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農少年明銳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上下打量著南官平。
「好極,好極!」他突地冷笑著道,「師傅眼中的得意門人,師兄口中的得意師弟,卻原來是個在師傅生死未卜時,還有心情坐在這裡聽女子來唱兒歌的人物,妙極,妙極!」
南宮平沉聲道:「這似乎與閣下無甚關係!」
灰衣少年哈哈笑道:「原來你還是這般狂妄,你難道還不認錯麼?」
南宮平道:「這要看你究竟是誰?究竟是何來意?」他面容沉靜,語聲亦沉靜,既未示弱,亦未逞強,他只是簡單他說出一件事實,他不願在一個來意不明、敵友未分的人面前解釋任何事,就正如他不願在善意的朋友面前隱藏任何事一樣!
灰衣少年目中光芒一閃,瞧了倚在樹上動也未動的梅吟雪一眼,突又仰天大笑起來:「你要知道我究竟是誰?究竟是何來意……」他大笑著道,「先要看你是否認錯!」
南宮平冷「哼」一聲,緩緩道:「你若是想來尋釁,只管拔出你腰間所藏的軟兵刃來便是,大可不必兜這些圈子。」
梅吟雪輕輕一笑,顯然對他此刻的表現十分讚賞。
那灰衣少年的笑聲,卻戛然頓住,他神情呆了呆,似乎在奇怪這少年怎會在被自己激怒之下,還有這般冷靜的神態、冷靜的言語,又似乎在奇怪這從來來涉江湖的少年,怎會有如此敏銳的目光,一眼便看出自己是特意尋釁而來,一眼便看出自己腰畔的衣服下,藏著一件不輕動用的軟兵器!
甫一對面,他竟似已落在下風,這使他大出意外,也便有些惶然失措,希望能立刻給對方一個霹靂般的還擊!
他心念數轉,冷笑道:「我若不是尋釁而來,你——」話聲未了,突地覺得自己這話不啻又給了對方一個譏笑的機會,不禁惶然住口,哪知南宮平只是沉默地望著他,並沒有如他想像中的譏笑打擊於他,就像是早已猜中了他的心事。
一剎那之間,灰衣少年心中又閃過許多種念頭,只聽南宮平緩緩道:「閣下若非有意一一」話聲未了,他突地大喝一聲:「就算我是有意尋釁而來好了!」身軀一旋,再次面對南宮平時,他掌中已多了一條光華閃動的軟柄銀槍!
南官平的長劍,便插在他腰畔的絲絛上,他心情雖然一直沒有平靜,但他對這柄長劍卻是時時刻刻注意著的,因為他不願在失去劍鞘之後,再失去這柄得自他師傅手中的利劍!
此刻他微微一笑,道:「閣下既是有意尋釁,在下只好奉陪兩招!」手腕一反,輕輕抽出了劍,絲毫不帶鋒芒,更沒有像時下一般劍手一樣,藉著拔劍的快速來顯耀自己劍法的高強!
他是冷靜而堅毅的,沒有石沉的偏激與善妒,也沒有石沉那麼容易被引誘,他是仁慈和豪爽的,但卻又比龍飛深藏不、露、謹慎睿智些,然而他此刻的對於,卻是飛揚而奔放的,這恰巧又形成了一個並不衝突、但卻有趣的對比!
他緩緩抬高手臂,平劍當胸!
灰衣少年槍尖一抖,剎那間但見五、七朵光芒閃動的槍花,瀰漫空中。
南宮乎緩緩伸出劍尖,沉聲道:「請!」劍尖微抬,以劍為禮,他此刻似已看出這少年並非惡意尋仇,只是負氣而已,是以言語舉動間,便留著三分客氣!
灰衣少年引槍一穿,晨霧間只見一道銀光,穿過他自己抖出的槍花,南宮平暗暗喝一聲彩,這少年的槍法當真快到不可思議!
他腳步微動,劍尖跟隨著對手的槍尖,一道青光、一道銀光,「唰」地各各劃了個半圈,灰衣少年突地清嘯一聲;騰身而起!
一道銀光隨之升上,南宮平後退一步,劍尖上挑。
灰衣少年身形凌空一折,雪亮的銀槍,穿破晨霧,閃電般下刺而來,宛如凌空飛舞的灰鶴,以利喙捕捉地上的獵物!
南宮平心頭一動:「天山七禽身法!」腳步一錯,斜斜一劍,向上揮去。
一片青光,封住了銀槍的去路,灰衣少年槍尖一抖,竟在劍尖上輕輕一點,只聽「嗆」地一聲,他身形竟又借勢掠起。
南宮平突也清嘯一聲,腳下疾走七步,此刻朝陽未升,晨霧卻已較清,一陣陣清新的冷風撲面而來,他只覺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新生的活力,這一連七步跨出,已置身那灰衣少年的銀槍威力之外。
他目光凝注,並不還擊,靜等著這灰衣少年身軀落下!
卻見灰衣少年微曲的雙腿向後一踢,翼張的雙臂當中一穿,宛如翱翔的蒼鷹束翼而下,一道匹練般的銀光,劃空而來,南宮平腳下一動,突又連走七步,他靜時如山,動時如電,這七步行來,有如一腳便已跨出、掌中長劍青光的閃動,恰好與那飛騰的銀槍一般迅快!
灰衣少年一擊又不中,飛騰的身軀,終於落下地來,此刻南宮平若是運劍而上,雖未必勝,卻定然可以搶得先機!但他只是持劍而立,只見灰衣少年飄然落下地來,矯健的身軀,立刻凝然卓立,只有他掌中的銀槍,槍尖仍在不住顫動!
一線陽光,突地自林梢投落,映在這顫動的槍尖上,幻出七色的彩光!
他目注著槍尖,暗中自語:「狄揚呀狄揚,你可要再試一招?」
這灰衣少年自然便是狄揚,他埋葬了那具屍身,便飛快地來到山下,一心想看看龍飛口中稱讚的「五弟」,究竟是何人物。
他生性豁達,並沒有將別人對他的懷疑放在心上,但是一般少年人定有的傲氣,卻使得他在見到南宮平時便想鬥上一鬥,另外,他當然也有些奇怪,這少年在此時此地怎會還有心情來聽一個女子的兒歌?
但此刻他與南宮平面面相對,心中實已生出惺惺相借之心,他槍尖繼續不斷地顫動著,實是一著極為犀利的招式之先兆,只是他這已在弦上的一招,卻久久未發出來!
南宮平平劍當胸,卓然而立,目光亦自凝注在這顫抖的槍尖上,哪知梅吟雪突地輕輕一笑,道:「你們不打了麼?」
兩個少年的四道目光,一起轉到她身上,梅吟雪緩緩站起身來,她神態問總是那麼嬌媚,就是這樣一個從地上站起來的簡單姿勢,已令人見了不得不多看兩眼。
她裊娜走到狄揚身前,緩緩道:「你可是昔年天山神劍『九翅飛鷹,狄老前輩的後人麼?」狄揚一直沒有注意看她,此刻便像是久困於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閃電一般地發現了她的絕艷,這艷絕人寰的姿色自然也就像閃電般眩惑了他。他怔了一怔,點了點頭,竟沒有說出話來。梅吟雪輕輕一笑,又道:「你方才可是見著了他的師哥?」
狄揚又自一怔,又自點了點頭,南宮平心中大奇:「她怎地知道?他怎會見著師兄?」忍不住要問這少年是在哪裡見著的,但梅吟雪已又含笑道:「他師兄可是在你面前稱讚了他,你心中有些不服,是以此刻便想試上一試?」狄揚雙目一張,滿面俱是驚奇之色,卻又不禁點了點頭。
她一連問了三句,句句俱部問到狄揚心裡,使得已被她絕艷震惑的狄揚,不禁又被她這種絕頂的智慧懾服。
南宮平心中更奇,只見她輕輕一笑,轉過身去,道:「這就是了,你們還打什麼!」來到樹下,緩緩坐了下來,秋波一轉,望了望面前的兩個少年,突又笑道:「我是從他武功的招式上看出他的來歷,從他言語神態上猜知他的來意,這一點也不稀奇,你心裡卻在奇怪些什麼?」
她語氣自若,說來就!這本是人人都可以猜到的事似的。
狄揚心裡暗歎一聲,忖道:「好一個聰慧的女子!」口中突地哈哈笑道:「好一個聰慧的女子!」他心中所思,與口中所言雖是一樣,但說出來的語氣卻和心中思忖時的意念大不相同。
南宮平目光一轉,道:「閣下不知——」狄揚道:「不錯,正如這位姑娘所說,我方纔的確見著了令師兄,此刻他猶在山巔,此刻天已大亮,你不妨上去一尋。」他語聲微頓,不等別人開口,便又大笑著道:「在下狄揚,今日見著兄台,實在高興得很,日後但願能再相見——」南宮平道:「閣下何不留下暫作清談……」
狄揚笑道:「方纔無端冒犯,此刻我實在還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來日方長,今日就此別過!」
說到「意思」兩字,他身形已動,最後一句說話,已從林外傳來,南宮平出神地望著他掠去的方向,暗歎道:「好快的身法。」突聽梅吟雪嬌笑著道:「你可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匆邃地走了麼?」
南宮平微一沉吟,還未答話,梅吟雪已又笑道:「這因為他實在不敢再看我了!」
南宮平呆了半晌,頭也不回,冷冷道:「只怕未必吧!」心中卻不禁為之暗暗歎息一聲。
突覺一陣幽香飄入鼻端,梅吟雪已盈盈走到他身畔,輕輕笑道:「你心裡常常認為我說的話是對的,但嘴裡卻總是不肯承認,這是為了什麼?」她面帶嬌笑,得意地望著南宮平的面靨,心中暗忖:「你否認也不好,承認也不好,這次我倒要看看你該如何來回答人?」
哪知她話聲方了,心念還未轉完,南宮平已沉聲道:「你永遠將人性看得太過惡劣,是以我不願也不忍贊同你的話,但我口中卻也從未否定你說話的價值,你且仔細想想,是麼?」
真實的事實,永遠勝過花巧的雄辯,梅吟雪笑容漸斂,手托香腮,發起怔來,只見南宮平深深凝注她兩眼,轉身托起棺木,沉聲又道:「你最好隨我去見見我的大師兄,那麼你就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幾個真正的男子漢!」
梅吟雪呆呆地怔了半晌,南宮平手托棺木,已自去遠,她竟也身不由主地跟了過去,走了許久,突又頓住腳步,這時南宮平已將又復躍到那一線插天的蒼龍嶺上,梅吟雪望著他的背影,冷冷笑了兩聲,道:「好個尊師重道的徒弟,原來竟是這等人物!」
南宮平怔了一怔,回首問道:「你說什麼?」
梅吟雪冷笑道:「我說的是中國話,你難道聽不懂麼?」
南官平皺眉道:「你若是不願解釋,我不聽也無所謂!」回轉頭去,又復前行。
梅吟雪恨恨地望著他,她自出道江湖以來,一顰一笑,便已不知傾倒過多少男子,哪曾見到這樣的少年,等到南宮平一個縱身之後,還未回過頭來,她便忍不住跟了過去,道:「喂一一一」南宮平腳下不停,頭也不回,問道:「什麼事?」
梅吟雪道:「你師傅命你跟隨我,保護我,你此刻為何獨自跑上山去?她口中說話雖是如此氣惱,但腳下也沒有停住腳步。南宮平卻是頓住身形,回首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也跟來了麼,怎他說我獨自上山?」
梅吟雪道:「我……我……」突地一跺腳,道:「我才不跟你上山去哩!」
南宮平道:「好極,好極……」
梅吟雪秀目一張,慎道:「你說什麼?」
南宮平微笑道:「你若是不願跟我上山,便請在此間等我一等,我也好將這具棺木放在這裡。」
梅吟雪銀牙一咬,道:「誰說我要在這裡等你?」
南官平道:「那麼……」他不知是真的不懂,還是故作不懂女子的心意,隨便怎樣,他竟都沒有說出一句懇求的話,「那麼……」他故意訥訥道,「該怎麼樣辦呢?」
梅吟雪道:「你隨我下山去……」
南宮平道:「這個自然,我自然要隨你下山去的……」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那麼……走!」
南宮平亦自微微一笑,道:「但你也該隨我上山去走一趟。」
梅吟雪方自泛起的笑容,立刻消失,大怒道:「你到底……」「南宮平微笑接口道:「你在這小小一具棺木中,躺了數千日,也該散散心了,你看,今日風和日麗,草木繁榮,是何等好的天氣,在這景物幽奇、冠絕天下的華山上遊玩遊玩,豈非也是一件樂事?」
梅吟雪獨自氣惱了半晌,突地銀牙一咬,霍地從南宮平頭頂上掠了過去,掠到南官平前面,道:「跟我來!」終於還是上了山。
南宮平望著她飄散的頭髮,心中暗笑:「江湖中人,俱道她如何冷酷,如何毒辣,但我看她卻也不過是個天真未泯的女孩子。」他極力忍住不笑出來。
哪知梅雪吟卻在前面「噗哧」一笑,道:「聽一次別人的話,倒也是蠻有趣的,但是——」她突又頓住笑聲,回過頭來,道:「只此一次。」
南宮平道:「極是極是,只此一次。」忍不住也轉過了頭,不願自己面上的笑容被梅吟雪看見。
朝陽初升,華山山巔,一片光輝燦爛,甚至連那簡陋破舊的竹屋,都被這燦爛的陽光映得發出輝煌的光彩。
南宮平心中焦急,僅僅在那歧路腳印邊、石壁字跡下,以及那幾方巨石的刻像前停頓了一下,便筆直來到這間簡陋的竹屋,但竹屋中卻已空無人蹤,他失望地歎息了一聲,道:「他們都已走了……」
梅吟雪悠然道:「你卻空跑了一趟!」
南宮平目光一轉,突地大聲道:「只怕未必吧!」
他突地一擰身軀,將掌中木棺,交到梅吟雪手裡,梅吟雪竟來不及考慮,便接了過來,只見他一步掠上前去,掀開那陳舊的蒲團,梅吟雪沒有看到蒲團外露出的一角黃箋,此刻雙手托著棺木,冷笑道:「那下面難道還會有什麼寶貝?」
南宮平道:「正是!」緩緩轉過身來,手中已多了一方淡黃色的紙箋,他凝神看了兩遍,面上漸漸露出寬慰的笑容,但笑容中又有些詫異的神色,然後,他緩緩將它放入懷裡。
梅吟雪手裡托著棺木,看又無法看到,忍不住道:「喂!」
南宮平故作愕然之狀,道:「什麼事?」
梅吟雪冷「哼」一聲,雙手舉起棺木。向南宮平推了過去,等到南宮平接過時,她已掠出門外。
她心中氣惱,實在不願再看南官平一眼,但走了許久,卻又忍不住回頭去望,這時南宮平卻正仔細看過了那兩方山石上所刻的畫像,悠然走了過來,他此刻竟像十分平靜,方纔的心事,此刻都好像是已經沒有了大半。
但梅吟雪卻越發氣惱,又走了兩步,卻忍不住又回首道:「你到底說不說?」
南宮平道:「說什麼?」
梅吟雪冷「哼」一聲,纖腰微擰,「唰」地掠開數丈,南宮平方自微微好笑,哪知她卻又「唰」地掠了回來,大聲道:「那張黃紙上究竟寫的是什麼?」
南宮平微笑道:「你要看看這張字束,怎地不早些說呢?不說我怎會知道!」
他右手托棺,伸出左手,手掌一攤,原來他竟早已又將那張字柬放在掌心裡,梅吟雪凝注著他掌心裡的紙箋,呆了半晌,心裡忍不住幽幽歎息一聲,忖道:「我雖然美貌,但世上的男子卻未必人人都會對我著迷,我雖然聰明,但人家也未必都比我笨……」望了南宮平兩眼,心裡不知是愁?是怒?是喜?伸手取過紙箋,展開一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八個銀鉤鐵劃、古趣盎然的硃砂篆字:「天帝留賓,神龍無恙!」
「神龍無恙……」她輕喚一聲,詫聲道,「不死神龍,竟然還沒有死麼?」
南宮平微微含笑道:「不會死的!」
梅吟雪抬頭望他一眼,沉吟道:「這『天帝』兩字,卻又是什麼意思呢?」
南宮平道:「自然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名字了,除此之外,難道……」
梅吟雪冷冷截口道:「是誰?你可曾聽過武林中有人喚做『天帝』的?」南宮平微微一怔,梅吟雪道:「也許……」她本想說「天帝」這兩字,也許是「極樂世界」的代名詞,也許是仇家故意用來取笑、欺騙他們,或是友人用來安安他們的心。
但她見了南宮平的神色,突地又覺不忍說出口來,「天帝!天帝!」她只是淡淡說道,「只是這名字我未聽人說過而已。」
將要下山的時候,她又忽然一笑,道:「我們還是走小路下山的好!」
南宮平道:「為什麼?」
梅吟雪伸手一掠鬢髮,輕笑道:「我這樣的打扮,見得了人麼?」
南宮平側目瞧了她幾眼,只見她秀髮如雲,秋波如月,蒼白的面靨被陽光一映,也有了幾分粉紅的顏色,襯著她一身雪般潔白的衣衫,當真是美得超塵絕俗,哪裡有半分見不得人的樣子,不禁失笑忖道:「你這副樣子若是再見不得人,那麼還有些別的女孩子真該找個地縫鑽下去才是!」
他乍聞神龍平安之訊,師兄們的行蹤至今雖仍未見,但畢竟不久便可相遇,是以此刻但覺心懷甚暢,是以沒有說話,隨著她自小路下山,在漫天夕陽嫣紅如紫,以及西北著名的風沙中,到了臨渲。
將近黃昏,未到黃昏,風沙中的臨潼城,在日色膝朧、煙霧迷濛中越發顯得美了。
青石板鋪成的正街是筆直的,經過一天疲勞的工作後冀求獲得鬆懈或刺激的人們,擁塞在這條筆直的街道上,給這樸實的西北名城,平添了許多繁榮與熱鬧。
誘人的香氣,眩目的燈光,以及令人聞之心動的刀勺聲,自沿街的青簾中、高樓上傳來。南宮平手托棺木,喃哺歎道:「這棺木真的重得很,難怪師傅費了許多心力才能找到抬棺人,但他們還是做不了多久便要走了!」
梅吟雪依依跟在他身畔,聞言秋波閃動,微微一笑。
她這一笑中竟似又含蘊著一些秘密,但南宮平卻未看出,他只是接口道:「你可知道那些抬棺人之中,有的還是些洗心革面的綠林人物——」話聲未了,目光動處,突地瞥見街上每一雙眼睛,都在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
一個英俊軒昂、但卻托著一具棺木的少年,一個美絕天人、但裝束卻極為奇特的女子,並肩走在這繁榮的街道上,若不引人注意,除非這滿街的人都是瞎子。南宮平面頰一紅,垂下頭去,輕輕道:「若是從大路下山,便可叫得到車了。」
梅吟雪卻仍然神色自若,微微笑道:「你若是怕人看,這兩旁的店家多得很……」言下之意,卻是我已被人看慣了。
南宮平道:「極是極是……」埋首往路邊走去。
他目光一膘,只見路邊一家最大的酒摟門楣上,那寫著「平記快聚樓」五個黑漆大字的招牌,竟是鮮紅的顏色,甚至連門簾都是紅黑二色,與別的店家酒樓俱部大不相同,他神色似乎微微一變,但仍然筆直地走了進去。
但是他還未走到門口,店裡一個瘦長的夥計卻已迎了出來,但卻絕非歡迎,而是雙手將他攔在門外,南宮平怔了一怔,道:「做什麼?」店伙面上的神色,混合著倨傲與虛偽,冷冷道:「你做什麼?」
南宮平道:「自然是來吃飯打尖的。」心中卻大為奇怪道:「怎地這家店,對待客人如此怠慢。」不禁接口道:「難道你們這家店舖,不是做生意的麼?」
瘦長的店伙冷冷一笑,道:「生意是做的,可是帶著棺材的客人,我們卻絕不歡迎。」
南宮平恍然一笑,道:「可是……我這口棺材是空的,你不相信我可開開給你看!」他正待放下棺材,哪知這店伙卻舉手向他一推,厲叱道:「空的也不歡迎。」他身材雖瘦,但手底卻有些力氣,顯見也是練過幾天的把式。
此刻四周也圍攏來一些看熱鬧的人,南宮平劍眉微軒,怒火漸升,但看了四周的人群一眼,卻終於壓下了怒火,和聲道:「我和你們掌櫃的認得,可不可以方便方便,我將棺材放在……」
他話猶未了,那店伙已大怒道:「跟掌櫃的認得也不行,快走快走……」
梅吟雪似乎也看出了南宮平不願惹事,此刻輕輕一拉他衣袖,道:「這家不行,我們就換一家!」
南宮平和悅顏色的看了這店伙幾眼,終於分開人群走出,只聽這店伙卻仍在後面大罵:「也不打聽打聽這是什麼地方!是誰開的?咱們的公子爺是誰?再來胡鬧,不打斷你的腿……」
梅吟雪偷偷瞧了瞧南宮平,只見他臉色平和,竟然絲毫沒有動怒之態,心中不覺甚是奇怪,哪知換了一家酒鋪,店伙競道:「快聚樓沒有留下的客人,小店也不敢留……」換了三家,竟然都是如此,南宮平劍眉漸漸揚起,跟在他們後面低聲譏笑的閒漢,尤其令他不耐。
但是他仍然沒有發作,直到轉過這條大街,他們才在一條陋巷中找到一家小店肯接待他們,那年邁蒼蒼的店主人為他們擺上杯筷,口中卻也在低聲道:「本來快聚樓不收的客人,我們也不願留下,可是……唉!客人你年紀輕輕,又帶著家眷……唉!聽說他們家還有一位公子爺,仗義疏財,聲名赫赫,五湖四海,都有朋友,方纔你老遇到的,大概就是尤二爺。這位尤二爺就是從那位公子爺辦的招聚英雄館出來的,據說還跟那位公子爺練過幾天武,雖說是個夥計,可是就連他們掌櫃的都惹不起……唉!這就叫做宰相家奴七品官呀。」
他嘮叨而輕聲他說完了這麼長一篇話,便已將杯筷以及三兩盤花生雞子之類的小菜都擺好了,南宮平仍是神色安詳,毫無表情。
梅吟雪聽了這老人的話,本來還似有些奇怪、詫異,但後來卻忍不住有些好笑了。
吃了兩口菜,南宮平突地要過紙筆,寫了幾行字,仔細地折了起來,走到門口,交給一個街邊的閒漢,低低說了兩句話,又緩步走回。
梅吟雪望著他嫣然一笑,也不問他是在於什麼,竟也是胸有成竹的樣子。
他倆人安詳地吃著東西,過了半晌,門外突地跌跌撞撞地奔進來一個錦衣華服、面容白淨的中年漢子,奔進來便向南宮平當頭一揖,還未說話,門外又一陣風似的奔進一個人來,「噗」地向南宮平拜倒在地,竟然就是那瘦長的店伙「尤二爺」。
南官平目光一轉,緩緩長身而起,道:「尤二爺,你這是做什麼?」
倨傲而虛偽的「尤二爺」,此刻已是可憐而可笑他說不出話來,那錦衣漢子亦是滿面惶恐之色,賠著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公子爺大駕,竟到了西北來。」
小店中的老人此刻也驚得呆了,望望南宮平,又望望店外的人群,摸了摸自己蒼白的頭髮,實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知「南宮世家」有敵國之富,普天之下,幾乎都有著他們的生意,在「南宮世家」聞名的紅黑兩色標誌下討生活的人,不知有幾千幾萬,但卻無幾人認得他們的少主人南宮平!
但此刻南宮平所寫的窄窄一張紙柬、小小一個花押,卻使得這位「尤二爺」及那掌櫃的華服漢子充滿了驚懼惶恐之情入面對著他們的少主人,這兩人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奉承、求恕的話才好。
梅吟雪輕輕一笑,道:「我們大約可以換個地方吃飯了吧!」
南宮平垂首笑問:「尤二爺,我們抬著棺材可以進去麼?」
但是,他的屬下自然不會再讓他們的少主人來抬棺材的,那華服漢子連連道:「請公子先移駕到店裡,等會小的再命人來抬這口棺材。」他心裡也不禁奇怪,我們的公子為什麼要拾著一口棺材在身邊,但這些話他自然不敢問出來。
南宮平微微一笑,自懷中取出一個柔絲的香囊,隨手拋在桌上,向那惶恐的老人笑道:「這是你的酒菜錢——」又道:「再等兩天,我會安排你去做快聚樓的總管,我相信你會使那裡的店伙們對客人仁慈客氣些。」
他根本不容那老人致謝,便與梅吟雪飄然出了這小店。
直到他們的身形轉出陋巷,看熱鬧的人也俱部跟去,這滿心歡喜的老人還愣愣地站在門外,幾乎還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春夢。
他坐在桌邊,打開那絲囊,一陣珠光,立刻騰耀而出,!是初開的陽光,閃耀著他的眼睛,也閃耀了他的心。
這幸福來得大過突然,又像是來得太遲了些,他摸摸自己面上的皺紋,想到自己死去的妻子,心裡不知是該高興抑或是該歎息。
突地——他似乎聽到「喀喇」一聲輕響,於是他轉過頭——但是他目光方動,體內的血液,卻已都被一陣突來的寒氣凝給住了。
一聲輕響,絲囊也落到地上,四粒明珠滾了出來,滾到那口停放在牆角的棺木邊……
棺蓋已掀開來了,一個身穿碧綠道袍、滿身俱是鮮血的高髻道人,緩緩自棺中爬了出來。黃昏已至,燈光昏黃,黯淡的光線,映在他猙獰的面上,老人身軀搖了兩搖,才記起自己還有聲音——他已全然被這太大的驚恐駭呆了,就正如他方才被那太大的幸福駭呆了一樣。只是他一聲驚呼,還未出口,那浴血的高髻道人,已和身撲了過來,十指如鉤,一起扼住了老人的脖子。
一陣輕微的掙扎與呻吟,一切終歸寂然,高髻道人惶恐地四顧一眼——陋巷中沒有人,因為人們都去瞻仰南宮公子的風采去了。
他慶幸地歎息一聲,匆匆上了樓,換了一套這老人的衣裳,然後掙扎著,閃縮著,蹣跚地從小店的後門溜了出去,只留下那辛苦一生的老人,無助地倒臥在四粒明亮的珍珠旁……
「南宮世家」的公子到了臨潼!
這消息像旋風似的震驚了臨潼——臨潼的深戶大院、臨潼的小戶人家、臨潼的正經店家,甚至臨潼的花街柳巷。
有的人羨慕他的身世,有的人仰慕他的聲名,也有人妒忌,愛俏的姐兒想看一看他的風采,愛鈔的姐兒卻在貪婪地思念著他囊中的財富。
快聚樓中,滿是等候謁見南宮公子的人,各式各樣的名刺,堆滿了他面前的桌子,他開始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如此張揚。
到了臨潼城的人,誰都會立刻想到「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這兩句有名的詩句,因為那有名的華清池,便在臨潼縣裡。
浴罷溫泉,小作梳妝的梅吟雪,也像旋風似的震驚了臨潼。
人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今生會見著這天仙般的美人。
接風筵盛開,五音弦齊撥,臨潼縣竟起了一道七色的彩光,沒有榮幸參與接風筵的人們,惆悵地擁在快聚樓外,他們只能偶然在窗口見到南宮平那俊朗的人影,但這卻已足夠使他們回家炫耀妻女了。
瑟歌喧笑中,快聚樓上突地悄悄走下一個英俊的少年,他衣衫整潔而不華麗,只是合身得很,他神態軒昂而不倨傲,只是大方得很。
他悄悄下了樓,悄悄拉了個店伙,輕輕道:「今夜有沒有一個虯鬚滿面的威猛大漢和另外三個少年男女到臨潼來?」夥計恭敬地搖頭,他沉聲道:「去打聽。」夥計恭敬地點頭,他又問道:「那口棺材可曾安排好了?那小店中的老人可曾請到店裡來?」
夥計面色變了,此時此刻,又有誰會想到那陋巷中小店裡的老人。
少年的面色亦不禁微微一變,人叢中突地發一陣歡呼:「看——那就是南宮公子!」一連串驚訝讚歎聲立刻隨之響起,但南宮平卻已悄悄自店後閃了出去!
乘著夜色,他閃避著人群,來到那條陋巷,奇怪,這陋巷的小店門外,怎會也擁擠著這麼多人,難道這臨潼城中,除了一些錦上添花的人外,還有一些雪中送炭的人麼?
他心中奇怪,微一遲疑,終於忍不住大步走了過去,輕輕分開廠一堆擁擠著的人群,向裡一看——於是他赫然看到了那駭人的景象!
朦朦的雨絲,瀝遍了西北蒼涼的古道,濕潤了道上褐黃的風砂,雨絲中,突地有一行出殯的行列,自臨潼城走向西安古城外的大墓,漫長的隊伍,莊嚴華麗的樞車,素白的花朵,將它前後左右都點綴成一座花山,無數輓聯跟在那七隊奏著哀樂的隊伍後,甚至連拖車的騾馬踏著的都是沉重的步子。
是誰死了?為誰出殯?有的人奇怪。他們便去尋找輓聯上的名字:「屠公仁道千古!」這是個生疏的名字,人們心裡更奇怪了。
一個遍體黑衫的少年,瀟灑但卻莊肅地走在行列的前端,有的人知道,他便是「南宮世家」的南宮公子南宮平!
但奇怪的是,他在為誰出殯?
連死鳥都要好生埋葬的南宮平,見到那老人屍身時,心情的沉重與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他猜不出這老人的死因,但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這老人是為了自己而死。
他知道在這老人一生平凡、窮苦但卻安靜的生活中,極少有波動,有的僅是輕微的漣漪,然而,他卻想不到,僅僅一個波動,便使這老人無辜地喪失了性命。這份歉疚,使得仁厚的南官平中宵反側,難以成眠,他只有以死的哀榮,來補償這老人生前的苦痛。
行列蜿蜒地伸展著,終於望見西安古城那雄偉的城廓,但前面的道路上,卻突地起了一陣動亂,南宮平垂首而行,劍眉不禁微微一皺,目光抬處,只見一個白衫白履、亦似為人帶著重孝的漢子,大步奔了過來,僅僅望了南官平一眼,立刻翻身跪倒在地上。南官平方自一愕,這白衣漢子已恭聲道:「小的魏承恩,蒙公子庇蔭,現在西安城為公於照料著生意……」
南宮平恍然「哦」了一聲,沉聲,道:「此刻不是敘話之時……」
魏承恩惶聲又道:「小的們昨日知道消息,是以特地到城外來接屠老爺子的靈車,並作路祭,哪知……」
南宮平回首望了望後面的隊伍,和聲道:「辛苦了你,且站起來說話。」腳下不停向前走去,走了幾步,突地瞥見前面的道路邊,一排放著十餘張大桌,桌上自然是香燭祭品,但此刻卻已變得一片零亂,甚至連桌子都似被人擊毀了幾張。
他雙眉又自微微一皺,只見那白衣漢子魏承恩仍然苦著臉跟在身畔,便沉聲問道:「這裡莫非發生了什麼事?」
魏承恩乾咳兩聲,垂首道:「小的們昨日得知公子的這件善舉,便星夜趕著來辦迎靈路祭的事,哪知不巧得很,西安城競另外有人也在趕著來辦一件喪事,而且辦得十分隆重,竟將西安城裡香燭禮店的存貨,都幾乎買光了,小的們出了重價,才搜集了一點,但已經是辦得草率得很。」
南宮平道:「多辛苦了你們,有這番意思,已經夠了。」
他神態平和,言語更是和悅,魏承恩似乎想不到這名滿天下、家資億萬、幾乎有敵國之富的南宮公子,竟會如此客氣,不禁呆了一呆,方自接口道:「公子爺雖然大量,不怪罪小的,但小的們卻是惶恐得很,唯恐靈車早到,是以昨夜便守候在這裡,一直到前一、兩個時辰,道路上突地塵頭大起,小的們以為是靈車到了,哪知……」
南宮平目光一凜,沉聲道:「這等祭靈之事,難道也有人來搗亂嗎?」
魏承恩長歎一聲,道:「風砂之中,疾馳而至的,卻是七、八匹長程健馬,馬上人一律是黑衫黑履,黑巾包頭,馬鞍邊斜掛著一件長長的黑布包袱,卻在轡頭上插著一面小小的紅旗,一個個粗眉大眼,風塵滿面,神色間卻又顯得十分焦急。」
他口齒靈便,一口氣便將這些騎士的裝束神態,全都形容得話靈活現,南宮平微微一驚,忖道:「這些騎客,難道是『紅旗鏢局,司馬中天門下的鏢頭麼?」只聽魏承恩又道:「小的一看這些人的行色,就知道他們來路不正,便遠遠避了開去。」
南宮平「哼」了一聲,口中雖未說,心裡卻大為不悅,暗暗忖道:「這些人奔波風塵,保護行旅,正正當當地賺錢,來路有何不正!」
「哪知——」魏承恩接著道:「這班人遠遠看到我們,便齊地滾鞍下馬,三腳兩步地奔到這裡,推金山倒玉柱般一起都跪了下來,口中還大喊著:『老爺子,晚輩們來遲了!』有的竟伏在地上,大聲痛哭起來。「南宮平為之一愕,魏承恩又道:「小的們心裡都很奇怪,就去問他,是來奔誰的喪,哪知這班漢子抬頭看了看靈位上的字,就俱都大怒著站了起來,口裡也不乾不淨地駕著人。那時小的們就說,看錯了靈是你們的事,何苦罵人,這些漢子聽了這話,竟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了起來。小的們不是對手,有的被打得遍體是傷,已抬回去療傷去了,只看到這班漢子又坐上了馬呼嘯而去,沒有受傷的人,才重新收拾桌子,在這裡等候公子……所以,……所以這裡就變成這種樣子,還望公子恕罪。」
他說話聲中,立在祭台四側的白衣漢子,已一起跪到地下。
南宮平目光一掃,只見這些人雖未受傷,但神情卻已極是狼狽,面上不動神色,和聲道:「各位有起。」心中暗怒忖道:「這班『紅旗騎士』,怎地如此蠻橫,自己大意看錯了靈,怎地遷怒到別人頭上,這倒要去問問司馬老鏢頭了。」
草草行過路祭,隊伍又復前行,南宮平心念一轉,突地想到:「那『紅旗鏢局』創業已久,在武林中頗有善名,『鐵戟紅旗』司馬中天,更是久著俠聲,他手下的鏢頭門人,必定不會如此無禮,想必是那些夥計們驕狂已慣,先在言語上得罪了別人,我先前心裡怎地如此莽撞,未曾將事情查問詳細,便想責人,以後怎能在江湖中交友,怎能在武林中立足?」
一念至此,他身上竟似出了一身冷汗。
他生性公正,遇事持平,未曾責人之前,先求責己,待人處世,既未以自己鼎盛的家世為榮,更未以自己顯赫的師門為做,若是自己理屈,他甚至不惜向販夫走卒屈膝求恕,此刻一想到自己險些要變成個仗勢凌人之徒,心中自是惶恐。
西安城更近,他心中不禁又轉念忖道:「紅旗騎士,匆匆趕來奔喪,卻不知西北道上又有哪一位武林前輩仙去……唉!近年來武林中老成凋零,江湖中難免又要生出變亂……」
於是他心頭又變得十分沉重,感慨叢生,稀噓不已!
突地又聽得一聲呼喝,接著,無數聲呼喝一起響起,彙集成一道比霹靂還要震耳的聲音,震撼著人心!
驚疑交集中,南宮平不覺加快了腳步,只見前面的道路上,迷濛的鳳砂中,依稀現出了幾條人影,霎眼之間,便變得十分清晰,顯見是雙方腳程都快,南官平身形微微一頓,對面的人影已一排散開,並肩擋住了他的去路。
當頭一人,玄衫烏履,面容卻蒼白得出奇,一雙眼睛,炯炯生光,筆直地望著南宮平,冷冷道:「兄台暫請止步!」
漫長的行列,一起停頓了下來,只有那淒涼的樂聲,仍未停止吹奏。
南宮平目光一掃,抱拳道:「有何見教?」
玄衫人銳利的眼神,掠過南宮平的肩頭,望了望他身後一副輓聯上的字跡,面上笑容突斂,沉聲道:「兄台想必就是這裡的主事之人了?」
南宮平道:「不敢!」
玄衫人道:「在下但有一事相求……」
南宮平道:「請教!」
玄衫人道:「兄台所領的靈豐,不知可否繞道西城行走?」
南宮平微一沉吟,道:「東門不是就在前面麼?」
玄衫人道:「不錯,東門就在前面。」他嘴角又掠過一絲微帶倨傲與輕蔑的笑容,接口道:「但東門此刻正有許多江湖朋友,在為一位武林前輩行大祭之禮,兄台若不改道,恐有不便。」
「不便——?」
南宮平劍眉微剔,道:「在下等若是改道,亦有不便之處,陽關大道人人可走,兄台請恕在下不能從命。」
玄衫人目光一轉,上下看了南宮平一眼,面色微微一沉,道:「兄台不改道,在下雖然無妨,但那班江沏朋友,性情卻魯莽得很……」
他語聲微微一頓,不等南宮平開口,兩眼望天,悠悠說道:「兄台但請一想,若不是驚天動地的人物死了,那班江湖朋友怎肯在此大祭。既是在為一位驚天動地的英雄人物大祭,那班江湖朋友,又怎肯讓別人靈車,撞散他們的祭禮,兄台若是普通行旅,還倒無妨,只是這靈車麼……嗯嗯,還是改道的好。」
南宮平凝目望去,只見此人面容蒼白,神態沉穩,年紀雖不大,氣度間卻另有一種懾人的威嚴,一眼之下,便知不是平凡人物,方待善言相詢,前面若真是個英雄人物的祭禮,自己便是繞路避過,亦是尊敬武林前輩之禮。
哪知他話未出口,玄衫人又已冷冷說道:「兄弟唯恐朋友們得罪了兄台,是以親自趕來相勸……」他似乎是矜持著微頓話聲,他身側抱臂而立的一個遍體黑色勁裝的彪形大漢,立刻接口道:「任大哥這般好意,朋友你休要不識拾舉!」
南官平眉梢微剔,望也不望這漢子一眼,沉聲道:「武林之中,仁義為先,堂堂的俠義道,難道也要做恃強凌弱的事麼?兄台所祭的,若真是驚天動地的英雄豪傑,身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願意兄台們做出此等事吧。」
玄衫人神色微微一變,又仔細端詳了南宮平兩眼,突又微微含笑道:「不錯,兄台年少英俊,言語中肯得很。」
南宮平道:「那麼便請兄台讓開道路……」
玄衫人微一擺手,道:「兄台言語雖中肯,但靈車還是要改道的一一」他微微一笑,道,「兩人遇於獨木之橋,年幼者該讓長者先走,兩人同過一尺之門,晚輩也該禮讓前輩,兄弟們的所祭之人,無論聲名地位,只怕都要比靈車中的死者高上一籌,那麼兄台改道,又有何妨?」
直到此刻,他神態冷漠倨傲,但語氣仍是平聲靜氣。
南宮平一挺胸膛,沉聲道:「不錯,兄台言語中肯已極!」
玄衫人方自一笑,但忽然想起對方可能是要用同樣的言語回自己的話,面上不禁又變了顏色!
南宮平只作未見,沉聲又道:「這輛靈車上的死者,名聲地位,或者不如別人,但仁義道德,卻直可驚天地而位鬼神,只怕也不弱於兄台們所祭之人……」
玄衫人冷冷道:「真的麼?」
南宮平自管接道:「何況,若然論起武林中的聲名地位,就憑這輛靈車上的棺木,也毋庸在任何人面前繞道而行。」
玄衫人面色冰冷,凝注著南官平半晌,突又微微一笑,緩緩道:「兄台不聽在下良言相勸,在下只得不管此事了!」袍袖一拂,轉身而行。
南宮平卻也想不到他說走就走,走得如此突然,不覺呆了一呆,哪知那彪形大漢突地暴喝一聲:「任大哥不屑來管,我『撐著天』薛保義卻要管上一管,朋友,你還是改道吧!」
話聲未了,突地伸手一掌,推向南宮平肩頭,南宮平面色一變,輕輕閃過了這一掌,沉聲喝道:「我與你無冤仇,也不想傷你害你,還是讓開的好。」他實在不願傷人,說的實在是自己心裡發出的話。
哪知彪形大漢「撐著天」卻哈哈一聲狂笑,喝道:「小朋友,你若是乖乖地改道而走,你薛叔叔可也不願傷你呢!」
南宮平變色道:「你說的什麼?」
薛保義怪笑著道:「這個!」呼地又是一掌,劈向南宮平肩頭,一面又喝道:「看你也是個會家子,你薛叔叔才肯陪你過過手。」他這句活還沒有說完,突的語聲平和,氣焰卻已弱了下去,因為南宮平避開他這一掌時的身法,幾乎是靈巧得不可思議。
「撐著天」掌勢微微一頓,大喝一聲:「居然是個好傢伙!」
突又拍出兩掌,他看來雖然呆笨,但掌勢竟也十分靈巧,左掌橫切,右掌直劈,一招兩式,竟同時發出。
南宮平身後的行列,已起了騷動,不斷的樂聲,也變得若斷若續起來。
但南宮平神情卻穩如山嶽,身軀微微一偏,左掌突地閃電般穿出,叼住了這大漢的右腕,本自並排擋在路上的漢子,見到這種身手,驚怒之下,競一起展動身形,撲了過來。
南宮平左手輕輕一帶,「撐著天」便大喊著撲到地上,但在這剎那間,一陣連續的叱吒聲中,已有十數道拳風,向南宮平擊來。
薛保義左肘一撐,接連兩個翻身,腰身一挺,自地上躍起,呆了半晌,似乎還在奇怪自己是如何跌倒的,只見人影閃動,卻又有兩人倒在地上,他雖然久走江湖,見識頗廣,卻再也不敢相信,如此一個少年,竟有這般驚人的身手。
南宮平身形閃動,守而不攻,即攻出手,也不願傷及這些漢子,他此刻才知道那玄衫人「任大哥」口中所說的「不管」,其實是在叫這些漢子出手,不禁對這「任大哥」的來歷身份,大感驚奇。
突聽薛保義歡呼一聲:「好了好了——」南官平目光一掃,只見那「任大哥」又與兩個黑衫老者漫步走回,步履雖仍十分安詳,但目光中卻有了驚詫之色,南宮平心念一動,突地輕輕一躍,橫飛而起,飄然落到這玄衫人面前,低聲叱道:「以強凌弱,以眾凌寡,難道武林中就沒有公道了麼?」
玄衫人神情凝然,不言不語,他年紀雖然較他身旁的兩個黑衫老者小些,但氣度卻似居長,他不說話,這兩個黑衫老者便也不聲不響,南宮平雙足微分,卓然而立,身後的勁裝大漢,反身向他撲來,但玄衫人微一擺手,這十數條大漢便齊地頓住身形,再無一人有絲毫動彈。
風砂沉重,只見這兩個黑衫老者俱是身軀瘦弱,鬚髮蒼白,但目中仍閃閃有光,身軀更挺直得有如架上的標槍,顯見俱是未老的英雄,成名的豪傑,南宮平目光一轉,玄衫人卻已微微笑道:「兄台身手不弱,原來亦是我輩中人!」
南宮平冷冷道:「不敢——」玄衫人含笑截口道:「既是武林中人,事情便好辦了。」他含笑指向左邊一位身材較高的黑衣老者道:「這位便是『蝸山二友』中,昔年人稱『鐵掌金劍獨行客』的長孫單,長孫大先生。」
黑衫老者身形筆立,動也不動,玄衫人又指向右面一人道:「這位自然便是『驚魂雙劍追風客』長孫空,長孫二先生了。」
南宮平抱拳道:「久仰盛名——」心中卻大為奇怪:「這兩個出名的孤僻劍客,怎地會來到此間?這玄衫人又將他兩人名姓提出做什麼?」
只聽玄衫人微微一笑,又道:「兄弟我雖是無名之輩,但能令這兩位不遠千里,趕到致祭的,當今江湖中又有幾人?兄台難道還猜不出來?」
此刻一輛簾幕深垂的白馬小車,已越過行列緩緩來到南宮平身後一丈處,但南宮平卻仍未覺,自管尋思道:「此人是誰?竟能勞動了『眠山二友』?」不禁苦笑一聲,道:「在下愚昧淺見,實是猜它不出,但請兄台相告!」
玄衫人面容一整,神情突地變得十分莊肅,長歎道:「此人一死,江湖中如喪考批,武林中如失干城,此人便是名傾九州、技壓天下,以一柄『葉上秋露』稱霸武林數十年的『不死神龍,龍老爺子……唉!閣下既屬武林同道,為了這位俠義無雙的龍老前輩的英魂,改道而行,想必也是應當的吧!」他言猶未了,南宮平已是愕在當地,半晌說不出話來。玄衫人抬眼一望他如癡如醉的面色,心中亦不覺大奇,詫聲道:「難道兄台亦與這位龍老前輩……」
南宮平突地向他深深一揖,身形一閃,閃電般向那古城的城廓下奔去。
「眠山二友」面色一變,「唰」地轉身,玄衫人卻微微擺手笑道:「不必追趕,這少年的師門,想必定是與『不死神龍』有關,他此刻前去,並無惡意,只是趕去致祭去了。」
他目光亦凝注著南官平遠去的身影,輕歎一聲,道,「這少年人中之龍,你們要好好留意他,但願他亦能與我結交,否則——」語聲一頓,他目光中突地流露出一種劍刃般的青光寒意。
南宮平飛身急掠,三個起落,只見那古城沉重的陰影下。
正無聲地肅立著無數個黑衣漢子,人人手中,俱都捧著一束長香,繚繞的香雲,裊娜四散,宛如山巔的濃霧,氤氳在古城堞上。
當前一排巨桌,燃著千百支巨燭,風中燭火,飄搖不定,大多已被鳳吹熄,更使這景象顯得淒涼!
一個高大威猛的老者,卓立在人群中央,面色凝重,目光悲慼,根本沒有注意到南官平飛來的人影,他似乎已無聲地沉默了許久,此刻突地揮臂大喝道:「不死神龍一生英雄,我們卻不可效小兒女態使他英靈不快,兄弟們,再為『不死神龍,吶喊一聲!」話聲方了,立刻又響起一聲南宮平方才在路上聽到那種霹靂般的呼喊,南宮平只覺心頭一陣激盪,亦不知是悲是喜,只聽四壁回聲,他突也長嘯一聲,掠到一排巨桌前。高大威猛的老者摹地一驚,暴喝道:「哪裡來的畜牲,敢到這裡來擾亂靈台,拿下!」他語聲威猛沉重,神態間竟似有幾分與「不死神龍」相似,喝聲一了,兩旁立刻奔躍來十數條大漢,撲向南宮平。
南宮平振臂大喝一聲:「且慢!」
他聲如驚風,直震得兩旁飛掠而來的漢子,身形為之一頓。
威猛老人怒喝道:「等什麼,還不——」南宮平目光閃電般一掃,只見數千道目光,俱在對自己怒目而視,心中不禁微微吃驚,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在剎那之間,將此事解釋。
哪知他微一猶疑,十數條人影已齊地掠來,彙集的掌風有如一座大山,向他當頭壓了下來,這些人武功無一不是高手,南宮平竟無法開口說話,只得閃動身形,避開這勢若雷霆的一擊。
威猛老人雙手扶案,鬚髮皆張,神情之間,顯已極怒,厲喝道:「留下活口,我得問問他……」喝聲未了,突有兩條大漢閃到他身側,低低說了兩句話,他怒容竟驀地一消。
凝目望去,只見南宮平身若游龍,矢矯閃變,他雖未出手還擊,但這十數條大漢,也無法沾著他一片衣衫。
咸猛老人目光一轉,又有不少武林豪士身形躍動,要來擒拿前來這裡撒野的「無理少年」。
南宮平劍眉微軒,雙臂一掄,呼地一道勁風,逼開了四面來攻的漢子,大喝道:「各位且慢——」,但此刻情況,怎容他解釋,哪知威猛老人卻突暴喝一聲:「一起住手!」
這一聲大喝聲勢驚人,回音響過,四下寂絕,南宮平四下的掌力雖撤,但那千百道目光,仍是有如利刃般指向他。
他心頭又是一陣激盪,感動地為他師傅在武林中的成就歎息。
然後,他回轉身,面對著那威猛的老者,緩緩恭身一揖。
威猛老人目光閃動,突地沉聲道:「你可是『神龍』門下的五弟子南宮平麼?」
他中氣沉足,一個字一個字地響徹四野,四下群豪,俱都一愕,「這少年竟是神龍門下?」要知南宮平自入師門後,便未在江湖間走動,武林群豪,自然俱都不認得他,此刻雖已有人知道他便是「南宮世家」的繼承之人,但卻無人知道他也競是「不死神龍」的衣缽弟子。
南宮平心頭亦覺奇怪,不知道老人怎會突然認得了自己,但仍恭身道:「晚輩正是南宮平!」
威猛老人濃眉一一揚,厲聲道:「你既是『神龍』門下,難道你不知道我等是在為令師致祭?怎地還會在此地如此張狂,還不快去換過孝服,向令師在天的英魂仟悔。」
南宮平面色莊重,又自恭身一禮,朗聲道:「各位前輩對家師如此,晚輩實是五內銘感,但是——」他目光四掃一下,挺胸道:「家師實在並未死去——」話聲未落,四下已立刻響起一片驚呼詫異之聲,威猛老人再次一拍桌子,目中發出厲電般的光芒,一字一字他說道:「神——龍——未——死——?」突地轉過身去,大喝道:「李勝、王本廣,過來!」
南宮平抬目望處,只見這威猛老人身後,畏縮地走出兩個人來,烏中黑衫,身軀彪壯,竟是「上郊山莊」門下的抬棺大漢!
原來自從南宮平追蹤那高髻道人而去,龍飛、石沉,郭玉霞、古倚虹,再上山巔去尋師蹤後,這兩個大漢等了許久,便覓路下山。
他兩人走的是下山正道,哪知他向人還未落到山腳,便已見到在山腳下竟已擁立著一群武林豪士,有的在低聲言笑,有的在皺眉企望,也有的神情急躁,不斷地負手踱著方步。
這些武林豪士俱都是聽得「不死神龍」在華山比劍之約後,不遠千里,跟蹤而來,此刻正在等待著「神龍」與「丹鳳」比劍的消息,只因他們深知「不死神龍」的脾氣,是以沒有人敢妄自上山。
於是這兩個抬棺大漢所帶下的消息,便使得這些武林豪士大為震驚!
「丹鳳」已死,「不死神龍」也被「丹鳳」門下的詭計所傷!並且留下了遺言!此刻「神龍」門下,已各自散去了!
這既不確實、又嫌誇張的消息,卻立刻像野火燃燒著野草一般,在華山四周縣城的武林豪士口中燃燒起來。
一個時辰之內,快馬飛馳,在各縣城之間往來不絕。
坐鎮西安的西北大豪,在武林中素有「西北神龍」之稱的「飛環」韋奇,韋七太爺,雖然被江湖中人半帶譏嘲地稱為「偽龍」,但卻絲毫不以為仵,反而對「不死神龍」有著更深的敬佩,聽得這不幸而不確的消息後,便立刻召集武林群豪,來舉行這次「古城大祭」。
聽到消息,能夠趕到的武林中人,俱都飛騎趕來了。
更令這大祭生色的,是「玉門關」外,聲名顯赫,但行蹤卻極飄忽的神奇人物,「萬里流香」任風萍,也隨著「崆峒」劍客、「岷山二友」匆匆趕來!
此刻,這神態氣度均有幾分酷似「不死神龍」的西北神龍,「偽龍」韋奇,滿面怒容,喚過了那兩個抬棺大漢——李勝、王本廣。
南宮平目光動處,心中亦自恍然:「難怪他得知了師傅的死訊,難怪他忽然知道了我的姓名…」
只聽「飛環偽龍」韋奇厲喝一聲,道:「不死神龍的死訊,可是你們說出的麼?」
李勝、王本廣一起垂首稱是!
韋奇濃眉一揚,道:「但你家五公子,怎地又說神龍未死?」
李勝、王本廣對望一眼,誰也不敢說出話來。
韋奇道:「你們是否當真看見了『神龍』已死?」
李勝、王本廣,頭垂得更低,只聽李勝驚慄著訥訥道:「小人……小人沒……有……」
韋奇目光一凜,大怒道:「好大膽的奴才,既未眼見,便胡亂說話,教老夫弄出這天大的笑話。」
他盛怒之下,右掌一揚,竟將面前靈案上的香燭,震得四散飛落!
李勝、王本廣垂手低頭,面上已無人色。
南宮平朗聲道:「老前輩暫且息怒,這也怪不得他們……」
韋奇怒道:「不怪他們,難道怪我麼,不死神龍若是來了,豈非以為我這條偽龍咒他快死!」
這老人雖然鬚髮半白,卻仍然性如烈火,南宮平暗歎一聲:「原來此人便是『飛環』韋奇……」仔細瞧了他幾眼,只覺他神態之間,雖有幾分與師傅相似,但卻少了師傅那種熙和之息。
他心念數轉,對這老人卻仍是非常恭敬,因為他雖然比不得師傅,卻已無愧為武林的前輩英雄,身軀一挺,朗聲道:「此事說來話長,晚輩心裡卻非但沒有覺得老前輩此事不當,反而覺得老前輩行事之可佩。」
目光四掃一眼:「我相信各位英雄朋友,武林前輩,心裡定也與晚輩有所同感!」
「飛環」韋奇一捋長鬚,望了望南宮平,又望了望那兩個抬棺大漢,揮手道:「走、走、走……」
這兩人躬身一禮,抱頭走了,南宮平暗中一笑,只聽身後突地響起一陣朗笑,道:「兄台原來竟是『神龍』門下,兄弟我初入玉門,便能見到如此少年英雄,確是可喜,『不死神龍』英雄蓋世,死訊只是誤傳,讓兄弟我仍有機會瞻仰前輩風采,更是可喜……」
南宮平轉頭望去,心頭突地一驚,只見那玄衫人自懷中取出一柄描金折扇,輕搖而來,與他並肩而行的,竟不是那「岷山二友」,而是一男一女,男的長身玉立,面目沉靜,女的風姿絕世,秋波流轉,赫然竟是自己的大嫂郭玉霞,以及自己的三師兄——石沉!
那玄衫人輕搖折扇,朗笑著又道:「更令我任風萍歡喜的是,兄弟我竟在無意中又遇著了兩位『神龍』門下的高弟…喏喏喏,各位可認得,這兩位是誰麼?哈哈,想必各位是知道的!」
郭玉霞、石沉一現行蹤,四下群豪便又響起了一陣騷動。
只聽一人悄俏道:「人道『鐵漢夫人』貌美如花,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目光便也離不開郭玉霞身上。
「飛環」韋奇目光一轉,哈哈笑道:「好好,想不到任大俠又帶來了兩位神龍子弟一」微一抱拳道:「兩位想必就是近年來武林盛傳,聯袂上黃山,雙劍誅群醜的『止郊雙劍』了!」
石沉面色微變,垂下頭去,郭玉霞輕輕一笑道:「晚輩……」
南宮平卻已一步掠來,截口道:「這位是晚輩大嫂,這位卻是晚輩的三師兄,也就是『止郊雙劍』中,人稱『靜石劍客』的石沉!」
「偽龍」韋奇詫異地向他兩人望了幾眼:「大嫂……」他突叉捋鬚大笑起來,道:「這位難道便是『鐵漢夫人』麼?好好,老夫雖然僻處西北,卻也聽過江湖人語:『百煉鋼化繞指柔,鐵漢子配美婦人!』當真是男的是呂布,女的是貂蟬……「話聲未了,四下已響起一片笑聲。南宮平亦不禁暗中一笑,忖道:「這老人雖已年近古稀,想不到言語間仍是這般魯莽。」
卻見那任風萍微微一笑,朗聲道:「江湖之中,雖多名實不符之輩,但神龍子弟卻是名下無虛,這位石大俠人稱『靜石劍客』,當真是人靜如石……」他口中雖在稱讚著石沉,兩道眼神,卻瞬也不瞬盯在南宮平面上,含笑道:「這位兄台年輕英發,深藏不露,既是『神龍』門下,大名想必更已遠播,不知可否見告?」
南宮平見了石沉、郭玉霞同行而來,卻不見龍飛之面,心裡早有了許多話想要詢問,卻聽這任鳳萍慇勤相詢,此人溫文爾雅,談吐不俗,武功雖未顯露,但必然極有來歷,不覺動了相惜之意,微微一笑道:「小可南宮平,初入師門,怎比得我大嫂、二哥……」
郭玉霞輕輕一笑,道:「我這位五弟初入師門,可比我們都強得多!」
韋奇哈哈笑道:「神龍子弟,俱是好漢,你們也毋庸互相謙虛了,我且問你。『神龍』既未死,此刻在哪裡?」
南宮平微一沉吟,方在措詞答覆,郭玉霞已幽幽歎道:「師傅他老人家雖然可能還在人間,只是他老人家的行蹤,晚輩們卻不知道!」
韋奇雙目一張,面露驚愕,郭玉霞又道:「晚輩們昨夜在荒山中尋找師傅,又擔心五弟的下落!」
韋奇濃眉微軒,道:「他難道不曾與你們在一起?」
郭玉霞幽幽一歎,道:「不曾!」
韋奇目光一凜,驚問南宮平,道:「你師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不去尋找,卻在這裡辦別人的喪事……哼哼!這算是什麼子弟?」南宮平呆了一呆,雖想解說,但他這一日之間所遇之事,不但錯綜複雜,而且有許多還關係著他師傅的聲名,又豈是一時間解說得清。
郭玉霞輕輕歎道:「五弟到底年輕些,又……」悠悠一歎,戛然不語。
韋奇冷「哼」一聲,不再去看南宮平,捋鬚又道:「那『鐵漢』龍飛,老夫亦是聞名久了,此刻怎地也不見前來?」
南宮平心懷坦蕩,聽了郭玉霞這般言語,見了韋奇這般神態,心中卻又不以為意,暗道:「我正要詢問大哥的行蹤,他先問了也好。」
這其間只有那來自玉門關外的異士「萬里流香」任風萍,冷眼旁觀,心中暗忖,「這『神龍』門下的弟子之間,莫非有著什麼矛盾?」嘴角突地泛起一陣難測的微笑。
只見郭玉霞秋波一轉,似乎欲言又止,韋奇皺眉忖道:「那龍飛的去處,難道也有不可告人之處?」沉聲又道:「龍世兄哪裡去了?」
郭玉霞輕歎一聲,道:「我大哥……唉!我大哥陪著我四妹走在後面,不知怎地還未前來!」又自一歎,以手掩面,垂下頭去,她言語平常,但神態語氣之間,卻似有許多委曲,又似真的有許多不可告人的隱秘。
南宮平劍眉微皺,心中大是疑詫,只聽「偽龍」韋奇道:「他怎地不陪著你,卻去陪別的女子。」
郭玉霞幽然道:「晚……輩不知道!」
韋奇濃眉一挑,忽見風砂之中,一輛白簾素車,款款而來,車形甚小,拉車的亦是一匹幼馬,遠看似乎無人駕駛,行近一看,只見那深深垂下的布幔中,竟伸出了一隻春蔥般的纖纖王手,挽著韁繩,車幔雖是純白,但這隻手掌,卻更是瑩白如玉。
南宮平目光動處,面色微變,郭玉霞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他說道:「這輛車裡坐的是誰家妹子,五弟你可認得麼?」
言猶未了,只見那素車的白幔往上一掀,一個秀髮如雲、秋波如水的絕色美人,不勝嬌慵地斜斜倚在車篷邊,如水的秋波四下一轉,然後凝注著南宮平道:「喂,你的話說完了沒有?」
四下本已因著郭玉霞的言語而紛紛私議著的武林群豪,此刻語聲俱都一頓,數千道目光,一起轉到了這絕色女子身上,方纔他們見了郭玉霞,已認做是天下絕色,哪知這女子更比郭王霞美上幾分,郭玉霞之美,猶可以言語形容,這女子卻美得超塵絕俗,彷彿是降滴人衰的天上仙子。
此時此刻,梅吟雪此地現身,南宮平雖然心懷坦蕩,卻也說不出話來。
郭玉霞道:「我只當五弟到哪裡去了,原來……」輕輕一笑,轉口道:「這位妹子好美,五弟,你真有辦法,短短一口之內,就結交了這一。位美人兒,又對你這般親熱!」
「偽龍」韋奇冷「哼」一聲,沉聲道:「任大俠,石世兄,老夫下處便在西安城裡,大雁塔畔,稍候千請前來一敘!」轉身過去,望也不望南宮平一眼,抱拳向四下的武林群豪朗聲道:「各位遠來辛苦,且隨老夫一起入城,喝幾杯淡酒。」袍袖一拂,分開人叢,踏著大步去了。
群豪一陣哄亂,拋下了滿地香火,紛紛四散,南宮平心頭一陣堵塞,他心高氣傲,怎受得了這種冤屈、曲辱,卻是苦幹無法解釋。
郭玉霞一面向韋奇檢襖為禮,面上卻不禁泛起了得意的笑容,直到韋奇去遠,她緩緩轉身,走到車前,含笑道:「這位妹子,尊姓大名,你要找我們五弟,有什麼事麼?」
梅吟雪動也不動,仍然斜斜地倚在車上,秋水般的目光,淡淡地望著她,春蔥般的玉手,輕輕地播弄韁繩,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
南宮平暗歎一聲,走過去道:「這位便是我的大嫂,這位梅姑娘,是……是……」他怎能將梅吟雪的來歷說出。
「梅姑娘,」郭玉霞神色不變,微笑著道,「我們五弟能認得你,我做大嫂的也高興得很。」
梅吟雪冷冷一笑,斜瞟著她道:「老頭子拂袖走了,只怕你心裡更高興吧?」
郭玉霞呆了一呆,面色突變。
南宮平心懷仁厚,對他的大嫂,始終存著尊重之心,但他卻也深知梅吟雪的脾氣,此刻他站在當地,當真是左右為難,只得亂以他語,賠笑道:「大嫂,大哥到底到哪裡去了?」
郭玉霞目光瞪著梅吟雪,突地轉過身來,道:「你去問你的四妹!」
南宮平心頭一震,暗道:「這是什麼話?」回頭一望,只見石沉木然站在那裡,對四周的一切,都像是不聞不問,任風萍負手而立,面含微笑,四下的武林群豪,雖也大多散去,但卻還有許多人,立在遠處,遙遙觀望,又有一些黑衣大僅,忙亂地收拾著祭台,目光也不時膘向這裡。
他緩緩垂下眼簾,突地瞥見兩條人影閃電般掠來,戛然停在車前,竟是那成名河西道上的崆峒劍客「岷山二友」l此刻這兄弟二人的四道眼神,彷彿刀劍遇著磁鐵似的,凝注著梅吟雪,良久良久,長孫空喃喃道:「十年一別,想不到今日又在此地見著這張面目。」目光之中,滿含怨毒之意。
長孫空卻沉聲道:「姑娘可是姓梅?」
南宮平心頭一懍:「難道他們已認出了她!」卻見梅吟雪神情悠然,點了點頭。
「驚魂雙劍追風客」長孫空面色一寒,突地顫抖著伸出手指,道:「梅吟雪,你……你……」右手一反,霍然自腰畔抽出一柄拇指般粗細、閃閃生光的軟劍,大聲道:「你下來!」
長孫單亦是面容慘變,郭玉霞心頭一驚,回首望向南宮平道:「她竟是冷血妃子?」語聲中亦有驚悚之意。
南宮平心中惶然,抬跟一望,卻見梅吟雪仍是悠然含笑,悠然玩弄著韁繩,悠然笑道:「誰是梅吟雪,梅吟雪是誰?」
長孫兄弟對望一眼,面上漸漸出現了疑惑之色,長孫空掌中的長劍,也緩緩垂了下去,他兄弟兩人,十年以前,曾受過那「冷血妃子」梅吟雪的侮弄,至今猶是恨在心中,但十年來的歲月消磨,他們對梅吟雪的面貌,白也漸漸模糊,此刻見她如此一問,這兩人倒答不出話來。
「萬里流香」任風萍目光一轉,微微笑道:「孔雀妃子成名已久,這位姑娘最多不過雙十年華,長孫兄,你們只怕是認錯了吧!」
長孫空雙眉深皺,訥訥道:「我雖也知道梅吟雪已死在神龍劍下,但……此人既是姓梅,面貌又這般相似……」長孫單目光又復轉向梅吟雪,沉聲道:「你可是梅吟雪之親人,與梅吟雪是何關係?」
梅吟雪微微一笑,悠悠問道:「姓梅的人,難道都該與她有關係麼?」
「萬里流香」任風萍仰天一笑,大步走來,分開長孫兄弟兩人,笑道:「世間同姓的人本多,相似之人亦不少,長孫兄,你錯認孔子為陽貨,定說東施是西施,還不快向這位梅姑娘賠禮。」
他口中雖然如此說法,暗中卻將長孫兄弟推到一邊,因為他深知長孫兄弟成名已久,再也不會向一個無名少女賠禮的。
梅雪吟曬然一笑,冷冷道:「這兩位大英雄、大劍客,怎會向我一個無名之輩賠禮,你還是暗中將他們推開好了。」
任風萍突地一呆,他雖然遇事鎮靜,此刻面上卻也不禁變了顏色,尷尬地強笑兩聲,卻見梅吟雪素手一揚,那純白的布幔,便又落了下來。
郭玉霞凝注著這深重的布幔,暗暗忖道:「這女子好靈巧的心機,好犀利的口舌!」
她自負顏色,更自負於心智、口才,但此刻見到了這冷漠而絕艷的女子,心中卻若有所失,心念數轉,突地抬頭問道:「五弟,此間事了,你可是要回到『止郊山莊』去?」
南宮平道:「小弟辦完了喪事,自然要……」他突然想起自己三月之後,還要與那葉曼青姑娘會於華山之麓,為師傅完成「三件未了的心願」,又想到自己還要時刻不離地「保護」車中的梅吟雪,語聲不覺沉吟起來。
卻聽郭玉霞道:「大哥未來,你最好與我同行,不然我和三弟單獨在一起,我們心中雖然坦蕩,但被江湖人見了,卻難免生出閒話。」她幽幽一歎,又道,「三弟,你說是麼?」
石沉抬起頭來,茫然道:「是的。」又茫然垂下頭去。
南宮平見了他這般神色,心中不禁一動,但自家亦是心情紊亂,也未仔細思索,只是訥訥道:「但小弟三月後……」
車幔中突地傳出一陣冰冷的語聲道:「喂,你快些辦完那老人的喪事,我要到江南去。」
郭玉霞冷冷道:「你要到江南去,但請自便……」
南宮平訥訥道:「只怕……只怕我也要到江南去。」
郭玉霞面色一變,沉聲道:「你說什麼?難道大哥不在這裡,我就不是你的大嫂了麼?」
她對於梅吟雪的容貌才能,既是妒忌,又是害怕,實在不願意這樣一個女子,跟隨在南官平身邊,因為那樣將會影響到她的計劃,甚至會窺破她的隱私,是以她不惜拉著南宮平,留在自己一起。
南官平思潮紊亂,左右為難,訥訥道:「大嫂的話,小弟自然要遵命,但……」
忽見一個黑衣漢子奔來,道:「公子,靈車是否直奔大墓?」
南宮平乘機下階,道:「自然是直奔大墓。」躬身道,「小弟先去照料喪事,稍後再與大嫂商量。」繼又微一抱拳,道,「任大俠,小弟先走一步了。」匆匆隨著黑衣漢子走了。
任風萍手搖折扇,面含微笑,朗聲道:「兄台只管去忙,小弟日內再來拜訪。」環施一禮,客套幾句,亦自與「岷山二友」走入西安城裡。
車幔中的素韁輕輕一提,馬車轉向而行。
郭玉霞柳眉一揚,故意幽幽歎道:「在我做閨女的時候,從來沒有未出門的閨女也跟著一個男子的,難道未過幾年,已世風日下到這種程度了麼?」
車幔中響起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道:「只要做了人家的太太后,稍微守些婦道就好了,做閨女的時候,倒不要緊。」
郭玉霞怒道:「你說什麼?」但車子已遠去,只留下一股煙塵,險些撲到她的臉上。
石沉突地長歎一聲,道:「大嫂,我……我們還是去尋大哥的好!」
郭玉霞愕了許久,回轉身來,冷笑道:「你難道是在想你的四妹麼?」
石沉道:「我……」此時此刻,他無法說話,唯有歎息。
郭玉霞道:「聽我的話,做個乖孩子,小師姐才喜歡你。」她秋波閃動,凝思著又道,「我們此刻先到那位韋七爺家裡,我就不信老五敢不到西安城去。」她望了望四下陸續散去的人群,面上作出了端莊的神色,暗中卻悄悄一握石沉的手腕,輕輕道,「乖孩子,隨我走。」
石沉道:「我……我……」終於還是隨之而去,一陣風吹過,天上突又簌簌落下雨來。
哀樂再起,又漸漸遠去,一行行零亂的車轍蹄痕,卻仍留在潮濕的沙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