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看出這將會把我們引向何處……只要求我們自身某一方面的完善;為此,
突出倫理道德的一個方面,只強調循規蹈矩和有所作為,將良心迄今置於首位,而對如何完
善整個人,如何使整個人類得到完整協調的發展,這些都可以另當別論,留待來世解決。
——馬修·阿諾德《文化與無政府主義》(1869)
「她好了嗎?」
「我已經使她睡了。」
醫生走到窗口,倒背著手望著通向海灘的布羅德街。
「她……她什麼也沒說嗎?」
醫生沒有轉過身,只是搖搖頭。他沉默了一會兒,隨後猛地轉過身,盯著查爾斯。
「我在等著您解釋呢,先生!
查爾斯解釋了一番,儘管很蹩腳,但他沒有偏袒自己,沒有為自己找借口。關於莎拉,
他說的很少。他唯一試圖替自己辯護的一點是他對格羅根醫生的欺騙。對於這一點,他說,
錯誤在他這方,因為他認為把莎拉弄別瘋人院去是極不公正的。醫生氣乎乎地聽著,但一聲
不吭。查爾斯說完後,他又轉身朝著窗口。
「要是我記得但丁1在他的作品裡描寫怎樣懲罰那些放蕩不羈的人就好了,可惜這會兒
我記不起,否則我倒可以對你說說。」
1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著名作家,這兒指他的主要作品《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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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將來受到的懲罰也不會少。」
「根據我的記憶,你跟那個姑娘的事好像不大可能。」查爾斯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
兒才說:
「我並不是沒有經過反覆考慮就輕易拒絕了您的建議呀。」
「史密遜,一個君子拒絕了別人的建議,他仍是一位君子。
然而他要是撒謊,他就不是君子了。」
「我認為不說實話是必要的。」
「正如您相信滿足性慾是必要的一樣。」
「我不能接受這個詞。」
「那麼您最好學著接受。人們會把這個詞跟您的行為聯繫起來。」
查爾斯走到房間中央的桌旁,手按在桌上,站在那兒說:「格羅根,難道您希望我扮著
假面孔過一輩子嗎?難道我們的時代不是充滿了掩蓋著的偽善嗎?不是對所有本質上虛偽的
東西竭力去吹捧嗎?」
「我想讓您三思而後行,不要把那天真的姑娘拖累到您尋求自我認識的行動中去。」
「可是一旦我們獲得了這種認識,難道我們能夠繼續對它的意義視而不見嗎?當然,其
後果可能是令人討厭的。」
醫生的目光轉向一邊,臉色十分難看。查爾斯看得出,他被激怒了,情緒異常激動。格
羅根在開初的恫嚇之後,確實不知該如何應付查爾斯那種對鄉間傳統的公開挑戰。在萊姆住
了四分之一世紀的格羅根和老於世故的格羅根之間在劇烈地鬥爭著。這其中自然還有其他原
因:他喜歡查爾斯,對歐內斯蒂娜,他心中暗自有一種見解(跟羅伯特爵士的見解差不
多),即認為她是一個漂亮的小東西,但卻是個淺薄的小東西。他自己的歷史中早就發生過
一件現在已不提起的大事,其具體細節此處就不必贅述了,反正自那件事後,他更加關心他
人了。此時,他講話語調仍然很尖刻,但是避開了剛剛談論的道德問題。
「我是個醫生,史密遜。我只知道一條至高無上的法律。所有的痛苦都是壞事。痛苦也
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但這並不能改變它的壞的本質。」
「我看不出,如果好事不是從壞事中產生出來,還能從什麼地方產生呢?人不是在舊事
物的廢墟上建立良好的自我嗎?」
「在對面街上那個可憐的小東西的廢墟上建立嗎?」
「她忍受一次痛苦,脫離我,這樣更好,比……」他張口結舌,沒說下去。
「哦,您能肯定這一點,對嗎?」查爾斯對他的問話沒有回答。醫生望著樓下的街道,
接著說:「您犯了罪。對您懲罰會使您對罪行終生難忘。所以您先不要對自己妄下結論,只
有蓋棺方有定論。」他摘下眼鏡,用一塊綠手帕擦著。兩人沉默了好久,好久。末了,醫生
的語氣裡雖然還帶著譴責的成分,但卻緩和多了。
「您要跟另一位結婚嗎?」
查爾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格羅根一進入這個房間時他就知道,自己對這位不起眼的海
濱醫生1的意見不能無動於衷。這位愛爾蘭人身上有一種他極為尊重的人道主義精神。在某
種程度上講,格羅根代表著他所尊重的一切。他知道,他不能指望格羅根完全寬恕他的罪
過,但是,只要知道他不會被所有的人所唾棄,這就夠了。
他回答了格羅根上面提出的問題:
「這是我最迫切的願望。」
「她知道嗎?您告訴她了嗎?」
「是的。」
「那麼她自然答應了您的請求?」
「我相信她一定答應的。」他向醫生講述了那天早晨薩姆送信的事。
小個子醫生轉身望著他。
「史密遜,我知道您的心不壞。我知道,您肯定相信了那姑娘對自己奇怪行為的解釋,
否則您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做了。不過我警告您,您必須留心。今後您任何時候對她進行保護
時,都要對她留心。」
「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查爾斯不適時宜地淡淡一笑,「因為我也有著我們男性對女
性的偏見。她們應該端端正正地坐好,就像商店裡的商品一樣,然後讓我們男人走進店去,
把她們翻來覆去地查看,評頭品足,說我喜歡這一個。假如她們同意我們這樣做,我們就說
她們正派、可敬、賢淑。但是,如果有哪一件商品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敢為自己說兩句話
——」
「我覺得她所做的已遠遠超過這一點。」
查爾斯接著駁斥這一指責,說:「她所做的是上流社會中極為平常的事,我實在不懂,
在上流社會中,無數的妻子背叛了婚姻誓言,她們可以逍遙法外,而……再說,此事的主要
責任在我。她只是把她的地址寄給了我。我完全可以不去,那末後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醫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能不承認,查爾斯這時是誠實的。他重新望著樓下的街
道,過了一會兒,用往常的語調和口氣說:
「可能我是老了。我知道,像您這樣毀約的事情是普遍的。既然普遍,我還對這種事情
感到吃驚,這只能證明自己是個老古董了。但是我想告訴您我擔憂的是什麼。我和您一樣討
厭偽善,不管是宗教性的還是法律方面的。法律對我來說是一文不值,宗教的大部分也好不
了多少。我不想在這方面指責您,也不想在任何方面指責您。我只是想把我的看法告訴您:
您相信自己屬於一個明智的、科學的階層。不,不,我知道您想說什麼。您不是個自負的
人。就算這樣吧,您還是希望自己屬於這樣一個階層。我並不因此而責怪您。我一生中也是
懷著這樣的希望。但是我請您記住一點,史密遜。在人類的整個歷史上,明智的階層總是要
提出多種方案供人們選擇,但是時間老人只能允許人們接受一種方案。」醫生戴上眼鏡,轉
身望著查爾斯,「情況是這樣的:明智的階層,不管他們根據何種理由來發展自己的事業,
他們都必須給這個黑暗的世界引進更美好、更純正的道德。如果他們不能做到這一點,那麼
他們就只會變成暴君、獨裁者,變成一些只追求自己的歡樂和權力的人,總之,要變成他們
卑劣慾望的犧牲品。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從今天這個不愉快的日子開始,我相信這一點
對您來說至關重要。如果您變成了一個更善良、更慷慨大度的人,那麼您就可以得到寬恕。
但是如果變成一個更加自私的人,……您就理應受到加倍的譴責。」
查爾斯在醫生灼灼逼人的目光中垂下了眼簾,說道:「雖然還缺乏說服力,但我的良心
上已經有了您所說的那些意思。」
「那麼,阿門,但願如此。」他拿起帽子和醫藥箱走到門口,遲疑一下,然後伸出了
手。「祝願您在離開盧比孔河的遠征1中一帆風順。」
1盧比孔河是意大利北部的一條河流。公元前四十八年,凱撒越過北河,同在羅馬
執政的龐培發生衝突,艱苦卓越的遠征從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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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爾斯像一個就要淹死的人一樣,一把抓住了醫生伸出的手,他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
來。格羅根使勁握了握他的手,然後轉身開了門。他轉回身望了望,眼睛裡閃著光芒。
「要是您不馬上離開這兒,我將帶著這兒能夠找到的最大的馬鞭子回來。」
查爾斯顫抖了一下。醫生的眼睛仍閃著光芒。查爾斯苦笑了一下,點頭表示同意。門關
上了。
他一個人留在屋裡,思索著格羅根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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