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西安城,難得有雨,而雨中的古城,卻並沒有難堪的灰黯,反而呈現一種蓬勃的生氣。
但無論如何,這古老的城市,畢竟已漸在衰落中,漢宮風流,長春未央,固然已是遺跡,秦時豪華,巍巍阿房,更是已變做一堆瓦礫,只有大雁、小雁雙塔,還有著昔目的瑰麗,筆直地矗立在西北亙古未息的風沙裡,伴著曲江清淡的水波,向遠方的遊子誇耀著這古城的風流遺跡。
大雁培半里處,一片松柏如雲,便是「西北神龍」韋七太爺的莊院,過了這片屋字櫛比的莊院,再行半里,那一條石板鋪成的街道,便筆直地通向東邊的城門。
朦漾的雨絲中,城外放蹄奔來一輛馬車,五匹健馬,車上的簾幔深垂,馬上人卻是灰袍大袖、烏簪高髻的道人。
傍著馬車的四騎,俱是面容蒼白、目光炯炯、腰畔佩著長劍、像是終年不見陽光的中年道人,眉宇之間,又都帶著十分沉重的神色。
當頭一騎,卻是蒼眉自發,形容枯瘦,腰間空空,衣袂飄拂,提著韁繩的手掌,竟是瑩白如玉,宛如婦人女子。
這五騎一卒,一入城內,便毫不停留地往「飛環」韋七的「慕龍莊院」奔去,各各神色問,都彷彿有著什麼急事。
松柏連雲的「慕龍莊」中,演武廳外四側的長廊下,圍繞著每邊四十四張,四邊一百七十二張,一行首尾相連的大桌,首張桌上,是一隻全羊,次張桌上,是整只烤獵,第三張桌上,是半隻紅牛,然後是十二隻燒雞,十二隻熏鴨,十二隻肥鵝,四瓶陳年的汾河「竹葉青」酒,然後又是一隻全羊……往後循環,只聞一片酒肉香氣,隨風四散,幾乎可達西安城外。
方桌邊沿,擺滿了數百柄精光雪亮、紅絲纏柄的解腕尖刀,餘下的空隙,堆著一疊疊花瓷海碗、青瓷巨觥。
演武廳內,松柏樹下,六角亭中……笑語喧騰,豪士雲集。
「西北神龍」韋七太爺,大步走到長廊外,突地大喝一聲,縱身躍上了大廳上的滴水飛簷,笑語紛紛的武林群豪,不禁為之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故,哪知這精神矍鑠的老人,竟雙足微分,筆立在簷沿上,振臂大呼道:「承各位朋友兄弟看得起,今日到這『慕龍莊』來,我韋七沒有什麼招待,有的只是粗菜淡酒,以及武夫的本色!」
群豪恍然哄笑,接著是一片怒潮的喝彩聲,宛如百十個霹靂一起響起。
「偽龍」韋奇目光閃動,神采飛揚,突又大喝道:「佩刀的朋友拔刀,佩劍的朋友拔劍,不使刀劍的朋友,桌上有的是屠狼殺虎的解腕尖刀……正點子都在桌上,併肩子上呀!」
這一「聲大喝,當真是響徹雲霄,又是一陣歡呼喝彩哄笑聲山洪般響起,接著便是一連串」嗆嘟「之聲,劍出匣,刀出鞘,群豪歡笑著湧向方桌,」偽龍「韋七」嗖「地躍下飛簷,伸手一抹鬚髮上的雨珠,抓起一柄解腕尖刀,刀光一閃,一片漿汁淋漓的大肉,已被他挑起在刀尖上!長廊外,假山畔,一座綠瓦朱欄的六角亭中,笑聲未歇,」萬里流香「任風萍,仍自手搖折扇,面對憑欄而立的神龍子弟——郭玉霞、石沉,含笑道:「這韋老前輩當真是位豪傑,想不到,我任風萍初出玉關,便能遇到這般人物、今日之筵,縱不飲酒,就憑這份豪氣,已足以令人飽醉!」
郭玉霞嫣然含笑,道:「今日之筵,的確是別開生面,從來未有,只可惜…」她突地幽幽一歎,轉首道,「只可惜你大哥不在這裡,三弟,你說是麼?」
石沉木然頷首道:「是!」
任風萍目中光芒一閃,含笑道:「是極,是極,若是『鐵漢,龍大哥在這裡,這』慕龍莊『內的豪氣,只怕更要再添兒分。」目光凝注,似乎要看透郭玉霞所說的話是否真心?話聲方了,只見那「飛環」韋奇,已自手持尖刀,大步而來,朗聲笑道:「任大俠,你雖怯敵,但老夫這第一塊肉,卻總是要敬你這位遠客的。」
任風萍微微一笑,欠身道:「這怎麼敢當。」
韋奇濃眉微軒,笑聲突斂,凝注著刀尖上的肉塊,沉聲道:「中原武林,老成凋零,任大俠此番東出玉門,定可為中原俠義道壯幾分聲色,莫說區區一塊肉,便是成群的牛羊,也是當得起的。」
任風萍目光一閃,亦自肅容道:「任某雖才薄,當不起老前輩的厚愛,但為著天下武林的正氣,任某當全力以赴!」收起折扇,雙手自刀尖取下肉塊,也不顧肉汁淋漓,一撕為二,放到口中大嚼起來。
韋奇呆望了半晌,突地仰天笑道:「好英雄,好豪傑,好漢子……」霍然轉身奔了出去。
郭玉霞道:「我只當你要乘機顯露一下武功,哪知你卻規規矩矩地接來吃了!」嫣然一笑,又道,「但這樣比顯露再高的武功都好,你說是麼?」
任風萍道:「在下化外村夫,有什麼武功好顯露的,夫人取笑了。」
石沉垂首而立,聽得他言語清晰,不覺奇怪,拾目望處,只見他在這剎那間竟已將那一大塊牛肉俱都吃盡,不禁心頭微懍,暗暗忖道:「此人鋒芒不露,但在有意無意間,別人不甚注意處,卻又顯露出絕頂的武功,只教人無法說他賣弄。」一念至此,不覺暗暗生出敬佩之心。
目光一轉,只見「飛環」韋七,競又飛步奔來,雙手捧著一罈美酒,口中猶在低語著:「好漢子……好漢子……」「唰」地掠上小亭,大笑道:「我韋七今日遇著你這般的漢子,定要與你痛飲一場!」雙手舉起酒罈,仰天喝了幾口,方待交與任風萍。
卻見任風萍雙眉微皺,似在凝思,又似在傾聽,韋奇道:「任大俠,你還等什麼,難道不屑與老夫飲酒麼?」豈敢!「任風萍微微一笑,道,」只是還有一位武林高人來了,任某只得稍候。「韋奇濃眉微皺,奇道:「誰?誰來了?只見任風萍身形一閃,方自退到欄邊,亭外微風簌然,已飄下一個灰袍大袖、烏簪高髻、形容枯瘦的自發道人來。」飛環「韋奇目光動處,驚呼道:「四師兄,你怎地來了?白髮道人一雙銳利的目光,卻炯然望著任風萍,冷冷道:「這位朋友好厲害的耳目!」
韋奇已自哈哈笑道:「妙極妙極,想不到四師兄來了,今日之會,更是錦上添花,四師兄,你還不認得這位耳目厲害的朋友是誰吧?」
郭玉霞心頭一震:「終南掌門來了。」只見他面容冰冷,冷冷道:「少見得很。」
韋奇笑道:「這位便是塞外奇俠『萬里流香』任鳳萍。」
白髮道人雙眉一楊道:「原來是任大俠!」語氣之中,卻仍是冰冰冷冷。
任風萍含笑一揖,道:「這位想必就是江湖人稱『玉手純陽,終南劍客』的呂老前輩了。想不到任風萍今日有幸,能見到武林之中的絕頂劍睿,『終南』一派的掌門大俠!」
白髮道人單掌問訊,道:「貧道正是呂天冥。」
原來自從「終南三雁」死於黃山一役,這終南派第七代的四弟子,便被推為掌門,「飛環」韋奇技出「終南」,排行第七,是以武林中方有「韋七太爺」之稱。
「玉手純陽」天冥道長,已有多年未下終南,此刻韋奇見了他的掌門師兄,更是大笑不絕,「四師兄,待小弟再向你引見兩位英雄人物!」
他大笑著道:「這位郭姑娘與石少俠,便是一代武雄『不死神龍』的親傳高弟。」
郭玉霞、石沉齊地躬身一禮,「玉手純陽」卻仍是單掌問訊,郭玉霞目注著他瑩白的手掌,暗道:「難怪他被人稱為玉手純陽。」
石沉卻暗暗忖道:「這道人好倨傲的神氣。」
呂天冥枯瘦的面容上,乾澀地擠出一絲微笑,道:「令師可好?」
郭玉霞方待答話,哪知「玉手純陽」突地轉過身去,一把拉住了方待步出小亭的「飛環」韋七,道:「你要到哪裡去?」飛環「韋七笑道:「我要向武林朋友宣佈,我的掌門師兄到了。」
天冥道人冷冷道:「且慢宣佈。」
韋奇道:「為什麼?…天冥道人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突下終南,兼程趕來這裡,又不經通報,便越牆而入?」
韋奇心中雖一動,但面上卻仍帶著笑容,道:「我只顧見了師兄歡喜,這些事竟俱都沒有想到。」
「玉手純陽」呂天冥長歎道:「你年紀漸長,脾氣卻仍不改,你可知道——」他語聲突地變得十分緩慢沉重,一字一字地沉聲說道:「冷血妃子尚在人間,此刻只怕也已到了西安城!」
「飛環『韋七心頭一懍,面容突變,掌中的酒罈」噗「地跌到地上,碎片四散,酒珠飛濺,俱都濺在他紫緞錦袍之上。石沉、郭玉霞心頭一驚,但見」玉手純陽「面容木然,」飛環「韋七由發顫動,任風萍雖仍不動聲色,但目光中亦有了驚詫之意,」飛環「韋七顫聲道:「這消息從何而來?是否確實?」
「玉手純陽」目光一轉,無言地指向亭外,眾人目光一起隨之望去,只見四個灰袍道人,攙扶著一個神色狼狽、面容憔悴、似是患了重病的漢子,隨著兩個帶路的家丁緩緩而來。
「飛環」韋奇皺眉凝注,沉聲道:「此人是誰?」
石沉、郭玉霞心頭一驚,彼此交換了個眼色,原來這傷病之人,竟然就是那在華山峰頭突然奪去那具紫檀棺木的神秘道人。
「玉手純陽」呂天冥冷冷道:「此人是誰,你不認得麼?」
韋奇雙目圓睜,直到這五人俱已走到近前,突地大喝一聲!顫聲道:「葉留歌……葉留歌……」
那綠袍道人「劍客公子」葉留歌拾眼一望,踉蹌著奔入亭來,撲到「飛環」韋七懷裡,嘶聲道:「七哥,七哥……小弟今日能見你一面,當真已是兩世為人了……」言猶未了,暈倒當地!
剎那之間,滿亭之人,面面相覷,俱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立得較近的武林群豪,已漸漸圍到亭前,以驚詫的目光,望著亭內亦是滿心驚詫的人。
「飛環」韋七濃眉緊皺,雙目圓睜,不住頓足道:「這……究竟這是怎地?留歌老弟,你……你……你一別經年,怎地變得如此模樣?老哥哥險些都認不得你了。」
呂天冥長歎一聲,道:「留歌我也有十年未見,直到昨日午後,他滿身浴血奔上山來,我方知道他竟親眼見著了梅冷血,而且還被……」他冷冷膘了石沉、郭玉霞一眼,接道:「不死神龍的弟子刺了一劍,若非幸遇奇人搭救,他此刻只怕早已喪命在華山蒼龍嶺下,那麼這一段武林秘聞,便再也無人知道了。」
「飛環」韋七濃眉一揚,面上更是驚詫,目光利刃般轉向郭玉霞與石沉,詫聲道:「神龍子弟,怎會刺了留歌一劍?」
郭玉霞秋波一轉,面上故意作出茫然之色,顰眉尋思良久,方自歎道:「難道是五弟麼?呀——一定是五弟,唉!他與我們分開方自一日,怎地便已做出了這麼多荒唐的事來。」
呂天冥冷冷道:「誰是你們五弟,此刻他在哪裡?」
「南宮平!」韋奇恨聲道:「定是此人,龍夫人、石世兄,你們……」
郭玉霞沉聲一歎,截口道:「韋老前輩你不必說,我們也知道,五弟——唉!他既然做出了對不起武林同道的事,師傅又不在,我們不能代師行令,為武林主持公道,已是慚愧得很,韋老前輩你無論怎麼做,我們總是站在你一邊的。」
「飛環」韋七長歎一聲,道:「當真是龍生九子,各不相同,五指參差,各有長短……想不到龍夫人你竟這般深知大義。」
郭玉霞長歎垂下頭去,道:「晚輩實在也是情非得已,因為晚輩方才也曾眼看我們五弟與一個姓梅的女子在一起,那女子還曾與『岷山雙俠』……」
韋奇截住道:「便是那車上的女子麼?」不住頓足,「我怎地方才竟未看清……『郭玉霞道:「以晚輩聽見,只怕她已習得駐顏之術!」
「飛環」韋七心頭一震,愕了半晌,喃哺道:「莫非她武功又精進了……」突又四顧大喝道:「長孫兄弟呢!……任大俠,長孫雙俠呢?」
任風萍一直俯首凝思,此刻抬起頭來,滿面茫然之色,道:「方纔還見著他們,此刻怎地不在了。」
他神色間似乎隱藏著什麼,但此時此刻,卻無一人發覺。
「飛環」韋七長歎道:「不死神龍若在此地就好了,唉——怎地神龍一去,江湖間便亂了起來。」
呂天冥突地冷笑一聲,道:「但願神龍未死……」韋奇卻未聽出他言下的恨毒之意,扶起地上的「劍客公子」葉留歌,面向亭外的武林群豪,突又大喝道:「各位朋友兄弟,酒後莫走,與我韋七一同去搜尋一個武林中的叛徒,以及那冷血的女中魔頭『冷血妃子』!」群豪立刻一陣驚亂,又是一陣和應。
任風萍雙眉微皺,心中暗歎:「這韋七竟發動了傾城之力,來對付他們孤身兩人。」又忖道:「我若要使他歸心於我,此刻豈非大好機會!」
只聽這震耳的呼聲,一陣陣隨風遠去。石沉仍自木然垂首,不言不語,郭玉霞秋波流動,卻不知是愁是喜?
「劍客公子」葉留歌緩緩睜開眼來,呻吟著道:「見了那毒,婦……切莫……容她多說……話……你不傷她……她就要傷你了。」
「飛環」韋七望著亭外的群豪,自語著道:「她傷不了我的!」
雨絲朦朦,猶未住,天色陰瞑,更黯了……
「岷山二友」的面容,就正如天色一般陰黯,他們暗地跟蹤著南宮平,直到他喪事完畢,人了西安城,驅車進了一家規模奇大的糧米莊的側門,長孫空遠遠立在對面的屋簷下,低聲道:「那女子既然不是梅吟雪,他卻喚我兄弟二人跟蹤作甚?」
長孫單沉吟半晌,道:「此人乃人中之龍,所有言行,均有深意,此刻我亦不知,但日久必定會知道的。二弟,你我空有一身武功,卻落得終身在河西道上蹉跎,空有些許虛名,僻居一隅,又有何用?你我若真要在中原、江南的武林中揚名吐氣,全都要靠著此人了!」
長孫空歎息一聲,忽見對面門中,大步行來一人,將手中一方請帖,躬身交到長孫單手上,便垂手侍立一側,卻始終一言不發。
「岷山二友」愕了一愕,展開請帖,只見上面寫的竟是:「武林末學,『止郊山莊』門下五弟子南宮平,敬備菲酌,恭請『岷山二友』長孫前輩一敘。」
長孫兄弟心頭一震,各各對望了一眼,卻見南宮平已換了一身輕袍,面含微笑地立在對面門口,遙遙拱手。
這兄弟兩人雖是久走江湖,此刻卻也不知所措,呆呆地愕了半晌,長孫單方才抱拳朗聲道:「雅意心領,來日再來打擾!」
不約而同地轉身而行,越走越快,再也沒有回頭望上一眼。
南宮平目送著他們的身影遠去,面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長歎一聲,沉重地走入門裡。天色漸黯,後堂中已燃起銅燈,但燈光卻仍帶著慘淡的黃色,他雖有滿身武功,億萬家財,但此刻心裡卻橫亙著武功與財富俱都不能解決的心事。
他喃喃自語道:「我若是能分身為三,便無事了,只是……唉!」他卻不知道他此刻縱能分身為三,煩惱與不幸亦是無法解決的了。
梅吟雪嬌慵地斜倚在精緻的紫銅燈下,柔和的燈光,夢一般地灑在她身上,面前的雲石紫檀桌上,有一籃紫竹編筐、綠絲為帶的佳果,鵝黃的是香蕉,嫣紅的是荔枝,嫩綠的是檸檬,澄紫的是葡萄…這些便連大富之家也極為罕見的南海異果,卻絲毫沒有吸引住她的目光,她只是懶散地望著壁間的銅燈,不知在想些什麼。
南宮平沉重的步履,並沒有打斷她輕煙般的思潮,她甚至沒有轉目望他一眼,蒼白的面容,在夢般的燈光中,宛如冷玉。
靜寂中,就連屋角几上的銅壺滴漏中的流沙聲,似乎也變得十分清晰。無情的時光,便隨著這無情的流沙聲,悄然而逝,輕輕地、淡淡地,彷彿不著一絲痕跡,卻不知它正在悄悄地竊取著人們的生命。
良久良久,梅吟雪終於輕歎一聲,道:「走了麼?」
南宮平道:「走了——這兩人暗地跟蹤而來,為的是什麼?難道他們畢竟還是看出了你!」
梅吟雪淡然一笑,道:「你擔心麼?」
南宮平道:「我擔心什麼?」
梅吟雪悠悠道:「你在想別人若是認出了我,會對你有所不利,那時……你只怕再也不管我了,因為我是個被武林唾棄的人,你若是幫助我,那麼你也會變成武林的叛徒……堂堂正正的神龍子弟,是不願也不敢做武林叛徒的,就連不死神龍也不敢,你說是麼?」
南宮平面色木然,陰沉沉地沒有一絲表露。
梅吟雪又道:「武林中的道義,只不過是少數人的專用品而已,若有十個武林英雄認為你是惡人了,那麼你便要注定成為一個惡人,因為你無論做出什麼事,你都是錯的,就連堂堂正正的神龍子弟,也不敢在『武林道義』這頂大帽子下說句公道話,因為說出來,別人也未見得相信……喂,你說是麼?」
南官平目光一閃,仍然默默無言。
梅吟雪突地輕笑一聲,道:「但是你放心好了,此刻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之外,再無一人能斷定我是……」霍然面色一沉,窗外已響起一陣笑聲,道:「孔雀妃子,這次你卻錯了!」
南宮平面容驟變,低叱道:「誰?」一步掠到窗口,只見窗框輕輕往上一抬,窗外便游魚般滑入一個人來,長揖到地,微笑道:「事態非常,在下為了避人耳目,是以越窗而來,萬請恕罪!」
語聲清朗,神態瀟灑,赫然竟是那關外遊俠「萬里流香」任風萍!
南宮平心頭一震,倒退三步。
梅吟雪蒼白的面容上,卻泛起一陣奇異的神色,盈盈站起身來,道:「你在說什麼?請你再說一遍好麼?」她語聲輕柔而平和,就彷彿是一個和藹的老師在要他的學生重述一遍平常的話似的。
任風萍微微一怔,不知這女於是鎮靜還是冷漠,但是他這份心中的奇異,卻井無絲毫表露在面上。「南宮世家,確是富甲天下!」他先避開了這惱人的話題,含笑向南宮平說道,「想不到遠在西安,兄台亦有如此華麗舒服的別墅。」
南宮平微笑謙謝,拱手揖客,他此刻亦自恢復了鎮靜,這屋中的三人,競好像是都有著鋼鐵般的神經,心中縱有萬種驚詫,面上卻仍神色自若,直到任風萍坐了下來,梅吟雪突叉輕輕一笑,道:「我方才說的話,你可曾聽到麼?」
任風萍微微笑道:「孔雀妃子,名滿天下,梅姑娘你說的話,在下焉敢有一字錯漏……」
梅吟雪突地臉色一沉,冷冷道:「也許你聽得稍嫌太多了些……」蓮步輕抬,身形閃動,一隻纖纖玉手,已逼在任風萍眼前。
任鳳萍身形卻仍然不動,含笑凝注著梅吟雪的手掌,竟像是不知道梅吟雪這一掌拍下,立時他便有殺身之禍。
南宮平目光微凜,一步掠到梅吟雪身側,卻見梅吟雪已自輕輕放下手掌,他不禁暗中透了口氣,暗暗忖道:「此人不是有絕頂的武功,便是有絕頂的智慧…」思忖之間,突聽任風萍朗聲大笑起來,道:「佩服!佩服!孔雀妃子,果然是人中之鳳……」
他笑聲一頓,正色接道:「梅姑娘,你方纔這一掌若是拍將下來,那麼你便當不得這四字了。」
梅吟雪冷冷道:「你話未說明,我自然不會傷你……」
任風萍突然朗聲笑道:「我話若是說明了,姑娘你更不會有傷我之意了。」
梅吟雪冷冷道:「知道得太多的人,隨時都免不了有殺身之禍的。」
任風萍道:「我可是知道得太多了麼?」
梅吟雪道:「正是!」她目光不離任風萍,因為她雖然此刻仍無法探測任風萍的來意,但她對此人已的確不敢輕視,能對一隻在頃刻之間便能致人死命的手掌視若無睹的,他的動作與言語,都是絕對令人無法輕視的。
任風萍笑聲已住,緩緩道:「我若是知道得太少,那麼此刻西安城裡,知道得太多的人,最少也有一千以上!」
梅吟雪神色一變,截口道:「此話怎講?」
任風萍微一沉吟,緩步走到窗前,緩緩道:「梅姑娘駐顏有術,青春不改,世上本已再無一人能斷定看似雙十年華的梅姑娘使是昔年的『孔雀妃子』,但是……想不到南宮兄劍下竟有遊魂,而又偏偏去了『飛環』韋七那裡……」他語聲微頓,突地戳指指向窗外星空下的夜色,大聲道:「南宮兄,梅姑娘,你們可曾看到了西安城的上空,此刻已掀騰起一片森寒的劍氣!逼人的殺機!」
他語聲未了,南宮平、梅吟雪心頭已自一震,此刻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手指望去,窗外夜色,雖仍如昔,但兩人心中,卻似已泛起了一陣寒意。
南宮平喃哺道:「劍底遊魂……」
梅吟雪沉聲道:「難道……難道那葉留歌並未死?」
任風萍長歎一聲,微微頷首,道:「他雖然身受重傷,卻仍未死……」
南宮平無言地怔了半晌,緩緩道:「他竟然沒有死麼?」語氣之中,雖然驚詫,卻又帶著些欣慰。
任風萍詫異地望他一服,似乎覺得這少年的思想,的確有些異於常人之處。
「葉留歌雖傷未死,呂天冥已下終南。」他目光一轉,大聲又道,「此刻『飛環』韋七已出動了西安城傾城之力,要來搜索兩位,兄弟我雖然無力臂助,卻也不忍坐視,是以特地趕來……南宮公子,弱不敵強,寡不敵眾,何況兄台你的師兄師嫂,亦對兄台也有所不諒,依我之見……」
他語聲微一沉吟,只見梅吟雪兩道冰雪般的眼神,正在瞬也不瞬地凝注著他,南宮平卻緩緩道:「兄台之意,可是勸在下暫且一避?」
任風萍目光一轉,還未答話,梅吟雪突地截口道:「錯了!」
她面上淡淡地閃過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笑容。
任風萍道:「在下正是此意,姑娘怎說錯了!」
梅吟雪道:「我若是你,我就該勸他少惹這種是非,因為凡是沾上了冷血妃子梅吟雪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她嗤地冷笑一「聲,」你心裡可是想要對他說這些話麼?「她不等任風萍開口,便又轉向南宮平道:「我若是你,我也會立刻走得遠遠的,甚至跑到那『飛環』韋七的面前,告訴他你與梅吟雪這個人根本毫無關係……『她語聲突的一頓,竟放肆地仰天狂笑了起來:「梅吟雪呀悔吟雪……」她狂笑著道,「你真是個既不幸、又愚笨的人,你明明知道武林中人不會放過你,因為你不是『俠義道』,因為你既可憐而又可恨的脾氣……但是你也該驕傲而滿足了,為了你一個孤單的女子,那些俠義道竟出動了傾城之力!」
南宮平雙唇緊閉,面色木然,任風萍眼神中閃動著奇異的光芒,望著這失常的絕色女子,只見她狂笑之聲戛然而頓,沉重地坐到椅上,眉梢眼角,忽然變得出奇地冷漠與堅毅,好像是她所有的情感,都已在那一陣狂笑中宣洩,而她的血液,亦似真的變成流水般冰冷。
狂笑聲後的剎那,永遠是世間最沉寂、最冷酷的一瞬……
任風萍雙眉微皺,暗暗忖道:「這一雙男女既不似情人,亦不似朋友,卻不知是何關係。」轉目瞧了南宮平一眼,沉吟著道:「事不宜遲,不知兄台有何打算?」
南宮平微微一笑,道:「兄台之好意,在下心領……」
任風萍道:「眾寡懸殊,兄台不妨且自暫避鋒銳。」
「眾寡懸殊……」南宮平沉聲道,「但終南一派,素稱名門,總不致於不待別人分辯解說,便以眾凌寡的吧!」
任風萍暗歎一聲,忖道:「冷血妃子久已惡名在外,還有什麼可以分辯解說之處……」口中卻沉吟著道:「這個……」
梅吟雪突地冷笑一聲,道:「想不到你看來聰明,其實卻這般愚笨,那班自命替天行道的角色,早已將我恨入骨髓,還會給我解說的機會麼?」
任風萍暗忖:「她倒是頗有自知之明……」目光一轉,只見南宮平神色不變,不禁又暗中奇怪:「此人看來外和而內剛,卻不知怎會對她如此忍受。」
思忖之間,突聽門外一聲輕輕咳嗽,魏承恩已躡步走了進來,見到房中突然多了一人,似乎覺得有些奇怪,但積年的世故與經驗,卻使得他面上的驚奇之色一閃便過,只是垂首道:「小的本來不敢來打擾公子,但——」他面上露出一種謙卑的笑容,接著道:「小的一班夥計們,以及西安城裡的一些商家,聽得公子來了,都要前來渴見,並且在街頭的『天長樓』設宴合情公子與這位姑娘,不知公子能否賞光?」
南宮平微一沉吟,望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眉梢一揚,雖未說出話來,但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哪知南宮平卻沉聲道:「是否此刻便去?」
魏承恩道:「如果公子方便的話……」
南宮平道:「走!」
魏承恩大喜道:「小的帶路!」垂首退步,倒退著走了出去,神色問顯已喜出望外,因為他的少主人竟然給了他這麼大的面子。
任風萍心頭一懍,此時此刻,滿城的武林豪士,俱在搜索著南宮平與「冷血妃子」,他實在想不到南宮平竟會答應了這邀請,不禁暗歎一聲,忖道:「此人不是有過人的勇氣,只怕便是不可救藥地迂腐……」
南宮平微微一笑,似已覷破了他的心意,道:「任大俠是否有興前去共酌一杯?」
任風萍忙拱手道:「兄台請便。」忍不住長歎一聲,接道:「小弟實在無法明瞭兄台的心意……」
南宮平截口道:「家師常常教訓小弟,事已臨頭,如其退縮,反不如迎上前去。」他微笑一下,「神龍子弟,自幼及長,心中從不知道世上有『逃避』二字!」
任風萍俯首默然半晌,微喟道:「兄台也許是對的。」
南宮平道:「但兄台的這番好意,小弟已是五內感銘,日後再能相逢,當與兄台謀一快聚。」
任風萍道:「小弟入關以來,唯一最大收穫,便是認得了兄台這般少年俠士,如蒙兄台不棄,日後借重之處必多,——」語聲頓處,突地歎惜一聲,道,「兄台今日,萬請多多珍重。」微一抱拳,身軀一轉,飄掠出窗外!
南宮平目送著他身形消失,微喟道:「此人倒真是一條漢子!」
梅吟雪冷笑一聲,悠悠道:「是麼?」款步走到門口,突又回首笑道:「我真奇怪,你為什麼要這樣地去送到……」
南宮平劍眉微剔,道:「你若不去……」
梅吟雪道:「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嘗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唉!……老實說,對於人生,我早已厭倦得很。」抬手一掠鬢髮,緩緩走了出去。
南宮平愕了一愕,只聽一陣輕歎,自門外傳來:「我若是他們,我也不會給你說話的機會的。」
但是,隨著這悲觀的輕歎聲走出門外的南官平,步履卻是出奇地堅定!
雨絲已歇。
西安城的夜市,卻出奇地繁盛,但平日行走在夜市間的悠閒人群,今日卻已換了三五成群、腰懸長劍、面色凝重的武林豪士。
劍鞘拍打著長靴,沉悶地發出一聲震人心弦的聲響。
燈光映影著劍柄的青銅吞口,閃耀了兩旁人們的眼睛。
多彩的劍穗隨風飄舞著,偶然有一兩聲狂笑,衝破四下的輕語。
生疏的步履,踏在生疏的街道上。
冰冷的手掌,緊握著冰涼的劍柄……
突地,四下起了一陣騷動,因為在他們的眼簾中,突地出現了一個神態軒昂的錦袍少年,以及一個姿容絕世的淡妝女子。
「南宮平!」
「冷血妃子!」
滿街的武林豪士的目光中,閃電般交換了這兩個驚人的名字。
南宮平面含微笑,隨著魏承恩緩步而行,他這份出奇的從容與鎮定,竟震懾了所有武林群豪的心!
數百道驚詫的眼神,無聲地隨著他那堅定的步履移動著。
突地「嗆啷」一聲,一個身軀瘦長的劍士驀地拔出劍來,劍光紛繞,劍氣森寒,但南宮平甚至沒有側目望他一眼,四下的群豪,也寂無反應,這少年劍手左右望了兩眼,步履便被凍結了起來。
梅吟雪秋波四轉,鬢髮拂動,面上帶著嬌麗的甜笑,輕盈地走在南宮平身側,也不知吸引住多少道目光。她秋波掃及之處,必定有許多個武林豪士,垂下頭去,整理著自己的衣衫。
悲觀者便在心中暗忖:「難道是我衣冠不整?難道是我神情可笑?她為什麼要對我微笑呢?」
樂觀者卻在心中暗忖:「呀,她在對我微笑,莫非是看上了我?」
滿街的武林豪士,竟都認為梅吟雪的笑容,是為自己發出的,梅吟雪見到他們的神態,面上的嬌笑就更甜了!
天長樓的裝設是輝煌的,立在門口的店東面上的笑容也是輝煌的,因為「南宮世家」的少主人,今日競光臨到此間來。
南宮平、梅吟雪並肩緩步,走上了酒樓,謙卑的酒樓主人,雖然在心中抑制著自己,但目光仍然無法不望到梅吟雪身上。
酒樓上盛筵已張,桌旁坐著的,俱都是西安城裡的富商巨賈,在平日,他們的神態都是倨傲的,但今日,他們卻都在謙卑地等待著,因為即將到來的人,是財閥中的財閥,黃金國中的太子!
樓梯一陣輕響,滿樓的富商,俱已站起身來,卻又都垂下頭去,像是這商國中的太子,身上會帶著黃金色的光彩,會閃花他們的眼睛似的!
南宮平微微一笑,袍拳四揖,他們抬頭一看,不覺又驚得呆了,但這次使他們驚懾的,卻是南宮平颯爽的神姿,以及梅吟雪絕代的風華。
此刻酒樓下的街道上,靜止著的人群,卻突然動亂了起來,「南宮平與梅吟雪上了天長樓」,這語聲一句接著一句,在街道上傳播了起來,霎眼間便傳人了「天冥道人」以及「飛環」韋七的耳裡。
片刻之後,一隊沉肅的隊伍,便步入了這條筆直的大街,沉重的腳步,沙沙地踏著冰冷的街道,每個人的面目上,俱都似籠罩著一層寒霜,便自四散在街上的武林群豪,立刻俱都加入了這隊行列,莊嚴、肅穆而又緊張地朝著「天長酒樓」走去!
酒樓上的寒暄聲、歡笑聲、杯箸聲……一聲聲隨風傳下。
酒樓下,挺胸而行的「終南」掌門「天冥道長」卻向身旁的「飛環」韋七道:「這南宮平聞道乃是大富人家之子……」
韋七道:「正是!」
呂天冥冷笑一聲,道:「他若想以財富來動人心,那麼他死期必已不遠了,武林之中,豈容這般紈褲子弟混跡?」
「飛環」韋七道:「此人年紀輕輕,不但富可敵國,而且又求得『不死神龍』這般的師傅,正是財勢兼備,他正該好好的做人,想不到他看來雖然英俊,其實卻有狼豺之心,真正叫人歎息。」
呂天冥冷笑道:「這南宮平自作孽不可活,就連他的同門手足,也都看他不起,羞於與他為伍。」
「飛環」韋七長歎一聲,道:「但無論如何,今日我們行事,當以『梅冷血』為主要對象,南宮平麼,多少也要顧及一下『不死神龍』的面子。」
呂天冥道:「這也得先問問他與梅冷血是何關係!」
他們的腳步雖是沉重而緩慢,但他們的語聲,卻是輕微而迅快的。
霎眼之間,這肅穆的行列,便已到了「天長樓」下,呂天冥微一揮手,群豪身形閃動,便將這座輝煌的酒樓圍了起來,顯見是要杜絕南宮平與梅吟雪的退路,這舉動驚動了整個西安城,無數人頭,都擁擠到這筆直的大街上,使聞訊而來的宮府差役,竟無法前行一步。
這變亂是空前的……
手裡拈著針線的少女,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惶聲問道:「什麼事?」
懷裡抱著嬰兒的婦人,掩起了慈母的衣襟,惶聲問道:「什麼事?」
早已上床的遲暮老人,揉一揉惺忪的睡眼,驚起問道:「什麼事?」
做工的放下工作,讀書的放下書卷,飲食中的人們放下了杯盞,賭博中的人們放下賭具,匆匆跑到街上,互相詢問:「什麼事?」
有的以為是集體的搶劫,因為大家都知道,今夜西安城中的富商巨賈都在天長樓上,於是西安城裡的大富人家,驚亂比別家更勝三分。
有的以為是武林豪強的尋仇血鬥,因為他們知道領頭的人是「西安大豪」韋七太爺,於是西安城裡的謹慎人家,俱都掩起了門戶。
焦急的公差,在人叢外呼喊著,揮動著掌中的鐵尺!
諒惶的婦人在人叢中呼喝著,找尋他們失散的子女……
古老的西安城,竟然發生了這空前的動亂,而動亂中的人卻誰也想不到,這一切的發生,僅不過只是為了一個女子,一個美麗的女子——「冷血妃子」!
但是,酒樓上,輝煌的燈光下,梅吟雪卻是安靜而端莊的。
她甚至帶著些微羞澀與微笑,靜靜地坐在神色自若的南宮平身側。
酒樓下街道上的動亂,已使得這些富商們的臉上俱都變了顏色,心中都在驚惶而詫異地暗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
只是在這安詳的南宮公子面前不敢失禮,是以直到此刻還沒有人走到窗口去望一下。
突地,下面傳來一聲大喝,接著四下風聲颯然,這酒樓四面的窗戶,窗台上便突地湧現出無數條人影,像是鬼魅般無聲地自夜色中現身,數十道冰冷的目光,穿過四下驚慌的人群,筆直地望在梅吟雪與南宮平的身上。
「什麼人?」
「什麼事?」
一聲聲驚惶而雜亂的喝聲,一聲聲接連響起,然後,所有的喝問俱都被這些冰冷的目光凍結,於是一陣死一般的靜寂,便沉重地落了下來。
南宮平輕歎一聲,緩緩長身而起,緩緩走到梯口前,像是一個慇勤的主人,在等候著他遲到的客人似的。
樓梯上終於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呂天冥、韋奇目光凝重,面如青鐵,緩步登樓,燈光將他們的人影投落在樓梯上,使得它們看來扭曲得有如那酒樓主人的臉,又有如韋奇握著的手掌上的筋結。
南宮平微微一笑,長揖到地,道:「兩位前輩駕到,在下有失遠迎。」
「玉手純陽」呂天冥目光一凜,便再也不看他一眼,緩緩走到梅吟雪猶自含笑端坐著的圓桌前,緩緩坐了下來,緩緩取起面前的酒杯,淺淺啜了一口,四下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動作而轉動,但覺這清新的晚風,突地變得無比地沉重,沉重得令人造不過氣來。
只見呂天冥又自淺淺啜了口杯中的酒,目光既不回顧,也沒有望向端坐在他對面的梅吟雪,只是凝注著自己雪白的手掌,沉聲道:「此刻夜已頗深,各位施主如已酒足飯飽,不妨歸去了!」
一陣動亂,一群人雜亂地奔向梯口,像是一群乍逢大赦的死囚,早已忘了平日的謙虛與多禮,爭先地奔下樓去,另一群人的目光,卻驚詫地望著南宮平。
一個膽子稍大的銀摟主人,乾咳一聲,道:「你們這是怎麼回事,無故前來闖席,難道……難道沒有王法了麼?」他語氣雖甚壯,其實語聲中已起了顫抖。
呂天冥冷笑一聲,頭也不回,道:「你若不願下去,儘管留在這裡!」
那臃腫的銀樓主人四望一眼,在這剎那之間,滿樓的人俱已走得乾乾淨淨,他再望了望四下冰冷的目光,突地覺得有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匆匆向南宮平抱了抱拳,匆匆奔下樓去。
於是這擁擠的酒樓,剎那間便變得異樣地冷清,因為四下窗台上的人們,根本就像是石塑的神像。
「飛環」韋七冷笑一聲,凜然望了望孤單地立在自己面前的南宮平,突地大步走到呂天冥身旁,至重坐了下來,劈手一把,取來了一隻錫制酒壺,仰首痛飲了幾口,目光一拾,梅吟雪卻已輕輕笑道:「十年不見,你酒量似乎又進步了些。」
她笑聲仍是那麼嬌柔而鎮定,「飛環」韋七呆了一呆,「吧」地一聲,將酒壺重重擲在圓桌上,桌上的杯盤碗盞,都被震得四下跌落出去。
南宮平神色不變,緩步走來,突地手腕一沉,接住了一壺熱酒,腳步不停,走到梅吟雪身側,緩緩坐下道:「酒仍溫,萊尚熱,兩位前輩,可要再喝一杯?」
「飛環」韋七大喝一聲,雙手掀起桌面,但呂夭冥卻輕輕一伸手,壓了下來,只聽「咯、咯」兩響,榆木的桌面,竟被「飛環」韋七的一雙鐵掌,硬生生捏下兩塊來。
南宮平面色微變,沉聲道:「兩位前輩如想飲酒,在下奉陪,兩位前輩如無飲酒之意,在下便要告辭了。」
「飛環」韋七濃眉一揚,還未答話,呂天冥突地冷冷道:「閣下如要下樓,但請自便。」
梅吟雪輕輕一笑,盈盈站起,道:「那麼我們就走吧。」
韋七大喝一聲:「你走不得!」
梅吟雪眉梢一挑,詫聲道:「我為什麼走不得,難道韋七爺要留我陪酒麼?」
呂天冥面色陰沉,冷冷道:「姑娘你縱橫江湖近三十年,傷了不知多少人命,至今也該活得夠了。」
梅吟雪嬌聲道:「道長須發皆白,難道還沒活夠,再活下去……哈,人家只怕要叫你老不死了。」
「飛環」韋七雙目一張,呂天冥卻仍然神色不變,微一擺手,止住了韋七的暴怒,自管冷冷說道:「姑娘你今日死後,貧道必定為你設壇作酪,超度你的亡魂,免得那些被你無辜害死的孤魂怨鬼,在鬼門關前向你追魂索命。」他語聲冰冷,最後一段話更是說得鬼氣森森。
梅吟雪輕聲道:「哦!原來你們今夜是同來殺死我的?」
呂天冥冷冷道:「不敢,只望姑娘你能飲劍自決!」
梅吟雪道:「我飲劍自決?」她滿面作出驚奇之色,「為什麼?」
呂天冥道:「本座本已不想與你多言,但出家人慈悲為懷。只是你若再如此胡亂言語,本座便只得開一開殺戒了!」
梅吟雪道:「那麼你還是快些動手吧,免得我等會說出你的秘密!」她面上還是微微含笑,「天冥道人」陰沉的面色,卻突地為之一變。
「飛環」韋七道:「我早說不該與她多話的。」雙手一錯,只聽「鐺」地一聲清響,他掌中已多了一雙金光閃閃、海碗般大小的「龍鳳雙環」。
面色凝重的南宮平突地低叱一聲,「且慢!」
韋七道:「你也想陪著她一起死麼?」雙環一震,面前的酒桌,整張飛了起來。
南宮平袍袖一拂,桌面向外飛去,「砰」地一聲擊在他身後的牆上,他頭也不回,沉聲道:「兩位匆匆而來,便要制人死命,這算做什麼?」
四周的武林群豪,似乎想不到這兩人在此刻能猶如此鎮定,不禁發出了一陣驚喟之聲,樓下的武林豪士見到直到此刻,樓上還沒有動靜,也不禁起了一陣動亂。
南宮平四眼一望,突地提高聲調,朗聲道:「今日兩位如是仗著人多,以強凌弱,將我等亂劍殺死,日後江湖中難道無人要向兩位要一個公道?兩位今日若是來要我二人的性命,至少也該向天下武林中人交待明白,我等到底有什麼致死的因由!」
他語聲清朗,字旬骼然,壓下了四下雜亂的語聲,隨風傳送到四方。
「天冥道人」冷笑一聲,道:「你這番言語,可是要說給四下的武林朋友聽的?」
南宮平道:「正是,除非今日武林中已無道義可言,否則你便是天下武林道的盟主,也不能將人命看得如此輕賤!」
四下的武林群豪,方才本是一時熱血激動,蜂湧而來,此刻聽到南官平這一番充滿正氣的言語,俱都不禁暗中心動,立在窗台上的人,也有的輕輕躍了下來。
呂天冥四顧一眼,面上漸漸變了顏色。
梅吟雪嬌笑道:「你現在心裡是否在後悔,不該與我多說,早就該將我先殺了!」她話聲雖尖細,但字字句句,卻傳得更遠。
「飛環」韋七目光閃動,突地仰天大笑起來,道:「你若換了別人,這番話只怕要說得朋友們對我兄弟疑心起來,但你這冷血的女子,再說一千句也是一樣,縱然說得天花亂墜,我韋七也不能再為武林留下你這個禍害。」
他目光轉向南宮平,「你既已知道她便是『冷血妃子』,還要為她說話,單憑此點,已是該殺,但老夫看在你師傅面上……去去,快些下樓去吧。」
呂天冥道:「你如此護衛於她,難道你與她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不成?」
南宮平劍眉微剔,怒火上湧,他原以為這「終南」掌教與「飛環」韋七俱是俠義中人,此刻見了這般情況,心中突覺此中大有蹊蹺。
四下的武林群豪,聽了他兩人這般言語,心中又不覺釋然,暗道:「是呀,別人還有可說,這『冷血妃子』惡名久著,早已該死,這少年還要如此護著她,想必也不是什麼好人了。」其實這些人裡根本沒有一人真的見過梅吟雪,但人云亦云,卻都以為自己觀點不錯,方自對南宮平生出的一點同情之心,此刻便又為之盡斂。要知群眾之心理,自古以來,便是如此,便是十分明理之人,置身群眾之中,也往往會身不由主,做出莫名其妙之事。
南宮平暗歎一聲,知道今日之事,已不能如自己先前所料想般解決,轉目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見她竟仍然面帶微笑,竟真的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筆下寫來雖慢,但當時卻絕無容人喘息的機會,南宮平方一沉吟,四下群豪已亂喝道:「多說什麼,將他兩人一起做了。」
呂天冥冷冷笑道:「你要的是武林公道,此刻本座只有憑公意處理了!」
「飛環」韋七大喝道:「你還不讓開麼?」雙臂一振,右上左下,他神態本極威猛,這一招「頂天立地」擺將出來,更顯得神成赫赫,四下群豪哄然喝起彩來。
梅吟雪不動神色,緩緩道:「你一個人上來麼?」
韋七心頭一驚,突地想起了「冷血妃子」那驚人的武功,呆呆地站在當地,腳步間竟無法移動半步!
南宮平哈哈笑道:「江湖人物,原來多的是盲從之輩……」
言猶未了,四下已響起一片怒喝之聲,他這句話實是動了眾怒。
梅吟雪嬌軀微擰,輕輕道:「隨我衝出去。」她神色不變,實是早已成竹在胸,知道對方人數雖多,但反而易亂,憑著自己的武功,必定可以衝出一條血路。
哪知南宮平卻傲然立在當地,動也不動一下,朗聲大喝道:「住口!」這一聲大喝,當真是穿金裂石,四下群豪俱都一震,不由自主地靜了下來,只見南宮平目光凜然望向呂天冥,大聲道:「不論事情如何,我南宮平先要領教你這位武林前輩,梅吟雪到底有什麼昭彰的劣跡落在你眼裡,她何年何日、在何處犯了不可寬恕的死罪?」
呂天冥想不到直到此刻,他還會有此一問,不覺呆了一呆。
南官平胸膛起伏,又自喝道:「你若是回答不出,那麼你又有什麼權力,來代表全體武林?憑著什麼來說武林公道?你若是與她有著深仇大恨,以你一派掌門的身份,也只能與她單獨了斷,便是將她千刀萬剮,我南宮平也一無怨言,但你若假公濟私,妄言武林公道,藉著幾句不著邊際的言語,一些全無根據的傳言,來激動了百十個酒後的武林朋友,便奢言替天行道,作出一副替武林除害之態,我南宮平可是無法忍受,你便有千百句借口,千百人的後盾,我南宮平也要先領教領教。」
他滔滔而言,正氣沛然,當真是字字擲地,俱可成聲。
「飛環」韋七固是聞言色變,四下的武林群豪更是心中怦然,只有「玉手純陽」呂天冥,面上卻仍陰沉得有如窗外的天色,直到南宮平話已說完詩久,他才冷冷道:「如此說來,你是在向我挑戰的了?」
南宮平朗聲道:「正是!」
一個初出師門的少年,竟敢向武林中一大劍派的掌門挑戰,這實是足以震動武林之事,四下群豪,不禁又為之騷動起來。
原來擁立在樓下的群豪,此刻競忍不住一躍而上,有的甚至攀著酒樓的飛簷,探身向內觀望,西安城的百姓更是驚惶,官府中的差役也不知城裡怎會突地來了這許多武林高手,他們雖與「韋七太爺」有交,卻也擔當不起,只得悄俏去轉報上峰。
呂天冥目光一掃,見到自己的幫手,此刻竟都成了觀眾,心中也不覺有些後悔,他卻不知道人多誤事,乃是必然,又何況這班武林豪士來自四方,宛如一盤散沙,又豈是他能控制得來。當下冷笑一聲,緩緩挽起衣袖,一面道:「你既如此猖狂,本座也顧不得以大壓小了。」
南宮平冷笑一聲,他穿著的雖是大袖袍,但此刻競未除下。
「飛環」韋七怔了一怔,緩步退了開去。
梅吟雪道:「有趣有趣,這地方若不夠大,我再將那邊的桌子拉開些。」言語之間,竟似此事乃是別人比武,根本與她毫無關係。
南宮平知她生性如此,心是便也不以為奇,但別人卻不禁暗暗驚詫,有的便在心中暗道:「此人當真是無愧為『冷血妃子』!」
有些好事之徒,便真的將四面桌椅拉開,於是十分空闊的酒樓,便顯得更加空闊起來。
南宮平、呂天冥身形木立,對面相望,呂天冥自是心安理得,拿定了這少年不是自己的敵手,南宮平心中卻不禁有些忐忑,要知他雖有鐵膽,但初次面逢強敵,自亦不能免俗,當下暗暗立定心意,開始幾招,先得以謹慎為先,暫且要以守為攻。
呂天冥身經百戰,見了他目光中的神色,便已測知了他的心意,心中更是穩定,沉聲道:「七弟,莫要放走了那妖婦。」
韋七答應一聲,梅吟雪笑道:「如此好看的事,我還會捨得走麼?」
南宮平不聞不問,呂天冥冷「哼」一聲道:「請!」
他畢竟自恃身份,還是不願搶先出手,哪知南宮平已決定以靜制動,以守為攻,亦是動也不動。
「飛環」韋七低喝道:「四哥,與這般武林敗類,還講什麼客氣。」
呂天冥道:「正是!」
縱身一掌,向南宮平肩頭拍下!
他這一招人未著地,手掌便已拍下,左手緊貼胸脅,全未防備自身,全身上下,處處俱是空門,右掌所拍之處,亦非南宮平之要害,名是先攻了一招,其實卻等於先讓了一著,四下的觀眾,俱是武林好手,怎會看不出來,不禁哄然喝彩。
南宮平微微一驚,想不到這終南掌門竟會擊出如此一招。
他到底交手經驗不夠,心中又早有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打算,眼看呂天冥這一隻白生生的手掌拍來,竟沒有乘隙反擊,搶得機先,反而身形一縮,閃電般後退了三步。
呂天冥微微一笑,腳尖點地,身形躍起,又是一掌拍去,仍然是左掌緊貼,人未著地,右掌便已拍下,競仍然和方纔那一招一模一樣,南官平又自一愕,身形再遲,群豪再次喝起彩來。
彩聲未落,哪知呂天冥竟又一模一樣地原式拍出一掌,南宮平心中大怒,方待反擊,哪知他這一掌已是拍向南宮平的天靈腦門,自身雖仍處處是空門,但所攻卻是對方必救之處。
南官平暗歎一聲,身影一擰,滑開兩尺,群豪第二次彩聲未落,第三次彩聲便又發出,南宮平一招未發,呂天冥已連獲三次彩聲,強弱之勢,昭然若見,有人不禁暗中低語:「如此身手,竟然也敢向『玉手純陽』挑戰,真是可笑得很!」
三招一發,呂天冥精神陡長,右掌追擊,斜切南宮平左頸,左掌突地反揮而出,五指微飛,拂向南官平腰畔三處大穴。
南宮平沉了沉氣,腳下微錯,讓開這一招兩式,右掌一反,竟閃電般向呂天冥「丹田」穴上拍去。
呂天冥暗暗一驚,閃身撤掌,「唰唰」兩掌劈去,他手掌雖然瑩白嬌嫩,有如女子,但掌力卻是雄渾驚人,掌勢未到,掌風已至。
南宮平微一塌腰,雙掌竟齊地穿出,切向呂天冥左右雙腕,他本是以守為攻,此刻卻是寓攻於守,連卸帶打。
呂天冥低叱一聲,「金絲絞剪」,雙掌齊翻,南宮平身形一仰,驀地一腳踢出,呂天冥「唰」地後掠三尺,再次攻向前去,心中的傲氣,卻已消去不少。
他本搶得先機,這幾招更是招中套招,迅快沉猛,四下群豪只當南宮平霎眼之間,便要敗在他的掌下。
哪知南宮平年紀雖輕,卻是亂而不敗,那一腳無形無影地踢將出去,時間、部位,更是拿捏得好到毫巔,群豪又不禁暗中低語:「神龍子弟,果然有不凡的身手。」
只見酒樓上人影閃動,兔起鶻落,卻是絲毫沒有發出任何響動,剎那間便已數十招過去,南宮平心中仍有顧忌,身手施展不開,竟又被呂天冥佔得了上風,群豪喝彩之聲又起,「玉手純陽」白髮顫動,掌影如王,掌戳指點,竟將「終南」鎮山「八八六十四式春風得意劍」,化做掌法使用,而他那十隻纖秀瑩白的手指,亦無殊十柄切金斷玉的利劍!
「飛環」韋七掌中緊握著的「龍鳳雙環」已漸漸鬆弛,凝重的面色,也已漸漸泛起笑容,側目一望,哪知梅吟雪亦是面含微笑,嫣然注目,竟似也已胸有成竹,穩操勝算。
又是數招拆過,呂天冥攻勢越發凌厲,但一時之間,南宮平竟也未見敗象,群豪雖不斷在為呂天冥喝彩加油,但心中亦不覺大是驚異,這少年初出師門,年紀輕輕,想不到竟有這般武功,能在「玉於純陽」掌下經久不敗。
數十招拆過以後,南宮平心神漸穩,見到呂天冥攻勢雖然凌厲,但亦未能將自己奈何,心中不覺大定,自覺致勝已有把握。
要知「神龍」武功,本以空靈變化、威猛凌厲的攻勢為主,南宮平此刻仍以守勢為主,看似已盡全力,其實卻只不過用了五成功夫。
只見呂天冥雙掌翻飛,一招「拂花動柳」攻來,南宮平突地長嘯一聲,騰身而起,呂天冥心頭一震,只覺四股銳風,上下左右,交擊而來,他無論如何閃動,都難免要被擊中,他若不閃動,雖然無妨,但對方身形已起,下一招瞬息便至,他木然當地,豈非是等著挨打!
群豪亦都大驚,「飛環」韋七變色驚呼道:「天龍十六式!」
他一生之中雖然最服「不死神龍」,但在他心底深處,卻仍存著一份私念,想要與「不死神龍」,一較短長,如今見了這等妙絕人寰、並世無儔的招式,心中不禁悵然若失。
原來普天之下,身形飛騰變化的身法招式,本只寥寥數種,但「蒼穹十三式」、「天山七禽掌」、「崑崙神龍八掌」雖然亦俱是威震武林、留傳千古的武功,但卻都是在身形騰起之後。
才能出掌傷人,以上擊下,威力兇猛,但對方只要武功高強,便可先作防範,不難避過。
只有這「止郊山莊」獨創的「天龍十六式」中,最後的「破雲四式」,卻是在身形騰起時,便已發出招式,或是攻敵之所必救,或是先行封閉對方的退路,招中套招,連環抽撤,是以「天龍十六式」一出,「天山」、「崑崙」便盡皆為之失色!
南宮平此刻一招施出,便正是「破雲四式」第一式「破雲升」中的變化「直上九霄」,雙掌雙腿,乘勢發出,先封住了呂天冥的退路,然後踢腿沉掌,變為一招「天龍爪」,十指箕張,破雲而下!
他久已蓄勢伺機,直待這一掌便奏全功,眾人亦都失色驚呼,哪知這「玉手純陽」能掌一派門戶,武功上果有超人之處,他身形木然,直待南官平十指抓下,突地一招「雙掌翻天」,向上迎去,只聽「啪」地一聲,如擊敗革,四掌相交,二十隻手指,竟緊緊糾纏在一處!
南宮平這一招攻勢,固是涼世駭俗,但呂天冥雙掌上翻,竟能在閃電之間,接住了南宮乎變幻的手掌,其功力之深,部位之妙,時間之準,更是令人心驚。
群豪齊地發出一聲大喝,亦不知是喝彩,抑或是驚呼。
只見南宮平凌空倒立,身軀筆直,竟宛如一枝凌風之竹,四下窗隙中吹來的晚鳳,吹得他大袖輕袍獵獵飛舞,他本已蒼白的面容,此刻更已沒有一絲血色,目光炯然盯著呂天冥的眼睛,良久良久,身形方自緩緩落下,但四隻手掌,猶未分開。
他腳尖乍一沾地,呂天冥左腳後退半步,然後兩人的身形,便有如釘在地上似地動也不動,四道發亮的目光,也緊緊糾纏到一處,這兩人此刻竟是以自己全部的心神、功力相鬥,甚至連生命也押作了這一番苦鬥的賭注。
於是四下的驚呼聲一起消失寂靜,默默如死,但呼吸之聲,心跳之聲,卻越來越見沉重,樓上的人,眼看著這兩人的空門,同是心弦震動,樓下看不到他們的人,見了四面窗台上的人突地變得異樣的沉寂,更是心情緊張,不知上面究竟是誰勝誰負。
靜寂中,突聽樓板「吱吱」響動了起來,只見兩人的額面上,都沁出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南官平雖然招式奇奧,畢竟比不得呂天冥數十年性命交修,功力的深厚,此刻更已顯出不支之態,於是「飛環」韋七漸露喜色,梅吟雪面色卻漸漸沉重。
死一般的寂靜中,樓下突地哄然發出一連串驚呼,眾人心頭方自一驚,只見這沉寂的夜晚,突地湧起了一陣熱意,就連旁觀者的面上,也沁出了汗珠,南宮平、呂天冥更是滿頭大汗,羚群而落。
接著,竟有一陣銅鑼之聲響起,一個尖銳的喉嚨喊道:「失火了,失火了……」
滿樓大亂,滿街亦大亂,一片赤紅的火焰,突地捲上了酒樓……
四下群豪顧不得再看,接連著飛躍了下去,看熱鬧的人們,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跌跌衝衝地衝出了這條街。
雖有救火的人,但這火勢卻來得十分奇怪,猛烈的火舌,霎眼間便將整個酒樓一起吞沒。
但南宮平、呂天冥四掌相交,生死關頭,卻仍誰也不敢後退半步。
「飛環」韋七滿頭大汗,目光盡赤,雙環「鐺」地一擊,方待躍去,哪知面前人影一花,梅吟雪已冷冷擋在他身前。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聲,右掌「金龍環」,疾地擊向梅吟雪面門,左掌「金鳳環」突地離腕飛出,一般勁風,一道金光,擊向南宮平脅下。
此刻南宮平心力交瘁,莫說是這一隻威力強勁、韋七仗以成名的「飛環」,便是十歲幼童手中擲出的一塊石子也禁受不住,只得瞑目等死。
「飛環」韋七雖是雙環齊出,但力道俱在左掌,右掌這一環只不過是聊以去亂梅吟雪的耳目,他自己也知道傷不了梅吟雪分毫。
只見梅吟雪冷笑一聲,腰身突地向後一仰,手掌輕輕搶出,她腰肢柔若無骨,這一仰之下,纖纖玉指,已將那疾飛而去的「金環」搭住,指尖一勾,金環竟轉向呂天冥擊去。
南宮平方才心中一驚之下,被對方乘隙進逼,此刻更是不支,眼看已將跌倒,哪知呂天冥此刻頭心亦不禁一震,他頭心一喜,拼盡餘力,反擊過去。
梅吟雪輕輕笑道:「這就叫做自食……」話聲未了,突見那「金環」呼地一聲,竟飛了回來,反向梅吟雪腰後擊去。
梅吟雪微微笑道:「好,你居然在環上裝了鏈子!」談笑之間,玉手輕抓,竟又將那飛環抓在手中,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要知她在棺中十年,苦練武功,終年靜臥,耳目之明,實已天下無雙,便是一根飛針自她身後擊來,她也一樣可以接住。
「飛環」韋七心頭一懍,身形後仰,全力來奪這隻金環,他在金環上繫了一根千淬百煉的烏金鏈子,雖然細如棉線,但卻堅韌無比,刀劍難斷,哪知梅吟雪笑容未斂,右掌突地一剪,便已將金鏈剪斷,「飛環」韋七重心驟失,雖然下盤穩固,卻也不禁向後退了半步。
此刻火舌已倒捲上來,將樓上四面窗台,燒得「嘩剝」作響,炙熱的火焰,烤得南宮平、呂天冥、韋七,俱已汗透重衣,梅吟雪亦不禁香汗淋漓,突地,南面的窗屏被風一吹,整片落了下來,燃起了牆角堆移的桌椅。
漸漸,屋樑上已有了火焰,一片焦木,「啪」地落在梅吟雪身畔,她纖足移動,避開了「飛環」韋七的一腿,右足一挑,挑起了那段帶著火焰的焦木,呼地一聲,向韋七激射而去!
「飛環」韋七厲叱一聲,左掌反揮,一般掌鳳,將焦木擊落樓外,他卻忘了自己腕上還殘留著半截烏金鏈子,左掌揮出之際,金鏈猝然反掄而出,竟擊在自己的後頸之上。
金鏈雖細,但卻是千淬百煉而成,再加上他自身的功力,後頸之上,立刻鮮血淋漓,韋七大吼一聲,摔去了左腕的金鏈,梅吟雪笑道:「好招式,這可是叫做『狗尾自鞭』麼?」
口中雖在笑語,但身形卻已轉在呂天冥身畔,南宮平苦鬥之中,見她仍然未走,心中不覺大感安慰,但此刻見她一隻纖纖玉手,已將拍在呂天冥身上,竟突地低叱一聲,雙掌齊推,將呂天冥推開五尺,兩人一起「砰」地坐在地上。
梅吟雪驚喟一聲,掠到他身畔,「飛環」韋七亦自趕到呂天冥身旁,齊地俯身一看,只見他兩人雖然氣喘咻咻,全身脫力,但顯見沒有受到內傷,只是目光發怔地望向對方,似乎心裡俱都十分奇怪。
原來這兩人苦鬥之下,俱已成了強弩之未,加以連遭諒駭,真力漸消,兩人四掌雖仍緊緊握在一處,但掌上卻已都沒了真力,南宮平鐵膽俠心,不願藉著第三者的力量來傷殘對於,見到梅吟雪一掌拍下,便不借自己身受重傷,將呂天冥推開。
他一推之下,才發覺各各俱已全無餘力來傷對方,不禁怔了半晌。
突聽樓下響起了一陣大呼,「韋七爺、呂道長……」「呼」的一片冷水,往南面火焰上潑來,接著劍光閃動,四個灰袍道者,一手舞劍,緊裹全身飛躍而上。
梅吟雪心頭一驚,輕輕道:「走!」
哪知呂天冥略一調息,又見來了助手,精神突長,大喝道:「南宮平,勝負未分,走的不是好漢!」
南宮平劍眉怒軒,掙脫了梅吟雪的手腕,驀地一躍而起。
呂天冥人已撲來,「呼」地一拳,擊向他胸膛,這老人雖然鬚髮皆白,但此刻目光盡赤,髮髻蓬亂,神情之剽悍,實不啻弱冠年間的江湖俠少。
南宮平心頭一陣熱血上湧,亦自激起了心底寧折毋彎的天性,身形一轉,避開這一拳,左掌橫切,右掌直劈,「呼呼」兩掌,反擊過去。
一陣火焰隨風倒下,又是數段焦木,「砰砰」落了下來。
四個灰袍道人身影閃動,各仗長劍,圍了過來,這四人俱是「終南掌教」座前的護法,身法輕靈,劍勢辛辣。
「飛環」韋七大喝道:「男的留下,先擒女的。」四道劍光「唰」地一轉,有如四道霹靂閃電,反劈向梅吟雪擊下!
梅吟雪身居危境,面上嬌笑卻仍未斂,秋波轉處,向這四個灰袍道人輕輕膘了一眼。
這四人自幼出家,枯居深山,幾曾見過這般絕色美女,幾曾見過這般甜美的笑容,四人只覺心神一蕩,四道劍光,勢道都緩了下來。
梅吟雪柳腰一折,纖掌揮出,只聽「鐺鐺鐺」三聲清鳴,三柄長劍,竟在這剎那間,被她右掌的金環擊斷!
第四人手特長劍,方自一愕,只見眼前金光繚繞,右腕一麻,掌中長劍便已落到梅吟雪左掌之中!
梅吟雪秀髮一甩,右掌一揮,掌中金環,呼地向正待撲向南宮平的韋七身後擊去,雙掌一合,右手接過了左手的長劍,平平一削,第一個道人後退不及,額角一麻,慘呼一聲,滿面流下鮮血,第二個道人俯腰退步,只覺頭頂一涼,烏膏高髻,竟被她一劍削去,第三個道人心魂皆喪。
哪知梅吟雪突地輕輕一甩,頓住了劍勢,左掌無聲無息地拂了出去,只聽「鐺」地一聲,第三個道人掌中的斷劍,落到地上,他左手捧著右腕,身形倒退三步,呆呆地愕了半晌,還不知道梅吟雪這一招究竟是如何發出的。
第四個道人眼見她嫣然含笑,舉手投足間,便已將自己的三個師兄打個落花流水,哪裡還敢戀戰,轉身奔了出去。
梅吟雪笑道:「不要走好麼?」聲音柔軟,如慕如訴,宛如**挽留征夫,第四個道人腳步未舉,兩脅之下,已各各中了一劍!
「飛環」韋七身形方自撲到南宮平身前,身後的金環卻已竊到,風聲之激厲,竟似比自己擊出時還要猛烈三分。
他不敢托大,甩身錯步,右掌金環,自左脅之下推出,使的卻是「粘」字一訣,正待將這金環擋上一擋,然後再用左掌接住,哪知雙環相擊,梅吟雪擊出的金環,竟突地的溜溜一轉,有如生了翅膀一般,旋轉飛向韋七的身後。
此刻一段燃燒著的焦木,突地當頭落了下來,「飛環」韋七前後被擊,雙掌一穿,斜斜向前衝出,「鐺」地一聲,那金環落到她上、他頓下腳步,穩住身形,卻見梅吟雪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
火勢更大,將四下燃燒得亮如白晝,也將這個堅固的酒摟,燃燒得搖搖欲墜。
南宮平咬緊牙關,施展出「天龍十六式」中的「在田五式」,雙足釘立,與呂天冥苦苦纏鬥!
「天龍十七式」中,唯有「在田五式」不是飛騰靈變的招式,這五式共分二十一變,有攻有守,精妙無儔,但此刻在他手中發出,威力卻已銳減,便是真的擊在呂天冥身上,也未見能將呂天冥傷在掌下!
身形閃變的呂天冥,又何嘗不是強弩之未,打到後來,兩入已是招式遲緩,拳腳無力,有如互相嬉戲一般,只有面上的神色,卻遠比方纔還要沉重,南宮平一掌「天龍犁田」拍去,呂天冥退步避過。
突聽「嘩啦」一聲,摟板塌了一,片,火舌倒捲而出,呂天冥這J步退將過去,正好陷在倒塌的樓板裡,他驚呼一聲,手指扳住樓板的邊緣,但邊緣處亦在漸漸倒塌,眼看他便要被火焰吞沒,以他此刻的功力,哪有力道翻上。
南宮平劍眉微軒處,心念無暇他轉,一步跟了過去,俯身抓起了呂天冥的手腕,但他此刻亦是油盡燈枯,用盡全身氣力,卻也無法將呂天冥拉上來,又是「喀嚓」一響,他的立足之處也在倒塌之中,他此刻若是閃身後退,呂天冥勢將跌入火中,他此刻若不後退,勢必也將被火舌卷人。
呂天冥全身顫抖,被火炙得鬚髮衣裳俱已沾滿了火星,漸將燒著。
南宮平望著這曾與自己拚死相擊的敵人,心中突地升起了一陣義俠憐憫之感,手掌緊握,竟是絕不放鬆,一段焦木落將下來,他避無可避,閃無可閃,眼看著焦木擊上了他的額角,若是再偏三寸,他性命就得喪在這段焦木之上。
呂天冥眼簾微張,長歎一聲,他此刻實已不禁被這少年的義俠之心感動,顫聲道:「快逃……快逃……不要管我……」
南宮平鋼牙暗咬,右掌抓著他手腕,左掌緊握著一塊橫木,鮮血和著汗水,滾滾自他額角流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呂天冥身上。
「飛環」韋七抬眼望見了梅吟雪,大吼一聲,撲了上去,「今日我與你拼了。」右掌飛環,左掌鐵拳,「呼呼」擊去。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十年之前那段事,可是我的錯麼?」
她瀟灑地避開韋七的兩招,纖手一揮,一道劍光,直削韋七「將台」大穴!
韋七鬚髮皆張,大喝道:「無論是誰的錯,你總是啟禍的根由,若沒有你,哪來這些事故!」
他喝聲雖快,但梅吟雪身形尤快,就在這剎那之間,數十道繽紛的劍影,已將她圍了起來。
但喝聲一了,梅吟雪卻不禁呆了一呆:「若沒有我,哪來這些事故……」她暗暗忖道:「難道是我的錯?但我又何曾錯了!」
「飛環」書七乘隙反撲,切齒大吼道:「禍水!禍水!今日叫你死在我的手下!」
那四個灰袍道人,此刻驚魂已定,再次撲了過來。
梅吟雪長劍一展,劍光如雪,將他們全部逼在一邊,秋波轉處,突地嬌喚一聲,閃電般掠了過去。
韋七見梅吟雪向呂天冥、南宮平那邊躍去,不由一怔,轉身望去,望見了南宮平與呂天冥的險況,右掌金環直飛而出,去勢雖快,但到了南宮平面前卻已毫無力道,要知他數十年苦練,已將這一雙金環練得收發由心,不會有絲毫差錯。
南宮平目光轉處,左掌攫住了金環,「飛環」韋七雙足立定,大喝一聲,運勁回收,南官平身形隨之盪開,呂天冥亦自隨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陣柔力,將他們帶出了險境,兩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個灰袍道人又自撲來,呂天冥目光一轉,低叱一聲:「住手。」他呆呆地望了南官平兩眼,忍不住長歎一聲,默然垂下頭去。
南宮平喘息未定,嘶聲道:「勝負未決,你可要再打一場!」
呂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顫聲道:「我……我輸了!」
這三字說將出來,生似已費去了他平生的力氣,南宮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這倨做的道人竟然會說出服輸的話來,只見他面容灰敗,頹然站起,剎那間他竟由一個叱吒武林的一代宗主,變成了個蕭條寂寞、風燭飄搖的失意老人!
「飛環」韋七望著他師兄的身影,心頭亦不禁一陣黯然,低低道:「四哥……」
呂天冥頭也不回,顫聲道:「我們走吧!」話聲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創傷,實在還遠不及心底的創傷嚴重。
「飛環」韋七驚呼著將他抱起,閃電般穿過火焰,躍下樓去,四個灰袍道人跟隨而下,又是轟然一響,整個酒樓,已倒塌了一半。
南宮平呆了半晌,突地長歎一聲,道:「玉手純陽,畢竟是個英雄!」
梅吟雪輕笑一聲,道:「你呢?」兩人目光相對,默然無言,幾乎忘記了火焰幾將燒著了衣服。
官府的兵馬隊,終於姍姍而來。馬蹄聲,驚呼聲,救火聲,倒塌聲,叱吒聲……
在這古老的西安城裡,混合成一曲雜亂而驚心的樂章。
兩條互相依偎的人影,卻在這雜亂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蒼涼,偶然雖有一兩縷雜亂的驚呼聲,隨風裊裊自城內飄出,卻仍然打不破這無邊的靜寂。靜寂,畢竟是可愛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亂中離出的南宮平與梅吟雪兩人眼中看來,靜寂不但可愛,而且可貴。
此刻,南宮平四肢舒但,正安適地仰臥在明滅的星空下,安適地享受著這一份可貴的靜寂,方纔的刀光劍影,生死纏結,火焰危樓……此刻在這靜寂的星空下,都似已離他十分遙遠。
此地,是荒涼的,夜色中,到處有斷瓦殘垣投落下的陰影,及膝的荒草,在夜風中回腰而舞,荒草中的蟲語,在夜色中聽來有如詩人的曼聲低吟,陣陣清風,吹開了南宮平的胸襟!
良久良久,支頤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長歎一聲,道:「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南宮平緩緩搖了搖頭:「不知道!」
梅吟雪道:「這裡就是始皇帝『阿房宮』的故址遺跡。」她再次輕歎一聲:「八百里阿房宮,豪華不可一世,但於今也不過只剩下了斷瓦殘垣,秦始皇一統江山,君臨天下,此刻又在哪裡呢?」
她似乎憶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這淒涼的靜夜裡,便不禁惆悵地發出了感歎!
南宮平微微一笑,突聽她曼聲低唱了起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是蘇學士的新詞,文采風流的南宮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聽,心中也不禁興起了許多感觸!
「英雄!」他喃哺地暗中低語:「什麼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聲亦自悠悠頓住,「禍水,美人……」她想起了「飛環」韋七方纔的辱罵:「難道一個女子天生美麗,便是不可寬恕的罪惡麼?……唉!匹夫無罪,懷壁其罪,難道天生麗質的美人,也和懷壁的匹夫有著同樣的罪惡?」
於是,很自然地,她連帶想起了「英雄」,英雄「與」美人「,自古以來,都是緊緊地連在一處的,她回過頭,望了望滿面茫然的南宮平,想到他方纔的鐵膽俠心,秋波中突地閃耀起一陣眩目的光彩,但口中卻輕輕說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原本毋庸那樣的,你還年輕,難道你絲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宮平暗歎一聲,緩緩坐了起來,「性命!」他低語著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我總覺得世上還有許多比生命更可貴的事……自古的英雄,雖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今日,他們還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們的心裡!他們生前也許會很寂寞,但死後卻永遠不會寂寞的……」他語聲微頓,很自然地,便也連帶著想起了「美人」,於是接著道:「這正如美人生前雖多薄命,但死後也會常留在人心底!荊軻,范蠡……西施,昭君……唉,他們為什麼會寂寞,為什麼會薄命?」
他唏噓著頓住語聲,目光遠遠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風中的白楊樹影,心中追憶著往昔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雙明媚的秋波,正無言地望著他,就一如他望著遠處寂寞的樹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著他,只見他雙眉微皺,嘴唇緊閉,面上的線條,竟是這般清秀而柔和,就連他纖長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誰都會認為這清秀的少年,會失之於柔弱——甚至是一種近於少女般的柔弱,但繼續觀察下去,這種柔弱的感覺,便會驀地消失,他體內彷彿蘊藏著一種無窮的精力,過人的勇氣,勁氣內涵,深不可測。
尤其是那雙眼睛,深沉、睿智、英俊,兩眼距離很寬,被兩道濃眉輕輕覆蓋著,鑲著長而黝黑的睫毛。此刻,這雙眼睛雖是朦朧地半合著的,但當它突然開啟時,便會爆出劍光揮舞般的火花,但同時又能散發出溫暖柔和的光芒,強烈而剛毅,柔和卻逼人,像是要直刎入人們的心底。
她默默凝注著這年齡較她輕的少年,心底突地蕩起了一陣不安的漪漣,幽幽一歎,回轉頭去,面上彷彿有一層秋霜籠起,冷冷道:「你大約沒有想到,你師傅留給你的責任,竟會這般艱苦而沉重吧。」
南宮平愕了一愕,自遠處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約在想,為了我,你方才險些喪命,這的確有些不值,是麼?」
南宮平雖然聰明絕頂,但世上無論如何聰明的人,也無法猜得到一個女子心中的變化。他心中不覺大奇,不知這一瞬前還是那麼溫柔而和婉的女子,怎會突又變得如此冷削。
梅吟雪仍然沒有回過頭來,她似乎不願,又似乎不敢接觸到他那發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著道,「你縱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只是你心裡那些可憐的逞英雄的念頭害了你,你本有一百個機會可以走了,但你卻偏偏不走,可是,又有誰將你當做了英雄呢?即便是個英雄,又值得了什麼。」
她語聲不但冷削,而且尖銳,似乎想盡量去刺傷南官平,就正如她自己刺傷自己一樣,南宮平呆呆地望著她,心中怒氣漸漸上湧,暗道:「你怎地這樣不通情理,這一切,我還不是都為了你……」心念一轉,突地想到方才在火焰中,危樓上,她守候在自己身邊時的焦急,保護自己時的熱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時她飛掠而來,探視自己時關切與驚惶的面容,以及最後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著自己,從容自混亂中掠出西安城的情景。
剎那間,這一切全部又無聲無息地回到他心裡,他不禁長歎一聲,緩緩道:「那麼你呢?你方才為什麼不走,你本有比我還多十倍的機會逃走的,你為什麼一直陪著我呢?」
梅吟雪嬌軀一顫,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軀體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張口想說什麼,但一陣空前而奇異的情感,卻使得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南宮平凝注著她,只見她纖柔的削肩,漸漸起了顫抖……
一滴清冷的淚珠,滴在她撐著荒草的纖掌上,她心頭一顫:「我哭了!」反手一抹,淚珠已自湧泉而出,這「冷血」的女子雖然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感,在她心底深處泛起的一陣深邃的悲哀,卻使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更不敢回頭。「你不要管我。」她大聲說道,「從此以後,我也不敢再勞動你的大駕保護我……」她語聲終於顫抖起來,「你師傅雖有命令,但……但你已盡了責任,而且盡得太多了……已……已經夠了……」
語聲未了,嬌軀一側,終於伏倒在那冰冷而潮濕的荒草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南宮平歎息一聲,只覺自己的眼簾,似乎也有些潮濕起來。
任何人都會有悲袁的情愫,但唯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淚最值得珍惜,因為若非悲哀到了極處,他們的眼淚,是不輕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歎息著沉聲道:「你可知道我這樣做法,並非完全為了師傅——唉!即使沒有師傅的話,我見到一個女子被人們如此冤屈,而沒法辯白,我也會這樣做的。我沒有妄想自己成為英雄,我只是去做應當做的事而已,你……你……你該知道我的心意……難道你不知道麼?」
誠懇的語聲,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種更大的痛苦。
她泣聲更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