步出房外,並非找雲姨「談日子」。
愈是著想,他心思愈亂,震驚於這項事實,他愛她、護她,不僅是兄妹之情,還有更深刻的,在心底萌芽滋養。
但,他能給她什麼?他已慣於飄泊,卻要她永遠在原處等地?
走出四海鏢局,他往珍香樓去,在二樓憑欄處的老位於落座,叫來五罈子酒。此時夕陽西斜,雲彩變化多端,渲染上深淺不同的霞紅。
欄杆是新物,舊的之前已教他毀去,他大掌撫著,想起那日的危急,招弟墜樓,面色不禁一沉,心臟緊緊收縮。唉……縱使情意橫生,他能給她什麼?
他憑欄獨飲,一壇接著一壇,似醉非醉,直到珍香樓打烊,他是最後一個離去的客人,臂彎中還挾著一罈酒,步伐蹣跚地回到四海鏢局。
他不走正門,卻從後院翻牆躍入,沒去驚動人,而兩腳有自己的意識,靜靜走到招弟房門口,他抬起手欲敲,忽覺這動作好生魯莽,手硬生生停在半空。
見著她,要說什麼?更何況天都晚了,她也已睡下了吧?
才想著,兩扇門已由裡邊打開,那姑娘陡地出現在他面前,夜下,那張小臉顯得格外瑩白,眸光閃動,如星如泓。
「大哥,怎麼現在才回來?你……你喝了好多酒呵……」濃烈的酒氣撲鼻,她語氣擔憂,已跨出腳步要去扶他。
「我沒事。我是千杯不醉,你忘了嗎?」他心動,微微一笑、緊緊按捺,退了開,轉身往廊外步下。招弟跟著過來,陪他坐在階上,柔軟地道:「大哥想喝酒,一個人多寂寞,為什麼不叫我一塊兒去?」他的側面當真好看,粗獷英俊。
「你身上有傷,不好喝酒。」
「金寶兒和來弟也去,有她們陪你喝,還怕不暢快嗎?」她笑著,酒渦輕舞,「若阿爹和其他妹妹都在,那才叫熱鬧。」
鷹雄但笑不語,仰首飲了一口。今夜的月光真美,整個小院都鑲一薄薄銀輝,而蟬聲唧唧,總不停歇。
「大哥……你有心事?是不是?」她雙手在膝上交盤,美好的下顎輕輕擱著,細細瞧向他。
他舉壇飲酒的動作微頓,眉眼深邃,似是思索著,半晌才道:「招弟,明日,我得走了。」
聞言,招弟動也不動,仍瞧著他不放,眼中光輝微微一黯,她幽幽歎息:「你不等阿爹回來嗎?他若沒見到你,又要吹鬍子瞪眼睛。」
「我耽擱太久了,馬賊幫的事得徹底處理,等事務一完,我會再來瞧你。」
他不這麼說也算了,偏偏提及,招弟抿了抿唇,略帶幽怨地道:「你、你總這麼說,可要見到你的面,同你說說話,又得等到明年蟬鳴時節……這回若非我受傷,你也不會留下的,你、你……」明知他遲早要離開,明知二人相見又得等到來年夏季,明知無力改變,還要試著去求,但知道歸知道,心還是痛,還是難過。
吸了吸鼻子,她斂下眼睫:「大哥……對不起,我、我很失態。」
即模樣我見猶憐,原本秀挺的雙眉落寞地低垂,薄唇兒很著好緊,輕輕顫動,像強忍著什麼,不敢放縱。
鷹雄瞧著,心跟著擰了,這一刻,回憶如潮,一幕幕在腦海中走過,想起在仙霞嶺隘口初遇,他讓一個小姑娘的英氣膽識所折服,原來早在那一年,她已經在他心底撒播、漸漸萌芽。
但,他能給她什麼?他自問了一個晚上、推敲了一個晚上,心中沒有正面的答案。此時她在眼前,面容這般可憐,欲言又止、目中含光,他還能堅持什麼?所有的疑問和答案都被粉碎了,他只剩一顆心,鐵漢亦有柔情。
放下酒罈子,他悄悄地伸過一手,悄悄地握住她的,低聲道:「招弟,我一定會回來,我保證,絕不會等到來年夏季。」那小手微冷,他大掌摩擦揉弄著,想將溫暖渡給她。
招弟滿心顫抖,輕輕抬起頭來,掀了幾次唇,終於說出話來:「大哥,是我任性……我知道你有好多事要處理,很忙的,我雖萬分想與你見面,想、想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陪你喝酒說話,卻知難以做到,如今一年見上一回,我該知足的……你別為了安慰我,想要我歡喜,又迢迢遠路地趕回……是我在使小性兒,你別理會我。」
「怎能不理?你是我、是我……」「義妹」二字已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忽地不語,只是定定地瞧著,月光溫柔似水,在她面頰上舞動。他上身像被施了法術似的,緩慢又迷惑地向前傾去,聞到她的髮香、望著那對美眸放大再放大,她的紅唇潤澤,欲言又止的
「大哥……」唇瓣嚅動,羞澀蕩漾。鷹雄陡地清醒。
兩張臉幾要貼上,他驚覺到自己的動作,趕忙放開她的手,直起上身,適才若有些醉酒,現下也退得煙消雲散了。
他心中對她生出原始的渴望,如今知道自己的情感,那般的渴望已無力壓抑,直想將她緊抱在懷中,聞著她膚上的馨香,而姑娘的紅唇如同絕頂佳釀,教他多想密密吻住,好好品嚐。
招弟臉蛋驀地紅了,又燒又燙,隱約感覺到兩人間就要發生些什麼,暗暗期待著,他卻霍然抽離,攪得她方寸大亂,偏不敢追問。
二人都在整理思緒,半晌,鷹雄假咳了咳,略艱澀地道。
「招弟……你相信我,等事情處理完,我一定再回九江,因這裡……這裡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也得處理,我、我……」他向來豪邁大膽,誰知遇上情字,竟也吞吞吐吐起來。未了,他歎了口氣:
「其實,我一直想教你幾套武藝,相識以來,一直苦無適當時機,下回我來時,你的傷也復原了,我把功夫教你。」眼下先將雜務全解決了,他還得回溫州一趟,將龍吟劍送回,拜見義父義母。等手邊的事完了,他會來九江,向她好好表白,並設法贏來姑娘的愛。
招弟心情尚未平復,垂著眉眼,小手交相擰著衣袖。聽他言語,語氣堅定,低沉溫柔,她咬了咬唇,終是緩緩露笑。
「你能來,多留個幾天,我、我心裡頭就歡喜了,能不能學功夫倒是其次,我學得再多,也打不過大哥的。」後頭的話帶著玩笑,將適才曖昧尷尬的氣氛退卻不少。
他揚眉,雙目照照生輝。「你跟我比武打架,我總是讓著你,你劍招揮上,我不敢蹲下,你攻下盤,我不跳開,總是教你贏,好不好?」
招弟眨了眨大眼。「那還叫比武嗎?更何況……我也不會這樣待你的。」
鷹雄低沉地笑出聲來,瞧那模樣,招弟唇角亦跟著揚起,相視而笑。
「大哥,這一次,你就要回溫州安家堡嗎?」她輕聲問。
子頷首。
她點點頭,繼而道:「你幫我向安家堡的人問候一聲,在臨水的墓塚前,也代招弟祭一杯水酒,好不好?」
他再次頷首,帶著深意,靜瞅著。
招弟幽然微笑,退出一聲輕歎,小小腦袋瓜傾靠過來,抵在他的上臂。
「大哥……你願望已成,我心中真為你歡喜……」
那男子未再言語,如道自己還深藏著一個想望,這月夜這麼溫柔,他放任著,讓那無形的情絲纏繞過來,將兩人緊緊繫在一塊兒。
鷹雄這一走,夏去秋來,而後楓紅落盡,枯葉滿林,鄱陽湖上給了一層薄薄的冰霜,冬已來臨。
四個多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招弟而言,一切原本尋常至極,日子仍平順滑過,只是心裡念著一個人,想他是否已回溫州團圓?是否以兩柄寶劍弔祭了臨水墓的二抹亡魂?那一夜,他信誓旦旦,在來年夏季之前,定會再上九江瞧她,而這個承諾,讓心加倍浮動,教她期盼不已。
然後,一件說不上是喜、是憂的事就這麼發生了,擾亂四海鏢局原有的步調,把竇大海為人爹親的職責全盤引出。
原因皆出在某一吉祥好日,九江大戶之一的王員外嫁閨女兒,四海鏢局竇家自是被列在貴客之列,竇大海領著幾位師傅代表出席,歡歡喜喜出門,卻頂著一張臭臉回來,旁敲側擊之下,才知他剛到喜宴現場,送上賀禮,屁股尚未坐熱,九江的八大媒婆一湧而上,將他團團包圍,在他耳邊嘰嘰喳喳,什麼城東的趙公子如何如何,城西的李公子這般這般,說得他一個頭兩個大,狠狠大喝一聲,才逼退眾家媒婆。
可事情到了這兒,話題又轉,那幾位媒人婆眼見賺不到竇家紅包,說的話也就不太好聽啦!道竇大海是個惡爹爹,霸著閨女兒不放,要她們一輩子走鏢別嫁人。這罪名重得難以負荷,他可擔不起,人家是喜氣洋洋嫁女兒,他卻垮著臉,酒席吃不到一半就獨自個兒離開了。
回到鏢局,把自己關在房裡,檢討再檢討、斟酌再斟酌,指頭扳來算去的,才驚覺大女兒招弟都已二十歲了,嗚嗚嗚嗚……原來他真是個惡爹爹,只顧著鏢局生意,全沒為女兒的婚姻大事著想。
門外,竇家姑娘們觀望試探,半點回應也沒,焦急得不得了,而雲姨可沒耐性再磨下去了,正撩起裙擺對住房門,要來使一招成名絕技裙裡腿時,兩扇門霍然打開,竇大海挺身站了出來,連落腮鬍都直挺挺地,滿臉嚴肅,雙目慢慢地環視眾人,堅定啟口:「很好,你們都在這兒,我有一件事情宣佈,要仔細聽好。」
竇家姑娘們從沒見過爹親這般模樣,像受到嚴重無比的打擊,深思熟慮後,決定將錯誤矯正,但更教人不安的一點,是不知他會用何種方法改過,常言道,矯枉過正,依他的性子,所下的決定可能會偏激過頭了。
果不其然——
「自今天起,我這個當爹的要好好為你們的婚姻大事著想,招弟是老大,都二十歲,你們的娘親在這個年紀早為阿爹生了兩個孩子,可招弟到如今遲遲沒有對象,是爹的錯,所以我決定了,明天知會九江八大媒人婆,重金禮聘,全力替招弟找相公。」頓了頓,後頭補充:「這只是開頭,再來的帶弟、來弟,和剩下幾個若沒對象,都比照辦理。」
「阿爹,我不要!」招弟首當其衝,反應自然激烈。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要也得要,難不成當一輩子老姑婆,像你家雲姨啊?」竇大海這話可得罪人了,那美婦發出冷笑,聽得人頭皮發麻。
「我不是不嫁,我、我要嫁自己喜歡的人!」招弟急了,深知爹的固執脾氣,一旦決定,十匹馬加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這還不簡單,你把要求的條件告訴八大媒婆,讓她們去找,喜歡誰就嫁誰,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由你挑,還不好啊?」
「不好不好不好!」她跺腳,臉漲得通紅,求救地看向雲姨。
雲姨還掛著那抹冷笑,雙手又叉在腰上了,款款跺到竇大海面前,嬌聲嬌氣地道:「姐夫……招弟要求的條件,咱們九江可沒幾個男子達得到,你叫媒婆去找,可不是存心為難人家嗎?」
「喲!你又知道她心裡頭怎麼想?」竇大海挑眉。怕極了女兒們全依這位小姨子作榜樣,一輩子不嫁人。
「可不是。」雲姨哼了兩聲,「聽好啦,條件一,武功要高,樣樣皆精,長劍要勝過招弟,雙刀要贏帶弟,鞭法的造詣要在來弟之上,單刀要過盼紫那一關,銀槍能和德男鬥個三百招,還能同小金寶的八角銅錘來個硬碰硬。是壓軸的,他還得過我的裙裡腿。」聽到這兒,竇大海已經張口結舌,雲姨卻假咳了咳,清清喉嚨再續:「條件二,嗯……這倒是簡單了些,要長得高強雄壯,最重要臉上要蓄著黑黑的、瞧起來挺扎人的短髭。」
「為什麼要滿腮短髭!」竇大海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瓜。
「因為那個人是……」金寶的嘴猛地教來弟一巴掌摀住。
招弟沒想到雲姨替她開出這樣的條件,提到短短鬍髭,武功高強,她臉蛋陡熱,心狂跳了起來,猜測自己的心事是否洩露出來,姐妹們都心知肚明了?
「如何?姐夫覺得媒婆們可能找到這般人物嗎?」雲姨涼涼地說,一副就要將對手鬥垮的姿態。竇大海極要面子,哪容得下她張揚,決定已下,無論如何定要在年底將竇家大姑娘嫁出門。他亦雙手支在組腰上,頭一甩,豁出去了:「媒婆找不到,咱兒自有辦法找到!」
初冬,雪花稀稀散散,有一陣沒一陣地飄下。
九江幾條大街交會處,二十來名的苦力正趕著搭建一座棚台。檯子架得頗高,用的全是粗圓的長木和韌性極強的竹子,又鋪上一塊塊三寸厚的木板,整個棚台瞧起來很是結實。
他瞧了眼,心想,可能是某戶人家請了戲班子酬神謝天,並未多想,人已走了過去,循著大街,經過珍香樓,裡邊的酒香陣陣飄來,他深深吸氣,笑了笑,加快腳步朝心中惟一的目的地前往。
來到四海鏢局,門口站著兩個看守的弟子,他走近,欲請他們進去知會主人一聲,沒想到此時一個姑娘驀地衝出大門,臉頰紅撲撲,小嘴喘著氣,眼眸又清又亮,她瞧見了他,身子竟定住不動,數不清的激動情懷在眼底翻飛流轉。然後,聽她喚了一聲:「大哥……」短短一聲,多少情動。
鷹雄露齒微笑,想著、念著的姑娘便在前方,他跨上前去,柔聲道:「招弟,我來了,我……」
此時,門裡頭傳來嘈雜聲響,似在爭些什麼,招弟眉尖一蹙,緊咬著唇,忽地抱住他單邊臂膀,打斷他的話。「大哥,走,咱們喝酒去!」那聲音帶著賭氣意味兒,不由分說,拖著他調頭便走。
來到珍香樓上,二人仍選擇憑欄的老位子,空氣薄冷,小雪輕覆在欄杆上。午前,天冷,客人大多選了樓下的大好座位,整個二樓只來了招弟這一桌。
才坐定,招弟已揮手要跑堂送來十壇烈酒,隨意點了幾盤下酒菜。
「大哥,我敬你!」她不用碗不用杯,也學他以壇就口,囫圖地灌了一口。
鷹雄靜靜飲著,一對眼銳光閃爍,別有深意地打量她。
隱約意識到有事發生,她無法處理,又不知誰能幫忙,那張小臉雖對住他笑,眉宇眼底儘是憂愁,這是首回,他見到她這模樣,如此的不安焦躁。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誰欺負她、給她氣受了嗎?猜想一切可能,他雙拳緊握,眉峰亦擰緊起來。
「大哥,你真好,你真的來瞧我了。」第一罈酒她唱得又快又急,將空罈子推開,取來第二壇。她眼睛有些迷濛,竟呵呵笑出。
「招弟,別喝那麼多。」他大掌伸來,隔桌握住她的手,又冰又涼,心中不由得懊惱。「你是不是有心事?說出來,大哥一定幫你。」想她向來開闊爽朗,有勇有謀,見她這麼糟蹋自己,他一顆心既憐又痛。
她瞧著他的大手,感領這份溫暖,唇嚅了嚅,卻不知該何以啟口。
「你說,誰欺負你?大哥替你討回公道。」他語氣略急。
招弟仍笑著,緩緩搖頭。「大哥,沒誰欺負我……只是……只是近來鏢局裡事太多了,心裡頭煩,沒事的……」她抽回手抹了把臉蛋兒,頓了頓又道:「現下,你在這兒,咱們能相聚,喝喝酒、說說話,我心裡就快活了。」還能求什麼?他在這兒,與自己把酒言歡,說些體己的話語,她很知足了,不該心痛呵……
鷹雄劍眉攏起,正欲追根究底,招弟卻「咚」地一聲,戳開酒罈封口,爽朗地喊道:「別談那些不開心的事了,人生得意須盡歡,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哥,今兒個咱們痛痛快快地喝,無醉不歸!來!」她仰頭又是灌酒,咕嚕咕嚕猛灌,酒汁由兩邊嘴角滿溢出來,濺濕衣襟。
「這種唱法很傷身。」他試著阻止,招弟硬是抱著酒罈不放,還眨了眨眼,略有醉意地把他的話堵將回來。
「我學大哥的,為什麼你能這麼喝……招弟就、就不可以……這麼喝……呵呵呵,解千愁呵……」
「招弟?」他喚著,可惜那姑娘不聽,教他滿腹疑惑,心中焦急。
再也顧不得什麼了,在桌上放了銀兩,他起身奪走她懷中的酒罈,一臂利落地支起她的身子。「回去,別再喝了。」
「不、不不要,我不回去……大哥,我、我跟你走……你帶我走,好不好……天涯海角,哪兒都行,大哥……」她胡亂喃著,雙腳捉不到平衡,在他扶持下走得顛顛擺擺的。
「要你別這麼喝,瞧,都醉倒了。到底怎麼回事?」她的話教他心神震盪,醉酒的神態令他擔憂猜疑。
「我沒醉,我不回去,大哥……我、我一直等著、等了好久好久,你為什麼、為什麼不來……哎啊!」她讓椅子拌了腳,身子往前撲倒,幸好鷹雄眼明手快,一把抱住她的腰。
長聲歎息,他搖了搖頭,乾脆攔腰將她抱起。下樓來時,整個大廳陡地靜悄悄,好多眼睛全盯住他們不放,他壓根兒沒去理會,抱著姑娘直朝四海鏢局奔去。
「大哥,你、你為什麼不來?為什麼……我想見你,想同你說說話,大哥……我想陪你好久好久……一輩子可不可能?你為什麼不來……」她喃著,恍恍惚惚地,眼角竟滲出淚珠,順著兩腮滑下。「招弟,我在這裡,我來了。天啊!你、你別哭!你到底怎麼了?」鷹雄心痛已極,完全地不知所措,急得團團轉。她為何傷心?為何失意?他離開九江的這段日子,到底哪裡出錯了?
奔回四海鏢局,他不從大門口進去,而是抱著淚流滿面又昏昏沉沉的招弟由後院躍入,幾個起落已來到她的廂房前,想也未想,舉腳踢門而進,匆匆步入,將懷中姑娘輕手輕腳地安頓在榻上。
撫了撫她的面頰,烈酒的後勁燒紅她的臉,連珠淚也燙得嚇人。他起身在架上的臉盆裡擰淨一條巾帕,坐回榻邊,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臉蛋,眉眼鼻口,霞腮耳垂,一下下地揉弄著,向來嚴峻的臉上滿是愛憐砷氣。
冰冷的巾帕在額上游移,招弟嚶嚀幾聲,身子不安地動了動,一個小錦囊由微鬆的腰間掉落。他拾起,下意識打了開,捏出裡頭折成四方的紙張,動作微微一頓,接著攤開那張信紙,瞧見自己當年所寫下的十六個字。一時間,情潮洶湧,澎湃激盪,將他整個人淹沒。
「大哥……我、我真喜愛你……你為什麼不來……」榻上的人兒眉心淡蹙,那話中包含無數情意,點點滲進男子心底。
「招弟,我在這兒,來到你的身邊。」這一次,要讓她明白他的心意。歎了聲,他禁忍不住,俯身親了親她的眉心,又親了親秀挺的鼻尖,食髓之味地,將唇印在那嫣紅小嘴上。
招弟迷迷糊糊地,只覺一股熟悉的氣息包圍過來,她跟著輕歎,低喃著,兩片唇隨著心底的想望開啟,完全地迎向他。
情況超出鷹雄所能控制,男女間糾纏綿刀劍難斷,再強的意志也禁不起連續的火熱誘引,他粗聲喘皂,緊緊抱起她的上身,加深了這個親吻,卻發現懷中人兒軟綿綿地癱著,眉心皺折已然平復,睡顏如霞。
他怔了怔,忽地苦笑起來,傻傻地望住姑娘熟睡的美顏,他知自己的行為與登徒子無異,實非大丈夫所為,但心中半點悔過也無。
粗糙而修長的食指畫過她的嫩頰,輕撫兩道濃密而細長的眉,爾後順著鼻樑移下,他以拇指揉著那兩片柔軟的唇瓣,這女子,他誓在必得,誰也不能相讓,暗暗下此決定,腹中頓時化為滿懷柔情。
此一時際,招弟的房門突地被人一腳踹開,破壞原先的旖旎氣氛。
那美婦放開裙擺,拍拍衣衫,優雅地跨進房來,後頭還探出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四個頭、五個頭,五個姑娘也笑嘻嘻跟著踏進房來。
回首,鷹雄神色平靜地瞧著來人,臂膀仍光明正大地攬著招弟不放。
「你可知道回來啦!早叫你來跟我訂日子,你不聽!瞧,惹出多少事來?抱這麼緊有用嗎?趕明兒就是別人的!」雲姨劈頭就念,也不管對方明不明白。「你嘴還真硬,說什麼是金蘭之義、結義之情,要你娶,你不娶,可苦了咱們家招弟啦!」
聞言,鷹雄雙目陡瞇,環視她們每一個,心頭隱約生起不安。
「我這次前來,便為提親。」他已稟明義父義母,也承諾此趟定會帶著招弟回安家堡拜見二老,他終於明瞭,對她的感情,在患難、相聚與期盼中茁壯,珍貴無以復加,再也顧不得其他。
「我要迎娶招弟為妻。」他重申,鄭重嚴肅。
「好呀!姐夫……哇!做什麼敲人家頭?!」金寶跳了出來,喜滋滋地,「大哥」馬上改口變「姐夫」,卻吃雲姨記爆粟。她搗著額,無辜地道:「他娶大姐,叫姐夫哪兒錯啦?!」
「娶得成,娶不成,還沒個定數呢!道四海竇家的姑爺這麼好當嗎?明日比武場上見真章,誰是最後贏家,招弟就嫁誰!」雲姨翻了翻白眼,聲音由鼻孔哼出。
「什麼比武場?」心猛地一促,鷹雄臉色陡沉,陰鬱地道:「把話說清楚!」
「喲?!敢情鷹爺還不知道?」雲姨略誇張地睜大眼,「你沒瞧見大街交會處搭了一個棚台?正是咱們家的傑作。明日一早,四海在九江辦了個盛大的比武招親大會,替咱們大姑娘找婆家。」
什麼?!
驀地,他整個人愣住了,腦中攪成糊,下顎隱隱抽搐。
「把話說清楚。」他掀動薄唇,一字字吐出。
眾家姐妹點頭承認,全憐憫地瞅著他,帶弟清了清喉嚨,進一步說明:「阿爹說大姐都二十歲,該托個媒人找婆家啦,大姐偏不答應,兩相爭執下,就辦了個比武招親。」
來弟接下去道:「明兒個是車輪戰的打法,從大姐、二姐,我、阿紫、阿男,小金寶,然後雲姨壓陣,只要關關勝出,大姐就嫁給他啦。」
鷹雄愈聽臉愈黑,胸口起伏愈來愈劇烈,好似想找誰好好幹上一架。另一方面,又慶幸極了自己趕到九江,再晚個一天,他都不敢想像會演變成什麼模樣:「除了我,招弟誰也不嫁。」他說得咬牙切齒,臉上有野蠻的神情。
雲姨皮笑肉不笑。「呵呵,這我可做不了主啦。」
「你相不相信,我可以讓四海辦不成此次比試。」他口氣好硬,目中似要噴出火來。「比武招親?你們是拿招弟的終身大事當玩笑!」
「鷹爺,咱們絕對相信你有本事鬧得比武大會辦不下去。但你得曉得,咱們消息已公告出去,整個鄱陽傳來沸沸揚揚,若辦不成這場比試,那九江四海還有顏面在江湖上打混嗎?」雲姨挑了挑精心繪畫的彎眉,慢條斯理又道:「好呀,你來鬧,鬧得四海出大醜,讓罪人皆知竇家大姑娘出不了閣,瞧招弟惱不惱你?理不理你?!」
「招弟會出閣。嫁我!」他低吼,額際青筋泛起,今日終知這女子厲害之處。
「那也得明日比武過後才知道。」雲姨稍退一步,嘴上雖鬥得過人家,但見他陰森鐵青的面容,像要撲來把人大卸八塊,說不怕才怪,她不防著點怎行?
「大哥,不怕不怕,明兒個你來,我自動躺平認輸,比也不用比試啦。」盼紫機靈地打著圓場,此話一出,德男跟著附議。
「雲姨和我也是。」小金寶呵呵笑著,見美婦兩指又要敲過來,趕忙跳開。
「我哪裡要讓他啦?」雲姨叉起腰。
「你沒說,可是我知道。」金寶兒仍笑嘻嘻地。
比就比,他何需誰相讓,自信能闖過每一關,但,並不能保證明日比武會上,只他一人有此能耐。
目光深邃地調回招弟臉上,他雙眉暗蹙,薄唇緊很,若有所思、若有所知,然後,若有所決了。
「誰敢娶招弟,有如此椅。」那口氣寧靜得可怖,話語一下,「砰」地一響,他健臂疾揮,狠狠拍擊,又毀了床榻旁一張無辜的椅凳。
這會兒可不止美婦了,五個姑娘行動一致,往門邊飛返好大一步,快得不可思議,差些沒做出抱頭鼠竄的醜樣兒。唉唉……再玩?出人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