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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52.八百個蜜月加起來不滿三百個足月

  看見了,那是他的家。那兒,是她的家,也看見了。她在幹嗎?三排長入神地看著車窗外頭。他看不見他們的家。他們還沒有家。當兵的成了家也依然沒家沒業。兵車向南飛駛著。二排長想著他那新婚半月的妻子,擔心著她那瘦弱的身子,一米六六的她毛重才九十斤,風一吹像要倒。他同時為自己的弱肉強食而內疚。她的家也看不見了。她在幹嗎?最後那一晚上,真委屈她了,真不好意思。他們談了四年多,可結婚太倉促了。一說打仗,都湊開了熱鬧。此一去生死未卜,幹嗎非先找上一個不可呢?他覺得還是不該結婚的,可還是結了。部隊那一陣到處都是結婚的,甭說招待所,連菜地連豬食棚連庫房連作坊,所有的房子都住滿了。新婚的和老婚的,領證和的沒領證的,都往一塊住。他給更新的結婚的戰士讓了房子,動員她回去,她哭了,說什麼也不走。他們的蜜月才半個月,這一別又是「君今往死地」,他也沒法勸了。真委屈她了,住到了連隊的大會議室,還沒爐子。到晚上,四班副又成了新郎,沒地方找房子了,也在會議室湊合吧。對角上一個角一對。最後那一晚上,像集體宿舍,真不好意思。四班副那邊又是新婚第一宿。有什麼辦法,燈一滅,動靜小著點兒吧。辦完事,漸漸覺得冷了。換得再緊捂得再嚴也還是冷。睡不著。就是不冷本來也睡不著。睡不著又不能說悄悄話。聽聽那邊,他們也沒睡著。不知道忍了多半天,他發話了:「四班副。」「到!」這一聲四個人都樂了。「冷吧?」「真冷。」「睡不著?」「睡不著。」「外邊月亮挺亮。」「是挺亮。」可真冷。「」是挺冷。「」一冷又顯著黑了。「」黑點兒好。「」還是亮好。「好什麼,一亮咱們就全曝光啦。」「乾脆起來聊會兒天吧。」「聊吧。」「哎,等會兒開燈,我們這口子還沒穿好呢。」燈開了,大會議室,對角上,一個角一對,穿著衣服又披著被子,四個聊起天來。

  團裡的集體婚禮上,新娘代表發言最來勁,她說,軍人就是最可愛的人,說理解信任,說一千道一萬都沒用,現在馬上結婚才是最實際的行動。全場都給她喝彩。

  那個團的集體婚禮,新娘家代表是唐山東省姑娘,念著念著理解支持的講稿,忽然冒出一句,地震沒砸死,這回又上前線,嗚嗚地哭開了,一下子沒人說話了,新娘子們挨個抹淚。

  那個連的炊事班長才有意思呢,他八三年和原來對像訂的婚,一說打仗女方吹了,結果他的家鄉又出了個見義勇為的姑娘,先來信自報家門,接著就到部隊來了。本來姑娘就是想打抱不平,安慰看看這老炊,可指導員故意拿話激人家,說現在可不能結婚,一結就連累你了。姑娘一聽,說結就結,好讓他放心上前線。第三天就在連隊舉行了婚禮。聽說那姑娘叫沙志紅。

  說著說著,兩對新人又來了情緒。排長的她天亮就要走,;四班副那一對還是新婚之夜。又閉了燈,雙輕手輕腳地。這叫什麼事吧。一打仗真什麼也不顧了。二排長歎了口氣。真委屈她了,那最後一晚上。兵車還在向南飛駛著。

  一位團政委說,為了讓大家安心上前線,我們為十六對新人組織了集體婚禮,團裡各級主官都參加,拍錄相,發紀念品,把聲勢搞得大大的,戰士們很感動,說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們的老兵多,都二十二、二十三了,再打兩年仗,都成了困難戶。二十四歲以上的還有一百零九個沒對象呢。我們想辦法吧,有苗頭的就抓住。有的姑娘就是到部隊來看看對象。一看這場面這氣氛,咱們也結。團裡搞完,營裡連裡統統搞,一共組織了六十多對。我們就是要通過這些來告訴人們,儘管是打仗了,也還是結婚的多,吹燈的少,理解的多,不理解的少,就是要告訴大家,你們仍然是最可愛的人。

  一道參戰命令,使集團軍近八百多官兵成了新郎。

  八百對新婚夫妻的蜜月有長有短,長的不到一個月,短的十天八天一個星期。偵察參謀齊華林結婚第三天就被電報召回部隊,開進經過西安時,妻子和岳父、岳母都到車站送行。在站台上,她轉著淚說她害怕,總夢見唐山地震。齊參謀是地震孤兒,一家六品人,父母弟弟和兩個妹妹那次全沒了,就剩他一個。臨開車,老丈母娘說,唉,我們娘倆一個命,老頭子就是我們結婚第三天上的朝鮮戰場。工兵連指導員張建國晚上八點鐘趕回河南老家,騎自行車帶著未婚妻到縣政府敲開秘書的門辦了手續,晚九點入新房,第二天早晨七點登上返回部隊的車,結束了為期十小小時的蜜月。

  八百個蜜月加起來,不滿三百個足月。

  參戰部隊有兩個突擊:突擊結婚的多,未婚妻突擊吹燈的多,集團軍有了八百新郎,同時也有了兩千多名「吹燈兵」。

  在戰區,到處都可以聽到這樣的故事,各級政工幹部似乎尤其注重這一點,對之都有精確的統計數字,然後再向你談幾個曲折的或者感人或者令人憤慨的事例。臨上前線突擊結婚,說明我們戰爭的的正義性質和群眾基礎,說明後方人民的理解的支持,說明八十年代戰士最可愛;而眾多的吹燈兵在前線出生入死忘我戰鬥,則說明當代軍人負重報國,說明新一代士兵的高尚情操,說明他們更可愛。

  19號陣地25個兵,平均年齡22歲,沒有一個結婚的,自稱「光棍陣地」。光棍陣地上原先還有五六個有對象的,一說打仗,尤其是一上陣地,就一個接一個的吹燈,最後只剩下了李廣才。光棍們都把他的她看成是全陣地的唯一希望,而李廣才自己,一方面很自豪,同時又多少覺得有點對不起大家。對象是他的中學同學,並且在第二汽車製造廠上班。部隊臨出發她要來看他,他沒讓她來。她來信說上前線才是真正的男子漢,我在後方支援你。上陣地後,李廣才給她寫信,沒說是在全團最前出最危險的陣地上,交防的友軍在這個陣地上堅守期間,平均一天傷亡一個,這些當然不能告訴她,不能讓她更提心吊膽;。但陣地情況李廣才寫信告訴了同學,也終於傳到了她的耳朵裡。李廣才從一上陣地就盼信,盼了兩個月,她的第一封信終於來了。信中說你們是了可愛人的,有更多的好姑娘在等著你,咱們分手了你別有包袱。這信不僅對李廣才,對全體光棍都如同一記悶棍。光棍陣地悲哀了:咱19號算是沒戲了。光棍陣地憤怒了:媽的回去哥們兒替你找她算帳。都吹了,光棍陣地這回是名副其實在鐵桿光棍了。沒有了後顧之憂,老越來吧,來了光棍們就猛干,總想過過癮。不過李廣才和她還通著信,她告訴他,她春節結婚了,是廠裡的,他於是向她祝賀。此舉雖然招來光棍們的一致譴責,李廣才卻說,我們畢竟愛過一場。

  最使前線官兵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吹燈。這些戰場上的男人們最恨的就是負心姑娘。即使敵人似乎也不曾使他們那麼痛苦,即使敵人似乎也不曾讓他們那麼憤怒。

  吹燈,指的是中止戀愛關係,而且通常是一方還熱著,那邊已經絕情了。只要有談戀愛地方,就會有吹燈現象。在參戰部隊,吹燈的更多更集中些而已。但吹燈一詞,無疑是個極有中國特色的字眼,它所包含的社會心理內容,它所體現的文化倫理背景,都是中國式的。

  吹燈本身有極大的不確定性。戀愛關係不像結婚那樣可以明確地以證為準,再者戀愛過程極易出現反覆,一句吹燈話一封吹燈信,也許是分離的起點,也許不過是個小小的波折或大大的玩笑。多少多少個吹燈兵這種統計數字肯定會有許多折扣在,當然也有確定了的,比如欠燈信同時就告訴過去式的對象,我已經於或者即將於某月某日與我的丈夫結婚,不有的參戰前請假回家結婚結果她已經成了他人之妻。如此悲壯的軍人我們遇見的不止一位,這都是吹燈兵無疑。除非我們的戰士有百折不回令人敬佩的騎士之風,再把她從情敵手中奪回來,像他們在戰場上那樣一往無前,有我無敵。可惜中國人不興這個。中國男人沒那樣的精神。我們就會罵娘罵女人。

  吹燈兵中,感情越深的越痛苦,同時也就越是理解諒解對方,恨勁也越小。倒是同一戰壕戰友們,為他忿忿不平,對她猛罵一個點兒,什麼激烈難聽的話都說。那些負心姑娘們,成了戰場上男子漢們最大的發匯對象。上戰場所遇到的一切困難艱苦危險不幸等等,都向著她們盡情地猛烈發洩,也許從中能獲得一種心理平衡吧。我們總是向弱者發洩和施威。我們常常詛咒不該詛咒的,而對該詛咒的卻緘口不言。新婚別者,不見「沉痛迫中腸」,吹了燈卻如此怒髮衝冠。而這吹燈怨之中,總讓人感覺到一些男尊女卑,從一而終之類的小生產的歷史要求。我們向來以為離婚包括吹燈——被甩了、被蹬了——是一種人生的失敗,一種人格的降價,一種行狀的污點,總之是一種極其丟臉的事情。臨此窘境,我們又總是求助於開設道德法庭進行缺席審判。

  既然離婚率適當上升是現化社會的一種普遍現象,那麼吹燈增多便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尤其女性主動提出者為多,這似應是一種進步。相對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相對於父母之命媒妁之方,這都是進步。生活就是選擇。婦人同樣有選擇的權利。軍人之上戰場是沒有選擇餘地的,難道因此就有權利連帶剝奪姑娘們對未來生活的選擇麼?我們在前方打仗不就是為了後方更幸福麼?這裡有一封吹燈信——

  強弟,請原諒,我們分手吧!現實無法使我們結合在一起,我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我是可悲的,又是可憐的。我以為這樣的選擇在將來對你是很幸運的。雖然我們現在都很痛苦,但這對你是一處解脫。

  原諒我吧!原諒你這個瘋子姐姐。生活為什麼如此捉弄人啊!這裡我給你買了一套《水滸全傳》,但願此書能給你解悶,在此,我求你不要談到付錢一中。你就當作姐姐的一點心意收下吧!!!

  最後,祝你在戰爭中走向新的彼岸。

  無論寫信人出於什麼心理和動機,至少這種方式還是較為文明的。

  進步與退步相隨相伴。在眾多的吹燈之中,確有不少是非感情因素在起作用。雖然完全由情感支配的愛情不會有,但愛情畢竟不同於交易。商品化再徹底,人類也不可能進化到或說墮落到那一步。某偵察連戰士劉正貴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犧牲,第二天寄來了一封信,別人拆來一看是封吹燈信。副指導員送骨灰到烈士家鄉,吹燈姑娘聞訊趕來,哭得那傷心,最後提出作為烈士遺屬她應該得一筆撫恤金。副指導員當場公佈吹燈信將其羞跑。好在這樣的人還不很多。有同志揣摩此種心理寫了這樣幾句。並把它登在戰區報約上——

  如果你當了英雄,我就是英雄的愛妻;

  如果你犧牲,我就是烈士的未婚妻;

  如果你負傷,我就是殘疾人的朋友。

  這也不失為一種概括。兵們尤其是吹燈兵看了很解氣。解氣也只是一劑精神勝利法。真正感情深的棒打不散,本來就經不起考驗的吹了燈或許是塞翁失馬,多一次選擇機會也未必不好。

  53.戰地流行的歌

  那拉的中秋之夜,沒有月,揚虎城還沒有爬到洞口,就失望了。外面黑黑的,天上不但沒有月亮,還灑下一天的淚雨來。傍晚,他和文書趙志剛給前邊的特供陣地送了一趟節目物資,回來又像地老鼠一樣鑽進這無名洞,用定向地雷和手榴彈封閉洞口。想起是中秋節,大家都沒心思打撲克,吹牛也吹不熱乎,又都睡不著覺。楊虎城又想起那個風雪夜的小站,想起老媽媽追著火車跑的身影。他爬向洞口,這十幾米這次卻顯得這麼長。總是不到頭。月亮出來了,他想媽媽在家看著月亮,月亮在這兒照著我,他一邊爬一邊想。但他失望了,他先聽到雨聲,他又看見黑暗。楊虎城在離洞口若懸河兩米處停了下來,再往前就是封閉區域了。他看著那一小塊沒有月的外邊, 沒有月畢竟也是中秋節。那天半夜差不多這個時候,12月6日夜11點40分,兵車到了他家的那一站,那個叫孟□的小站,他聽見了媽媽的喊聲,還有姐姐們的喊聲,他不顧一切地跳下車去。他撲向媽媽,三個姐姐都哭了,見他剃光的頭,他對象也哭了,哥和弟弟扶著60歲的母親。一家人在車站上等他已經等了三天兩夜半。他心裡亂的要命,他們說的什麼他都沒聽見,自己說的什麼他也不記得。只覺得停車40分種就那麼一小會兒。他被叫上了車。鐵罐頭車把媽媽他們送遠了。媽媽抓著他的手,跟著車跑,哥哥扶著拉著媽媽。他真想跳下車,真想哭。他後悔他沒跳下車,後悔車出了站他才哭出來。

  貓耳洞外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楊虎城的臉上卻濕了。兩點多鐘,想是雲裡推出那輪中秋的月,他看見對面他們那邊的陣地上滿坡碎銀似的月光。媽媽一定在家看著這月亮,他想,月亮在這兒卻照不見貓耳洞裡的他。

  戰士陸平安在貓耳洞裡收到一封信,是哥哥寫來的,不知道父親和母親現在怎麼樣了,他趕快撕開信。兩個月前他曾收到電報,說父母雙雙住院,速回家看望,可即將上陣地的他,哪裡能走得開。陸平安接連寫信問候安慰詢問,可是家裡一直沒回信。信終於來了——

  弟弟:

  原諒哥哥的可能,你罵我吧,咱媽和咱爸,在兩個月前的半個月之內雙雙亡故......爸爸臨終前一再囑咐,你剛去打仗,過兩三個月再告訴你家裡的事,打仗事大,別讓你分心......

  陸平安呆了,那張紙飄然落地,好半天他才哭起來。同哨位的戰友揀起來一看,三個人抱頭哭成一團。他們幫小陸找出急救紗布,抹上哨煙凝成的黑灰,點上兩支蠟燭,三個戴黑紗的士兵一起跪向北方,一起磕了三個頭。陸平安說:「爸爸、媽媽,孩兒不孝,等打完仗,再去給二位老人家上墳......」

  戰地的軍人們,起得最多的是母親和妻子。戰地的歌曲,非此也不能流行起來。

  七九年對越作戰打響之後,一曲《再見吧,媽媽》唱遍了全國。老山作戰以後,先是升起了《十五的月亮》,繼而揚蕩起《血染的風采》,87——88年度,戰區最為流行一首男女聲二重唱《兩地書,母子情》。

  《再見吧,媽媽》:戰士——母親

  《十五的月亮》:軍人——妻子

  《血染的風采》:軍人——戀人

  《兩地書,母子情》:戰士——母親

  前線軍人大都喜歡這幾首歌,否則它們不會流行。這四首歌,也都曾經引起過爭論,見仁見智,宜唱不宜唱,但爭論歸爭論,軍人照唱不誤,前線的這人尤其需要寄托和抒發自己的情感。

  團政委吳延明說,有的指導員跟我說咱們不能讓部隊唱《血染的風采》,太悲了,渙散軍心,有的還說有反戰情緒。臨出發前好些家屬也跟我說,這個歌不吉利,太喪氣,這還沒走呢就說不回來、不起來的了。他們不懂噢,這就是政治工作。還有讓歌給唱垮的部隊嗎?沒聽人說嗎,在福建前沿,前幾年咱們不讓唱鄧麗君的時候,他們的大嗽叭成天對著你放。後來呀,咱們大陸的流行歌曲比鄧麗君還鄧麗君了,你猜怎著,輪到他們不敢聽咱們的了。「國軍」倒害怕「共軍」給「腐蝕」了。再說,總得讓人有個發洩渠道吧,你越堵,越是給自己找麻煩添亂,越禁止越壞事。我就是要讓大家唱《血染的風采》,出發前唱,路上唱,開會唱,開飯唱,天天唱,反覆唱,唱得多了,就不在乎了,就不覺得悲了,士氣就起來了,我的思想工作也就好做了。

  開進途中,天津新兵小韓說,前天在火車上,我無意中唱起《夢中的媽媽》,我就流淚了。出發以前,我寫信跟媽說,我們打的是防禦戰,領導上說危險不大,讓家裡放心。我媽媽回信,說了好些鼓勵的話,讓我聽領導的,向老兵學習,讓我別想家,好好照顧自己。我本來想把媽媽的信帶著,可是領導說不能帶沒用的東西上前線,我就把媽媽的信放在營房了。離前線越近,我心裡頭越不平靜。那天,我唱《夢中的媽媽》,唱了兩遍,不知道眼淚怎麼就流出來了。我真是無意唱的。我長到十八歲,頭一次離開家,頭一次離開媽媽,我又一想,我入伍已經一個月零三天了,我已經是一名解放軍戰士了,不能哭泣,打仗保衛四化不應該想家,我就把這個缺點改正了。我就不唱《夢中的媽媽》,我使勁多唱讓青年人歡樂的歌曲,和老兵學習打撲克,經過政治教育,我不想家了。媽媽的那封信,我也放在營留守的包袱裡了。你看我是真的不想家了吧?

  八七年十月,在八里河東山主峰,總政歌劇團慰問演出。下著雨,觀眾沒有一走的,他們中間好多人,是各個陣地派來的代表,提著錄音機來看,回去給堅守陣地戰友們放,演員們也在雨中演出。著名女歌唱家張越男登台了,她說:「我是一個入伍43年的老兵,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我為戰士們唱,那時候我還小;在抗美援朝和抗美援越的前線我為戰士們唱,那時候我還年輕,現在,我已經老了,但你們正年輕。今天,我代表後方的母親,為大家演唱一首《兩地書,母子情》——

  「孩子啊孩子,春天我想你......」

  「孩子啊孩子,夏天我想你......」

  「孩子啊孩子,秋天我想你......」

  「孩子啊孩子,冬天我想你......」

  深情的歌聲在主峰的雨中迴盪,在人們的心中轟鳴,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雨水,滴著淚水。 這場雨中演出持續了一個半小時, 最後一個節目是,政委指揮大合唱《血染的風采》。

  八八年二月份,新華社一記者寫了篇內參《不要給戰士送「催淚彈」》。

  記者說,這首《兩地書,母子情》,「目前正風靡老山,成為前線最流行的歌曲之一。不論在舞台前,陣地上,還是在貓耳洞裡,戰士們每當聽著這支歌,就深切地凝思、靜靜地流淚。」「從邊防部隊對越自衛還擊戰以來,前線流行著許多歌曲」,「召喚著年輕的戰士們奔赴戰場,英勇殺敵,勇往直前。」「然而,1985年後,前線流行歌曲出現了一些新格調。有的歌,戰士們邊唱邊流淚,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味道。有的歌使戰士思親念家之情油然而生。」「近幾年,有一種傾向,似乎把戰場上的歌寫得越淒婉、越悲壯就越感動人。格調低,、旋律悲,起不到振奮士氣,戰勝困難,壓倒敵人的作用」,「八十年代的軍人,有理想、愛學習、懂生活,他們需要的是富有時代氣息、體現青年特點、蓬勃向上、生動活潑、優美動聽的歌,而不是需要催人掉眼淚的歌。再說,中越邊境戰爭,我們是正義的,而且始終佔著主導地位。在敵人面前,為什麼要表現得淒淒慘慘、悲悲切切呢!」

  54.她們在第二戰場

  丁卯中秋,一封信從四川富順寄到了松毛嶺前沿,人們一看,是四個月前在這裡犧牲的八連指導員朱厚良烈士的妻子胡正英寫來的。信中附有一首詩,她請求將這首詩在厚良的犧牲地讀一下:

  今天, 你再也不能夠/象每次探親時那樣/沉浸在家庭的溫馨/沉浸在那本該屬於你的/——我的微笑,女兒的嘻戲之中/祖國母親的一聲呼喚/你便去了 你用你堅實的腳步/你是揣著故鄉親人的重托/踏著那瀰漫著哨煙的焦土/你用你青春的鮮活的血流/灌注著祖國的邊陲/灌注了南疆的杜鵑/灌注共和國旗幟的火紅/你去了是軍人的妻子那能沒想過/在這感情的天平上/我們選擇了祖國/為了和平的太陽不落 你用你最後的吶鹼/振動了千萬個戰友的心/這聲音, 也將永遠銘刻在我的心頭/我的愛人啊,我最親愛的人!

  今天, 中秋佳節/我把你呼喚,輕輕呼喚/呼喚著我們執著的愛/天上那一輪圓月啊......

  妻的呼喚,他已聽不到了,就像上次,他的聲音,她沒有及時聽到一樣。丁卯春節,朱厚良從陣地給地寄了一盤磁帶。但家裡沒錢買錄音機,她也曾向人借,人家推說機子出了毛病,她跑回家就哭了。直到噩耗傳來,直到記者到她家採訪,她才從記者的錄音機裡聽到了丈夫半年前的聲音——

  親愛的妻,為夫是一個不稱職的丈夫,不曾給你多少溫暖、幸福,更別說什麼歡樂。我感到,我給你帶來了負擔:老人的照料、家庭的重負、孩子的哺育,還有難耐的相思、掛念和擔憂。這些,我只能自責和自愧。但你卻從沒嫌棄過我,而給我無私的奉獻,積極的鼓勵。

  她天天盼他的信。她天天從報紙上看前線的消息。那天她又去收發室找報紙,找到的卻是失望,人們把當天的人民日報藏起來了,因為那上面有他犧牲的消息。當領導準備把那消息跟她談時,她正背著挎著包要去上夜校。單位接到縣民政局的通知,正商議怎樣告訴胡正英,她從一樓到二樓借毛筆來了,人們問她幹嗎,她笑著說練毛筆字,其實大家都知道,她又要給厚良寄包裹了。幾天之後,她悲痛著還是把那個包裹寄出了。不過,這一次信封上和包裹上寫的已不是「朱厚良收」。她在信中說,厚良生前在給我的信中交待了兩件事,一件是讓我買些防中暑的藥品寄去,他說戰士們在貓耳洞裡太熱了。怪我沒抓緊,現在遵照他的囑咐,給你們寄去。第二件事,他說他太忙了,讓我幫他做些工作,給你們在後方的親人經常寫些信,給他們一些安慰也好。請你們把家庭地址都告訴我吧,我要遵照他的遺囑給你們的親人寫信......

  戰友們深深懷念他們的指導員,也深深感銘這位好嫂子好大姐,從前線寄去了無數安慰的信件,集團軍政治部主任朱增朱揮筆寫下了《為了和平的太陽不落》的長文。

  元旦前夕,老山又收到胡正英的一封長信:

  親人們:在我愛人朱厚良犧牲以後的這些日子裡,你們無時無刻不在關心鼓勵著我和我的全家。是你們那種無麼奉獻、不計較個人得失的高貴品質,鼓舞和溫暖了這顆因失去親人痛苦絕望的心。要堅強地活下去!......我是一個極平凡很普通的軍人妻子。我愛我的丈夫。我應作為丈夫帶來上的鋪路石,尤其他上了前線以後,為了讓他更安心工作,還好兵,多打勝仗,我盡力不把家中的困難或者因思念擔憂過度的怨言向他吐露,別讓他為了我們這個小家分心,影響戰鬥。但是,我也是一個感情的奴隸。日日夜夜地盼望著他平安無事,早日凱旋。我和女兒在家裡天天掰著手指頭計算著他歸來的日子,讓我們歌功頌德享家庭的溫馨快樂!

  可是, 今年5月31日於天,可恨的越寇,可惡的炮彈卻撕碎了我的夢幻,奪走了我的厚良。我哭泣、呼喚!「厚良!你走得竟是那樣的匆忙,你哪怕是再多活十年也啊?」我們那年邁的雙老是多麼盼望你回家來,安度他們的晚年;我們幼小的女兒是多麼需要你的培養教育;我又是多麼盼你回來,讓我們好好地團圓。可你卻永遠地去了......

  面對我們那天真可愛而又永遠失去父愛的小女兒,我忍不信滿面的熱淚,特別是當房子看到電視裡有穿軍裝的解放軍叔叔時,她就要反覆地問:她的爸爸是不是那樣神氣;每當幼兒園阿婕發給她糖果時,孩子也是要叫給她爸爸留點,等爸爸過年回家時吃;當孩子與小朋友一塊玩耍各自談論自己的爸爸時,我那倔強而又不曉事的孩子呀!也總是對小朋友們說,她爸爸還在前線打壞蛋,打完敵人就要給她買新衣回來,還會給她講許多許多的老山前線的故事......孩子呀!你爸爸可已經永遠不能回來了。我的心真碎了,住進了醫院,體重下降了三十幾斤。

  然而,為了和平,為了正義,為了祖國的安寧幸福,不知又有多少軍人的妻子用柔弱的肩膀,用堅毅和頑強,獨自承受著家庭的重負。那耕耘農田、照顧婆母兒女的汗水,那在夜半更深遙遙思念的淚水,無不包含著她們對丈夫——軍人純潔真誠的愛情。戰爭豈止是對軍人的考驗,我們同樣經受著考驗。

  親人們:請你們放心!現在我的身體好多了,每天堅持上好班,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盡力照顧好老人和孩子。當然在念後漫長的人生路上,也許我還會遇到坎坷,但無論如何我也要把厚良的親骨肉,我們的小女兒撫養成人,讓九泉之下的厚良安息......

  死者,已經去了,留給活著的只有無盡的思念和悲傷。朱厚良犧牲後,胡正英天天為他守靈——屋裡正中懸掛著著黑紗白花環抱的烈士遺像,下面的案子上放著烈士的遺物:日記本、小提琴、軍功章、函授教材......每天每天,她都把遺物擦了又擦。吃飯時,她在遺像下面放一隻碗,一雙筷,一盒煙,輕輕地說:「厚良,快吃飯吧。我們都等你了。你的胃不好,不能吃涼的。」每逢節日,她就讓三歲的女兒衡衡給爸爸下跪,請他下來團聚......

  這就是她們的戰爭。這就是戰爭之於她們。

  她們削瘦的肩上的重荷太重了。社會上,生活中,心理上,感情中的重荷於她們是太重了。

  做女人難。

  在中國做女人更難。

  中國軍人的妻子尤其難。

  烈士的妻子更是難上加難。

  排長張金生的妻子是唐山一家工廠的工人,他們結婚七天,丈夫就上了前線。她不停地給他寫信,寄蘋果、月餅、麥乳精,還有錄著她的聲音的磁帶。然而她盼來的卻是睛天霹靂。部隊同志問她有什麼要求,她說:「我什麼要求也沒有,只有兩點遺憾,一是我應該早點和他結婚,讓他多享受一點人間的溫情;二是我沒能為他留下骨肉......」採訪的軍報記者深受感動,表示一定要寫她,讓世人讚美她。部隊領導卻對記者說:「求求你啦,別寫她了,還是讓她過一種平靜的生活吧。在珍寶島戰鬥中,有一們戰鬥英雄犧牲了,幾年後,他的遺孀想改嫁,可部隊領導反覆做她的工作,叫她一心一意撫養好孩子,珍惜英雄妻子的稱號。直到現在,她的女兒都上了大學,並且有了男朋友,而她還是孤身一人。」

  解放軍報曾刊登署名為胡世祿的讀者來信。信中說:

  10月中旬,我採訪了一等功臣張新奎烈士的妻子郭喜梅,一見面不禁使我吃驚:她比幾個月前消瘦多了,看上去老了許多。我問她怎麼瘦得這樣厲害,她眼眶濕了,聲音低微地說:愛人犧牲後,我很悲痛,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心裡像有針在扎,體重由101斤下降到79斤。領導和同志們很關心我,我很感激......

  郭喜梅是陝西省眉縣人, 共產黨員,去年7月隨軍,在部隊家屬工廠當工人。她愛人張新奎申請去前線某部二連擔任指導員。她積極支持丈夫上前線,擔起撫養孩子照顧老人的家務, 工作幹得也很出色。今年3月,張新奎在戰鬥中為營救戰友光榮犧牲。

  張新奎犧牲後,留下了一個四歲半的孩子、因腦血栓引起下肢癱瘓的父親、年邁的母親和在前線腿部致殘的弟弟。一些好心人見此景況,對郭喜梅說,這樣一個家庭,你一個體弱多病的婦女怎麼撐得起來,不如趁早改嫁,或是招個上門女婿。郭喜梅說, 我要將孩子撫養成人,為新奎的父母養老送終。8月份,團裡幾位領導和家屬來看望郭喜梅時,也談到了這個問題。郭喜梅說,我今年只有29歲,不考慮這個問題也不現實,只是時間早晚問題。這話一傳開,營內外議論紛紛。有的人在背後罵她:「丈夫屍骨未寒就想改嫁,太絕情了。算什麼婦女標兵,算什麼黨員!」有人當面嘲諷她:「先進當上了,榮譽到手了,當寡婦就不好受了是吧?」也有人以現身說法勸她:「我十八歲就守寡,幾十年都過來了,你都快三十的人了,還改什麼嫁,不如把孩子拉扯大,落個好名聲。」婆婆聽說了這件事,提出把孫子的戶口遷走,還要郭喜梅表態,要改嫁也得守孝三年。甚至有些部隊領導也在考慮,要是孩子喜梅改嫁,婦女標兵還讓不讓她當,評功評獎還評不評她。

  郭喜梅含淚對筆者說:我有許多難處。我連小學都沒讀完,孩子整天要我給他講故事,我實在無法滿足他。有天晚上,電燈開關壞了,半夜裡我不想麻煩別人,自己去修,一下子讓電擊倒在地。生活中比這更麻煩更難的事多了,我想再嫁,是想把我們的孩子撫養成人,讓老人也過得舒服些,也好減少一點組織和同志們的麻煩,並不是為圖清閒,民開新奎的父母不管......

  戰爭是男人的事業。硝煙是男性的激素。

  但戰爭卻終終與女人的天性相悖。戰爭所給予女人的,恰恰都是她們最不需要的。儘管最不需要,她們依然是默默地忍受。

  我們的偉大的母親和妻子。

  我們的內向的中國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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