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四日。
天氣寒冷。行軍路上,寒風刺骨。呆在屋子裡的時候,大家都想圍著火堆盡量暖和一下
身子,恨不得把火堆抱在懷裡。
寧靜而又嚴寒的夜越來越深了。總覺得心情也隨之沉重和緊張起來了。
還有最後的五分鐘就要開始攻打南京了。死神在我們前方,露出貪婪的冷嘲,等待著。
我的二十六歲只剩下最後幾天了。不!也許只有幾小時了。父老鄉親們不時地浮現在我的腦
海裡,父親在我的面前,母親在微笑,弟弟默默地守著我,妹妹在呼喚我。
「列隊!」終於出發了,時針指向整九點。
在黑暗中,香煙火一個個掐滅了。「一,二,三,四……」響著低微的報數聲。
第四中隊在前面帶路,一會兒走的是羊腸小道,一會兒走的是田梗時間一分一分地過
去,寒氣也越來越逼人,我們彷彿走在高原上,周圍一片漆黑。疲勞、寒冷和瞌睡在折磨著
我們,突然,前方傳來槍聲。
槍聲連續「啪啪啪」作響,猶如將一把蒲扇貼著飛快轉動的自行車輪子發出的聲音。敵
軍和友軍四中隊的機槍聲交織在一起,打破了黑夜的寧靜。先頭部隊與敵人交戰時,我們停
止了前進。
前進一停止,就感到寒氣開始從四面八方吞噬我們的身體,肉體受著寒氣的折磨,睡意
使得我們很緊張。手觸摸到槍機等金屬物體時,甚至會冷得發痛。不一會兒,部隊折向了一
條岔道。
敵人還在向黑暗處射擊。到處都可以看見篝火,大概都是凍得打顫的敵人點燃的。
部隊繞開敵人陣地前進著,好像是怕和敵人遭遇。
我們的任務是避開小股敵人,直驅南京。黑暗中,在那彎彎曲曲、七高八低的田埂上走
了很久。寒氣越來越重,讓人感到至少是攝氏零下十度。嚴寒之苦我實在難以忍受,不由得
掉下了眼淚。手腳都凍得不聽使喚,彷彿四肢要離開身體一樣,恐怕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寒
冷,我流著淚,咬著牙。
部隊穿過竹林,上了大道後,停止了前進。黑夜裡,有幾戶人家隱約可見,上級命令我
們警戒這條大道,在路邊的凹地裡擺開了陣勢。嚴寒凍得我們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肺像是
已經凍結在冰冷的空氣裡。狹窄的溝裡無法躺下,只好坐等天亮,我把從內地帶來的緊腿褲
穿上以後仍然覺得很冷。夏天在北支那,為了減輕背包重量,曾經想把羊毛衫和羊毛褲扔
掉,因為沒有捨得而一直帶在身邊,現在派上用場了。當時由於炎熱、疲勞和辛苦,即使扔
掉一頁紙都會感到一陣輕鬆,但我在行軍途中一直背著它們從九月、十月到十一月,整整背
著它們走了三個月。這種貪慾是我獨有的呢,還是人之共性呢?
每當我感到睡意像繩子一般用力牽動我身體的時候,而寒氣又從繩子的另一端拚命地將
我往回拉。多麼寒冷的夜晚!令人睏倦的夜晚!
我在黑暗中散步的時候,在地上揀了一捆稻草,分給好幾個戰友,每人屁股下不過墊了
十五六根。僅此一點兒,大家都覺得像坐在暖氣上一樣暖和。
屈著腿的膝蓋頭像是裸露在外碰著冰冷的東西一樣,凍得發痛,我靠著斜坡坐在十幾根
稻草上,蟋縮著身體等待天明。然而,這個連血管都快要凍結的寒夜,竟是個漫漫長夜,好
像永遠不會天亮似的。
夜空漸漸泛白,我也甦醒了過來,不由得覺得渾身的血發熱了,我要舒舒服服地吸支
煙。別說背包,其他隨身攜帶的所有物品上,都降滿了霜,遍地都是刺刀般的霜柱。幸虧沒
有颳風,天氣雖冷但是還能挺得住,否則,那就擋不住寒冷了。
天亮後一看,感到非常遺憾的是,黑夜似乎使我們瞎了眼睛,近在兩間前面的路上,老
百姓逃跑時扔下了許多衣服和被褥,早知如此,昨天夜裡我們就不會挨凍了。
我們立即掃蕩了村子,抓來了五男一女。先將五個男人綁在樹上,另一個因為是女人,
把她放了。可是這個女人緊緊抱住一個二十六七歲皮膚白淨的男子不肯離去。她看上去二十
二三歲,可能是這個男人的戀人或愛妻,因而不忍離去,表達了她對這個男人熾烈的愛。那
情景慘不忍睹。這時,有人拉開她,讓她趕快獨自逃命,可是她卻死死地抱住那個男子不放
手。在他們家裡搜出了兩台敵人的無線電發報機。不是他們進行了間諜活動,就是敵兵在他
們家裡進行了活動。總之,物證俱在,那是必死無疑了。這個男人只會講一句日語:「謝
謝!」或許他以為他所說的日語「謝謝」就是「請原諒我」的意思。即使我們對他說「把你
殺了」,問他「這個女人是你的老婆嗎」,問他「村子裡的敵人什麼時候逃跑的」,「你是
不是在搞間諜活動」,他都只用一句日語來回答:「謝謝!」雖然他並非故意這樣,但是我
們總覺得這是在耍弄我們,令人惱火。
被綁在樹上的人,有的被刺死,有的被砍死,有的被擊斃。
我們對這一對青年男女很感興趣,所以把他們放在最後處死。
「把這女人從男人身邊拉開!」中隊長下令道。
一個士兵扳開女人的手,使勁地把她拖開了。另一個士兵「晦」的一聲用刺刀扎進了男
人的胸膛,女人一聲大叫:「礙…」發瘋似的衝過去,緊緊抱住男人哭了起來。她嚎陶大
哭,好像要吐出血來。真是個非常動人的戲劇性場面。不一會兒,她把緊緊地埋在男人胸口
的、滿是淚水的臉抬了起來,衝著我」謠目而視。她懷著對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即將失去
生命的男人的深深的愛,懷著對我們的刻骨仇恨,用手指著自己的胸膛說:「刺吧!」不,
應該說是她嚴厲地命令著我們。
一個普通女人嚴然像將軍一樣以其巨大的威嚴命令我們!
「刺吧」
「嗨!」
「鳴——」她倒下了,像保護戀人一樣倒在男人的胸膛上。
這是殉難!是為愛而殉難!從她那豐滿的胸膛裡流出的赤紅的愛與恨的鮮血在男人的身
上流淌著,似乎還在保護著他。
這一出悲劇的確打動了我們,我們紛紛議論:「支那也有了不起的女人!」
「原來愛的力量比死更強大。」
我們當即在村子裡放了火,接著便向另一個村子進發了。
最近,對於我們來說,放火已成了家常便飯,覺得比孩子的玩火還要有趣。
「喂!今天真冷啊!」
「那要不要燒一幢房子暖和暖和?」
這就是今天的我們。我們變成了殺人魔王,縱火魔王!
當太陽升到竹竿尖頭的時候,命令我們開早飯,我們分隊走進一戶支那人家吃了起來。
但支那人家的米飯凍得像冰碴一樣,嚼在嘴裡如同生米。幸好還有山芋,讓苦力煮熟,填飽
了肚子。支那的山芋和蘿蔔一樣雪白。
吃完早飯,正在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的時候,遠處響起了「出發」的叫聲。一望無際的丘
陵幾乎是不毛之地,層層疊疊,像波浪此起彼伏。前方起伏處的頂點是敵人的陣地,我軍第
二、第三大隊是先鋒部隊,我們第一大隊是預備隊。
我擔任偵察兵,隨中隊長去了前線部隊的所在地。我中隊的小隊長已經全部陣亡,眼下
各小隊的召集人第一小隊是軍曹,第二小隊是軍曹,第三小隊是伍長。所以,所謂軍官偵察
兵,必須是中隊長親自出馬。說到中隊幹部,准尉戰死,曹長負傷,少尉也戰死,另一名少
尉負重傷,剩下惟一的幹部就是中隊長了。
我們三個偵察兵順小路前進。前面走來了一個穿長袍的支那人,他擺出支那人特有的抱
手方式——兩手插在藏青色的長袖筒裡。中隊長懷疑此人手裡拿著手槍,有些膽小,停止了
腳步,我想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呢?於是上前搜了他的身。
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把他放了。
但是,事後我們很後悔,這個支那人為什麼單身一人在戰場上四處遊蕩呢?應該把那家
伙殺掉。
我們到達的地方是第二大隊的伏擊地,大部分士兵躺在敵人射擊死角的斜坡上,少數士
兵在陣地的前沿用重型武器向敵人射擊。敵人也在猛烈地還擊,他們的身影清晰可見。
聯隊的火炮一轟,隨著劇烈的爆炸聲,敵人如波紋一樣四處散開。他們驚慌失措、抱頭
鼠竄的醜態,我們看得一清二楚。我在這裡遇到了丸山四郎君,他給我喝了些支那酒,還給
了我三支香煙。
近來,要七點過後天才亮。十二月六日早晨六點,天還未亮就出發了。只見前方層巒疊
嶂。穿過一條據說是通往南京的大道再前進,不遠處有一幢四周圍著欄杆的石結構房屋。
有人說這裡是軍官學校,也有的說是兵營。廣場上還有用葦席搭成的簡易倉庫,裡面存
放著馬具等軍用器材。馬具、水壺以及飯盒等幾乎所有的器材和日本的軍用品一模一樣,還
有一部《步兵操典》,其內容也幾乎和我們的相同。
我在這裡瞭解到,當這次戰爭開始時,敵軍是如何調查我軍內情,如何準備同我軍作戰
的。可惜的是,這本書當時被准尉燒掉了。這本書對日軍今後來說,有某種程度的參考意義。
藍色的封面上寫著「極機密文件」五個紅字。
《日本陸軍秘密擴充兵力之判斷》二十六年四月《日本戰時陸軍兵員及編組之判斷》二
十五年三月《日本陸軍新編製裝備之判斷》二十六年四月(以上三個文件日期均系民國紀
年,分別指1937年、1936年、1937年。)從下午開始,我們第一大隊編為右翼第一線部
隊,分散前進。敵人在前面高地一帶布好陣,依靠火力進行頑強抵抗。
白天的戰鬥幾乎在步兵炮和重機槍的攻擊聲中結束了,而我們卻聽著炮擊和機槍的射擊
聲迷迷糊糊地睡了。夜裡,敵人開始盲目射擊,我們又繼續前進,冒著無法忍受的嚴寒,在
黑暗中的田埂上東倒西歪地行軍。冷,大冷了!手腳的末梢神經似乎已失去了知覺。因為晚
飯吃了糯米飯吧,我覺得胃裡難受,隱隱作痛。我想吃藥,將水壺放到嘴邊時,水卻倒不出
來,已經結冰了。但是,水並沒有全部凍結,只是表面一層結冰,所以「嘩啷嘩啷」使勁一
搖,就冰破水出。
凌晨兩點左右,第二大隊隊長派人來和我們商定宿營地點,所以我們大隊也決定找個村
子住宿,我們真是歡天喜地。
此時此刻逃脫嚴寒之苦,實在是莫大的幸福。我們發現了一個村子。農民們見我們進了
村子,驚慌不已。我們首先搶了他們蓋的棉被,他們像壁風一樣拚命地抱住不撒手。有一個
婦女氣沖沖地趕來大聲地喊叫,要把被子奪回去,這個女人氣焰囂張,對於我們這些日本軍
太無禮。我們一怒之下一腳把她踢翻在地,於是這個撤潑的中年婦女就像不倒翁那樣轉起身
來,一聲不吭地呆了一會兒以後,嘟嚷著氣急敗壞地溜進了黑夜之中。
我們每當宿營時,都是首先掃蕩村子,殺掉農民,然後睡覺。農民們之死可以保障我們
睡眠的安全。
我們往往僅僅為了天亮之前平安地睡上三個小時而讓許多農民去死。這也是戰場上的一
大悲慘情景。
十二月七日,早晨七點一起床就出發了。第一大隊是聯隊預備隊,第二、第三大隊是前
線部隊。從村子出來前進了大約一百五十米時,遭到了敵人的頑強抵抗,戰鬥在激烈進行,
火線上重機槍子彈已經不足,步兵炮彈也僅剩下六發了,而我們預備隊卻是非常輕鬆愉快地
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戰線絲毫未能向前推進。
據說三十五聯隊夜襲了敵人,佔領了他們的陣地。我們預備隊因一線部隊未能向前推
進,所以得到了充分休息的時間。這真是因禍得福。但是,遲遲不能衝上去奪取敵人陣地,
實在令人焦急。第二、第三大隊都是些窩囊廢!我們邊抽煙邊議論。
「如果子彈打光了的話,也得像三十五聯隊一樣,發起衝鋒!」我們說。「若是我們的
話,一定衝鋒,兩小時就拿下敵人陣地,給他們看看!」有的人還逞強地說。
野戰部隊的士兵們總覺得只有自己打的是惡仗,什麼苦都吃過,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王
牌軍。連在同一個中隊的人都覺得自己的小隊比其他小隊要強——這種夜郎自大的想法普遍
存在於中隊士兵中。
「聽說,三十五聯隊的夥計們罵第二、第三大隊『你們這些小子知道不知道什麼叫出
擊』!你猜怎麼著,他們聽了居然不生氣。」還有人煞有介事他說。
有個大水塘,上百隻鴨子在水面上游來游去。自從在中支那登陸以來,我們從未得到輜
重兵的糧食補給,糧食全靠徵收來解決。這是因為道路惡劣,輜重兵前進困難。我們每到一
處宿營,首先必須把第二天吃的大米搞到手。一看到鴨子,大家高興得提高了嗓門在追趕。
火線上正在追擊敵人,而在這個離火線兩百米的後方,卻在拚命搶掠鴨子。我們槍擊棒打,
弄到二十五隻鴨子,肥嫩的鴨子加上鹽和糖烹調,飽餐一頓,其味道美不可言。
士兵們把僅有的五六所房子擠得滿滿的,擠不下的士兵鑽進屋外的草垛裡御寒睡覺。我
也鑽進了草垛裡。十二月的氣候,天寒地凍。雖然我們感到寒冷,但卻沒點篝火,因為篝火
會把我們的位置告訴給敵人的炮兵吧。我們在草垛裡過了一夜。
八日,第一大隊從火線上換下了第二、第三大隊。第二、第四中隊為火線部隊,第一、
第三中隊為預備隊。我們中隊是預備隊,倒也逍遙自在。
中午,我倒在草垛裡睡覺,木之下太郎躺在擔架上被抬了過來。據說他在做飯的時候被
流彈打傷了右大腿,子彈穿透了肉,當時劇痛難忍,現在已經不太痛,好多了。他的傷口沒
有敷藥,問我有沒有什麼好藥,我給了他一種叫「阿斯達姆」的外用藥,還給他做了鴨湯。
他一邊表示感謝,一邊大口大口地喝得很香。
「你加入生命保險了嗎?」我問。
「嗯。所以去住院。我挨了子彈,覺得很走運,這點傷沒啥!雖然現在你還沒有受傷,
但是更激烈的仗還在後面。聽說南京附近的陣地很大,從今天的情況來看,正因為你沒有受
傷,所以危險性更大。我受傷了,反而安全,因為醫院是安全地帶。你一定要多留神。」
「謝謝。我身上還沒有傷,還得前進。我不知子彈是穿過我大腿還是穿過我心臟,一切
聽天由命!命運這神秘莫測的力量在支配著我,所以,用不著小心,也用不著留神。把生命
托付給命運,向南京前進!」
「那麼,多保重!」
「再見!」
有個士兵來取擔架,說火線上已有四五個人陣亡,隨著向南京推進,戰鬥到了白熱化。
生死大權操縱在上帝手裡。
我想,這次命是保不住了!但是,我總想在死前,充分發揮我的作用。要是不能如願,
必將留下千載遺恨,死不瞑目。
能否衝出最後的死亡線呢?我已經沒有絲毫恐懼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只想精神抖
擻,勇往直前,我們已經被戰神附體了。不怕千難萬險,不怕任何犧牲。
我們力大無窮,士氣沖天,所向無敵。
忽然傳來了激烈的槍聲,機槍在盲目地掃射,炮聲隆攏槍聲像波浪一樣,忽高忽低。大
約三十分鐘後,接到了前進的命令,剛才一陣激烈的槍戰,奪下了敵人陣地。我們冒著敵人
雨點般的子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進敵人第二道防線。
第二中隊衝鋒時傷亡二十多人,只不過佔領了敵人一個火力點,戰鬥又處於對峙狀態。
寒天中沒有一絲暖意的太陽即將西沉,我們挖掘壕溝準備睡覺。夜幕降臨時,命令我們
到後方徵糧。我們搜查了村子裡家家戶戶的各個角落,連一粒米也不放過。接著不得不火速
做飯,送給第二中隊的傷員和正在戰鬥的官兵們。在填飽了他們的肚子之後,再做我們的,
然後還得找米,結果,弄到的只是山芋。因為時間緊迫,沒煮就帶回陣地,像老鼠一樣啃起
生的來。
每次衝鋒都使許多人送了命。衝鋒是我們最有力的武器。它比大炮飛機以及任何現代武
器都偉大,戰鬥愈激烈,衝鋒愈果斷。
我的一生或許就此結束。應該是赴死攻擊的時候了。我要衝鋒陷陣!我要把我為攻打南
京所擁有的激情力量當做我終生的驕傲和榮譽。為愛國而赴死之前,我將拋棄一切私心雜
念。一個優秀的士兵必須視死如歸,毫不猶豫。我決心成為這樣的士兵。
我分別給母親、兄妹寫了遺書。
此時此刻,我懷著悲愴的心情,已完全決心赴死。傍晚,森崎部隊總算抵達。輜重部隊
也到了,給我們每人分配了十二支響牌香煙和少量的酒。
十二月九日。早晨七點,我們攻佔了敵人的陣地。敵人已逃進山裡,留下了堅固的鋼筋
水泥碉堡,上面用土和草進行了偽裝,前面有高七寸、寬兩尺的射擊孔。碉堡的後側安著一
扇厚鐵門,裡外都上了鎖,加了裝置,為了與其他的碉堡聯繫,挖有交通溝。萬不得已的情
況下才封閉射擊孔和鐵門,只要碉堡安全,人呆在裡面就安然無恙。我們急行軍追擊敵人,
穿過平原、越過山巒,發現三十五聯隊正在前方大道上大搖大擺地前進。
中隊長喊道:「加快步伐!不能讓三十五聯隊搶先佔領南京!」這一喊激起了我們爭先
恐後的情緒,一心要第一個衝進南京城。
我們的熱血在沸騰,氣力旺盛,不怕苦不怕累,心裡燃燒著希望,挺身大步向前。
我們爬上一座滿是石頭的山,上面只有雜草。我們在山頂上俯視著剛才走過來的高地,
猶如海洋一般遼闊,又如山的起伏一樣伸向無限的遠方。巨大赤紅的朝陽從東方升起,色彩
斑斕,光耀奪目,蔚為壯觀。群山延綿,層巒疊蟑。我們下了山又上山,上了山又下山,翻
過了三座山頂。這時,遭到了右側山上機槍的掃射,行走在我前面的一名士兵當場犧牲,三
名重傷。
南京在哪裡?我手搭涼棚,蹄腳極目四望。但是視野裡沒有一處像南京。只聽到從遠處
雲層下傳來友軍飛機的轟炸聲,猛烈可怕,接連不斷。
南京總攻擊開始了!
我們把死和痛苦拋到九霄雲外,向前奔跑,猶如餓狼撲食。
在最後一個山頂上休息的時候,發現三十五聯隊依舊在通過山下小路。看來他們要搶在
我們前面進南京了。
「可是……」荒木伍長說,「也許這幫傢伙先到南京,但是南京是敵人最後的防禦陣
地,規模最大。防線不會輕易突破,將有一場激戰,等他們和敵人交戰,打得差不多的時
候,我們出其不意地殺進城裡,豈不是更好嗎?所以,還不定誰先進南京城呢!」
我們開始下山,從狹窄的石子小道像猴子似的滑下去。
當下到平地的時候,幾名遭到我們突然襲擊的殘兵敗卒,如驚弓之鳥從山麓的兩三間破
屋子裡逃了出來,被我們當場擊斃。
兩三個戰友從屍體懷裡摸出香煙貪婪地吸了起來,好像在說:「好久沒抽了!」有人甚
至還搜錢。我很討厭從死人身上找煙抽,總覺得抽了他們的煙就意味著死亡,所以碰也不去
碰。前進了大約兩里路,看到在石頭路標上寫著「南京市」三個字。
我們就像碰上追蹤了五年甚至十年的敵人一樣,精神為之一振,情不自禁地高呼:「萬
歲!」這尺把長的石頭路標,簡直是我們的辛苦、死亡和鮮血的結晶。
我們走得更歡了。右邊有座大山,中隊長查了地圖,說是紫金山。
紫金山下有一座雄偉的白塔,後來才知道,那是孫文的墓。從遠古堯舜開始,擁有四千
多年歷史的世界第一大國——富饒昌盛的支那,在清朝道光皇帝時代和英國之間發生了鴉片
戰爭,英軍進攻並封鎖了廣東、廈門、寧波、上海等地,逼至南京,就這樣,香港被英國占
領了。第二次是英法等八國聯軍發起侵略戰爭,北京文化被毀,古代文化珍品慘遭洗劫,九
龍地區割讓給英國,基督教傳教士取得了居住權,擴展勢力,滲透到支那的邊邊角角,阻礙
了聖戰。英法侵略亞洲實在令人憎恨。英國人侵略印度,改朝換代,維多利亞女皇成了印度
的皇帝,還征服了巴基斯坦,吞併了緬甸。法國滅掉了越南,將安南、東京、交趾支那合併
起來,稱作法屬印度支那。俄國佔領了西伯利亞,並利用《璦琿條約》佔據了黑龍江以北和
烏蘇里江以東地區。列強為了欺壓清國,相繼發動日清戰爭。
北清事變。日俄戰爭等,清朝在宣統年間滅亡。憂國之士孫逸仙為建立理想國家發起革
命運動,聯合張作霖、段琪瑞打敗了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等,取得了革命的成功。孫文臨
終前留下遺囑: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積四十年之經驗,
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現在革命尚
未成功,凡我同志,務須依照余所著建國方略、建國大綱、三民主義及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
宣言,繼續努力,以求貫徹。最近主張開國民會議及廢除不平等條約,尤須於最短期間促其
實現,是所至囑。
而今他長眠於紫金山下,若他九泉有知,定會痛斥蔣介石的所作所為,並大聲疾呼:
「革命尚未成功!」蔣介石正在破壞革命。明治四十五年二月,清朝在宣統時滅亡。民國建
立二十六年之後,蔣將再次毀掉國家。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中山陵下,正進行著最後一
場激烈的攻守戰,這是一場劃時代的激戰。
南京歷史悠久。一千六百年前,也就是我國一千年前神武功時代,孫權建吳,立南京為
都,與曹丕所建魏國、劉備所建蜀國鼎立,後東晉、南朝都相繼定都南京,而今蔣又佔據此
地。
南京正在變成地獄演奏場,正在變成天昏地暗、屍橫遍野的巨大墳場。炮彈哼著黃泉
曲,滅絕人性、慘不忍睹的屠殺情景就要在我們面前展現。
「白塔右下方有敵人,第三中隊進攻!」傳令已到。大隊長正貓著腰在矮樹陰下用雙筒
望遠鏡瞭望。第一、二小隊火線作戰,我們是預備隊,我就在大隊長身旁。猛烈的子彈在空
中呼嘯,火線的士兵們忽而匍匐,忽而臥倒,忽而衝鋒,努力地前進著。不知是不是因為敵
人的火力太密集了,前進的速度很慢。大隊長透過望遠鏡看到這種情況,高喊道:「第三中
隊前進!衝鋒!
「第三中隊前進!衝啊!」大隊長憤憤地喊著,又下了命令,可中隊還是躑躅不前。
大隊長咬牙切齒地又怒吼道:「傳令兵,傳了命令沒有?」
命令再次傳了過去。
敵人的捷克式機槍正對著他們掃射,但沒有出現傷亡。
「喂!呆在那裡的是什麼人?」大隊長衝著我們怒聲問道。
「我們是第三中隊的預備隊。」
「趕緊增援!立即進攻!」
我們「咕嘟」喝了一口軍用水壺裡的水,躍身向前衝去。
子彈鋪天蓋地地飛落到我們身邊,高坡上的敵人把我們看得一清二楚,瘋狂地掃射過
來。我越過田壟,以田埂作掩體,一點點地前進。我分隊的兩個惟命是從的苦力,一個是可
愛的少年歐姆遜(人名,此處為音譯。),一個是三十五六歲的男子,他們也和我們一樣,
為了避開子彈,不時地臥倒、匍匐向前。除他倆外,我們一開始還用過其他苦力,可都是些
懶蟲,最後只留了這兩個。這些苦力幹完活回家之前都向我們討一份類似「身份證」的東
西,這對他們來說就是護身符。
對忠厚老實的苦力,我們就給寫上「該苦力乃忠厚老實的良民,為此望各部隊放行。東
部隊長」。雖然沒有「東部隊」這樣一個編製,但後方來的士兵不知道前面都是些什麼部
隊,都能認可這種「身份證」。這些苦力都是我們自作主張從田間地頭或是躲藏的地方抓來
的,並沒得到中隊的認可,所以不可能讓中隊長出證明,於是我們只得簽上各自的部隊姓
名。但是,如果苦力偷懶、不老實,便寫上:「此苦力乃偷懶耍滑之徒,是死是活,聽憑各
隊戰士自由發落!」反正這些支那人看不懂日文。他們以為蓋了印才是真的,就硬纏著我蓋
上三文印。這枚圖章是我領薪水時用的,有時也當做部隊長印章。我曾經遇到過一個苦力,
將另部出具的「讓其生讓其死悉聽尊便」的證書當個命根子似的揣在懷裡,就像捧了個寶貝
護身符。
見此狀,我捧腹大笑,給了他一個耳光,又讓下一個士兵接著扇他,直到最後一個士
兵。這個苦力挨了每人一個耳光後愣在那兒,哭了起來。
我們那兩個忠誠的苦力惟恐掉隊,直喊著:「大人!大人!」跟了過來。
我們終於到了鐵路路基的斜坡。鐵路這邊有一條小河,膛過小河,上了斜坡,先抽了一
支煙。鐵路前方是一片長滿了捲心菜的平地,捲心菜整齊地排開它們的圓腦袋,敵人在捲心
菜地盡頭的高坡上向我們狂射。過了鐵路,敵彈肆無忌憚地吞嚥著我們的鮮血,封鎖了我們
前進的道路,像是在警告我們鐵路這邊是他們的地盤。第二小隊首先從鐵路躍入捲心菜地
裡,個個像得了狂熱病似的,發瘋地衝了過去。彈聲更加激烈了。接著是我們第三小隊。擔
任小隊長的荒木伍長如一陣風衝了過去。隨後,又有兩個士兵越過了鐵路。這時,我們接到
了第三中隊的預備隊到左邊村裡集合的命令。這一來,我們就無須闖入鐵路對面的子彈地獄
了,也就沒跟在小隊長後面。也許這是貪生怕死吧!但這是遵守大隊長的命令,天經地義。
大隊長的命令對我們來說不啻為天大的喜訊,我們嘴上雖然不說,心裡卻暗自慶幸自己在沖
出去之前就接到了他天使般的命令。此時此刻,再沒人去關心衝出去的小隊長和那兩個士兵
的死活,只顧自己的安危,西本分隊長跳出來,為了通知第二小隊和第三小隊的三個人到左
邊村子集合,他順著鐵路斜坡跑過去。我們向村裡走去。大家都若有所思,可都一言不發,
默默地往前走。
村裡只有十來戶人家,慘遭炮擊,百孔千瘡。在激烈的子彈聲中,太陽戰戰兢兢,直往
大地後面躲,就在這時,荒木伍長和兩名士兵隨著西本一起回來了。荒木伍長在哭,氣憤、
窩火的淚水從他臉上止不住地往下淌。
「你們怎麼不聽我這個小隊長的命令!貪生怕死!」他吼著,像吐什麼髒東西似的,說
完咬著牙,強忍著眼淚,寒風颼颼,吹透了我們的心。
「跟我衝過去的只有兩個人!」伍長長歎道。
大家心裡空蕩蕩的,槍炮聲在我們前後左右瘋狂地咆哮著。
有人辯解道:「小隊長衝上去之後,我們接到大隊長的命令,所以沒有跟上,在我們進
攻前,大隊長就因我們沒執行好他的命令而大發雷霆。若是這次,明明接到他的命令,又不
服從,他豈不又要火冒三丈?」
這並不是托詞,在一定程度上是我們的心裡話。前一次,大隊長在下了「第三中隊沖
鋒」的命令後,不知什麼原因,沒被及時執行,致使大隊長大發雷霆。我們嘗到了苦頭,所
以這次才派出傳令兵去通知小隊長返回。
小隊長伍長說:「大隊長的命令是下達給中隊長的,不是直接衝你們發的!」
聽了這話,我們只好沉默不語。
我們走進一所被炮彈炸飛屋頂的房子。屋子四周牆壁坍塌,裡面滿是斷木頭、炸飛了腿
的桌椅,還有露出破布片的籐條行李箱。我們就在堆滿了雜物的屋子裡坐下休息。有四個大
罈子,裡面滿是可口的醃菜,這一發現讓我們喜出望外。
我們把第二大的午飯都做好了,烘乾衣服後,躺在斷木旁睡著了。在這種地方生篝火會
暴露目標,只好裹上破布片,躲在碎木板裡擋風御寒。時針指向深夜十二點。
寒冷的夜空繁星閃爍,敵軍的照明彈像流星一般不時閃過。機槍子彈就像索命鬼般在瞅
瞅作響。迫擊炮在寒冷的夜空中轟鳴,這槍炮聲不同平日,它猶如龐大的動物瀕死瞬間耗盡
全身氣力、垂死掙扎時發出的狂吼聲。
夜色更深了,槍炮聲也越來越大,就像是人在害怕時發出的顫抖一樣。
敵人的槍炮聲並非進攻,而是消極防禦的恐怖的哀嗚。
夜色愈濃,敵人心中的不安、恐怖與疑惑也變得越來越深。
友軍幾乎一槍未發,因為他們深諳「無的放矢」的含義,不虛發一槍。看來這又加深了
敵方的不安與疑惑,他們就像閉著眼睛打水仗的孩子把水到處亂潑一般,在黑夜裡向四面八
方放空槍。
在我們眼裡,子彈像金幣般值錢,而敵人卻視如垃圾廢物,四處潑灑。
多麼猛烈、刺耳的槍炮聲啊!炮彈的爆炸聲在黑暗中迴盪。
這簡直是地獄裡的大合奏,是殘酷而猙獰的殺戮,是充滿破壞欲的狂吠。在這野蠻的吼
聲中,繁星冷靜而安詳地閃爍著。這多麼具有諷刺意味啊!
我是一個極端懦弱的自私小人,只有當生命面臨危險時才意識到生命的可愛與美好。
我們應該豁出去,將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奉獻給親愛的祖國。
現在難道是歎息自己軟弱的時刻嗎?應該做一個能慷慨赴死的人。在這兒,在可稱之為
「屠殺人類重工業」的戰場上,生命甚至不抵一粒塵埃。
野蠻與慘無人道,在各處嘲弄著我們,在等著吸食我們的鮮血。
荒蕪、廢墟與混飩就是惡魔的安息處。
有一首歌叫《人們鼓勵我犧牲戰場,這歌詞聽來,死亡簡直成了我們的目的了。果真如
此嗎?
《葉隱》上寫道:「所謂忠義,就是指死。所謂武士道,就是指死。」
死!死!死!
啊!還是想活下去,我們不能夠泰然赴死的苦悶心情中,甚至產生了自己一個人不死,
戰爭也能打勝的卑鄙心理!
但轉念又會想到,如果確實需要捐軀,自己也能含笑面對。
活著的人想生存下去。生者求生,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
但作為一個日本人是不能因為這個理由而採取膽怯的行動的。
決不能苟且偷生!也不要膽怯而死!
要在日本人的自然中生,在日本人的自然中死!
對了!渴望生存並非怯懦,而是自然情感的流露。但是,如果死得有重大意義,也就是
非死不可的時候,就應大義凜然,慷慨就義。
最優秀的士兵既不是上等兵,也不是二等兵,而是指那些作為一個日本人,作為一個日
本士兵在他該獻身的時候,義無反顧、毫不猶豫的人。
寒氣逼人,蒼白而混濁的星星以它永恆的冷澈閃爍著皎潔清輝。
死神片刻不停地演奏著地獄之曲,唱著死亡之歌。
我不知不覺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十二月十日。多麼猛烈的炮聲與爆炸聲啊!
拂曉,友軍萬炮齊鳴,猛烈的炮聲把我從夢中驚醒。大剛放亮,友軍的野戰重炮、野
炮、山炮、步兵炮齊聲發出了怒吼,像是對敵人昨夜的炮擊進行變本加厲的還擊。頓時炮火
連天,轟隆的炮聲幾乎要使地軸開裂。從後方射來的炮彈像特快列車般,從我們頭頂呼嘯而
過。
敵人也在拚命還擊。友軍的飛機開始了轟炸,敵人的高射炮對著飛機開火。但炮彈還沒
打到飛機,就在飛機下方爆炸,騰起一團白煙,突然閃現在青空。轟隆隆的炮聲愈演愈烈。
炮彈在轟鳴、呻吟、咆哮、狂叫,跳著死亡之舞,在這嚴酷的戰場上,沒有任何妥協的余
地,它是一場生與死、勝與負、你死我活的慘無人道的較量。
整個上午都是炮兵進攻。我們去徵收糧食。每個分隊派出了兩三個士兵。
我們來到一個村莊,這個村莊在建房時可能考慮到了戰爭,家家都砌有很高的石頭圍
牆,使得外人無法侵入半步。我勻砸破石牆翻了進去。只見一頭白毛驢豎著長長的耳朵溫順
地站在那兒,看樣子好久沒人餵它飼料了,它把長長的臉湊近我們,像要討點吃的,在它旁
邊的士兵大罵一聲「混蛋」,「砰」地朝它肚子踢了一腳。驢子蹦了起來,默默逃走了。不
知為何,我看到這些東西時,總覺得它們很可憐。
昏暗的室內除了一張床,沒有什麼值錢的傢具。床相當氣派,骯髒的室內、粗糙的房間
佈局以及傢具簡直沒法兒跟它比。這種床在中支那隨處可見,雖說已到了十二月,床四周漆
成朱紅色的細柱子上還懸掛著蚊帳,蚊帳的開口處掛著流蘇,就像是神社門口的幕布。
看來像一年到頭都掛蚊帳的。床上還拴著各種各樣紅漆的飾物。泥地房間裡也擺著一個
漆得火紅的木桶。這種厚重美觀的桶,如果在日本只是結婚儀式上使用。但在這兒,據說是
受火紅色刺激,興奮後的夫婦用的尿桶。我們並不知道這些,用來打水燒飯,直到燒出另有
異味的飯後方知就裡。不幸中的萬幸是米飯尚未進口,有的士兵歸罪於飯盒,把飯盒重重地
扔了出去。
我征了三四合大米後,來到了另一家,這個人家的曬場上蜷縮著十二三個女人和孩子,
她們的臉上浮現著難以言狀的憂愁、怨艾和悲歎。她們的眼裡滿是敵意恐怖和絕望,就像廣
漠的夜空中閃爍著的一兩顆星星。她們用纖弱蒼老的雙臂緊緊摟著自己可愛的孫子、兒子。
她們像是四面受敵般地盡量靠在一起,瑟瑟發抖,煞是可憐。幼兒儼然把母親和祖母的懷裡
當成最安全的地方,當成了天堂,安穩而香甜地睡著。
有的孩子緊緊抓住母親或祖母的一隻胳膊,低著小臉;有的孩子緊躲在大人身後,時不
時向我們投以好奇與恐懼的目光。
有的母親像母雞護小雞似的,把三個愛兒摟在左、右方與胸前。等他們長大成人後,今
大的痛苦經歷將會給他們留下什麼樣的回憶呢?那時,他們該會對日本採取什麼態度呢?
幼年時期橫遭敵軍蹂躪,將給他們留下深深的痛苦、血和淚的記憶。
到任何時代日本的孩子都不會有如此羞恥的記憶,這是何等幸福啊!戰爭必須打贏!戰
勝國國民吃麥飯和栗子飯,而戰敗國國民只能過吃稗子和野草的生活。
戰爭,是為了什麼?人類發動戰爭就是為了爭奪土地。
這種悲慘將不斷地重複直至地球毀滅為止。戰爭是一個國家的人民為維持生存而採取的
最高手段,難道人類最終要為分配月球上的土地而鬥爭嗎?
柔弱的支那婦女們,生命的餘日無多。她們把命根子一般所剩無幾的救命糧,挖空心思
在破爛堆裡藏了又藏,而我的戰友一聲斷喝:「要恨去恨你們蔣介石吧!」他的一記耳光便
將她們恐怖而憎惡的反抗、將她們對這點救命糧的瘋狂般的不捨之情,打到九霄雲外。
她們有什麼罪過呢?
那個戰友懂得愛和同情嗎?
難道這就是男子漢的勇敢嗎?
我悲哀地走過那裡,來到另一戶人家時看到了更令人心痛的場景。
我像叫花子尋找垃圾箱似的,用懷疑的目光在屋裡到處翻騰、尋找。我打開一個籐條
箱,嚇了一跳。微暗的箱子裡躺著一個出生不久、一聲不吭的嬰兒,我慌忙從這家跑出。
在這空蕩蕩的房子裡,在這陰暗的箱子中居然有剛出生的嬰兒。嬰兒的母親已經被殺害
了嗎?他的哥哥都被拉上了抗日前線嗎?他就這樣餓死在這裡嗎?他那尚未發育完全的神
經,那上帝給他的惟一覓食本能是尋找母親的乳房吧?他會在籐條箱裡餓得啼哭吧?被自家
人扔掉的孩子難道僅此一個嗎?被自家人扔掉的孩子,被拋棄在街頭的孩子處處可見。
母親留給他的血紅的珍貴綢緞將原封不動地成為他的裹屍布,籐條箱將一如原樣成為他
的棺材。
到處都是殘酷和悲慘。
這就是戰場
我總算找到了大約兩升米,踏上了歸途。
中隊還沒有前進,午飯後,步兵終於開始攻擊。
槍聲、炮聲一直持續著。
不破壞殆盡,不斬盡殺絕,便不停止的子彈的狂吠。
敵人的子彈猛烈地飛過來,我們快步衝向前方。當我們進入一片凹地樹林時,發現七個
敵人已被刺死,其中一個被砍了頭,他的頭滾在離我約有三尺遠的地方。我跑過去把它踢
開,這時,看到前面有一幢房子,敵人的輕機槍從裡邊向我們掃射。我軍的步兵炮和重機槍
從後方掩護著我們前進。我們爬出草叢,來到低窪的道路,在坡頂架上輕機槍猛烈射擊。前
方五十米處,兩三個敵人隱蔽在豆稈後面向友軍的機槍射擊,我充分地瞄準後放響了槍,我
想一定打中了。左邊有一幢洋房,代理小隊長荒木伍長爬上去從窗口狙擊逃敵。我和其他兩
三個士兵從高坡上用機槍掃射。不知為什麼中隊長一下子來到坡下有樹陰的路上。已商定前
線陣地要掛起國旗以通知我方友軍,於是受中隊長之命,把破爛不堪的國旗掛在樹枝上,敵
人開始在五間寬的道路上抱頭逃竄。我們不慌不忙地消滅了從樹林裡逃出來的一個個敵人。
狙擊逃敵是相當有趣的開心事。
小隊長命令我去破壞鐵絲網,我揮起錛子砸開個口子,和小隊長一起穿過鐵絲網。左邊
有間五顏六色的漂亮房屋,我們闖了進去,原來是游泳池的更衣室。大大的游泳池裡注滿了
水。再往左邊去是一個很大的運動常我們橫穿敵人逃過的道路,搖晃著國旗向前奔跑,沉甸
甸的背包累得我苦不堪言,可我們拚死拚活地闖過旱田。我喘著粗氣,此情此景,真像電影
裡的壯觀場面啊!
我率先穿過一片約有兩米高的小松林來到高地,高地上有敵人的戰壕,卻看不到一個敵
人的影子。在沒有竣工的建築中有一幢洋房。佔領洋房後小隊長命令我爬上洋房去掛國旗。
我放下背包和槍,拿著一面國旗登上樓梯。我想,這麼多的房間,如果有隱藏的敵人,我就
衝上去和他們搏鬥,將他們的腦袋擰掉!我暗暗地給自己壯膽,掛起的國旗迎風招展,心裡
非常地暢快。此時展現在自己面前的彷彿是在看戰爭電影,又好像在演習,炮彈的聲音也好
像演習彈一樣。不一會兒,大隊長帶著部隊到達這裡。
我向大隊本部喊道:「前面有兩挺機關鎗,衝不過去!」
中隊長大聲問道:「東!就你一個人?」他也上了屋頂。人在高處時的心情總是愉快
的。現在就體會到這點,好像這裡是自己一個人攻下來的,我情不自禁地搖晃著國旗,興奮
地自言自語道:「搞報道的攝影班那幫混蛋,這時候為什麼不來採訪啊!」
這幢鋼筋水泥結構的房子變成了我們的碉堡。我們以堅固的厚牆為盾,架起機槍向外掃
射。
夜幕降臨。今夜就在這裡安營紮寨。我們分隊和第二分隊住在一間約六張榻榻米大的屋
子裡,我負責去安排崗哨。
房前漂亮的院子裡有一片草坪,綠樹成蔭。我讓步哨站在房子旁的樹陰下。聽偵察兵報
告,十米前方有條路,路的對面是凹地,凹地對面的高地上盤踞著敵人,敵我雙方相距一百
米左右,崗哨安排就緒後我回到宿舍。我們「咯吱咯吱」地吃著硬邦邦拌了醬的支那米飯。
房間的一個門正對著敵人的陣地,崗哨在門外面。本來一有敵情,哨兵便會立即跑進屋裡,
但是為了防止敵人向屋裡扔手榴彈,大門緊閉不開,哨兵也只好從外面繞進屋裡。為了取
暖,我們拾柴在屋內烤火。可是,門關得嚴嚴的,搞得滿屋煙霧瀰漫,直到炭冒紅火才好了
些。我們一個個被嗆得直咳嗽。夜深了,槍聲更加激烈。「喀噠喀噠」的機槍聲,「眶眶」
的迫擊炮聲,撒嬌、滑稽而悠閒的「砰砰叭叭」的步槍聲,還有黑暗中對方的喊叫聲、士兵
的軍靴聲、刀劍聲以及「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與寧靜的黑夜演奏出一曲交響樂。
指揮者是死神,敵人的槍炮聲打破了黑夜的寧靜,鬧得雞犬不寧;他們孤注一擲,在黑
夜裡沒完沒了地盲目射擊。好像在告訴人們,夜晚本來不是寧靜的,而是喧鬧的。難道說敵
人的子彈是無窮無盡的嗎?他們好像在想方設法把自己這份子彈徹底打光,好像敵哨在站崗
時有義務要不停地掃射。
我覺得敵人這種愚蠢、得不償失的射擊,好像在對我們說:「老子們通宵達旦不睡覺,
嚴密地警戒呢!你們可不要夜襲啊!」夜間只要沒有必要我們始終一槍不放,所以敵人更加
恐慌不安。
黑暗已過去,皎潔的月牙兒伴著繁星,星星和平而又安靜地閃爍著光輝。下崗的哨兵
說:「喂!山上著火啦!」
後面的山和左邊大約是紫金山的地方燃起了火焰,一條火焰宛如蛇一樣在高低不平處畫
出了許多圓,熊熊烈火在燃燒,不一會兒,火勢向山麓彎彎曲曲地延伸。
有人說:「是什麼火呢?難道是炮火引起的嗎?」
「這火燒得如此壯觀,真痛快!」
「或許是敵人為了逃跑而設下的圈套吧。」
我和駒澤在站崗,與其說是保衛我軍的戰線,還不如說是為了我們自己的生命安全。為
此,我們明確規定要嚴守交接崗制度,公平合理地取消了佈崗員這一輕鬆的差使,所以,今
天我既排崗又站崗,我和駒澤背靠背站在車庫前盛開的延齡草旁邊,監視著前方。凌晨三點
左右,我發現有個黑影正在延齡草的對面斷斷續續地爬著。我的神經像觸電似的緊張起來,
全神貫注地盯著目標。突然又出現了一個黑影,我輕輕地彎下腰,緊緊地握著槍。這時,又
出現一個黑影,像蠐螬一樣在蠕動。是敵人!我小聲地對駒澤說:「喂!是敵人!注意!」
駒澤還沒發現這一情況,他嚇得直打哆嗦,忙問道:「在哪裡?
在哪裡?」他的聲音都在顫抖。我說:「在那裡,正在動呢。你悄悄地回去報告廣駒澤
撒腿就跑。他敲著與車庫相通的房門,大聲喊道:「偷襲了!偷襲了!」門反扣著,打不
開。他太慌張了,也可能是害怕,不敢繞房大半個圈跑進屋,而是大叫大喊地敲門。他只知
道隔一層門板的屋子裡睡著許多戰友,卻忘記了大聲呼喊帶來的危險,把我囑咐他的話全忘
到了腦後。
他沒有按照我「悄悄地回去」的囑咐去做,還在驚慌失措地大喊大叫。「糟糕!」我感
到危險就在眼前,情急之中向黑影開了一槍。敵人盤踞在右側,
我軍重機槍也開始了猛烈射擊,敵人更加瘋狂地還擊,頓時響起了一片機槍聲,剛才向
我方爬過來的幾個黑影或許是敵人的偵察兵,看來這一小股敵人已經撤離了。一處槍響,敵
人的機槍立即射擊,鄰近的機槍像接上了電源一樣,全都響了起來,就連遠處的捷克式機槍
也在狂吠。這真是一犬叫,百犬吠,他們不管自己是否遭到襲擊,只要槍聲一響,立刻就用
機槍掃射,就像在恐懼地驚叫,看來,他們束手無策了,只有一個勁地消耗彈藥。
我們返回到屋裡,圍著火堆繼續取暖,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著。
「今天有沒有人被打死?」
「第二小隊死了一個人,三個重傷。」
「明天不知輪到誰。」
「一定是倒霉鬼吧!」
「眼看就到南京了。真不想死啊!」
我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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