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愉從曉燕那裡回到了自己的寓所又足足睡了半天,這場酩酊大醉才完全清醒了。醒來,像迷離的夢境,他想起了和王曉燕間的糾紛,心情非常懊惱。情況很複雜,這幾天北平的學生運動急轉直下,這個學校成立了學生自治會,那個學校成立了抗日救國會,多少學校都紛紛成立了新的學生組織參加到學聯去。而各個學校裡他所指揮的那班人馬,卻像垃圾樣被覺醒了的廣大學生踢到一邊去了。為這個,他已經挨了主子的斥責,受了警告,因為心情煩惱,他才喝得大醉。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他困難的時候,王曉燕又發現了他的真面目。事情很糟糕,本來她是他最忠實可靠的工具,也是他空虛的靈魂中的一絲火花,可是,醉酒——因為醉酒被她看穿了。怎麼辦呢?怎麼挽回這僵局?怎麼挽回自己已失掉的地位呢?他床也不起,臉也不洗,在掛著厚窗簾的昏暗的屋中反覆思考、捉摸。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煙,弄得滿屋子都是混濁的煙氣。
下午兩點,戴愉才爬起床來。打開窗簾,一股清新爽人的冷氣,穿過溫旭的日光,迎面吹到了他憔悴黯淡的面孔上。
他搔著頭髮連連打了幾個大噴嚏,嚇得他又趕快關上了窗戶。
飯也沒吃,他就開始梳洗打扮。洗澡、梳頭、換上雪白的襯衣並且灑上了香水。然後在一套筆挺的咖啡色呢子西裝外面,套上了藍呢子大衣。最後才是一頂英國出品的呢子帽戴到他油亮的頭上。多麼奇怪,心情煩惱的戴愉,今天卻比任何一次去見曉燕時都打扮得漂亮、清爽。看起來,他的心情並不壞。打扮好了,他就風度翩翩、輕鬆愉快地到王曉燕家裡去了。
他是這樣估計他和曉燕的關係的:她見到了他的那些秘密東西,自然是會失望痛苦的,但是,她已經愛上了他,她已經和他走上了同一條道路,「生米煮成了熟飯」,她痛苦一陣又能怎麼樣?只要他戴愉再用一點高明的辦法來向曉燕「解釋」一下,只要再經他用熱淚向愛情的花朵上灌溉一下,那麼這誠實而單純的姑娘對他還能有什麼變化嗎?
可是曉燕不在家。她一清早就出去了。他趕快又找到學校,宿舍裡沒有她,課堂裡也沒有她。他有點兒奇怪,她能上哪兒去呢?他又到她的幾個同學處看了看,仍然沒有。他只好又回到曉燕的家裡。他想她一定會回家的,他們一定要好好地談一談。
王教授夫婦看他在等曉燕,便同他攀談起來。王夫人慇勤地給他拿茶點,王教授也開了話匣子:「君才,」王教授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地說,「你知道我們北大的情況近來大不相同了麼?不光是那些青年小伙子全活躍起來了,幾乎人人口中都在談論救亡問題;就連我們這些老頭子、老教授們,也耐不住一腔熱血,也都在一起座談起國難問題啦!這就叫人心不死,人心不死是不是?」王教授用大拳頭猛地向桌子上一擂,站起身來哈哈一笑,把個坐在小沙發上的戴愉嚇了一跳。不知怎的,他的臉色突然蒼白了,好像害了急病似的戰慄了一下。但他立刻控制住自己,露出同情的樣子微笑道:「老伯這大年紀,還這樣關心國事,真是了不得。這就激勵我們青年人要更加發奮圖強了。」
王教授把手一揮:「君才,說哪裡話來!我一個人算得什麼?根據馬克思的觀點,只有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才是世界的創造者。個人,個人是多麼微不足道!告訴你,君才,在讀書作學問上,老教授們是先生;可是提到愛國、提到革命、提到鬥爭,可還是你們青年人呵!我見到我的好些學生這些天為了挽救危急的祖國,那種奔走呼號、廢寢忘食的情況,真叫我這老頭子忍不住流下眼淚來!」說到這裡,王教授真地摘下眼鏡,微微不好意思地拿手帕去擦淚了。
「看,這老頭子,真是!……」王夫人看到丈夫那種激動的樣子,哭笑不得地瞅了他一眼,趕快岔開話說,「君才,在家裡吃夜飯吧。曉燕一早出去,不見她回來,是不是昨夜你們吵了嘴?」
戴愉搖頭笑道:「沒有。只是工作意見有些不同。現在形勢這樣緊張,日本人一天天地逼進,曉燕是個穩重的慢性子,我催催她要加緊干,她就著了急,所以我今天特來向她道歉。」
「那算得什麼!」王教授的大嗓子又喊起來了,「曉燕這丫頭怎麼忽然小氣起來了?不要緊,回來我同她說……」
「你說什麼?」王夫人笑著打斷了丈夫的話,「他們兩個人的事哪用我們來多管。好,你們談,我去燒菜。曉燕一會兒也該回來吃飯了。」
王夫人出屋後,王教授又滔滔地議論起國家大事來,戴愉得了空子隨便問道:「老伯,你剛才談教授們也都開了座談會,都是些什麼人?我恐怕也有認識的。」
「是呵,人不少。」王教授嘴裡含糊地應答,心裡卻思考著:會上大家約定誰也不把名字向外說,鄭君才雖然是自己未來的女婿,可是,也不能徇私呵。於是這粗中有細的老人突然又爆發了一陣大笑,笑過了,好像忘掉了剛才戴愉的問話,說:「君才,說說你近來的情況。你的工作怎麼樣?成績還很不錯吧?」
「平常,能力薄弱……」戴愉瞪著兩隻金魚眼睛,悶聲悶氣地回答,「這老滑頭!老不死的紅鬼!」他暗暗詛咒著,忽然掠過一個念頭,「也該把他列在名單上。」
曉燕總不回來,王教授夫婦開始著急了。他們打了電話問學校、問同學,都回答說沒有見。戴愉聽了這消息,比王教授夫婦更著急,他的如意算盤開始破產了。他估計到曉燕必是有了變故:是自殺了?還是投到共產黨那邊去了?這兩種可能對他說來都不好,但後者尤其可怕。因為她看到了他的秘密,尤其是那張各個學校的共產黨員和進步分子的名單。
等到晚十時多,他只好走了。因為情況的突然變化,使得他必須要採取許多緊急措施。他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小巷裡,一陣冷風吹來,他緊抱雙肩,想,——不停地想:「要殺死她!不然,我——就完了……」他的眼前突然閃過王曉燕那溫柔的善良的眼睛,這眼睛像電一樣殛了他一下子,他踉蹌地走了幾步,幾乎要跌倒。但他振作一下仍又想道:「逮捕了王鴻賓,就可以知道開座談會的教授的名單。這樣立了一功,可以贖回……損失。」想到了這裡,他伸手摸摸準備就要交上去的黑名單還像寶貝一樣藏在口袋中,他放下心來,一縷冷冷的笑意浮上了他的嘴角。
冷風繼續在寂靜的小巷裡吹動,他穿過兩條小巷,就要走出一條深長而狹小的胡同。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兩隻大手卡住了他的喉管。多麼憋悶呵,他一絲一毫也喊不出來了。
接著,不知怎的,他已經被人架到了一輛昏黑的汽車上。
這下子,他更加嚇昏了。「完了,」他在心裡想。「完了。江華他們要執行我的死刑了……」他還在閉著眼睛想:「也許他們還會放掉我——我,我可再不幹這種勾當了……」
「鄭君才,你這無用的蠢才!」這個聲音一喊,戴愉猛地睜開眼睛笑了。這個聲音是誰?這不是共產黨員江華,這是他的情婦兼上級王鳳娟。她大概在和他開玩笑,在懲罰他不常去找她……於是,他開始在黑暗中摸索,想去握住鳳娟的手。誰知就在這時,一條粗大的麻繩已經套在他的頸脖上,而且越拉越緊。他再也喊不出聲音來,可是,他卻還能夠聽到王鳳娟的聲音:「你這廢物!連一個王曉燕都鬥不了!連一個王忠都領導不好!把北平的學校鬧得一團糟……」她突然把聲音提高,「送他回老家!給他一個整屍首!」
汽車飛馳著開到了郊外。在荒漠的昏黑的野地裡,戴愉又被從汽車裡摔了出來。慘淡的星星彷彿嘲笑般的還對他僵硬的屍體眨著眼睛。
王鴻賓教授在他朋友狹窄的屋地上,背著手不停地走來走去,顯得很煩躁。
默然不語的王曉燕低頭坐在小桌旁。她的面容消瘦憔悴,像忽然長大十歲似的蒼老了。
這樣的情況似乎繼續很久了,因此,王教授不耐煩地站住腳步問曉燕,他雖然煩躁,卻又竭力壓低了音聲:「曉燕,不應該叫爸爸這樣著急呀!有什麼事你就講吧,——你為什麼這樣痛苦?警察局為什麼突然到我們家裡來搜查?幸虧你不在,我也不在。可是我們卻都逃起難來。看樣子這其中必有緣故。」
「爸爸,請你不要告訴媽媽!」曉燕抬起頭來,用她深深悲哀的眼睛,無力地瞅著父親焦灼的面孔。可是還沒張口,她又被淚水嚥住了。她用雙手掩住臉斷斷續續地說,「爸爸,我對不起你們,我辜負了你,……媽媽,……對我的希望……」
王教授的面孔變色了。他絳紫臉膛由深紅變成了灰白。他不知女兒發生了什麼事竟這樣傷心、這樣絕望。他顢頇地蹲在女兒身邊,用大手撫摸著她凌亂的頭髮,喘吁吁地說:「燕,好孩子,別這樣……是鄭——你們間有什麼問題發生了嗎?我看你們近來時常吵嘴……」
「爸爸,」曉燕霍地站起身來,在她絕望的悲傷的眼睛裡,忽然迸放出一種狠狠的堅決的光焰,「他不是人,他是狼!是奸細!是叛徒!他毀了我!——我什麼都完啦!」她一頭倒在一張小床上痛哭起來了。
王教授驚愕地摘下眼鏡又戴上,戴上又摘下。他慌亂得兩隻大手不知做什麼好。站在女兒身邊怔了半天,他才輕輕扳起女兒的頭慈祥而又憐憫地小聲說:「好孩子!好曉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他喪了良心來捕我們的嗎?你詳細點告訴爸爸。不,不要說也可以了。我明白了!……」王教授抬起頭突然把手一揮,把眼一瞪,好像戴愉就站在他面前,他懍然地呸了一口道,「我明白了!奸細,叛徒,原來是偽君子,是無恥的走狗!曉燕,我猜得對不對?要是這樣,我們又何必氣憤呢?他當他的走狗,我們幹我們的工作,量他還能怎麼樣我們?最後再看誰勝誰負好了。」
「不,不,他已經死了——已經被人弄死了。」曉燕從牙齒縫裡擠出的這句話,不禁又叫王教授大吃一驚。他連著大聲咳嗽了幾聲,瞪大了眼睛。「這一切真是奇怪!真奇怪!好像傳奇一樣。曉燕,你說的都是真話嗎?」
沒有回答。曉燕倒在小床上不再哭泣,也不再講話。從她蒼白的臉孔、從她緊咬著的嘴唇上可以看出,這時她的內心正在激烈地鬥爭著。她要把這個無恥的人從她的記憶裡趕出去,永遠趕出去。她為什麼還要提起這個罪惡的人,還要為他傷心流淚呢?讓這一切都像噩夢一樣消逝掉——永遠消逝得無影無蹤吧!
「燕,可不要消極呵!」王教授坐在一把椅子上也漸漸冷靜了。他擔憂地看著女兒小聲說,「現在形勢的發展很快,正需要你們青年人加倍的努力,奮發有為。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吧!一切重新開始。哦,還沒有問你,共產黨方面不懷疑你嗎?還可以相信你嗎?」教授皺緊雙眉莊嚴地追問了一句。
「爸爸,我和林道靜又和好了。」曉燕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我們失和,都是『他』鬧的。你問共產黨還相信我嗎?相信!完全相信!不是黨來挽救我,我就真的完了。」曉燕克制著,竭力克制著才沒有使自己又哭出聲來。可是她媽媽卻哭著把她抱住了。王夫人就在戴愉走後的當夜,得到曉燕寫來的通知,也和丈夫一同逃到朋友家裡藏起來。剛才,她隱身在窗外聽曉燕父女談了好久,她為女兒痛心,也為自己感到羞恥。想到為女兒和鄭君才行訂婚禮的那幕戲,她被悔恨和悲傷攫住了。她奔進屋來,一把抱住女兒,流著眼淚說道:「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可憐你年紀輕輕……都是那個該死的畜生!」
曉燕這時反而冷靜了,她安慰著媽媽:「媽媽,別難過。我已經不難過了。有社會輿論的聲援,那些壞傢伙們不會把我們怎麼樣的。你們可以回家去住了。現在小林在等我,我們的工作很多。聽說北平學聯將要發動一次大規模的遊行示威,爸爸你知道了嗎?」
這時女兒臉上的堅毅的充滿信心的神情,使父母的心上感到驚奇,也感到安慰。尤其是王教授,他看著女兒擦了把臉,站起身就走的那種絕不回顧的、好像一切的污穢、一切的陰暗與不幸都遠遠地落在她身後的姿態,他欣快地長出了一口氣,像對妻子、又像自語似的說道:「暴風雨又要起來了!看,這些年輕的鷹是多麼勇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