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之一字豈非常,一生忍過卻清涼。常將忍字思量到,忍是長生不老方。」
「你在念什麼經?」曹娥秀好笑地看著秀兒。
「《布袋和尚忍字記》,這一齣戲,姐姐沒唱過吧。」
「沒」,曹娥秀大搖其頭「你姐姐我別的都能演,就是這癩頭和尚沒辦法,最起碼的一條,我不能為了演個和尚,就把自己剃成光頭吧。」
秀兒笑了,但很快又斂容低眉道「剛才姐姐說要替我家出頭的時候,我就在想著這齣戲。」
其實並沒有刻意要想,而是這齣戲的戲文自動出現在腦海裡。
乍一聽到曹娥秀說要給她家報仇的時候,秀兒是振奮激昂的,因為姐姐真的死得很冤,很不值,而姐夫勃勃家又欺人太甚,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是,再往深裡一想,秀兒就陷入了矛盾中。
因為,真要追究起來,蘊華姐姐是受不了婆家的氣自殺身亡的,並非他殺。即使告到官府去,也沒有要對方償命的道理。更何況,不魯花家還是蒙古貴族,如今可是蒙古人的天下。
想明白了這點,秀兒就對曹娥秀說「多謝姐姐仗義,報仇的事還是算了吧。人死不能復生,即使殺了那韃子一家,我大姐也不會再活過來了。」
怕就怕,到時候不僅曹娥秀引火燒身,就連自己的父母妹妹都跑不掉。
「你害怕人家反噬?」曹娥秀問。
「是的,我害怕」,秀兒坦然地承認「我爹娘都是單純善良的人,以前家裡比較富裕,他們養尊處優慣了,沒受過什麼苦。妹妹們年紀都還小,花骨朵一樣,更經不起折騰。我不想他們有事。」
再不平,再不甘,也不能讓活人為死人陪葬。
曹娥秀拍了拍秀兒的手說「放心,我說的報仇,不是要殺人見血。殺人不見血才是高手。比如,讓那家人失去權勢,失去財富,變成一無所有的窮人。像你姐姐的婆婆那樣的人,平日裡耀武揚威慣了,一旦淪落成窮婆子,別說家奴,就連飯都沒得吃了,她還狠得起來嗎?不管她是什麼族,喪家之犬照樣是賤民,比漢人還賤。漢人裡面也有很體面很得勢的,比蒙古人還得勢,如已故的劉太傅劉大人,就號稱「帝師」,連大元的建制都是他老人家一手制定的。」
「姐姐說的,可是那個寫《藏春散人集》的劉秉忠劉大人?」
「就是他。你家裡有他的集子?」
「有,我還記得他填的一首小令呢。」
「是不是那首『干荷葉』?」
「正是。」
於是兩個人坐在床頭,齊聲念誦起來「干荷葉,色蒼蒼,老柄風搖蕩。減了清香,越添黃。都因昨夜一場霜,寂寞在秋江上。」
念完,曹娥秀開玩笑說「秀兒,你若是到行院落籍,我們這些人都要去喝西北風了。」
「姐姐何出此言?」
「你扮相好,又讀書識字,若肯落籍,絕對會紅透半邊天的。」
秀兒不以為然地說「若論讀書識字,難道你不會?唱戲的人都會吧,不會怎麼看戲文。」
曹娥秀搖了搖頭,告訴秀兒道「行院的姐妹都是苦出身,一般剛來的時候都是大字不識的,進了戲班才開始讀書識字。但師傅不可能供著她們讀書吃白飯吧,所以,她們只好一邊學,一邊上台演。看戲文也是認一半,猜一半,實在不行就請識字的人念,自己再一句一句地死記硬背。」
「死記硬背?那麼長的戲文,那得多久才背得下來。」秀兒感慨地說。
「是啊」,曹娥秀的語氣中有著不忍和惻然「一出新戲下來,她們就日日夜夜地背。師傅限令每天必須背多少,背不出來是沒飯吃的,不僅沒飯吃,有時候還要罰跪、挨打。」
原來對戲班的人來說,連識字都是一項巨大的優勢。秀兒對自己心中的打算越發有了信心。
曹娥秀接著說「這也是為什麼我要串那麼多戲,一會兒演男人一會兒演女人的主要原因。我是很小就跟著師傅的,到能上台時,已經基本上會自己看戲本了。不像那些進戲班比較晚的師妹,要念熟一段戲文都得大半天。可是戲不等人,書會的人每寫出一部新戲,幾個戲班搶著要,搶到了的就得趕快上。因為戲迷們都知道你在排新戲,一個個脖子拉得跟長頸鹿似的,天天催著等著看呢。越早上,越能招徠觀眾,不然,別的戲班也許排出別的新戲了,你就眼睜睜地看著觀眾都往他家跑吧。」
秀兒好奇地問「你們唱的戲,都是書會的才人們寫的嗎?」
「大部分都是吧,也有其他人寫的。」
「京城裡現在哪個書會最有名呢?」
曹娥秀橫了她一眼「明知故問,當然是你爹他們的『玉京書會』了,然後就是『元貞書會』,大都就這兩個書會最有名了。」
再給曹娥秀斟上一杯茶,秀兒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姐姐,做你們這一行的,掙錢多不多?」
「多,當然多。你到戲園子裡看過戲吧?」
秀兒點頭道「看過,看過好多回呢。我爺爺在的時候,那時候家裡還住在仁壽坊的大宅子裡,爺爺老了,不愛走動,總把戲班子請到家裡來唱。爺爺過世後,爹娘請人回來少了,出去看戲多了,凡新戲上演,不管票子多貴,一定去看首場的。家裡孩子多,不可能都帶上,就抓鬮,每次帶兩個去。我運氣好,十有八次是我抓到。」
「你去過,就應該知道,只要是有名的戲班子,再遇到好一點的戲本子,基本上都是爆滿的。尤其是首場,你也說票價貴,可見是很賺錢的了。」
秀兒正想說什麼,曹娥秀突然話鋒一轉「但這些錢都被老闆賺去了,唱戲的人是落不到幾個錢的。」
「啊?」因為有點意外,有點失望,秀兒驚訝地叫出了聲。
曹娥秀輕輕一笑道「你要是想通過唱戲賺到很多錢,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錢都被戲園子老闆和班頭賺去了,最後分到唱戲的人手裡的,也就一個零頭而已。」
秀兒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說「那這房子,不是姐姐的?」
「是我的。」回答得很乾脆。
「可是……」你剛才明明說你沒錢的嘛。
「這房子就是你看到的那個男人送給我的。」
秀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這些**的交易,她再早熟,也只是似懂非懂,不敢輕易開口評價。
「所以」,曹娥秀最後總結道「唱戲的名角可能有很多錢,有房有地,有大把的金銀珠寶,但這些決不是通過唱戲得來的,而是通過其他亂七八糟的渠道得來的。其中稍微乾淨一點的,可能就是戲迷送的禮金、禮物等。其餘的,像我這樣的長期包養,短期姘居,偶爾苟合,都是骯髒錢。」
秀兒瞠目結舌,徹底變成了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