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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站長與布車
    天氣漸漸冷了,晚秋的豆稞已經收割了,光禿的地上殘留下的焦枯的豆葉,在秋風裡飄
零。經過一場嚴霜,焦黃的豆葉又變黑了,埋進了地溝裡。不久,就下了初冬的小雪。站在
微山島,從冷清的湖水上邊向岸邊望去,又看到灰色的村影之間,火車在吐著白煙,像豆蟲
一樣在湖邊的鐵道上爬行了。
    今年湖邊的冬季,和往年不同了。經過打岡村,消滅臨城特務隊;苗莊打特務,松尾幾
乎被活捉。敵人掃蕩,老洪在河邊的一場激烈的阻擊戰,把一路鬼子打得希里嘩啦,鬼子指
揮官也送了命。這一系列的戰鬥勝利,都震撼了敵偽,而鼓舞著湖邊人民的抗日情緒。一些
偽職人員,都偷偷的投靠鐵道游擊隊了。連過去對敵人最忠實,一貫反對鐵道游擊隊的沙溝
鄉一些偽職人員,也不得不悄悄地給鐵道游擊隊送情報了。
    鐵道游擊隊雖然沒有青紗帳作掩護,可是他們卻活躍在人民的海洋裡,不論白天或夜
間,他們都可以在湖邊鐵道兩側的村莊走來走去。每逢湖邊響起了槍聲,村民們都在期望著
鐵道游擊隊勝利。有些老大娘在燒香,要神明保佑鐵道游擊隊。經過幾次搞火車,被鬼子摧
殘的苗莊村民,都得到了救濟。李政委又去給他們開了幾次會,他們的抗日熱情又高漲起
來,和鐵道游擊隊的關係更密切了。
    這天夜裡,馮老頭冒著小雪,坐船划進湖裡;他是鐵道游擊隊和山裡司令部聯絡的秘密
交通員。有什麼緊急任務,這白鬚老人總是風雨無阻的來回奔波著。隊員們都稱他是微山湖
的「飛行太保」。只要一見他來,就知道山裡有公文來了。馮老頭見了老洪和李正,遞給他
們一封急信,李正看了,便對老洪說:
    「張司令已到臨棗支線的北山邊。要我們馬上趕去,有緊急任務要商量。」
    李正和老洪叫王強在島上照顧部隊,就連夜和馮老頭坐船出湖,插向道東,過臨棗支
線,到北山邊約定的山村裡去了。馮老頭還是那樣矯健的走著,他作為嚮導走在前頭。在一
個小山莊裡,他們會到了自己的部隊,使老洪和李正驚奇的是:已經下雪了,部隊還沒穿上
棉衣,都穿著洗得變白了的夏季服裝。有好些戰士的衣肩和褲膝蓋,都磨出窟窿,綴上了補
釘。
    張司令還沒有睡覺,他圍著一堆火在沉思著,顯然他在為部隊面臨的困難而焦慮。看到
老洪和李正進來了,他抬起了頭,臉上露出微笑,站起來和老洪、李正握手。
    老洪在和自己的首長握手的一刻,感到了無限的溫暖!他們離開領導,單獨的在鐵道沿
線的敵區跟鬼子翻觔斗,千辛萬苦,在這親熱的握手中,感到無限欣慰。平時他們在最艱苦
的鬥爭中,是多麼希望能見到想念著的首長啊!老洪看到張司令也還穿著單衣,他魁梧的身
軀,彷彿瘦小了些。他和李正身上都穿著棉衣,覺得很不是味。他想到最近搞火車,曾弄下
了鬼子幾身皮大衣,可惜這次沒帶來。他和李正交談了幾句,準備回去後,托馮老頭帶給張
司令和王政委。當他倆商量的時候,張司令的洪亮的嗓音在說話了。要和他們談的也正是棉
衣問題,張司令說:
    「今年鬼子對山區的秋季掃蕩很殘酷。他們不甘心滅亡,想在臨死前掙扎一下,所以把
山區搞的苦一些。我們的後勤被服廠又遭到破壞,將要製成的棉衣,都被鬼子燒了。這就是
你們進莊看到戰士們都還穿著單衣的原因。山區人民在這次掃蕩中受的損失也很大,再次供
給部隊棉衣是困難的。在這種情況下,司令部想到你們,所以把你倆找來。希望你們克服一
切困難,來完成今冬上萬部隊的棉衣任務。」
    老洪和李正在張司令交代任務的洪亮的語音裡,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倆感到這任務是重
要而光榮的,因為它關係著魯南山區抗日部隊的過冬問題。但是這任務也是艱巨的,因為他
們以往搞火車,完成戰鬥任務,都是事先有計劃、有步驟進行的。而搞物資則多是碰機會,
遇到什麼搞什麼。上次搞藥車,是根據檢車段一個工人的報告:「有藥車,你們搞不搞?」
因此才搞了一車西藥,現在指定了所要的物資,而且要在一定時間內完成,卻不一定有把握
的。
    張司令看到他倆有一霎沉默,就笑著問:「怎麼,還有困難麼?」
    雖然老洪對領導上所交下來的任務,心裡還沒有個數。可是由於任務的重要,困難又算
得什麼?難道能夠瞪眼看著自己的部隊穿著單衣過冬麼?決不能!他就和李正齊聲說:「沒
有!有困難我們也設法克服,一定完成上級所交的任務。」
    「好!祝你們成功。」
    由於有緊急事情,張司令要在天亮前趕回山裡,所以就和老洪、李正握手告別了。
    最近,李正帶著林忠的一個短槍分隊,秘密的活動於沙溝站附近。
    這沙溝有一個偽鄉公所,就在沙溝街。他們依仗著靠近敵人交通線,並在鬼子的據點
裡,認為鐵道游擊隊奈何他們不得,所以鄉長李老七,常帶著鄉丁,隨鬼子出發。鐵道兩側
的村莊都打開了局面,秘密的和鐵道游擊隊有著聯繫。可是獨有沙溝鄉還和鐵道游擊隊作
對。只要鐵道游擊隊到沙溝附近活動,他們就報告鬼子,或鳴槍抵抗。李正曾寫了幾封信,
去爭取李老七,但總沒效果,李正就對這沙溝鄉公所展開攻勢了。最後一封信上說:
    「如果你不和鐵道游擊隊聯繫,你的鄉長就幹不成。」不久,鐵道游擊隊各分隊在沙溝
鄉鐵道兩側活動起來了,今天扒鐵道,鬼子的火車出了軌。明天晚上,沙溝附近的電線桿被
破了一里多路長。後天更大的事件發生了。沙溝站的兩個鬼子特務,突然被打死,屍首丟在
鄉公所不遠的地方。這一系列的「匪情」,激怒了鬼子,常常出發到沙溝鄉,但是總是撲
空。沙溝站鬼子特務隊長黑木,在嚎叫著,怎麼「匪情」總在沙溝鄉出現呢?據他估計和偵
察報告,沙溝鄉公所一定通飛虎隊。不久就把李老七抓去了。鬼子給他一頓苦刑拷打,灌了
一陣辣椒水才放出來。可是「匪情」還是不斷發生。沒幾天,李老七又被黑木抓去。到第三
次被捕放出後,李老七被鬼子折磨的已經不像人樣了。黑木對他說:
    「下次再在你鄉發生情況,就槍斃了你!」
    李老七過去死心塌地當漢奸,現在,已完全失掉鬼子的信任。再這樣下去,不但鄉長干
不成,腦袋也要搬家了。他托了好多人,秘密的到鐵道游擊隊去找李正,替他說情。一天夜
裡,李正把他找來,一見面李正就嚴肅地對他說:
    「怎麼樣?你也嘗到鬼子對待中國人的滋味了!」說到這裡,李正細長的眼睛嚴肅地正
視著李老七,提高了嗓音,用激憤的語調說下去:
    「本來,我們要把你作為漢奸殺掉的;哪怕你在鬼子據點裡藏得再嚴密,我們也能把你
掏出來打死。臨城站的岡村特務隊長比你厲害得多,可是也沒逃出我們的手掌。我們所以對
你這樣客氣,主要是想拯救你!」
    李老七哭喪著臉說:「我過去是瞎了眼了呀!你們要我好,我不識抬舉,留下我這條命
吧,我現在從迷暈裡醒過來了。你們以後叫我怎樣,我就怎樣啊!」
    「好!」李正說,「我們記下你這筆帳,過去的事情暫且不提,就看以後的行動吧。如
果我們再發現你破壞抗日,我們就對你不客氣。」
    「我一定要改過啊!我還能往死路上走麼?我再不敢了呀!」
    「那麼,你回去還是當你的偽鄉長!可是要按時給我們送情報,鬼子出發要報告,特務
到你鄉活動也要報告,我們的隊員到你處去,要妥為保護。這些如果都能作到,以後我們就
暫不在你鄉戰鬥。有戰鬥任務,到別處打。可是如果我們發現你破壞了我們的工作,我們不
但在你鄉展開激烈的戰鬥,而且首先要打碎你的腦袋。聽清楚了麼?」
    「聽清楚了!一切都能辦到。」
    經過這樣一搞,鐵道游擊隊兩三個月來,不斷的從偽沙溝鄉公所得到鬼子的情報,有的
隊員不但可以在沙溝鄉活動了,而且還能直接到鄉公所去找李老七。同時沙溝鄉在這一個時
期,也確實沒有發生什麼情況,到處都很平靜。黑木對李老七的態度也變了。拍著他的肩膀
說:
    「你的鄉長大大的好!」
    就這樣,鬼子稱沙溝為模範鄉。現在李正帶了一個分隊,為了解決山裡部隊的寒衣問
題,就插進這沙溝鄉,並秘密的派林忠到站上進行偵察。因為臨城站經過幾次的戰鬥,松尾
很警覺,不好下手。這邊還是個空隙,所以李正就秘密的潛伏到沙溝站附近了。
    林忠化裝到鄉公所瞭解一下站上工人的情況,有幾個工人他過去是熟識的,他便找到了
他們,經過幾天的偵察,他瞭解到列車上也常掛有布車,不過都掛在票車上。由於棗莊打票
車,鬼子在票車上的警戒是加嚴了。每個車門都有崗,端著槍監視著旅客。用臨城搞藥車的
方式也不行了。因為臨城出事以後,一般貨車都不往站上甩,就是甩下了,都換上鬼子警
戒;同時,沙溝站四下的戒備也很嚴,不容易搞。從半道扒車吧,一扒上去,准和鬼子展開
戰鬥。既然戰鬥起來,布匹就不好搞。還有個最大的困難是不能事先偵察出,什麼時候掛布
車。要弄清這個情況,只有找站長。
    沙溝站正站長是鬼子,另有一個副站長是中國人,姓張,名蘭,過去在鐵路多年。林忠
和他自小就認識,他就溜到張站長家裡了。
    張蘭是個矮小瘦弱的人,枯黃的臉,像有癆病一樣咳嗽著。這使林忠有點奇怪,在他的
記憶中,張站長過去是個很活潑的人。他娶了個漂亮的妻子,過著中等職員的、還算舒服的
生活。平日在站上作事,嘴裡銜著煙卷,還會哼兩句京戲。可是現在一見面,對方竟瘦弱成
這個樣子,簡直有些不認識了。
    林忠坐在張站長的家裡,望著對方枯瘦的臉頰,破舊的制服,已擋不住寒冷的氣候,使
張站長總像夾著肩膀。張太太的臉過去是圓圓的,現在也成了尖下頦了。她的眼睛紅腫著,
顯然是夜裡曾痛哭過。小孩子四五歲了,也皺著眉頭,活像個小老頭。林忠感到這家庭裡是
那麼冰冷,沒有一絲溫暖的氣息。想不到幾年不見面,張站長竟這麼寒傖了。
    「走,還是到外邊去走走吧!家裡真悶人。」
    他們到了一個小酒館裡,林忠叫了幾個菜,兩人就喝起來。張站長望著街上來往的偽軍
和鬼子,擔心的問林忠:「你有良民證麼?現在什麼地方作事?」
    林忠說:「有!我現在兗州和朋友開炭廠,鐵路上的事我早不幹了!你現在怎麼樣?過
得很好吧?」
    張蘭悶悶的喝了一杯,歎口氣說:「別提了!總算還活著,不過活得沒大意思罷了。」
接著他的唉歎聲就被乾澀的咳嗽聲所淹沒了。
    林忠知道他過去是個很樂觀的人,現在竟這樣厭世,甚至有點活得不帶勁了。林忠覺得
張站長一定有沉重的苦痛壓在心頭,他便問:
    「怎麼樣,生活過得不太好麼?」
    「不!生活苦些算不得什麼。可是,」說到這裡,張站長的眼睛紅了,他顫抖著嘴唇,
激動得端在手裡的酒杯裡的酒都灑了,說:「這氣可受不了啊!」
    「是的!在鬼子底下作事,還有不受氣的麼?」林忠像頗為諒解似的說,「可是,你為
什麼不幹點別的,還在這思受這個熊氣幹啥!」
    「我能幹什麼呢?你知道我自小在鐵路上,不干鐵路幹啥?現在你不幹也不行呀!請長
假鬼子是不准的。話又說回來,不幹了,家裡幾口人又吃什麼呢?唉!為了幾口人吃飯,我
在這裡忍氣吞聲的幹,要是沒有家我早也遠走高飛了。唉!家!家!」
    張站長說到家,像什麼東西刺了他的心似的,他兩手抱著頭,像犯了熱病。林忠看到這
個鬼子鐵路上的職員,顯得那麼脆弱和可憐;他過去曾經靠著每月幾十元的薪俸,過著較優
裕的生活,養成細皮嫩肉,穿著呢質制服,是安於個人生活的樂天派。正由於他疏忽了甚至
不敢正視生活鬥爭,所以一旦大的事變到來,他在暴風雨裡,就經不起風吹雨打,一站不住
腳,就跌倒泥坑裡,爬不起來,過去的神氣現在完全變成了愁眉苦臉的可憐相。林忠看到對
方這副神情,心想一個神氣活現的人,現在竟被折磨成這個樣子。他這次訪問,本來是帶著
任務的,想從這張站長身上得到些幫助的,想不到在未得到對方的幫助以前,需要好好的先
來安慰他一番了。「我看你心裡很痛苦,怎麼回事呀!咱們是老朋友了,有啥困難告訴兄弟
一聲,我一定幫助。錢上有難處?」
    林忠看到張站長薄薄的破舊制服,就去掏腰包,把一疊票子放在桌上。張站長抬起了
頭,眼裡充滿著感激的神情,卻說:
    「錢上是有困難,可是這卻不是主要的。我的痛苦在心裡……」說到這裡,張站長的眼
圈紅了。
    「怎麼?有人欺侮咱弟兄們麼!是誰?告訴我,咱就跟他幹。我雖不在沙溝,可是這裡
也有些朋友能夠幫忙!」
    林忠的語氣裡充滿著正直和義氣。他用激動的眼睛望著張站長,可是張蘭卻搖了搖頭,
低低的說:
    「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的苦處還讓它悶在肚裡受吧,這個忙沒人能幫的。唉……還是
不提這個吧!我要上班了,你要馬上回兗州麼?」
    林忠說:「不!我還要在這裡待兩天,因為有點事還沒辦好,說不定我還得麻煩你,到
站上運貨。」
    「好!這忙我是能幫的。」
    林忠付了酒賬,最後把那迭票子塞在張站長的手裡:「留著你零花吧!老朋友了,不客
氣!」
    張站長把票子留下,緊緊的握著林忠的手說:「我今天碰到你真高興,這是我到沙溝站
以來,第一次這麼高興。雖然,我還有好多話沒給你談,你不是一兩天不走麼?改日再
談!」說到這,他又一陣傷心,眼圈紅了,搖搖頭說:「唉,有啥說呢?叫我怎麼說呢?」
就在暮色中歎著氣走了。林忠看著他那瘦瘦的身影在車站的燈光下擺動。
    林忠和張蘭自小就認識,因為他倆的父親都是鐵路工人,曾經有幾年在一起作工,是朋
友,所以兩家的孩子常在一起。以後分開了,林忠就在鐵路上幹活。張蘭因為上了幾所學,
托人介紹到車站給站長當學徒;一邊學習站上的事務,一邊給站長作助手幫忙。由於業務熟
悉,遇機會站長向上邊說幾句好話,就到站上作了個小職員。他就這樣由司事慢慢的熬到副
站長,而林忠卻當了工人。雖然職員和工人之間界線很懸殊,可是由於自小在一起,所以兩
人見面,還像一般的朋友一樣,兄弟相稱。
    鬼子沿著鐵道線來了以後,張蘭暫時躲在車站附近。以後鬼子勒令過去的鐵路員工復
工,他被鬼子用刺刀趕到車站,從此以後,他就被迫著為鬼子作事。他以往的安逸生活從此
結束了。每天在鬼子正站長的斥責之下工作,四下是驚恐和擾亂,他經常懷著緊張的心情上
班下班。鬼子的殘暴終於波及到他的身上。一天晚上,他回家取大衣,聽到屋裡自己的女人
在嘶啞的哭叫。在哭叫聲裡,夾著鬼子的狂笑。屋裡鬧得桌倒凳翻,顯然自己的女人在和鬼
子掙扎。孩子哭得不像人聲。他的心緊跳著,血往頭上直衝,他握著拳頭推門進去,看見一
個喝醉酒的鬼子正抱著自己的女人,女人在拚命的掙脫著。鬼子聽到門響,一回頭,張蘭看
到這鬼子正是正站長。他猛撲上去,抓住正站長的肩膀,正站長這時才對他的女人鬆了手,
可是轉過身來拍拍兩個耳光打在他的臉上,鬼子還要去掏槍,被女人一把攔住。這時,鬼子
摸了一下女人的臉蛋,一陣狂笑,搖擺著出去了。
    從這以後,這家庭就失去了歡樂。鬼子正站長經常到他家裡坐,他又不敢驅逐,只有忍
氣吞聲。在氣不過的時候,他就偷偷的打自己的女人。可是能怪女人麼?女人在哭叫著,要
去尋死又捨不得孩子,大人孩子哭成一團。他幾次拿起菜刀要向鬼子劈去,可是都沒有下
手,他知道這樣下去,一家就都完了。帶著家眷逃出這火坑吧,可是往哪裡走呢?就這樣他
氣的得了一場重病,還得帶病上站值班。從此,他便偷偷的吐血,身體更瘦弱了。
    像這樣的沉重的隱痛,他怎能向林忠說呢!他只有積壓在心底。雖然他是隱藏了這些難
言的苦育,可是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情風快的都傳到站上人們的耳朵裡了。
    當第二天晚上,林忠見到張蘭時,他的臉色也變了。他從工人那裡知道張蘭的隱痛。一
見面,林忠就嚴正的對他說:「你是個人,就應該像人樣的去幹!」
    這聲調裡有著說不盡的關懷、埋怨、鼓舞和憤怒。林忠的眼睛正視著他童年的朋友,張
蘭沒敢看林忠的眼睛,只哭喪著臉低低的說:
    「我這個樣子已經成了個快入土的人了啊!還能幹個什麼啊!」
    林忠憤憤的說:「入土?忍氣吞聲的入土,對一個滿懷仇恨的人來說,是天大的恥辱和
罪惡,要消去仇恨只有鬥爭。我們不但不入土,而且要看著鬼子葬身在中國的土地上。」說
到這裡,林忠就關切的問:「說實話,你願意擺脫這苦痛麼?」「我是個人,怎麼不願擺脫
呢?可是又怎麼能跳出這火坑啊!你看我這個病樣子。」
    林忠說:「是的,你病得很嚴重,可是有辦法。走!我給你介紹一個醫生,他會治你的
病,並且可以消你的災難。」張蘭不由自主的隨著林忠出了沙溝站,在夜色裡向附近的一個
小莊走去。
    「到哪裡去啊?」張蘭擔心的問,「別碰到飛虎隊啊!」林忠聽到飛虎隊這句話,突然
站住了腳,笑著對張蘭說:「怎麼你也怕起飛虎隊了?」
    「聽說他們很厲害呢!」
    「厲害?他們打鬼子是厲害。你還覺得不該打鬼子麼?」「不!我是怕他們逮住偽人
員,當漢奸辦。其實我何嘗不恨鬼子呢!」
    「正因為飛虎隊恨鬼子,所以才打鬼子。有血性的中國人都應該恨鬼子、打鬼子。我們
的敵人就是鬼子。鬼子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你既然痛恨鬼子,那麼,還怕飛虎隊作什
麼呢?應該是鬼子所怕的,正是你所喜歡的才對。我覺得你碰到飛虎隊,倒不是災害而是你
的幸運。」
    張蘭跟著林忠在黑夜的小路上走著,他問林忠說:「聽說飛虎隊大多是棗莊人,你家在
棗莊,又常在棗莊站作事,你認識他們麼?」
    「認得幾個!」
    聽說林忠認識飛虎隊,使張蘭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驚訝!像膽小的兒童,怕鬼又愛聽別人
談鬼的故事一樣,一面感到害怕,同時又願意聽下去。他突然站住了腳步,在夜影裡,望著
林忠的眼睛,林忠在笑著,眼睛卻是發亮的。張蘭就膽怯而又神秘的問:
    「啊呀,那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吶!他們的領頭人,劉洪和李正,你都見過麼?」
    「見過兩面,你怎麼知道他們的名字呢?」
    「怎麼知道?」張蘭瞪大眼睛說,「飛虎隊的事都傳遍了鐵道線上呀!他們在棗莊打票
車、搞洋行,到臨城又打岡村、捉松尾,臨棗支線撞車頭、津浦幹線翻兵車,在這一帶鬧得
天翻地覆,誰不曉得呢!鬼子經常提到他們的名字,老百姓也在紛紛議論。」
    「他們怎麼個議論法呢?」
    「偽人員一提到飛虎隊,都打哆嗦呀!他們吵架賭咒都提到飛虎隊,連咒罵對方也常
說:叫你一出門就碰到飛虎隊!」聽到這裡,林忠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了,他又接著問:「他
們對劉洪和李正怎麼樣說法呢?」
    「說法可多了,有的說劉洪兩隻眼睛比電燈還亮,人一看到它就打哆嗦。他一咬牙,二
裡路外就能聽到。火車跑得再快,他咳嗽一聲,就像燕子一樣飛上車去。他的槍法百發百
中,要打你的左眼,子彈不會落到右眼。說到李正麼?聽人說他是個白面書生;很有學問,
能寫會算,他一開會啥事都在他的手掌裡了。他會使隱身法,迷住鬼子,使鬼子四下找不到
他的隊員。他手下還有王、彭、林、魯四員虎將……聽說那個姓林的也是棗莊人,這你大概
會知道的!」
    林忠笑著說:「那是我一個本家兄弟!」
    林忠聽著張蘭談論敵偽和人民對鐵道游擊隊的傳說,知道他們過去的鬥爭已經震動了敵
偽,給敵區被蹂躪的人民以極深刻的印象。他們的名字已經被人們偷偷的傳誦,他們的事跡
被人們誇張的描繪著。他們的面影和殺敵故事,都被人們渲染上一層神奇的色彩。現在又從
這個受盡苦難的站長口中傳出,卻更富有意味。雖然這個蒙受著苦痛的傳誦者,由於受到敵
偽的欺騙宣傳,對鐵道游擊隊還沒有正確的認識,並懷著懼怕的心理,但是從他的語氣裡卻
隱隱的聽出,他對這神奇的故事的創造者是懷著敬仰的情感的。
    他們進了小莊,林忠向一家門口走去,門邊有個黑色的人影,林忠咳嗽了兩聲,走上去
問:
    「李先生在家麼?」
    「在!」
    他和張蘭就進去了。他們往有著油燈光的堂屋走去,燈光下坐著一個將近三十歲的人,
披著一件帶皮領的狐皮大衣。他身後站著一個青年人,另外一個青年人正在屋當門架劈柴,
看樣子是準備要烤火的。由於彎腰,他身上有件東西突出來。張蘭隨著林忠一進門,看看屋
的四周,並沒有藥櫥,看這披狐皮大衣的人也不像醫生的樣子。他就回首望下林忠,林忠並
沒理會他,就在這時,披皮大衣的人向林忠打招呼了:「回來了麼?」
    「回來了!」
    披皮大衣的人把眼睛移過來看著張蘭,張蘭這時才看到對方一雙有神的細長的眼睛。這
眼睛裡有著一種嚴肅的神情,滿臉含笑的向張蘭點點頭,對林忠說:
    「這就是張站長麼?」
    張蘭正在狐疑著,他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呢?就在這時,林忠答話了。
    「是呀!」林忠笑著說。他又對張蘭說:「我現在該給你介紹一下了!」就用手指著披
皮大衣的人說:
    「這就是飛虎隊的政委李正同志!」
    本來這瘦弱的張站長正平靜的望著李正的臉,一聽到林忠的介紹,他的頭轟的一下,打
了個寒噤。他的眼睛還是盯在李正的臉上,可是突然瞪大了,那裡邊發射著恐怖的光,他木
雞樣怔在那裡。他完全沒有想到,在來看病的路上談的神奇的人物,現在就在他的面前。過
去一連串轟動整個鐵路的事件,都是他們搞的。他們殺鬼子、翻火車,打得敵偽膽寒,而現
在面對面的這個細長眼睛披皮大衣的人物,就正是人們傳誦著的飛虎隊的領導人李正。他們
要把自己怎麼樣呢?他環視著四周,旁邊站著兩個年青人,還有他身後的林忠,顯然都是飛
虎隊了。當他意識到他們是飛虎隊以後,他們在他眼裡彷彿都虎視耽耽了。他現在才看到他
們腋下都挾著張著機頭的短槍,他整個呆在那裡了。
    當林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才使他醒悟過來,看出周圍人的臉上都含著微笑,才聽出李
正已經是第三次向他說著「請坐」,很禮貌而又客氣的向他打著招呼。
    「請坐呀!」
    張蘭被林忠扶在一個板凳上坐下。李正望了一下張蘭的臉色,很溫和的說:
    「不要怕!我們不會怎麼你的。我們打鬼子,只殺那些死心塌地的漢奸特務,對你這樣
為生活所逼的一般偽職人員,而且也遭受著鬼子踐踏的人,我們不但不殺害,而且會挽救你
走上正路,跳出火坑。你的處境,我們完全瞭解,對你的痛苦我們寄予同情,你是林忠同志
兒時的好友,也將是我們的朋友!」
    小山煮開了一壺熱茶,端著茶杯,給李正一碗,也同樣給張蘭一碗,顯然把張蘭作為客
人對待。張蘭緊張的心情慢慢緩和下來了。
    李正把張蘭拉到裡間,作了一次長時間的談話。為了不打擾政委和張蘭的密談。林忠和
兩個隊員在外間喝茶林忠在外間也能模糊的聽到裡間的談話聲。在談話聲裡,有時聽到低低
的抽泣聲,顯然是政委的話刺到張蘭的痛處。李正的談話又繼續下去,抽泣聲停了。不一會
又聽到張蘭在擤鼻子,大概這是感動得流淚了。最後林忠看到政委把張蘭送出來,張站長的
眼睛還濕著。政委還不住和張蘭談著,這後一段話完全聽清楚了:
    「直起腰桿來呀!關於以後到那邊去,一切問題都會解決,那是你所想不到的好地方,
當然家屬生活也會得到照顧的。下決心跳出這個火坑吧!至於剛才我托付你的事情,我完全
相信你,你是會幫我們的忙的。事情成功了,我們當然要重重感謝你的!」
    林忠聽出政委所說的「好地方,是指抗日根據地,一條光明大道已經指明了。他上前握
了張蘭的手,從這握手中間,林忠感到張蘭身上有新的力量在生長了。
    張蘭臨走時,李正把他送到門口,看看外邊北風刮得緊,天已在飛著雪花,他看了張蘭
瘦小的身影,在寒風裡縮著脖頸,便把披在身上的狐皮大衣脫下來,這是搞火車弄下來的勝
利品,遞給張站長說:
    「給你,穿著走吧!」
    「這怎麼行呢!」張蘭猶豫的說,他被這豪爽的舉動感動得眼裡又湧出淚水。
    「我穿不慣這個,你穿著倒合適,送給你吧!現在已成自己人了,用不著客氣。」
    張蘭不好意思接受,李正就笑著替他披到身上去。林忠看著張蘭穿著皮大衣走遠了。他
覺得這個瘦弱的人腳步比來時輕快得多了。
    當張蘭又秘密的和李正會了一次面之後,在這天,小山就奉了政委的命令,帶著緊急任
務到苗莊去找老洪去了。也就在這天黃昏,林忠上了站。
    他一進站台邊,就被巡邏的鬼子抓住,三個鬼子的刺刀對著他的胸脯,一個中國翻譯問:
    「你是幹什麼的?」
    鬼子一把抓住林忠的領子,看樣子馬上要逮捕他了。林忠腰裡有槍,可是這不是動手的
時候。他忙回答:
    「我是做買賣的,上站要車皮裝貨,張站長是我的朋友!」這時張站長正好從票房裡出
來,一看鬼子圍住了林忠,馬上走上去,對鬼子說了幾句日本話,就和翻譯官說:
    「這是我的朋友,到站上起貨票運貨的。」
    鬼子才把林忠放了,張站長領著他到票房裡去了。
    夜半十二點南行票車到站,站台上上車和下車的旅客都很少,只有鬼子的崗哨直挺挺的
立在昏黃的燈光下,燈光昏暗得遠遠望去像一個紅點,紅點四周有著不大的黃色的光圈,顯
然是夜半的湖邊起霧了。
    張站長提著紅綠燈,夾著公文袋,在剛停下的列車旁,沿著月台邊上走著,他要到守車
上和車上人員辦理事務。他看到票車車廂的每個進出口,都有端著槍的鬼子守衛著。因為臨
城至沙溝這短距離的一站,火車上常出事,飛虎隊常在這一帶活動,所以車上的鬼子特別加
強戒備。就是車上的偽人員和旅客,走到這裡也都提心吊膽。
    他在守車上辦完事務,下車後,就向南端走去;一邊把紅燈扭成綠燈,站台上打旗工人
看到站長發出開車信號,隨即也向機車上發出綠燈,接著火車便「嗚……」的長叫一聲,列
車就徐徐的開動了。
    當南開的列車的車廂大部都已開過月台,這時站台上的崗哨和站務人員都鬆了一口氣,
不願再忍受這夜半的風寒,紛紛的回票房裡休息去了。車上的警戒也認為沙溝的危險地區已
過,都縮到車內了,就在這列車的最後兩節鐵悶子車剛要離開月台的時候,只見月台南端有
兩個黑影往鐵悶子車邊一閃,就隨著開出站的火車隆隆聲不見了。
    火車出了站南的揚旗,咳咳隆隆的以正常的速度行進,它像條火龍,帶著巨大的聲浪,
迎著這充滿霧氣的黑夜沿著湖邊的鐵道向南急駛。
    在尾部兩節貨車和客車的銜接處,有兩個黑影在蠕動。林忠提著短槍,張站長提著紅綠
燈,他們扶著顫動的車廂的角稜,站在鉤頭上。四下是旋轉著的黑夜,疾風從兩邊撲著他們
的臉,腳下傳出車輪和鐵軌磨擦的刺耳的軋軋聲。他們如果一不小心,跌下去會掉在鐵軌
上,軋成肉醬。可是他們都是能夠摸透火車脾氣的人,他們在鉤頭上邊,隨著車身的顛動,
身子忽上忽下,像兩塊機件貼在車上一樣牢穩。
    林忠望著對面的客車,那是個頭等臥車,為了怕寒風吹進車廂,正對著這邊的車的出
口,已被帶褶的厚帆布掩上了,他知道這帆布門後邊,就是車廂的正門,在這兩門之間,是
通往車兩邊供旅客上下的走道。這走道上有鬼子的衛兵,隔著毛玻璃可以看到裡邊的人影走
動。他握緊手中的槍,正對著這帆布門,只要那帆布門一開動,他就扳動槍的板機,子彈就
會掃過去。可是他又是怎樣不願聽到自己的槍響呀!這並不是他懼怕鬼子,槍一響,這迎面
的鬼子準會被打倒;可是任務就隨著這槍響而完不成了。因為他身後有兩節布車,這些布就
是山裡上萬部隊的棉衣。為了想在這無聲的戰鬥中完成任務,他望著客車後門,緊張的心在
激劇的跳動。
    火車隆隆的向前跑著,隨著車身的顛動,林忠的心也不住的抖動。三五分鐘過去了,他
估摸著時間,火車將要駛到黃莊附近的彎道了,該動手了。他就輕輕拍了一下張蘭的肩膀,
張蘭就順著鉤身向客車爬過去,扶著鐵欄杆,把紅綠燈扭成紅光,掛在客車右角上。車角的
紅燈是列車尾部的號志,這號志說明這列車的車廂到這裡就是最後一節車了,因為後邊這兩
節車,現在已不屬於這列車,而要和這整列車分開了。掛上這個號志,可以使下邊車站看
到,不疑心是丟了車廂。張站長又把空氣管的開關器關好,就爬了過來,林忠和他都把身子
移過來,緊靠住鐵悶子布車車身。林忠就彎下腰去摘鉤了,他過去是最熟練的掛鉤工人。經
他一搬弄,連接兩個鉤身的鉤心就跳出來了;隨著鉤心的跳出,客車和布車的鉤頭本來是緊
緊咬在一起的,現在忽的張開了,整個列車就離開了布車轟轟的遠走了。
    這兩節車雖然失去了整個列車的牽引,但是它剛才被拖的衝力,還使它緩緩的向前滑
行。這時只是兩節布車呼呼的向彎道滑行,卻聽不到整個列車刺耳的軋軋聲了。林忠向前望
著彎道邊已有黑黑的人影,又聽到車下拍達拍達的聲響,原來是攔車用的石塊放到鐵軌上,
被車輪軋碎的聲音。他和張蘭搬了布車上的手閘,車停下了,兩人便從兩邊跳下來了。一跳
下來,他才看到路基上已站滿了預先埋伏好的隊員。路基下邊的田野傳來一陣嗡嗡聲,這是
動員來運布的老百姓,他們都扛著扁擔,拿著繩索,蜂擁的向停下的車邊靠攏。老洪、李正
和王強過來,林忠上前握了手說:「完成任務了!」
    老洪說:「好!」兩隻發亮的眼睛就望著林忠身邊的張站長。李正過來拉著張蘭的手說:
    「你辛苦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飛虎隊長劉洪同志!」接著又對老洪說,
「這是幫助我們搞布的張站長!」老洪忙過來,簡潔的說:「謝謝你!」和張站長握了手,
這手握得是那麼有力,使張蘭瘦瘦的手感到有點痛。張蘭在這握手的一瞬間,神秘的望著這
個被傳誦成傳奇式的英雄人物。他看到老洪的眼,雖然不如傳說中所講的像電光,可是是那
麼亮而有神,使人望到確會膽怯。不過當自己和他站在一起的時候,好像身上也增強了力量。
    「我得回去了,不然,鬼子會懷疑的。」
    「好,那改日再謝你吧!」
    張站長走了以後,老洪用手往車上一指,隊員們都像一群小老虎一樣扒上車,砸開了鐵
門,用手電一照,滿車都是白布捆。只有後一節車廂裡有半車鬼子的黃呢子軍服和大衣,還
有一些冬季軍用品。布捆和軍用品都紛紛的推下來了。申茂等人帶兩挺機槍到南北兩端掩
護。李正和王強組織群眾運布,這些老百姓都是從他們活動最有基礎的村莊動員來的,這些
農民們在春荒時候,搞糧車運過糧,得了救濟。現在聽說鐵道游擊隊又搞布了,就都爭著前
來。芳林嫂領著苗莊一班子婦女也趕來了。
    王強過去在棗莊當過腳行頭,他是善於組織人力的,在臨來時,他就編好了隊,每隊由
兩個隊員帶著。每節車有兩個門,都打開往下推布,他就組織每班分兩隊向路基上搬運,沒
有輪到的在下邊等著。搬運開始了,王強站在高處,在夜色裡眨著小眼對大家說:
    「鄉親們:要盡力多運呀,這布都是咱們自己的,運不完丟下來很可惜!運布的腳費是
每匹布給一丈,兩個抬一捆給一匹,運多就多給,加油運呀!運到湖邊,裝船時給簽。將來
憑竹籤取布。」
    雖然李正宣佈要靜一些,可是車身周圍,搬運的人群還是嗡嗡的吵成一片,扁擔互相碰
撞,有的繩索攪在一起了。擁在後邊的爭著要布:
    「我背一小捆!」
    「俺倆抬一捆!」
    「我挑這半捆吧!」
    「我年紀大了,給我五匹扛著!」
    彭亮和小坡用鐵鉗子扭開布捆上的鐵箍,把整捆化為零匹,分給人群。一隊分完了,就
由隊員領著走下路基,向湖邊走去。又上來一批,扛呀!抬呀!挑呀!車周圍熱鬧得像集場
一樣。路兩旁的麥田,都被踏成平地。
    李正帶著幾個隊員,隨著第一批運布的人群向湖邊走去,夜很黑,又加上有霧,周圍是
茫茫的一片,幾步外就看不到人影。他叫運布的人都一個接一個不要失掉聯繫。他把人帶到
湖邊,又沿湖邊向南走出半里路停下。這裡岸邊靠著一片船隻,隊員們搭上跳板,布匹都送
上船去,這批人剛下船,第二批運布人又上來了。裝滿佈的船隻,劃到湖裡邊去;空船又靠
到岸邊,布匹又裝上去了。
    把布送上船的人領到記有布匹數目的竹籤,就又跑著回去了,想在天亮前,能爭取再運
一趟。這停船的岸邊和停車的鐵道之間,人群來往衝撞著,布匹源源不斷的隨著黑色的人流
向湖邊運去。
    張站長回到沙溝站,已是下一點多了。他沒上站就偷偷的溜到家裡去睡覺了。因為接過
票車後,就是他下班的時間,下半夜該鬼子正站長在站上值班了。
    他到家後,緊張的心才放下來,沒有點燈,他摸著黑和自己的老婆在低低的商量,為了
免出意外,需早作準備。他對她說,孩子和她可先走,對外就說走親戚。第一步先到苗莊,
去找芳林嫂,由芳林嫂帶到湖裡去。他暫留在站上看風聲行事。
    商量好,正要睡覺,突然聽到外邊有急促的叫門聲,張站長披著皮大衣起來,一開門見
是車站的公役,公役說:「太君叫你馬上到站上去。」
    張站長看看表已三點,就整理好衣服,提著紅綠燈到站上去。在票房裡,他看到鬼子正
站長正在和特務隊長黑木談話。一看到他進來,臉氣得像豬肺似的,瞪著眼說:
    韓莊南邊站上打來電話,說丟了兩節車,挨站查下來,說是我們站上丟了。你是值班站
長,應該負責!」
    張站長說:「我值班時,檢查車輛都很齊全,票車上並沒有少車輛,它完整的從我們站
開出,當然不能由我站負責。」他說話的聲調很平靜。
    鬼子正站長也知道列車完整的出了站,路上的事是不能由值班站長負責的,不過事故就
是發生在這車站附近,這也要他們來負責的。他一邊和黑木商量著派人沿路偵察,一邊頓著
腳喊著「糟!糟!」雖然他口裡不住的喊著「糟」,但還是盼望著糟糕的事故不要在他所轄
的這一段發生,特務隊派出去,向南搜索了,鬼子站長和黑木,還有張站長,都急切的走上
站台。天快亮了,他們焦急的向南望著,那邊只是一片黑暗和看不透的霧。四周昏昏沉沉,
他們站在燈光下,霧氣像蒸籠裡的蒸氣一樣到處瀰漫。
    突然從南邊夜的遠處,傳來嘟……的機關鎗聲,鬼子站長急得直跺腳,看樣子這糟糕的
事是發生在他所轄的領域裡了。果然不久,前往搜索的特務隊,狼狽的跑回來報告,在黃莊
彎道地方發現了敵情,丟下的兩節車正在那裡,可是數不清的游擊隊已把鐵道封鎖住。他們
被一陣機槍打回來了,特務隊有兩個人負傷。
    鬼子站長馬上跑回票房,滿含苦痛的抓住電話機,向上級報告情況,並請求援兵。黑木
和駐站的鬼子隊長下命令馬上出發。可是沙溝是小站,只駐有三十來個鬼子和一個漢奸警備
隊,站上還得留人駐守,就一邊向棗莊總部和臨城拍電報,一邊抽了二十多個鬼子和百十個
偽軍,沿著鐵道往南出發。
    聽著去打飛虎隊,偽軍和鬼子都有些畏縮,尤其感到力量的單薄。可是發現了情況,按
兵不動,上級怪罪下來又吃不消的,他們就往南出發沿路前進了。但是行進的是那麼緩慢,
因為每個出發的人都知道飛虎隊的厲害,棗莊票車上的「皇軍」被打得一個不剩,岡村特務
隊的被消滅,還有夏鎮中央軍兩個營被殲,一連串的驚恐事件,都在他們腦子裡亂轉。因為
「皇軍」人數太少,叫偽軍走在前面,可是偽軍都縮著頭,躊躇不前。天已濛濛亮了,可是
四下霧氣騰騰,幾步外都看不到人,這更增加了恐怖,生怕飛虎隊忽然從霧裡竄出來。「皇
軍」為了督促偽軍前進,同時也為自己壯膽,一出站就打著槍,偽軍也在亂放槍。他們一邊
打著槍,一邊縮頭縮腦的在霧裡摸索前進。
    將要到彎道了,天已大亮,可是四下還是白茫茫的大霧,幾步外只能看到人的黑影。道
邊的大樹,只能看到一個淡灰色的輪廓。就在這時,對面嘟嘟的機槍響了,子彈在敵偽的頭
上飛舞。
    鬼子和漢奸馬上趴到路基兩旁,激烈的向南邊打著槍。就在這時,透過重霧,遠遠有黑
色的煙柱上升,黑煙裡捲著火苗。鬼子急了,這一定是飛虎隊把車燒了。要是火車被燒燬,
責任就更大了;黑木和警備隊長,下決心要把它搶救下來。就叫罵著用槍逼著「皇軍」前
進,「皇軍」又用刺刀逼著前邊的偽軍,機槍掩護著向火燒的地方衝去。
    可是對方的槍聲稀疏了,前進中的敵偽軍頭上已聽不到子彈的叫囂。他們沒有遇到任何
阻攔,就衝到彎道上的車邊。鬼子和偽軍團團包圍住這兩節正燃燒著的貨車。
    黑木上前檢查,發現一節車已經空了;另一節車只剩下一小部分佈匹和軍服,且已將化
成灰燼了。車軸被破壞,因為飛虎隊是用車輪裡的油絮點火的。布匹也只能搶出幾捆燒殘的
布頭。看看鐵道兩側的麥田,不看則可,一看連黑木也咋舌吃驚了。好幾畝的麥田,都被踏
成平地,這飛虎隊該有多少人馬,才能踏成這個樣子啊!雜亂的腳跡向西蜿蜒而去。黑木向
西望去,迎面只是灰沉沉的厚霧,什麼也望不到。本來晴和天,站在這裡可以望到湖邊的帆
船,現在就連裡多路外的一個小山也看不清楚了。
    他仔細聽著,西邊的遠處,彷彿有雜亂的腳步聲,他估計飛虎隊一定此去不遠。為顧全
面子,他命令隊伍馬上向西追擊。他又想到前邊的那座小山很重要,如果讓飛虎隊佔去,戰
斗就對他們不利。他想馬上要搶佔小山,在那裡等候援軍,好把飛虎隊擠到湖邊消滅,就是
飛虎隊坐船走了,布匹也運不走,奪下布匹,可以減少罪過。
    太陽已經出來了,可是看去卻像渾圓的汽球,敵偽軍在大霧裡摸索著向西挺進,聽著前
邊的腳步聲,向霧裡亂放著槍。到小山邊了,鬼子警備隊長和黑木命令偽軍馬上搶佔山頭,
在山頂的關帝廟據守。偽軍膽怯的向小山進發了,幾個走到前頭的偽軍,爬到山頂廟門那
裡,心一驚眼也花了,縮頭縮腦的向廟裡一望,模糊的看到幾個黑影,就疑心是碰到飛虎隊
了,打了一陣亂槍就跑下來了,山上的偽軍一跑,驚得後邊的偽軍也都刷的退下來。
    鬼子正在山腳下,看到上邊的警備隊驚慌得直叫,像潮水一樣退下來,認為是遭遇到飛
虎隊,就架起機槍向山上掃射。
    鬼子費了很大的氣力才把紊亂的偽軍重新組織起來。這時鐵道上已傳來嗚嗚的機車叫
聲,從沉重的軋軋聲中,黑木知道是增援的鐵甲列車開來了。敵偽的士氣才漸漸振作起來,
又向著湖邊追去。
    彭亮、魯漢扛著兩挺機槍,申茂帶著兩個長槍隊,在最後一批運布的人群後邊掩護。他
們除了武器,每個人身上還背上半捆布,彭亮和魯漢的背捆最大。他們一邊走,一邊對著尾
追的敵人射擊。有的隊員實在背不動了,就想丟掉,因為這樣可以輕快的進行戰鬥。彭亮說:
    「不行!這是政委的命令,誰都不准丟。多背一點山裡就多幾個同志穿上棉衣,咬著牙
也要背到湖邊。」
    在臨撤走時,車上還有一批布匹沒運完。李正就號召每個隊員都要背半捆布,一邊戰鬥
一邊運布。
    彭亮和魯漢走在最後,他聽到後邊霧裡傳來雜亂的釘子靴聲,就把肩上的布捆放到地
上,依著布捆作掩體趴下來,把機槍架在布捆上,嘟嘟的向追擊的敵人射擊。釘子靴聲停下
了,他們在敵人的射擊聲中,又背著布前進。敵人近了,就再趴下來依著布捆射擊。
    敵人的鐵甲車上的炮轟轟的打過來了,可是他們已經到達湖邊。當彭亮、魯漢最後跳上
船的時候,老洪和李正指揮著許多只滿載布匹的漁船,向湖裡劃去。
    當黑木和增援的鬼子匯合,擁到湖邊,湖邊潮濕的地面只有凌亂的腳跡。他們望著湖
裡,湖面浮著望不透的白茫茫的霧氣,氣得鬼子向湖裡打了一陣亂槍。
    搞布以後很長時間,湖邊一帶村莊裡的老百姓,都在傳著一種神話:
    「鐵道游擊隊的福分真大啊,搞布那天正好起霧!要不是霧,鬼子在後追著,平地上打
機槍,運布的人不知要傷多少呢!」
    「不!他們有能人,算好這一天有大霧啊!『三國』上諸葛亮草船借箭,不就是事先算
好了麼!」
    「聽漢奸說,關老爺也下山幫鐵道游擊隊打鬼子了,泥馬都跑得出汗了呀!」
    其實,這是濃霧在泥馬身上凝聚的水珠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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