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朱家搬到泰亨坊的房子後,關家的太太們就把這裡當成了關家的另一處宅第——本來就是關家的另一處宅第——時時造訪,天天串門,走馬燈似地往來不歇。
那天早上,朱家人剛吃過早飯,關府的四太太和六太太就結伴而來。再過一會兒,七太太和九太太也來了。
要說起來呢,她們也真的很無聊。家裡統共就一個孩子,還經常不在家,關葦航忙的時候也是幾天不見人影。家裡平時就只剩下十幾個女人守著一群僕人,也實在沒什麼意思。
於是,打牌、看戲、串門就成了她們打發日子的方式。
她們走後,也到吃中飯的時間了,顏如玉和秀兒去廚下忙活。秀兒一邊摘菜一邊說「娘,你有沒有發現,關家的伯母們總是單數的太太跟單數的太太好,雙數的太太跟雙數的太太好。」
顏如玉別有深意地一笑道「你還小,長大了就會明白的。」
「嘿嘿,女兒我現在就明白了。」
「那你說說看,為什麼呢?」
秀兒不緊不慢地說「打個比方,四太太本來是新來的,也就是關伯父當時最寵愛的姨太太了。可是過兩年,五太太來了,關伯父忙著陪著新娘子去了,肯定就會冷落她,對不對?所以,五太太是四太太的情敵。再過兩年,六太太又來了,五太太一下子從新人變成了舊人。這樣,六太太等於是幫四太太出了一口窩囊氣,雖然她搶的同樣是她的丈夫,卻不是從她手裡直接搶過去的,而是從她情敵手裡搶過去的,這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她甚至會有『你也有今天啊』那種痛快感。」
顏如玉看了女兒半晌,才吶吶地說「我的秀兒真聰明!」
話雖這樣說,可是那語氣和表情,卻頗為歎惋,大概,還是覺得女兒太早熟了吧。
她也不想想,就她和朱惟君這種天真爛漫的夫妻,女兒能不早熟麼?
只有在成熟老練的父母羽翼下,才能生長出天真單純的孩子。若父母本身就跟那貪玩的孩子似的,他們的孩子勢必得早熟,不然,怎麼生存?
吃過飯,娘和妹妹們都睡午覺去了,秀兒再次走出家門,幾乎是循著本能來到曹娥秀住的屋子前。
自從那天後,已經好幾天過去了,秀兒再沒有聽到屋裡有任何動靜。她確定那天聽到的是曹娥秀的聲音,她和曹娥秀同台唱過戲,不會聽錯的。
站了一會兒,正打算轉身回家,巷子那一頭駛過來一輛大馬車。秀兒趕緊就近避到曹娥秀家的門樓底下。
駕車人「吁」地一聲,馬車在不遠處停下,一個女人推開車門走了出來。秀兒眼睛一亮,正準備喊「曹娥秀姐姐」,卻見曹娥秀將手指豎在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秀兒趕緊閉嘴。然後,曹娥秀回身,扶出一個喝得有幾分醉意的男人。
他們互相攙扶著從秀兒身邊走過,曹娥秀就像不認識秀兒一樣,逕直和那男人走進門,然後砰地一聲把秀兒關在門外,差點撞到了秀兒的鼻子。
秀兒呆瓜一樣看著緊閉的屋門,無計可施,只得悶悶不樂地回了家。
大概一個時辰後,那輛馬車又從秀兒家門口經過。秀兒心裡正想著曹娥秀怎麼才回來沒多久又走了啊,回頭,卻見曹娥秀就站在她家的屋門前,朝秀兒勾了勾手。
秀兒欣喜地跑過去,曹娥秀牽起她的手一起走進了自己的屋子。
「你家什麼時候搬來的?我今天來的時候就注意到那家終於搬進人了,原來一直空著的,只有一個看房的老頭。我怎麼也沒想到搬來的竟然是熟人!」
聽曹娥秀的口氣,似乎跟熟人做鄰居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秀兒不明所以,只能照實答道「就前幾天搬來的。我們事先並不知道曹娥秀姐姐也住在這裡的。」意思就是,我們可沒有故意跟蹤你哦。
曹娥秀也聽出了秀兒的話外之意,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秀兒忍不住問「曹娥秀姐姐,你現在不唱戲了?」
曹娥秀一愣「沒有啊,我這幾天在唱堂會,吃住都在別人家裡。那家老太太八十大壽,點名要我去唱。連著唱了三天三夜,把我累的,手腳都唱軟了。」
秀兒想給她倒茶,見水壺空空如也,就站起來說「那姐姐先歇一下,我去給你燒水。唱戲的人,嗓子是命根子,家裡怎麼能沒水喝。」
曹娥秀忙說「那怎麼好意思,我自己去燒就是了。」
秀兒按住她道「你別動,我家裡現在反正也沒事,燒個水有什麼?我可沒有連唱幾天幾夜戲,手腳也沒軟。」
曹娥秀也就由著秀兒去了,自己渾身無力地倒在床上。
燒好了水,秀兒給曹娥秀沏上一杯,又涼了一會兒,這才扶她起來說「茶好了,你先喝兩口潤潤嗓子。你肚子餓不餓?餓我去給你做點東西吃。」
曹娥秀感激地說「餓倒不餓,吃的東西多的是。走的時候,因為我提起那府裡的點心好吃,老太太還特地叫人給裝了一大包呢,我哪吃得了那麼多?等下你回去的時候拿一些回去吧,我看你家孩子多。」
秀兒也不推辭,只是欠身致謝道「那就多謝姐姐了。」
「不謝,本來也是別人給我的。秀兒,你家到底有幾個孩子啊,從大門望進去,好像好幾個小姑娘。」
「我有四個妹妹,還有三個姐姐已經出嫁了。」爹娘總是說家裡有「九仙女」,可惜現在只剩下八個了。
曹娥秀感歎道「真好,我什麼都沒有。」
秀兒隨口問「姐姐是獨生女?」
曹娥秀輕輕一笑,帶著一絲憂傷和落寞「我是師傅收養的孤兒,不知道父母是誰,連曹這個姓,都是取藝名的時候隨便取的,我根本就沒姓的。」
「姐姐」,秀兒難過地看著她,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曹娥秀一拍床沿說「你坐下來啊,老站著幹什麼。還有,不要用那種憐憫的眼光看著我好嗎?其實真的沒什麼,沒親人,也就沒牽掛,一人吃飽全家飽,還落了個清閒自在。」
秀兒安慰她道「姐姐現在就不是一個人了啊,姐姐有相公了,以後還會有孩子的。」只是,不除樂籍也能嫁人,也能生孩子嗎?
曹娥秀好笑地看著她「誰告訴你我有相公的?」
秀兒結巴起來「剛……剛……剛車上的那個人,不就是姐姐的相公嗎?」
如果不是,那就是野男人了,天那!
「憨寶,如果他是我名正言順的相公,我還會怕見熟人嗎?那又幹嘛要裝作不認識你?」說到這裡她自嘲地一笑「其實,不是我怕見人,我怕個鳥啊,老娘反正就一戲子,是他怕見人。」
「姐姐的意思是,他是有家室的?」
讓秀兒驚訝的不只是這個消息本身,還有曹娥秀說話的方式。原來那麼優雅的曹娥秀,背地裡也會爆粗口,還自稱「老娘」。
曹娥秀點了點頭「所以他怕人知道,我不怕!我還想會會他家那母老虎呢。」
「千萬不要」,秀兒急得拉住曹娥秀的手搖晃著說「蒙古女人凶得很。她們的家奴又隨身帶著刀,一時氣惱了,可以拔出刀來當場就殺了你,官府也不會管的。姐姐,你千萬不要去招惹那樣的人,我家已經有一個姐姐死在蒙古女人手裡了。」
秀兒之所以會這麼急,是因為今天跟曹娥秀一起出現的男人,也是個蒙古人。
曹娥秀忙問詳情,秀兒就把蘊華姐姐的死以及家裡搬到這裡來的原委都說了一遍。
曹娥秀聽了冷笑道「一個都總管府的小小推官家裡就這樣無法無天起來了,真是好笑。他們是沒見過真龍,小小的蝦兵蟹將就想翻天了。秀兒,別難過,你家既然搬到這裡跟我做鄰居,我又和你這樣投緣,這個仇,我一定會替你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