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後,除了用餐,許文強幾乎沒有出房間,他在仔細考慮到了上海之後的事情,以及以後自己究竟該走哪條路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他從來就沒有放棄過的救國救民的願望,在做了那個奇怪的夢後,反而更加強烈了的願望,在聽了那兩個和族人的交談後,變得更加迫切了的願望。
在夢裡的那個世界,他的國家最終贏得了和東邊那個島國之間角力的勝利,可是,那勝利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和犧牲才得來的,這樣的悲劇他不想在現實世界再上演一次,絕不允許!
只是,要怎樣做,才能夠避免悲劇上演呢?他並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在這之前,他必須要獲得一定的力量,賺取一定的權力,否則,一切只能是空談。
這是一個現實的世界,他必須先依靠於現實,然後,才能有機會慢慢改變現實!
同艙的乘客是一個年輕的愛爾蘭人,是美孚銀行上海分行的僱員,他為人熱情,喜歡講話,一路上,沒少在許文強面前囉嗦。即便覺得無趣,許文強的臉上仍帶著溫和的笑容聽他講他家鄉的風景,他的戀愛,他為什麼會背井離鄉,遠渡重洋,來到遠東。這一段時間下來,他們也就交上了朋友。在那個叫愛爾文的愛爾蘭人眼裡,這是一個聰明,和善,受過高等教育的合眾國公民;而在許文強眼裡,或者,這傢伙在某些時候能派上用場吧!
永遠不要因為棋子你暫時用不上,就把它拋棄,只有上帝才知道,你會在什麼時候需要什麼人!
這話不曉得是在哪裡聽來的,是在那個夢中的世界吧?不管是誰說的,許文強都覺得他說得非常之對。
快到上海了,終於制定好了到上海之後的行動計劃,許文強這才走出了艙門,來到甲板上。
後甲板上擺放著幾排沙灘椅,有許多白人躺在上面享受著冬日難得出現的陽光,愛爾文也在那裡,對著一個打扮時髦的白人女子猛獻慇勤。從這一點看,他不像生活嚴謹的愛爾蘭人,到像生性浪漫的法國人。
許文強看了那裡一眼,不想在人多的地方停留,於是,順著船舷的過道一直往前走,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那裡有一道舷梯和下層甲板相通,只有一個船員在遠處拿著一個望遠鏡不曉得在望什麼。
許文強趴在欄杆上望著海面,除了海水就是天空,視野一片空曠,他喜歡這種空曠的感覺,這樣他的目光能望得很遠。
不過,一會後,他就有點後悔了,那天看日出時遇見的兩個日本人,不,應該是兩個倭人搖搖晃晃走了過來。他其實不喜歡用侮辱性的字眼罵人,因為那沒有用處,對敵人造不成傷害,不過,對這兩個口口聲聲把他的國家叫做支那的傢伙,他到不介意破一次例。
那兩人從他身邊經過時,詫異地瞧了他一眼,或者是把他當做同族人了吧!許文強掉過了頭,故意對他們視而不見。
「田中君,謝謝你,讓我最後一次飲醉!」
那個叫平井的傢伙高聲笑著從許文強身後走過,叫田中的默默扶住他。那天,天色很暗,他也沒敢仔細注意他們,現在終於看清楚了。
個子高而瘦,臉上劃著一道細小的刀傷傷疤,雙眼充滿神采的是田中;個子矮壯,長著一雙羅圈腿的傢伙是平井。在這兩個傢伙的身上,許文強感受到了一絲軍人的味道。
隨後,他繼續望著沒什麼可望的寧靜的海面,不過,很快,這片寧靜就被一些嘈雜的聲音驚擾了。
許文強皺了皺眉,把禮帽取下,放在手中,朝聲音來處走去。
「支那豬,這是你應該上來的地方嗎?」
舷梯處,兩個和族人並排站在那裡,擋住了一個中年人的路,那人身著中國傳統的長袍馬褂,面白,無須,微胖,看上去像一個小商人。看得仔細了,才發現他並非一人,在他身下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孩緊緊拉著他的衣襟。
說話那傢伙面目驕橫,正是平井,他搖晃著身體,羅圈腿不停抖動著,他操著生硬的唐話,大聲地訓斥著眼前這個不停彎腰道歉的人。
「對不起啊!大人,實在是小兒不懂事,到處亂跑,我們這就下去!」
對於對方的囂張氣焰,那個唐人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點頭作揖,低聲下四而已。
「能這麼簡單嗎?支那豬,你的!必須下跪磕頭,我才能饒了你!」
站在一旁的田中皺了皺眉頭,想勸阻同伴,後來,又想了想他失去未婚妻子的痛苦,還是讓這傢伙發洩一下吧!支那豬,給優秀的天照大神子孫下跪,也不算屈辱啊!
這個時候,許文強已經走了過去,離事發地點也就兩三米遠。那個小商人的目光惶恐地移動著,似乎想向人求救。他的目光在許文強身上一掃而過,或者,把他當成了那兩個人的同夥?所以並未開聲求救。
他幾乎就要跪下了,忍受,本就是他們那樣的人在面對外界強大的力量威脅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當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孩子身上時,他猶豫了,本已彎曲的雙膝重新變得挺直。他搖了搖頭。
「八嘎!」
平井順手一揮,想給那人一耳光,那人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平井揮了個空,踉蹌著差點跌倒。
「壞人!打你!」
清脆的童音響起,那個小孩突然放開了父親的衣襟,手指著平井,另一隻手做了個打人的手勢。
「八嘎!」
平井飛起一腳踹向小孩,許文強沒想到他會對小孩下此毒手,一時反應不過來,沒來得及出手阻擋,那個父親早就見勢不對,他一把抱住孩子,迅疾地轉身,平井的羅圈腿正好蹬在他身上,他往前踉蹌幾步後,終於還是摔倒在地,在落地的那一瞬間,他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沒有讓孩子受到傷害。
「八嘎!」
平井怪叫一聲,衝上來,又是一腳往地上的人踢去,父親閉上了眼,緊緊護著懷裡的孩子。奇怪,怎麼沒有感覺?半晌,他睜開眼,看見起初站在邊上的那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道歉!給地上的人道歉!我可以放你一馬!」
許文強用唐語說道,他知道這兩個日本人聽得懂,所以沒用日語,他從未如此討厭過一種語言,如有可能,他發誓終生不說那種語言!
「支那人?」
平井皺著眉頭問道。
「唐人!」
許文強神色鐵青,雖然憤怒到了極點,他仍盡量保持著平靜,激動的情緒對解決事情沒有什麼幫助,執行過許多刺殺任務的他非常清楚這一點。
「好了,平井君,適可而止!這位先生,我們就此告辭!」
一直在旁袖手旁觀的田中終於出面了,他的唐話可比叫平井的羅圈腿流利得多,他架住了平井的雙肩,想把他拉走。
「道歉!要不,我同樣在你身上踢一腳!」
許文強移動腳步,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要我堂堂大和子孫給支那豬道歉,那是萬萬不能!」
平井掙開了田中的雙手,怪叫著向許文強衝了過來。他面色猙獰,那模樣實在是難看,讓人忍不住想起他在廁所使勁時的那副尊容。
許文強有些厭惡地皺著眉,腳步輕輕一轉,那傢伙就撲了過空,與此同時,他飛起一腳,蹬在那傢伙的屁股上,那傢伙邁著羅圈腿怪叫著衝向地面,表演了一個標準的狗吃屎。
「閣下太過分了,我決不允許!」
那個叫田中的擺了一個空手道的起手勢,剛才他在旁邊看了許文強的動作,他是在平井已經快要撲到自己身上時,才移動步伐的,並且輕巧地閃過了平井的攻擊。田中知道自己無法做到如此舉重若輕,這是一個高手,但,即便不是對手,他也要出手,他決不允許帝國的尊嚴在自己身上失去。
「孩子,幫叔叔,拿一下帽子!」
許文強沒理他,順手把禮帽往艙壁邊一直望著他的小孩飛去,小孩舉起手,輕巧地接住禮帽。
「啊!」
田中無法忍受這樣的輕蔑,怪叫著衝了過去。那個平井還在地上呻吟著爬不起來。
側踢,直拳,肘擊,膝撞,甚至還有頭頂!
不錯嘛!在閃過田中幾次攻擊後,許文強隨口說道,不過,就憑這幾招,還是不夠看啊!他瞧了一個空子,抓住田中的一次攻擊失誤,貼近身去,一把擒住他的手腕,順勢轉身,一個標準的過肩摔,重重地把那傢伙摔在甲板上。
平井呻吟著從地上爬起,如同蠻牛一樣怪叫著衝了過來,剛才那一跤把他的門牙摔掉了,他大張著口,鮮血塗了一嘴。
許文強冷笑一聲,從某種角度看,眼前的這個人種的人,大都具有不顧一切向地獄前進的蠻勁,就因為這,他們不僅給其他的種族帶來了痛苦,也讓自己的民眾生活在地獄之中。雖然,現在,他們是那樣恥氣高揚,不可一世。不過,只要是像對面這人一樣的瘋子在統治那個國家,他們的命運注定不會美好。
和剛才同樣的方式,許文強在那傢伙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腳,不過,這一腳的後果可比剛才要嚴重得多,那傢伙逕自從舷梯上皮球一樣滾了下去。
田中一臉痛苦地從甲板上爬了起來,他之所以痛苦,並不是因為肉體上受到了多麼重的傷害,這痛苦更多的是來自精神上的。作為一個聰明人,他知道自己在這場搏鬥中難以獲勝,按照武士的信條,應該奮戰到底,然而按照聰明人的做法,現在停止紛爭才是上上之策。
「還要打嗎?快去照顧你的同伴吧,他可能傷得不輕!」
許文強望著他,神情淡然,沒有取得勝利後的狂喜,臉色依然是那麼平靜,他除了在那傢伙動小孩時因為憤怒有些失態外,一直顯得很平靜。
這是一個可怕的對手,田中心裡這樣想道。他低下頭,向面前這人行了個禮,那是在比武後的禮節,然後,他向才從地上爬起的商人和他的小孩鞠了個恭,那是為同伴所做的道歉。
許文強目無表情地看他做完這一切,心裡非常震動。不知道什麼人說過,當日本人向你鞠躬,低聲下氣時,你一定要滿懷警惕,因為那是最可怕的!
「在下田中浩二,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許文強!」
田中再次朝他行了一個禮,然後,邁著沉穩的步子朝舷梯下走去。許文強點點頭,以示回禮。敵人就是敵人,但虛偽的那一套他也不陌生。
「叔叔!你真棒!」
小孩跑到他面前,把帽子遞給他,崇拜地仰望著他,黑色的眸子晶亮晶亮。
遠處,那個父親朝他一臉憨厚地笑著。
許文強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轉頭望向蔚藍的海,為了眼前孩子的這雙眼睛,為了許許多多這樣的孩子的眼睛不會沾染灰塵和悲哀,不至於像自己在夢裡的世界看到的戰亂中的孩子眼睛那樣絕望,他要做的事還有許多許多,他要走的路還有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