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濤在北操場和馮大狗談著話的時候,張嘉慶正在南操場上站崗。他手裡拿著一根軍棍,脊樑靠在牆上,抬起頭看著藍色的天上,數著一顆顆銀色的星子。人,肚子餓的時候,就自然地會想起米和面,想起存放米面的地方,他在盤算全市有多少米面鋪,那個離得最近,正在這時,猛地聽得噗嚓一聲響,從路西投過一卷東西來。在薄明裡,伸手一摸是大餅,還溫溫的。可惜距離太遠,還有一卷卷的大餅落在牆外,牆外有大兵在把守。張嘉慶跑到指揮部,夏應圖正在長椅子上睡著,他一下子撲上去,把他搖醒說:「吃食送來了……大餅!」他把一塊香噴噴的香油大餅塞進老夏嘴裡。老夏嚼了兩下,嚥下去說:「好香!」他一下子從長椅上跳起來,跟著張嘉慶跑到南操場。
聽說外面送來了吃食,同學們都跑來看。見一卷卷的大餅落在牆外,掂著兩隻手,說:「嘖!嘖!怎麼辦?怎麼辦?」
張嘉慶把腳一跺,說:「哎!看我張飛的!」他把老夏拽到一邊,研究了一個辦法。老夏叫人們拿紅纓槍嚇跑了崗兵,把繩子拴住張嘉慶的腰,放到牆外去,把一卷卷的大餅拾上來。還沒拾完:那個青鬍髭槎子小軍官,帶著一隊兵趕過來。老夏連忙拉起繩子,把張嘉慶斤斗骨碌地拽上來。小軍官撲了個空,向崗兵們脊樑上亂抽鞭子,憤憤地罵:「真他娘的沒用!咱們又得多站幾天崗!」
這幾天,人們一頓飯能吃到一角餅。吃光大餅,反動派還是不退兵。站崗的時候,人們只好瞇細著眼睛,看著縹渺的天空。天上有白雲朵朵,幾隻蜻蜓飛過去,忽有幾隻象燕兒似的東西從天上飛下來。
江濤跑上去一看是燒餅,才說動手去拾,人們嗚嚕地跑上去,抓起來放在嘴裡。江濤不去搶燒餅,立在桌子上向西一看,是嚴萍和幾個女伴站在土崗上,燒餅就是她們投過來的。嚴萍看見江濤,打了個手勢,又連拋了幾個。
保定市工會和學聯,發動工人階級和青年學生們,給二師同學們送糧。幾天裡人們靠著天上飛來的燒餅充飢。站崗的時候,仰頭望著天空,唱著:「喜哉,快哉,天上掉下燒餅來!」江濤一看見燒餅,就想起嚴萍,眼前閃著她美麗的影子。
人們吃不飽東西,情緒有些低落。護校委員開會的時候,張嘉慶又發了大話:「看我的,有的是米面!」江濤說:「張飛!又發什麼瘋?你那樣,人們吃不到東西,情緒會更低落。」張嘉慶說:「管保你們吃到東西!」經過夏應圖的同意,張嘉慶把武裝購糧的計劃,在會議上談了,張嘉慶要親自領導同學們武裝購面。談著,他鎮著臉,眨著眼睛不說什麼,似乎是徵求人們的同意。
晚上,老夏和張嘉慶,兩個人趴在床板上,仔細計劃了這個行動。第二天清晨,天晴得明朗朗的,崗兵們還在靠著牆,拄著槍打瞌睡。張嘉慶起了床,圍著牆轉了一圈,查看了崗哨。把人們召集到指揮部,宣佈了購面的計劃。事情不大,是個武裝行動,第一次出馬,人們都磨拳擦掌,心裡突突跳著準備戰鬥。老夏把人們分成三隊:他自己帶兩三個同學管開門閉門。老曹和老楊帶十幾個人,出門向北衝,堵住北街口。張嘉慶帶著十幾個人,出門向南衝,負責購面。分配好了具體任務,各人拿好武器,在角門底下等著。老夏拿著一桿紅纓槍蹬到桌子上,向白軍講話:
「士兵弟兄們!二師同學為了抗日,把日本兵趕出中國去,堅持護校!反動派抱定不抵抗主義,要把東北四省送給敵人……指揮你們包圍學校,逮捕抗日青年……今天我們實在餓不過去,有願和抗日交朋友的,請行個方便……」
士兵們瞪著兩隻眼睛聽老夏講話,心裡想:「原來是這麼回子事!抗日嘛,咱們大家都贊成!」
這時,江濤指揮人們把大門嘩啷啷地打開了。大黑個子老曹帶著人,拿著長槍短棍衝出去,大喊:「衝呀!衝呀!」一直向北衝去,堵住了北街口。
張嘉慶綁好了鞋子,殺緊了腰帶,手裡拿著紅纓槍,帶著十個粗壯的小伙子,從門口衝出去。一出門口,叉開兩條腿,瞪起黑眼睛,抖得那桿紅纓槍滴溜亂轉,槍尖上閃著明晃晃的刃光。張嘉慶張開嘴大聲吼著:「士兵弟兄們閃開,抗日隊伍出來了!」人們也在喊著,緊跟著衝出門去。張嘉慶在頭裡大聲喊叫:「嗨!閒人閃開!是抗日的朋友走開吧!槍尖朝著反動派戳!嗨!大刀光砍反動派!嗨!是朋友的別害怕!
喊著,橫起腰端著長槍,一股勁望南衝。
江濤也在後頭喊:「誰敢反對抗日,看槍……衝!衝!衝呀!」
崗兵一看這個陣仗兒,向回捲作一團。張嘉慶帶著同學們朝崗兵衝過去,追得骨碌碌地一直向南跑。一個個咧起嘴瞪起眼睛,變貌失色。
那個小軍官慌裡慌張跑了來,上級有命令:防備二師學生衝出市外,去聚眾暴亂。他立刻吹起哨子,把崗兵帶到寡婦橋上,做下隱蔽工事,等候截擊。
可是二師同學不到寡婦橋,走到下關街口就站住,路東有一家小面鋪。張嘉慶把三十塊洋錢向櫃檯上嘩啷啷一扔,說:「掌櫃的!看好,十袋面!」
說著,帶著人跑上去,手疾眼快,每人背起面袋返身向回跑。掌櫃的以為他們是聚眾行劫,嚇得渾身打抖。張嘉慶向回跑著,看見一個人失了足,骨碌地倒在地上。他又跑回來,伸手抓起面袋背在脊樑上,拽起那人來就走。江濤作後衛,崗兵一趕上來,他就瞪起眼睛沖一陣。人們丟了刀他拾著,丟了槍他也拾著,拾了一抱刀槍跑回來。人們累得滿身大汗,個個像水裡撈出來的,幾乎喘不上氣來。
張嘉慶憋住氣,出了一身絕力。力氣出過去,身上滲出涼汗來,他疲乏了,手裡拎著褂子走回北樓。一上樓梯,小腿肚軟顫顫地打起哆嗦,腳尖反射得像要跳起來。他又退了下來,扶著欄杆歇憩了一刻,小肚子抖得不行,頭也發暈,天旋地轉的。他低下頭,使拳頭砸著眼眶,合了一會眼,才慢慢走上樓去,睡在鋪板上。
睡了抽袋煙的工夫,老夏一步一步走上樓梯,坐在他的頭前,摸著他的額頂。他慢慢地睜開眼來,看著老夏半天也不說一句話。
老夏問:「你累了,我還不知道你有這麼大的本事。」
張嘉慶猛地抬起頭,說:「這就叫人急了造反!」
老夏把張嘉慶的手,擱在自己手上拍著,一字字地說:「英雄呀,同志!英雄呀!」說完了這句話,他低下頭去,再也不說什麼。老夏和嘉慶雖然性格不同,一個是文文謅謅,一個是暴裡暴騰,但思想是一致的;同樣的是對反動派的殘忍估計不足,對自己的力量估計過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