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譜 第三卷 第四十九節
    十四旅旅長、保定衛戍司令陳貫群聽說二師學生衝出學校,搶購麵粉,便親自出馬,帶著衛隊奔到西下關街。他打得馬噴著鼻子乍著鬃,眼看著學生們把麵粉搶回學校,乍起鬍子,咕嘟著嘴,手裡捲著鞭子憤憤大罵:「媽拉個巴子,都去通共!餓不服P們,任務就葬送在你們手裡!」

    衛隊舉起鞭子,在崗兵脊樑上亂抽。

    陳貫群下命令,把崗兵和米面鋪的掌櫃一齊捆起來,送到保定行營。立刻加強警戒,嚴密包圍。

    消息傳到鎖井鎮,說:十四旅包圍了第二師範。說:要拿住抗日的學生們砍頭。馮老蘭坐在聚源號裡,大吹大擂,誇大其詞地說:「第二師範也鬧暴動,這不是在天子腳下造反?」風言風語傳到大集上,好像出了什麼大事情。嚴志和聽得說,兩手攥著把冷汗,沒待趕完集,順著十字街向東一蹓,走過葦塘去找朱老忠。看了看朱老忠不在家,返身走上千里堤。手搭涼棚,向堤外看看,再向堤裡看看,耪地的人太多,認不出那一個是朱老忠。倒是朱老忠先看見他,看他動作有些慌張,一定是出了什麼岔子,提起鋤頭走過來。離遠裡問:「志和!有什麼事,這麼著急?」

    嚴志和說:「大兵包圍了第二師範,江濤和同學們都在裡頭。」

    朱老忠兩眼怔得圓圓,停了一刻,說:「包圍了第二師範?唔,這事非同小可!」他知道自從「九·一八」事變,第二師範是個抗日救亡的中心,學校裡革命力量很大,黨團員也很多,這些都是江濤說過的。

    兩個人走到大楊樹底下,蹲下來打火抽煙。朱老忠說:「北京、天津、上海學生運動高漲呀!去年全國學生入京大請願,上半年西安學生運動又鬧了起來。這咱保定又鬧起學潮,看樣子咱農民的抗日救亡運動也該鬧起來了!」

    嚴志和搖搖頭說:「不一定怎麼樣,要不的話,江濤今年該畢業了。」

    朱老忠說:「這樣一來,鬥爭勝利了才能畢業。」停了一刻,又說:「不過也不一定怎麼樣,出水才看兩腿泥。」

    嚴志和說:「為了救國嘛,沒說的。可是一念叨起包圍第二師範,我心裡打顫。大哥!咱去看看他們吧!」

    朱老忠說:「行!咱說去就去,看看能幫上點手兒不。咱先去告訴賈老師一聲,看看他有什麼辦法。」

    嚴志和說:「我還想去托托嚴知孝的門子。」

    朱老忠說:「去吧!有病亂投醫,多個門路沒有不是。」

    兩個人說定,嚴志和就慢騰騰地走回來。一進小門,濤他娘把飯擺在桌子上,他搬了個小凳,坐在桌子旁邊抽起煙來。慢騰騰一袋,慢騰騰一袋,抽一口煙咕嘟起嘴,憋口氣噴出去,噴了滿屋子煙霧。他不想吃飯,走到小棚子裡給牛篩上草,就又坐在炕沿上,兩眼不轉睛地瞅著他的牛。

    濤他娘扒前門框看了看,叫:「你可吃飯呀!」

    嚴志和說:「你吃吧!我不想吃了。」還是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也不眨巴一下眼。慢搭搭說:「我想上保定去。」聽話頭話尾,濤他娘就會明白:「可能是出了什麼事情!」他既不說,濤他娘也不往那上去想。長時間不見江濤的面,她也沒向不好事情上想過。她一隻手支著門框,捵起衣襟來擦著眼,說:「這孩子淨哄我,早早答應尋個媳婦撂在屋裡,還說給我生下個胖娃娃,那裡有個蹤影兒?」

    嚴志和說:「甭念叨他們!我心上麻煩。」他心裡一陣煩亂,下午沒澆園,也沒去耪地,躺在炕上睡了半天。直到太陽平西了,他才起來,飲了牛,上了墊腳,天就黑下來。聽千里堤的大楊樹上鴉群噪叫得煩人,他又坐在井台上抽起煙來。抽到晚霞散了,月亮顯邊,就順著那條小道去找朱老忠。

    一進門,朱老忠正坐在捶布石上餵牛。貴他娘說:「你吃飯呀!」朱老忠說:「我不想吃。」嚴志和問:「做一天活,不吃飯那裡能行?」朱老忠說:「聽到第二師範的事情,我心裡不淨便。」等他牽牛到大水坑裡飲了水回來,點上條火繩,兩人又慢搭搭地走到村北大黑柏樹墳裡,去找朱老明。

    他們自從反割頭稅的那年入了黨,三個人就像秤桿不離秤錘,總在一塊。在那個年月裡,賈老師不斷地到這裡,晚上出去工作,白天睡在這小屋子裡,給他們談些革命的道理。他們就覺得心裡寬亮。有時也有別的地方來個人,也不過按著姓名找人,晚晌在小屋裡睡了覺,吃了飯就又走了。這就是他們的黨的生活。但是他們的心勁,他們的鬥爭,永遠沒有停止過。這天晚上,三個人蹲在大楊樹底下,守著火繩頭上那顆紅火球,抽著煙談話,直到天明。朱老忠清早就到城裡去找賈老師。告訴他,要到保定去看江濤和嘉慶他們。賈老師聽到這個消息說,他也要去開會。直到天黑了,他才回來。

    第三天,天一發亮,朱老忠和嚴志和就拎起煙荷包上了保定。進了南關,走進一家起火小店,想歇歇腳,墊補墊補肚子。店夥計也不說什麼,直怔著眼睛瞧他們。

    朱老忠笑哈哈地走上去,說:「借光,夥計!我們想住下,吃點東西。」

    店夥計說:「住房也行,吃飯也行,得先說你們是幹什麼的?」

    嚴志和說:「是來瞧學生的,他在第二師範,被包圍了。」他一面說著,朱老忠直拿眼睛瞪他。緊瞪慢瞪,還是把這句話說出去。嚴志和才說完,又覺得後悔。

    店夥計把腦袋一搖,張開兩隻手向外推他們。

    朱老忠說:「你說話呀,你推什麼?」

    店夥計噴著唾沫說:「去吧!去吧!這裡沒有房。」連推帶搡,把他們轟出大門以外。

    朱老忠氣得臉上一時發白一時發紅,說:「他娘的!還沒見過這麼不講情理的買賣人!」

    兩個人立在梢門角上待了一會,鬧不清店裡為什麼不留客,心裡噗通直跳,只好離開這家小店,到第二師範去。走過了公園,一過水磨,朱老忠見橋上有大兵站著崗,就搶上兩步,走到頭裡去。崗兵見來了人,站住腳問:「幹什麼的?」

    朱老忠再不說是來瞧學生的,他說:「俺是過路的。」

    崗兵歪起脖子看著朱老忠說:「過路的?我看是來瞧學生的。快接他們回去吧,人家說先『剿共』,他們要抗日,這麼鬧法有什麼前途?」

    朱老忠一聽,不由得怔住,回頭看了看。嚴志和見他過去,也硬著頭皮走過崗位去。走到學校牆下,見把守的大兵很多。他們圍著學校轉了半週遭,看看沒法進去。只好走進西城,去找嚴知孝。走到門口,朱老忠說:「到了大地方,青天白日也插著門,得先拉門鈴。」一拉門鈴,從裡邊走出個細高挑兒,穿黑紗旗袍的姑娘,探出頭來問:「找誰?」開始還眨巴著眼睛看著,一見嚴志和,輕輕地笑著說:「是志和叔,進來吧!」說著領他們進去。喊:「爸爸,來客啦!」

    嚴知孝聽得說,從屋子裡走出來,說:「志和!我估量你快來了。」

    嚴志和說:「我來托你這門子。」說著走進書齋,指著朱老忠說:「這是我的老朋友,鎖井鎮上朱老忠。」

    朱老忠欠了欠身子坐下去。

    嚴萍說:「是忠大伯,我還上你家裡去過。」說著,拿壺沏了水來,給他們斟上茶。

    嚴知孝說:「我就是希望家鄉來個人,今年年景怎麼樣?魚呀,梨呀,都不錯吧?」他取出兩支香煙,遞給朱老忠一支,又遞給嚴志和一支。

    嚴志和說:「梨掛得不少,河裡魚不多……我來看看江濤怎麼著呢!」

    嚴知孝說:「我想你是為他來的。出事以前,他還天天粘在我家裡,和萍兒一塊玩。」

    朱老忠插了一嘴,說:「我們來看看第二師範有沒有危險。」

    嚴知孝說:「這事也很難說,自從去年就鬧抗日救亡,校長一定要開明的,教員一定要左傾的,把個教育廳也鬧翻了。今天抗日,明天抗日,教員只好對著一排排的空椅子講書,學生們都出去鬧宣傳。政府也是糊塗,日本兵打到關東,有人抗日還不好嗎?又偏偏不讓抗日。他們是『寧與外人,不與家奴』!『言抗日者殺毋赦』。學生更不退讓,一定要抗日!針尖對麥芒,斗、斗、鬥,象貓對爪兒,一直鬥到今年春天。當局決心先『剿共』後抗日,於是下令解散學校,把學生和教職員一律轟出來。把積極抗日的學生都開除學籍。學生還是堅持鬥爭,召回還鄉同學,堅持抗日運動。當局命令軍警包圍了學校,斷絕米面柴菜的供給。他們把米面吃完,把狗和塘裡的藕都吃完,又武裝搶了一次面。這樣一來,第二師範可就出了名了!一個個都成了抗日救亡的英雄!」

    嚴志和低下頭聽完了,睜開大眼睛說:「那不壞了嗎?他們為什麼不許抗日?」

    嚴知孝說:「嚴重了!當局登報說:『……共匪盤踞二師,嚴令軍警督剿……』把大帽子給他們扣上了!」

    朱老忠不等說完,就說:「這兩句話裡就有殺機!」

    嚴知孝也說:「誰不說呢!」

    朱老忠說:「志和的意思,請你想個法子,看樣子這個抗日的學校非解散不行!」

    嚴知孝說:「我早就跑了好幾趟,郝校長和黃校長那裡也去過了。他們痛恨二師學生把抗日救亡的理論偷偷輸入他們的學校。說起話來,恨不得一手卡個死!我則不然,事出有因,各有社會基礎。讓他們都顯顯身手,誰能把這個千瘡萬孔的祖國從熱火裡救出來,算誰有本領!」

    朱老忠說:「你這倒好,看樣子你贊稱抗日。」

    嚴知孝招待他們吃飯,嚴萍皺起眉頭,隔著門簾聽著。吃完飯,嚴萍進來拾掇碗筷的時候,嚴志和說:「萍姑娘!江濤,你可得結記著他點兒。」嚴萍笑了說:「早結記著哩!我們還發動募捐,送燒餅。」說著,臉上就紅了。

    朱老忠對嚴知孝說:「請你費點心,為這件事跑躂跑躂吧!」

    嚴知孝說:「那是當然!第二師範是我的學校,我能不管?」見他們起身要走,又說:「沒有地方住,你們就住在我這兒。

    別看房子少,可有住的。」

    朱老忠說:「不,我們想住在萬順老店,那是個熟地方。」

    他們從嚴知孝家裡走出來,到萬順老店。一進門,店掌櫃迎出來,笑著說:「嘿!我以為是誰呢?是你們二位老兄!這一踏腳兒,十年不見了。老忠哥從關東回來的時候,還是從我這兒過去的。怎麼想起上府來?」見老朋友來了,讓到櫃房裡,先打洗臉水,又是斟茶,又是點煙。

    朱老忠說:「甭提了,志和跟前那個被包圍在第二師範裡。」

    店掌櫃一聽,瞪起眼睛說:「嘿呀!是志和跟前的?壞了!壞了!衛戍司令部有命令:旅館裡、店房裡,一律不許收留第二師範的學生,說鬧騰抗日的都是共產黨!」

    嚴志和頭髮根子一機靈,立起身來,低下頭長出氣,也不說什麼。

    朱老忠生氣說:「怪不得剛才俺倆走到一家小店裡,他說什麼也不留俺,直往外推!」

    店掌櫃說:「小買賣人,誰願找這個麻煩?」

    朱老忠說:「俺又不是第二師範的學生。」

    店掌櫃說:「碰上軍、警、稽查,說『你不是第二師範的學生,你是第二師範學生的爹!』張嘴罰你錢,誰怕錢扎手,你有什麼法子?話又說回來,你為什麼不上咱這兒來,吃飯喝水有多麼方便,住房現擺著,光自碰了一鼻子灰!」

    朱老忠說:「俺來了,又給你添麻煩。」

    店掌櫃說:「老朋友嘛,有什麼說的。你們麻煩了我,我還高興。你們要是不來,叫我知道了,我還要不干哩!」

    朱老忠呵呵笑著說:「他們要說你窩藏共產黨呢?」

    店掌櫃說:「他說,我也不怕。住監咱一塊去,誰叫咱是老朋友呢!」

    說著話,老朋友們嘻嘻哈哈笑了一會子。嚴志和念叨了會子江濤的事情。店掌櫃長吁短歎,為老朋友擔心。他說:「你們儘管在我這兒住著吧!有什麼大事小情,咱們一塊幫著!」

    朱老忠看他熱情招待,心想:常言道,投親不如訪友。他說:「看吧,不准怎麼樣,出水才看兩腿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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