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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55.軍界「失足青年」上前線兩條腿,下戰場一條腿,到後方
  三條腿。新一代最可愛的「失足青年」

  地雷爆炸的瞬間,寇占友看到自己的腿被炸裂了,只連著一點筋和皮。

  戰友們抬著他,沒有路,只有犬牙一般尖利的石頭,徒手走都難立得往,幾個人如同在走「梅花樁」,隨時都在能與傷員一起摔落下去。

  小寇一米八的個頭,身體很壯實,擔架越來越沉。實在邁不過去了,戰友撲在那「梅花樁」上,讓抬擔架的兵們從血肉之軀上踩過。小寇對連長咆哮:「把我處死算了!」他的斷腿由麻木轉為疼痛,那呼剩下來的腳一拽一拽的,像是在扯著、撕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拔出匕首,照著那還連著一點的紅的亮的筋和皮揮去,他要把它斬斷。匕首被戰友奪去。

  他看看那條斷腿:「真沒想到,咱也成了『失足青年』了。」他看見過戰場上下來的斷腿的士兵,聽人們喊他們是「失足青年」,他真想把那貧嘴砸巴一頓。現在他卻以「失足青年」自嘲。腿擺在一邊,那只不再屬於自己的腳,已經永遠失去了。

  誰也不能想像他們「失足」後的那種肉體上的疼痛。

  特務連偵察排長張俊憲,外出偵察時踩到地雷上,腳被炸掉了一隻,那裡正好生著一竿竹子,他不自禁地撲住了那竹子傷痛來的很快,只有一隻手死死錮住竹身。

  人們找來了擔架,可他的手還抓著竹子,怎麼也掰不開,強壯的小伙子動用兩隻手也無能為力,傷疼將傷員的五指焊到了竹節上。

  再用力掰,指骨節會崩斷的。

  人們只得用利刃對佳話生子。上了擔架,他的手還牢牢控制著那截無辜的綠竹。

  戰士劉莊,拿著探雷器下到塹壕裡探雷,發現了有信號,他放下探雷器,跪下準備排那顆地雷,誰知他有膝蓋跪響了更近的又一顆雷。他看到了是被炸起的紅土粉紛紛揚揚往下落,他先想到腿,伸手去摸,摸到一把肉條,右腿斷了,左腿被翻出一大塊冒血珠的肉。「別過來,不有一顆雷!」他喊。一條腿用上了止血帶,另一條腿只能撕下衣條來扎。戰友把他抱起來,往回撒,發現對面就是敵人,端著槍,朝這個方向尋來了,他們聽到了爆炸聲。

  「放下我!」

  「他媽的要死一塊死,你窮叫什麼!」

  他被抬到大隊搶救,聽到鋼據在自己的骨頭上嘎吱嘎吱地響。

  從此,他經歷了人生的一段沉落生涯。

  腿是一次又一次沉落的,隔一段、鋸一截,鋸一截,就矮一段,一米八零的高度越降越低。

  「劉莊,你可真成了個樁。」

  「這樁,還要縮呢。」

  第一次鋸,是在大隊,將右腿鋸到了膝蓋下。他記得很清楚,還有一把剪子,哪裡的肉筋什麼的不整齊,就用剪子清量,也不打麻藥。

  第二次鋸,轉送到醫療三所,輪到左腿了,將左腿找齊到膝蓋下。在他昏迷中進行的。第三天他才醒來。「好好養傷,不要亂想。」護士王一媛安慰他。「沒什麼,打仗麼。我還有一條腿,我可以幫他們裝子彈,裝上假腿,照樣跳迪斯科,只要地板平,沒釘子就行。」王一媛忍不住哭起來,劉莊還不知道他左腿也失去了,「你的另一條腿......」

  我當時一聽就覺得不對,掀開被子,見那兩條腿一樣了,一樣的短,一樣的綁著紗布條子,一樣的疼,一樣的完蛋了。我不想活了。可我不想死。我得更堅強,我不能表現差了,差了就沒人管我了。我還能安假肢,還能站起來,站起來就能走,能走就能跳,還能跳舞,當了不迪斯科王子,就當迪斯科臣民。

  第三次鋸:這次實際上包括兩次鋸,又鋸左腿,又鋸右腿,鋸子都是架在那豐滿的、肌肉敏感的、能夠顯示男性健美的大腿上。切斷的先是肌肉,那紋路清晰的肌肉。沒有聲音,肌肉的纖維是柔軟的。爾後又是那很熟悉的嘎吱嘎吱的拉鋸聲。誰能體會這時候醫生的複雜心情呢,他們自己也說不清,「反正那鋸齒就像在銼我們的心。」鋸多了,就麻木了,不,是心碎了。為了保信性命,不再讓組織壞死,不得不落鋸,拉鋸。

  這次左右兩邊都是把二分之一的大腿鋸去了。這兩條腿好像是患難的哥倆,又都一樣地短下來,誰也不用說誰,誰也不用嫉妒誰。

  鋸完了就一次一次換藥,打開傷口那種疼,不是皮肉不是腸腸肚肚疼,是疼在骨髓。牙不行了,就是那時候咬的,抓住什麼都塞到嘴裡咬。那次還算清楚,睜了一下眼一看是把王一媛護士的手給咬住了,幸虧睜了一下眼,要不,就把人家的手咬爛了。

  有六條被子的被角被他咬破,後來是用軍裝堵住嘴,軍裝也咬成漁網。但他從來沒有喊叫過,沒有哭過。

  咱做不了什麼貢獻了,不能再排雷,也是能再有什麼先進事跡。能不哭、不喊也是貢獻,這也收作為先進事跡呢。這次就不能再指望跳迪斯科了。

  第四次鋸:又開始鋸了,還是那套程序。這次是利索多了。從大腿根算起,還得按下去,才有量得出左腿留下了1.5公分,不到半寸,右腿留下了2.5公分,不到一寸。腿齊唰唰的沒了。還是那種嘎吱嘎吱的聲音。以後再也聽不得鋸木頭的聲音,那是世界上最煩的噪音。再也聽不得「拉鋸扯鋸,姥姥門前唱大戲」的歌謠,那是世上最球的歌謠。再也吃不得鋸馬菜,那是世上最苦的菜。

  這次鋸得比任何一次都平靜。總算熬到頭了,這次鋸好了,就不用再鋸了,這次鋸不好,也不能再鋸了,這絕對是最後一次鋸腿,再出毛病,就能鋸屁股,鋸肚子,鋸肝,鋸心。

  這次他很安詳,他想起第一次鋸的時候,鋸下的那腿擱在那兒,領導很重視,把它托出去,選擇了一個風景很美的地方,挖了一坑,去了不少人,舉行了一個莊嚴的隆重的腿的殯葬儀式。

  這次鋸不好,他就可以和那條腿在一起了。很可惜,後來幾次鋸下的那一截一截的腿,不知弄到哪兒去了。

  從此他那一米八零的個子,下降為一米零八。

  什麼維納斯,她不過斷的雙臂,要是她兩條腿都沒有,誰還把她供在桌上。

  那不一定。

  劉莊後來出院了,好多姑娘要嫁給他,爭得快打破頭了。住院時病員的女兒什麼的和他接觸多了,就覺得他很好,很美,非他不嫁。

  「要我幹什麼,擺到桌上,擺到炕上嗎?」

  「我願意。」

  結果還是原先在家鄉相識的那個鄉下姑娘戰勝了所有對手,那姑娘把家中的土炕整平,把院子也整得很平,她要把所有地面鋪上軟墊,便於劉莊能活動,要把劉莊接來侍候一輩子,她竟然還不曉得劉莊立了功就可以不回鄉下了。

  56.無腿的路

  新戰士朱永明個頭不高,很內秀,寫得一筆好字,有空就練字,貓耳洞裡也練上一段,就沉不住氣了,問武風保:「你看,有長進嗎?」

  「長進不大。」

  他真想當個書法家。

  那次修工事,編織袋內的地雷暴怒,他的一隻眼睛瞎了,兩隻手也被摘掉,只剩下光禿禿的兩隻胳膊棒。

  從此他便坐在了醫院的病床上久久不動,真的如同擺在那裡的一尊男性斷臂維納斯。

  那麼多美好的願望,還有那書法家的志向,都隨著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爆響而化為泡影。

  翻開他自己的日記,當初總不覺得那字怎麼好,現在變得那麼清秀,那麼流暢。他的目光在一篇日記上停住了,上寫著6月25日,霧,記著他們搶修工觀察哨的事,再往後就是一頁一頁帶關綠道的空白紙。那是他最後寫的日記,第二天它就被中止了。

  事情真太糟了,哪怕班長武風保那樣還有一隻手,哪怕還有兩個指頭呢,只要能捏住筆。指頭再也尋找不回來了。別的呢,別的還能尋找回來嗎?

  他用那兩根光桿胳膊將筆夾起來開始練字。那字很大不像他寫的,像是那負傷後爬行的那彎彎曲曲的痕跡。當胳膊殘端磨出繭子的時候,他的字不再像是痕跡了,像是木桿搭起的房架。

  他問武風保:「怎麼樣?」

  「有長進啊,很不錯,當初寫了那麼久,還沒有你現在寫的好呢。」

  別人都看他的字,都用最好的話安慰他:「很像是狂草,真有發展呢,有人寫狂草放還放不開呢!」

  部隊的幹部看望他的時候,也大加讚揚,要用他的字回去給那些兵們搞教育。

  終於有一天,慰問團來的時候,看了他的字,把他的字拿了回去。大學生們也圍著看,都說他寫得好,一個個擠著遞本子讓他簽名,還有的把白褂子脫下來,讓他在那上面恣情揮灑。

  一張規規整整紙擺在了他面前,這是鐵道學院的同志:「請你給同學們題個詞吧!」

  我真不相信會聽到這個字眼,真的要給別人,而且是大學生題詞了嗎?

  這字拿得出來嗎?

  題什麼呢?

  看著眼前這些白白淨淨的健全的同齡人,(他們很多人和我同歲,都是十九歲)。我真想哭,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失掉了很多,失掉的太早了,失掉之後才覺得珍貴,如果我還能有兩隻手,我決不會像過去那樣浪費一分一秒的時光。在那爆炸的一瞬間,我像是將人的一生化成了一瞬間,生是在這一瞬間,死也是在這一瞬間,在這一瞬間嘗盡了一生的磨難,也有了概括人的一生的更多感受。十九歲就能概括人生,太早了,我還是想把這些都寫出來。

  他就題了四個字:「珍惜時光」。

  不幾天,人們就告訴朱永明:鐵道學院已經把他的題詞鑲在最美的框子裡,張掛在學校最注目的地方,還有那麼多學生站在下面照像。

  他的情緒變得格外好,笑嘻嘻的,還哼著歌,字練得更勤。找他題詞的人也多起來。

  他專門練過「朱永明」這三個字,題詞時總少不了要簽上這幾個字。這三個字從來沒這麼美過,他自己都覺得親切。

  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一個陌生人隨便揀起了一張練字紙,也是隨便在笑笑:「這是誰在練字啊,小學生嗎?爬爬字!」

  朱永明正好走來,那種極度的敏感,使他衝了過去。一看,人家說的正是他寫的字,他像是聽到一聲炸雷,身上都發軟起來,他受傷後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的字不好。

  不好?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人要他題詞?

  如果現在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參加過戰鬥的傷病員,有誰會說自己的字好?

  如果將來自己出了院,離開部隊,走到那親切的又是陌生的家鄉去,誰還會說自己的字好?

  他又哀傷了。失掉的畢竟是失掉了。

  但他還在拚搏,還在尋找。他找到了很多原來沒有的東西。

  王林英的雙腿踏出的是鏗鏘的體育之音,在將近凱旋時,空虛聲音終止了。

  我愛踢足球,打籃球、乒乓球、愛長跑。

  長跑十公里,前面十名發獎,我總是能跑前五名,百米成績十三秒之內。

  足球場上踢前鋒。

  13號晚上哨位有情況,電話線被炸斷了,第二天我和班裡一個戰士去看設的定向雷,懷疑越軍剪斷的線,順線往下找。那天還有霧,離哨位四、五米遠,順石頭走腳一滑,聽到光的響了聲,腦袋嗡的一下,眼窩,臉上,腦門都流血,我被沖得坐在石頭上,我問哪來的炮,左腿發木,一看腳大部分炸壞,後腿跟還在,耷拉著,才知道是觸雷,那個兵扯了根電話線給我止血,把我背著,用了止血帶。

  做手術時,天黑,迷糊,還想睡,衣服都給剪了,感覺腿一晃一晃的,我想腿鋸了,罵:他媽的,到最後了,還有一個月,腿完了,以後還拿什麼踢足球。

  現在感覺腳在,右腳一動,左邊也跳,腳丫子跟了二十多年了,突然就掉了。

  做夢還在陣地上,自己開飯做飯,夢見有情況給連裡打電話,也夢到家裡人,醒了就哭了。那晚上做夢,還跑呢,腿不是炸了嗎?又長出來了,抱著看,不挺好嗎?就跑。跑得挺自如。又是在家裡那條路上跑,是育華路,碰到熟人打招呼:我腿沒事,這不是跑嗎?

  晚上夢好幾回,腿一跑,疼,醒了。原先醒了看看腿,怕傷口崩開血,看看沒事,躺下又接著睡。

  以後再也不能跑了,球踢不成啦,這些只能在夢中了。

  武風保和朱永明是在同一顆地雷的爆炸中受的傷,他見小朱的兩隻手沒了,便去卡小朱的兩隻手腕止血,他把兩手伸過去,左手卻莫名其妙抓個空,低頭看,自己的左手也沒了。

  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手,他聽到了鋸木頭的聲音。

  他看到了手背纏了一圈一圈的紗布,像冬天纏著稻草繩的小樹。

  「一根小樹五根杈,每根杈上蓋片瓦。」他的童音:「手!」

  現在這五根杈沒了,只剩下一根樹桿。

  「十兄弟,分兩班,團結緊,能勝天。」新兵的聲音:「手!」

  現在這左邊的一個班的兄弟失落了。

  當這麼長時間的兵,連敵人的一根毫毛還沒碰,自己的手倒丟了一隻,這輩子可怎麼辦哪!他那斷臂疼痛難忍,他見什麼都想摔,見什麼都不舒服,做夢也夢見小鬼子譏笑他。他衝到陣地上去掃射,我的手丟在陣地上,我要讓你們的命丟在那兒。撂倒你們幾個心裡才會好受些。

  他成為收復老山以來,第一個帶著斷臂重返戰場殺敵的殘疾士兵。

  他要當殺手,誰嘗過斷臂的滋味,到了這步就想到了,一隻胳膊沒了,也許就毀了一生,他不能不發洩,不親手毀幾個小鬼子,這魂就尋找不回來。

  他成了狙擊手。

  他選好了射擊位置,是在貓耳洞左前方50米的石縫裡,很隱蔽,一連趴了兩天,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機會到了,下午3點45分,四個敵人從一個洞裡出來,距這裡不到200米,那四人都慌慌張張地往洞裡張望,是那裡有什麼意外?可能是蛇,洞裡有蛇,我的寶貝蛇。你幫了我的忙。蛇也有靈性,只要能把敵人幹掉,哪怕是一輩子不打蛇呢。

  他想使槍更穩一些,不禁伸左手去挾,伸出的只是骨頭棒子。他身子有些抖,還在瞄,四個人,就先打那直對著這面站在那兒不動的那個。

  清脆的一聲,好悠揚。

  「打了上!打上了!」班副舉著望遠鏡。

  剩下的三個敵人拚命往洞裡鑽,看來也顧不得洞裡的蛇了,槍與蛇,還是手中的槍厲害。

  他對準洞口又是一槍,一個傢伙捂著大腿摔在洞口,七滾八爬進了洞。

  不行,打死一個太少,還應該替新兵朱永明打死一個,不,再打死倆,朱永明是掉了倆胳膊的。

  以後,他爬了十幾個來回,在射擊位置上呆了幾天半天,可敵人被打怕了,不敢再伸頭。

  天漸漸黑了,他準備下來,他真不相信這個時候會看到兩個敵人。

  他要先打那個洞邊的,洞口還有個坎,另一個人鑽洞時還有個邁腿的機會,利用這個機會再打第二槍,你們二位,咱全承包了。

  「叭」的一槍,他不管打上沒有,馬上把槍瞄向洞口,敵人的動作沒有他轉移槍口的速度快,他又是輕輕一扣板機,這下他看得很清,敵人晃了一下,栽倒在洞口。

  當天晚上越軍又報復了,炮猛打了半個小時,零散的炮一直打了一晚上,他在貓耳洞內很安然。

  57.槍彈打在小腹下大腿根處,心同時受到傷害

  戰火能給人的任何部件留下紀念,那些稀裡古怪的傷,會給傷員留下稀裡古怪地煩惱。

  一個年青小伙子什麼地方也沒有傷著,一顆子彈飛來偏偏只打壞了他的陰莖。

  還有個戰士的睪丸被炸得爛呼呼的,在師醫院搶救時他很清楚,什麼都能聽見,總問「還在不在?」醫生不能隨便給傷員說真實情況。

  當時是有一個睪丸炸壞了,另一個還有希望,再不處理就嚴重了,就將他轉到野戰醫療所,那裡可以用顯微鏡做手術。第二天部隊來人看望這個士兵,醫生在向部隊同志介紹情況時,這個兵聽到了這樣幾句話:「你們XX醫院不負責任,打壞了睪丸也不處理就送來了,兩個都沒處理,血呼呼的。」

  後來XX醫院專門去人解釋了一下情況。但當時這個士兵是氣壞了,想的很多,這算是什麼事啊,以後還能出門嗎?還能見人嗎?打了一仗就跟太監似的了,還怎麼添,人家斷了妥的有人要,太監誰要?彈片什麼地方不能炸,偏要讓人斷子絕孫?

  醫生後來告訴他,有一個睪丸恢復的還不錯,還有希望。

  他的希望寄托在那個睪丸上,人說獨頭蒜更辣,他守著這個盼頭。

  周鴻斌傷的是雙眼,他是工兵,排雷時炸的,12月3號上午8點多,他彎著腰排雷,來了部隊拍錄相的,拍了他很多多鏡頭。拍完錄相,他在四連那兒繼續排雷,既然干,就得幹好,那兒有個坡,他用了探雷針,沒事,想整平一點,就平著鏟,正好就鏟在雷上,炸了,他是彎著腰的,整個面部毀了,眼珠粘到了額上面。

  拍錄像的那幾個人也跑了過來,安慰他:「沒事,回來看錄相。」

  他再也看不到錄相了。

  醫生也總是安慰他:「還可能恢復些視力呢。」後來他明白了,這些只是安慰,眼睛失明了,心也碎了,誰勸他就打誰。有一天他出走了,人們追他,他悲哀地喊著:「你們別逼我了!」

  醫院派汽車去追他,協理員看看沒辦法,只好騙他:「你要走,我們拿汽車送你到車站!」

  等到一邁上汽車門, 立即調轉車頭往醫院開。 他掙扎著要往車外撲,喊著:「你們騙了我!」

  值得安慰的是他未婚妻盛翠娥,見他眼瞎了,臉上炸得不成樣子,心傷更難平復,當是就提出要和他結婚,就在醫院結。

  他覺得挺對不住她。他原來的臉是很白淨的,現在滿臉還有脖子都炸出成片的黑點。他自己看不到,問過很多人,都說沒有,還挺白淨的呢。

  當我們採訪他時,他就問我們:「你看我臉上是不是全是黑點了?他們全都騙我,你們是上面來的,你們不騙人的,告訴我吧!」

  我們跟他怎麼說啊, 我們也得騙他, 只不過要騙得真點,藝術點,於是說:「是有些黑點,但主要在脖子下,你收著下巴時,看不大出來的。」

  他相信了,而且後來就總收著下巴。

  他們心靈上的傷口,不光是和負傷的部位留下的傷殘有關,更多的是他們總把付出的這種代價和換取的戰鬥成果聯繫起來。他們在思索,在內心掂量著自己、負傷的社會價值。

  老兵雷自華上陣地剛剛十九天,在查線中把一隻眼睛炸瞎了,以後就是在醫院中,聽到前沿陣地戰鬥的消息,就覺得自己窩囊,要多窩囊有多窩囊,十九天,在陣地連張照片都沒留下。

  往後方轉傷口員時,他好歹不走,抬也不走,終於在春節前他重返陣地,在這個時候,他的眼治不好,心裡的傷口卻好多了。

  還有幾個傷員是在陣地解手時觸雷的。

  小王是一個。他的情緒壞透了。

  「完了,我算完了,人家都光光彩彩負傷,唯有我這傷就不出口。」

  護士們說得何等好聽:「小伙子,抬起頭來,怎麼無臉見人,要不是那幫王八蛋們挑釁,誰他媽的吃飽沒事幹了,專來這佈滿地雷的老山拉大便!有膽量在這雷山解手就是英雄。蹲衛生間抽水馬桶是沒危險,可咱當兵的沒那福分。軍人天在就是與死神們打交道的料,要不,光榮在哪?自豪在哪?可愛在哪?」

  是的,小王,你應該抬起頭來。

  58.沉重的男兒淚

  醫院門外有個電影院,劉鯤鵬架著雙拐,沉重地挪動著僅剩下的一條腿,他旁邊走的也是一條腿的傷員,兩人合起來走兩條腿。

  有瓜子皮從旁邊飄過來,落在劉鯤鵬頭上。

  一片兩片三片。

  劉鯤鵬停住了。他看到了那個吐瓜子皮的青年,沒戴帽子,頭髮挺長。

  「清注意點!」

  「沒看到!」那小伙子頭一仰。

  四片五片又六片。

  「講理不講?」

  那小伙子並不正眼看他一下。劉鯤鵬不僅是只有一條腿,那臉上就更不討人喜歡,那是一張被炸壞了而又重新用針線縫在一起的臉,一共縫了幾十針,鼻子是豁開的,用針張縫上了,嘴也是炸裂的,用針線縫上了,臉蛋那塊肉也炸毀了,也是硬縫起的,於是就滿是傷疤,還有針腿。

  「他看不起咱,可也不能這麼欺負咱哪!」

  咯達咯達咯達,傷員兄弟們,過來了。

  那小伙子先下手為強,把劉鯤鵬的枴杖劈手奪了過來,順一推,劉鯤鵬倒在了地上,這邊的傷員們一過來,那人把枴杖一扔,拔腿就跑。

  劉鯤鵬那截斷腿碰在地上,斷茬處立刻碰壞了,血浸了出來,疼得在地上打滾。

  「追啊!」傷口員們憤怒了。儘是一條腿,走不快,只有徐永生沒燒傷,有兩條腿,可他偏穿著一雙拖鞋。

  截下了一輛自行車,一條腿這時候竟能騎自行車。又截住了一輛小汽車,追啊,眼看到那瓜子皮青年進了樓裡,那麼多人幫著找也沒找到。

  劉鯤鵬被抬了回來,又開始了清洗上藥,他躺在病床上,傷口好疼啊,這次和以往的疼不一樣。

  咱從來是不惹人的啊,人家是看不順眼啊。

  流的血還少嗎?受的折磨還少嗎?就差小命沒搭進去了。這時候怎麼在瓜子皮的手下流血。

  他難過,他委屈。疼痛能忍得住,委屈能忍得住嗎?

  他哭了,哭得好傷心,坐著哭,躺著哭,蒙著被子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那幾個來勸他的傷員也陪著哭起來,於是這哭就像傳染病,連旁邊幾個病房的傷員也垂淚。

  熱血男兒,有淚不輕彈。

  劉鯤鵬是在和戰友李立軍架線時觸的雷,情況緊急,知道危險也得上,聽到爆炸聲,兩人都倒了,叫喊了一聲,他以為戰友觸了雷,戰友說他觸了雷,他仔細一看,自己的褲子被炸成短褲衩,腿被炸成了燒火棍,焦的,臉上用上到處是血了,鼻子也都炸開了,嘴巴子上的肉掉了一塊,這臉上沒法止血。

  他原不知能不能活。

  戰友李立軍哭啊。「哭什麼,已經炸了!」他怕聽到這哭聲。這使他候到自己如果死了,戰友大約就是這麼哭。他自己沒有哭,他也沒法哭,嘴炸開了,怎麼哭啊!

  他的腿鋸了,他想得多,一條腿,以後怎麼辦呢?但他沒有哭,誰在這時候哭,會丟盡男子漢的臉,腿掉了,那倆蛋沒掉,沒掉就是男子漢。

  後來又進行了第二次手術,是因為神經正好頂在骨薦上,一按就疼,這以後怎麼安假肢啊。手術後疼得他到處哀求給止疼片,但他沒落淚,他願意做這次手術,手術後能裝假肢,能站起來。

  手術第二天他的父母來了,見了他,哭成一團,他忍著,不能哭啊,一哭父母就更傷心。

  後來的打擊就更大了,他的相好多年海誓山盟過的未婚妻一聽到他負傷的消息後,和他分手了。

  他很痛苦,但也很冷靜,咱腿沒了,何必再連累人家,吹得好,咱的腿少,祝人家找到一個腿多的,眼淚無法沖掉心靈傷口冒出的血。

  什麼罪都受過了,誰能理解一個1986年剛剛入伍的小兵所經歷的人生磨難?回答啊!

  回答的僅僅是那「瓜子皮」的目光,「瓜子皮」的手?

  他終於哭了,為這次哭,也為以往哭,淚是存不住的,終會一起決堤而出。

  領導帶著那個「瓜子皮」 青年來找他道歉了, 那青年提著兩瓶桔子汁,說:「怎麼辦呢,要不你拿枴杖打我兩下子吧!」

  劉鯤鵬一聽更委屈了,當下忍不住哭:和敵人都打過了,怕你嗎?我要打你,當時就能讓你悶死過去,我還怕什麼,和你們同歸於盡都沒啥留戀的。

  他只說:「你們走吧!」

  病房傷員後來說:「你真窩囊,你怎麼不給他兩下出出氣啊!」

  這麼一說,他又哭起來。

  59.男性維納斯美神

  咯達咯達咯達,一溜枴杖落地的聲音。

  幾十個傷員一起在街上走,都只有一條腿,都架著枴杖,形成了一個步點,一個節奏。

  要橫向過馬路了,枴杖落在柏油路上格外響,一長排的枴杖隊,緩慢地一步一響地向馬路那邊移動。

  路上各式各樣車輛都停下來,等待枴杖隊過去,比遇到紅燈還靈。

  在春城,傷員們坐公共汽車、進公園、看電影都不要票。黑洞洞的影院內,枴杖聲一響,服務員就打著手電來給傷員找座。

  傷員自己打過一個比方,好比在過一個獨木橋,你要是扶過他一把,即使你落入河裡,他拐村一甩,也准跳下去救你,寧可和你一塊死;你要推過他一把,他寧肯抱著你一塊跌到河裡同歸於盡。

  在年三十,馬洪林他們幾個去買鞭炮,架著枴杖的手凍得生疼,他們在一家商店門前問了一句:「賣手套嗎?」

  人家這兒是個食品店,哪兒來的手套,店裡的中年人就追了出來,一定要把自己的那雙手套給他們戴。

  他們一下買了四十多塊錢的鞭炮,回來該坐汽車的,但都架著枴杖走回來,把手套還給那個中年人,還想送人家好多鞭炮。此刻他們是語言也美,行為也美真他媽的,是男性維也納納斯美神。

  傷員周文新他們六人,很有些音樂細胞。這個傷員演出隊又上電視又上廣播,邀請他們演出的單位多,很難排上號。

  他們又往那台上一站,就夠讓人吃驚的了,那老人們一迭連聲:「真可惜了,這麼好的小伙子,就差條腿,真可惜了。」

  他們一演完,人們會把他們抬起來,目光都注視著請來的美神。

  咯達咯達咯達。

  枴杖隊的節奏分明,奏的是凱旋曲。

  咯達咯達咯達。

  這次是五個人,四個斷腿的,馬洪林打頭,枴杖聲是五重奏,直奔演出大廳。

  他們渴望已久的「太平洋之聲」在這裡演出,票很緊張,黑市15元也弄不到。

  他們弄到了幾張,還不夠,只能架著枴杖在那裡挪動,希望能有退票的,管他多少,老子看定了,一百塊一張也看。

  來了一個穿西服的:「看嗎?」

  「票不夠!」

  穿西服的扭頭走了,不一會這個人返回時,手裡一大把票,全是主席台上的票,一下就撕了五張。

  「一定得給錢。」

  「不用,我是『太平洋之聲』的團長。」

  咯達咯達咯達。

  枴杖五重奏進入了演出廳。人們的目光在注視他們,他們現在不怕看,抬頭挺胸,目光平視,神態自若,宛如運動員入場,故意把枴杖落地重重的。

  這長長的木製枴杖最下邊,平時都釘著一塊皮子,使枴杖不容易打滑,落地聲很小。現在這幾個人早把枴杖下的皮子取下來扔了,枴杖落地聲響亮有力,餘音不斷。

  整個演出大廳內變得鴉雀無聲,只有他們的枴杖落地的聲音。

  那圓形的演出大廳,所有觀眾都能看著主席台,他們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主席台上走,這裡可不能跌倒,眾目睽睽之下呢。工作人員趕過來了,彬彬有禮,扶著他們,確切說是架著他們,把他們架到了那座位前。

  演得真棒,果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厚福,能如此這般地看一次演出,也算是厚福。

  「咱們點一支歌吧!」

  「別丟人了!」

  「點吧,就點《血染的風采》,這歌給老百姓最出效果,一唱,咱們就高大了!」

  拆了一個煙盒,背面寫上點唱的歌曲,落款是「老山前線傷殘戰士」。

  那煙盒由茶座遞上去了。

  報幕者捏著那煙盒紙走上台,宣讀了他們的心願,然後用高昂的聲音說:「這首歌獻給老山前線的戰士!」

  全場掌聲雷動。

  那大燈轉過來了,一起照到五個傷員身上,不知什麼時候,他們軍裝上的風紀扣都扣上了,帽子整的那麼正,連枴杖也都順著一個方向,像是排列有序的十支槳,燈光下,五個傷員面色紅潤,神態端莊,眼睛亮而有神。

  沒有人下口令,五個傷員竟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同時舉起右手,端正地停在那帽簷下,啊!標準的軍禮!

  全場的觀眾都看到了,看到了那枴杖,看到了那斷肢,看到了年輕的剛毅的面容,看到了那神聖的軍禮。在這一剎那,永遠留給觀眾的整體印象是五座神聖的男性維納斯雕像。

  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場合。傷員們拄著枴杖下樓了,那枴杖聲如此慢,如此輕,輕得周圍的人竟聽不出來。他們是來看望正在住院的子弟兵母親戎冠秀。老人九十高齡了,她一見傷員們,一見那一條條斷腿,喊了一聲「孩子!」便哭了起來。

  傷員們含著淚向前喊了一聲:「媽媽!」

  他把自己胸前的立功獎章,獻給子弟兵的母親。

  老人說:「你們好,好,你們把鬼子打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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