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一日,東方破曉,炮擊在晨霧中開始了。我們到中隊本部集合。
這裡是一戶有錢人家,房屋豪華氣派。寬敞的庭院裡有一片整潔漂亮的草坪,草坪旁綠
樹成行。後院裡有一眼泉水,光滑的石頭上長滿了青苔。庭院的小徑旁邊安放著一尊古樸的
金佛。琉璃瓦屋頂,朱紅色圓柱,相映生輝。漂亮的室內裝飾還很有一些現代氣息。天花板
上畫著春、夏、秋、冬花鳥風景,地板上鋪著華麗的地毯,我們穿著沾滿泥漿的皮鞋毫不憐
惜地在上面走動。右邊屋子的玻璃書櫃裡,有看來很珍貴的古籍和軸畫。左邊屋子的玻璃櫃
裡,珍藏著價值連城的支那陶器。這些陶器外表裹著真絲並逐個標著編號,上面印有「乾隆
年」、「康熙年」、「道光年」的字樣。
我國的德川家綱時代,正值支那的康熙皇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在位的清朝最興旺時
期,湧現了錢大聽、黃宗羲等有名的學者,考據學非常發達,完成了《四庫全書》、《康熙
字典》等巨著,這是文化繁榮的時代。
自稱對文物有眼力的田中一等兵說:「這些珍品在我國從未見過,它的價值簡直就是天
文數字。」這番話,讓我看出他已是物慾熏心,他忘掉了這是戰場而在物色值錢的東西。本
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但是在田中古董熱的影響下,我在無錫徵收了名人字畫和署名的兩把
扇子,還有在武進徵收了掛軸。
扇子兩面分別有左右相反的詩,畫著蝴蝶和花草。掛軸上畫的是皇帝坐在大象背上,落
款是道光元年。
田中垂涎三尺地看著這些陶器,置身體而不顧,貪婪地把這些東西塞進自己的背包,田
中雖然年方三十七歲,但已是未老先衰的後備兵。可能是幹過木匠活的緣故,他的背駝著,
臉色憔悴,步履蹣跚,老態龍鐘,他比誰都好色貪財。我們都受他古董迷的影響,把房間裡
的陶器洗劫一空。我拿了五件香爐之類的東西和幾個碟子。帶不動的大件物品統統砸爛。
田中悔恨自己不是輜重兵,否則就把他眼饞的橫臥大佛像也搬走了,裡屋掛著一幅鑲在
玻璃框裡的裸體女人油畫,不知是誰在腿襠處畫上了陰毛,又在腿襠處戳了一個洞,並且,
另外再畫了一個男裸體像,把好端端的一幅畫糟蹋成了淫穢圖。
天氣寒冷,我們拆下豪華椅子上的包裝布繫在腰間,圍在脖子上,這幢房子裡,凡是帶
不走的物品無一完好,統統被我們砸得稀巴爛。
炮兵射擊時,我們得到了充分自由,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睡在院子前面第二分隊的士兵,忽然「哇」地叫了一聲,他的右腳出血了,血染紅了褲
腿。
「『喂!你命挺大的,還活著呢!子彈飛不進醫院的。攻下南京後你再回來吧!」雖然
他傷勢不輕,但還是很開朗地去了後方。
炮擊一直持續到下午兩點。步兵開始發起進攻。我們轉移到了另一幢洋房。因為步兵炮
從空地猛烈射擊,所以敵人在瞄準這裡打迫擊炮。這幢洋房的院牆是水泥結構,院門口有值
班室。我們必須通過這個一間寬的院門到路對面的溝裡,穿過凹地攻擊高地上的敵人,敵人
集中人力封鎖了大門。
子彈打在門柱上向四處飛竄。若想通過這個大門,就得冒著雨點般的子彈穿過去。我們
貼著牆向前移動,趁敵人子彈間歇時衝了出去。——在猛烈的火力封鎖中,我們憑著高度集
中的注意力和極端謹慎的判斷,一閃而過衝出了大門,無一傷亡,奇跡般地穿過這生死關。
我們到了凹坑,臥伏在草叢中。
敵人又集中火力,壓得我們進退不得。我們看不見躲在高地樹叢後的敵人,敵人大概也
看不見我們,他們僅僅憑著自己的判斷進行射擊,我想,這回可沒命了!子彈鋪天蓋地地從
四處飛了過來。迫擊炮彈「嗖嗖」地從我們頭上飛過,就在我們後面不遠處爆炸。我們第一
分隊成一列趴在草叢裡。西本分隊長沒有和我在一起,他在哪兒?是在前面吧?我是代理分
隊長,等待其他隊員到這裡集合。田中嚇得發抖。我們個個像石頭似的一動不動。我們知
道,這種情況下,哪怕稍微一動,都是非常危險的。我貼著地面說:「好厲害的子彈啊!」
接著又嘟嚷道:「大家都到齊了嗎?」熊野一等兵輕聲答道:「好像都到齊了。」
「喂!小隊長負傷了!」不知是誰叫了一聲。
代理小隊長荒木伍長的手被子彈打穿了。我命令本間一等兵護理荒木伍長下了火線。現
在由西本伍長擔任第三小隊隊長。「第三小隊前進!」這時從前面樹林裡傳來了命令,敵我
雙方的炮彈在我們的頭上來回穿梭,發出狂風一般的吼叫。
機關鎗子彈、步槍子彈四處飛竄。我甚至奇怪,雙方炮彈為什麼不在空中碰撞呢?
這是死神亂舞。
我相信自己不會死,深信子彈打不進自己的肉體,所以我一點都不害怕。自己也說不清
為什麼會有這種心理,總覺得子彈對我是客氣的。我下定決心準備衝出去。
我吩咐士兵們說:「喂!我先衝出去,找到隱蔽的地方通知你們,你們再衝過去!」我
拼著命一口氣沖了七十餘米,來到了大樹林的下面。這是敵人火力射擊的死角,比較安全。
我怒吼道:「第一分隊前進!前進!前——進——」結果不見動靜,大概分隊隊員們都
在猶豫。我臥在草叢裡塞了點壓縮餅乾填了一下肚子。集合之後,大家把背包堆在竹林邊
上,做好突擊準備,然後渡過小河,登上山坡待命。
看來這一帶是南京市郊外,漂亮的洋房稀稀落落。我們爬上了道路,前面像是桑田,桑
田左邊樹林裡有一幢洋房,敵人像是賭氣似的接二連三地向外扔手榴彈。不知固守洋房的敵
人究竟有多少,即便僅有兩三個,也比平地上幾十個敵人難對付。這些亡命之徒對我們構成
了極大的威脅,這幢洋房已經被當成了碉堡。
我在部隊的右側。我右邊大約十米遠的道路上倒著一棵大樹,是敵人設的障礙。右邊大
約一百米處著了火的房子冒著濃濃的黑煙。夜幕正在降臨,籠罩著地上的殘殺。黑暗中搖曳
的火焰就像爛醉如泥的醉漢,我發現敵人正在火光中像紙影(紙影,類似於中國皮影戲裡的
皮影。)一樣晃動,就借倒在路上的大樹以防身,向紙影開了槍。雖然我在黑暗中來到離部
隊十米遠的大樹旁,但這一舉動並不能說明我真的勇敢,我僅僅想在縮成一團的戰友面前表
現一下而已。
夜戰中稍許離開一下部隊,都會讓人覺得害怕。
不知是誰在說:「向那裡射擊,敵人會從右邊衝過來的,不准亂放槍!」我們埋伏在草
叢中,伺機待發。前面洋房裡不斷扔出的手榴彈,在空曠的黑夜裡頻頻爆炸。在我們埋伏的
時候,第九聯隊的軍官來到這裡和中隊長交談。據少尉講,昨天夜裡的山火是敵軍放的。第
三十三聯隊士兵們是從半山腰進攻的,遇到了很大的困難。他們被困在大火圈裡,把重機槍
拆卸後逃了出來。途中遭到狙擊,傷亡慘重。第九聯隊的某部隊十二名士兵踩到地雷,被炸
得粉身碎骨。
中隊長遲遲不下突擊命令,最後叫我們停止突擊,撤退到後面十米的洋房裡過夜。洋房
非常漂亮,周圍是差不多一人高的石頭院牆。大門旁有車庫,院子很大,還有地下室。第
一、第二分隊駐守在門旁的另一間屋裡,關牢窗戶後,在灶裡生火取暖,讓值夜班的守著
火,大家躺了下來,我打著手電從樓梯走上二樓巡查了房間。
二樓房間裡有寬大的辦公桌和書櫥,各種書籍和文件零亂不堪。從二樓環視,四面八方
都是機槍射擊的火光,照明彈像流星似的拖著長長的亮光。有的地方是火災,有的地方是通
明的篝火。
我想起了故鄉夏夜的海。彷彿是星星落在水面一樣,漁夫捕獲烏賊的煤氣燈光在波浪間
時隱時現。
我坐下來,點著了僅剩的兩支煙中的一支,在寒風裡靜靜地看著周圍。突然間閃念出:
「我什麼時候死呢?是明天嗎?」
不由得感到一種冷酷的東西向我撲來,心慌意亂地下了樓梯。
中隊長呆在地下室最安全的地方。我們都嘲笑說:「中隊長都講了,太可怕了!」
整個晚上,捷克式機槍的射擊聲就像節日的焰火一樣,通宵達旦,一刻不停。
十二日,早晨七點左右,還沒做早飯就出發了,昨夜不斷扔手榴彈的敵人,今天早晨早
已不見了蹤影。我們進了一所說是大學但不像學校的宮殿式的建築。學校裡掛有胡亂寫著
「女教員」的黑板和標有「擁護民族領袖蔣中正先生」的肖像。
肖像被扯了下來,踩在沾了泥的軍靴下。
重機槍從寬大房間的窗口對外猛烈射擊,其中的一名射手中彈而亡。
可能是輜重兵到了,每人分了二十五支朝日牌香煙,真是雪中送炭。
開始從學校左邊灌木叢前進,快速跑了五十多米後匍匐前進。荊棘刺手,我戴上了在北
支那衡水徵收來的手套,像蠐螬似的爬著。敵人的子彈從頭上呼嘯而過。道路上,隆隆前行
的四輛輕型坦克機槍掃射,炮彈連發。我們跟在坦克後面奔跑,躲避敵人的子彈。奔跑中趕
上了最前面的坦克。坦克停了,我們跳進了凹地。這裡有一條小河,河上有座石頭橋。
石橋上設著障礙,扔滿了圓木和大石頭。橋墩旁挖有一米寬的壕溝,坦克遇到了障礙,
無法前進,停在那裡放炮。我們立刻隱蔽到河邊的安全地帶,以防飛來的子彈。二十三歲的
西本分隊長是現役下士伍長,我們應徵入伍時,他是上等兵。雖然剛從步兵學校畢業,但因
為是下士志願兵,很快就被提升為我們的分隊長。他是個蠻幹的冒失鬼,說了一句「讓坦克
通過」,便上橋搬撤障礙。我們認為這樣做毫無意義,所以沒有伸手幫忙。任憑他怎麼使
力,那碩大的石頭紋絲不動。敵人的子彈飛了過來。他大聲吼道:「我在這裡干,你們在干
革命麼?
是害怕子彈嗎?」我憤然而上,做起了這種無用功。這時,我和橋本完全暴露在橋上,
非常危險。正當我們干到一半的時候,小隊已經過河開始前進了。我停下活追趕小隊去了,
西本也跟著我離開了橋。我是被說了「害怕子彈嗎」後不服,才冒險幹了這種蠢事的。幸運
的是沒有白送命。事後回想起來,覺得在這種情況下,還是和其他人一樣忍一下為好。
第一小隊佔領了張學良的家。到張學良家之前,有一道高達七尺左右的土牆,土牆內
外,到處都挖有戰壕,戰壕裡剛斷氣的敵人還在流血。土牆槍眼下散亂著許多彈藥。戰壕裡
到處都是裝著手榴彈的藍布袋。
身穿棉衣、纏著裹腿、腳穿低口布鞋的抗日英雄蹲著死在那裡。蠻漂亮的房子裡堆積著
有各種圖案的布料,士兵們把紅布料圍在腰和脖子上,感到有一種春意盎然的氣氛,精神多
了,似乎有一種遇見了女人,被她那柔軟的帶有香味的纖手摸了一下的感覺,紅色很容易讓
人熱血上湧。張學良的房子建在草坪覆蓋著的緩坡上,是一座豪宅。草綠色瓦屋頂上被炮彈
炸了一個洞,機槍從洞裡正在卡噠卡噠地對外射擊。我們走進豪華的大門,穿過寬敞的走
廊,在客廳裡集合。大廳正對著敵人陣地,廳中央擺著大圓桌。坐在豪華的彈箐椅上就像在
轎車裡一樣,挺胸腆肚,給人一種了不起的感覺。我們渾身泥土,坐在鬆軟的椅子上,圍著
桌子,叼著剛剛分發的朝日牌香煙,撫摸著好久沒洗的沾滿灰塵的鬍子,彷彿是參加重大作
戰會議的軍官,兩腳併攏,正襟危坐,倒真派頭。我呢,兩腿交叉,仰著臉吐著煙,左手搭
在頭上,擺出一副有功之臣的樣子。可愛的孩子們啊!戰士就是孩子。
駒澤像發表重大宣言一樣,鄭重其事他說:「可以說啦!
各位!關於進攻南京這一件事——」接著又說:「依我看,兵站部的傢伙們沒有完全履
行自己的職責,自從登陸以來,他們沒給我們補給過一次糧草,搞得我們一邊打仗一邊擔心
糧食問題。我們連一袋麵粉和醬都沒有領到過,副食品天天都是鹹菜葉。戰壕裡到處都扔著
手榴彈,可惜不能吃啊!」
大鬍子、翹鼻子的熊野也瞪著眼睛說:「可是,兵站的小子們肯定是吃香的喝辣的!」
我吐了一口煙圈,說:「不用愁!進了南京就和無錫一樣,應有盡有。」
田中看上去老態龍鐘已沒有什麼性慾的樣子,但卻依然惦記著女人的事。他說:「女人
也會有的吧。」
「另外,古董也會有的吧。」
「是啊,老東,如果我能多帶一些回國的話,就開古董店啦。」
「我進了南京城後首先要衝進點心店!」
「島田,你去什麼店?」
「我去照相機店和鐘表店。」
「你小子不是有表了嗎?」
「我最近在收集這些東西玩。」
「我想要照相機,你小子給我也搞一份。我會給你搞點點心的。」
駒澤帶著諷刺口吻說:「在我們分隊,野口是幹這種事的老手,無論什麼事,只要托
他,幾乎都能搞到手。可是,說來也奇怪,也許是甜年糕小豆粥吃得大多,打起仗來數他是
孬種。」
「每次戰鬥一打響,這小子就留在後方,頂不上事。可是一到駐紮地,他就派大用場
了。徵收物品,全中隊他拿頭號。」
「他又卑劣,又自私,是讓人討厭,但這小子也就這點上還確實能幹,他還算不錯了。
木下更沒治了,他從未上過戰場,是個沒聽過子彈聲的勇士,真了不起。可他幹什麼都振振
有詞,其實不過是個絲毫不起作用的野貓、吝嗇鬼。打下南京的話,他肯定說是他打下的。
到時候肯定還要再回分隊,真拿他沒有辦法。」
「哎呀,別扯了。說什麼只要把南京打下來,我們就可以凱旋回國,又可以想吃什麼有
什麼了。讓我們再加把勁。可是,也許說話之間活著的人中就會有死掉的。」島田又壓低了
聲音說,「我們中隊長閣下絲毫不可信賴,這才是最可怕的,整天耀武揚威,一看他臉就知
道他是個神經質。」
「因為他還是個二十五歲的毛孩子。」我也輕蔑地加上了一句。
「可你再看看江島。這個少尉年齡雖小,可是多勇敢!」
「我們中隊長那小子,正因為自己沒有信心又沒有本事,所以裝腔作勢,狂妄自大,惟
恐別人瞧不起,反而更讓人瞧不起。」
「那小子當中隊長似乎一點兒不稱職!」島田嘲笑著說,這時,傳來了喊叫聲:「大山
給打中了!」
大山是在通過走廊時被打中的。
我們剛才還像軍官似的悠然地抽著煙,這時趕緊把身體靠在牆上,因為敵人的子彈可能
還會從窗戶外飛進來,坐在遠離窗戶的人感到不安全,也拔腿跑到靠窗的牆壁邊,就在我們
聊天的時候,第二小隊沒打招呼就出發了。我們急急忙忙跨過竹柵欄,在凹地裡拚命向前奔
跑。來到安全的農田後,把背包卸了下來。命令苦力看守背包,我們進入了突擊狀態。
在我們前方一百多米處有一個高坡,上面有幢豪華的建築物。
據說今天夜裡要襲擊那裡。子彈雨點般地打在了地裡和樹上,我們臥倒在土墳堆後,等
待著分隊長前進的命令。可是過了很久也沒見他回來。第二分隊臥倒在我們前面,在分隊長
的指揮下向前移動。第三分隊和我們一樣,俯臥在後面。
我和田中、竹橋、熊野、下阪、駒澤臥倒在矮得頭一抬就暴露在外的墳堆後面。敵人的
子彈非常準確,打在土墳的四周。我們像蓆子一樣緊緊地貼在地上,鋼盔沿已插進了地裡。
太陽把她最後的光芒從地平線轉向了空中,夜晚臨近了。我們趴在地下近兩個小時,感到發
悶。於是,大家把臉貼在地上抽起煙來了,突然,敵人的子彈暴雨般打了過來,大概是敵人
發現了我們吐出的煙。我們即刻滅掉香煙,繼續俯臥著不出聲。
最後的光亮越來越弱,黑暗爬上了農田。西本趕回來了,並且罵道:「你們這幫傢伙在
幹什麼?說是要衝鋒的,你們為什麼不衝上去!」
大家都很憤懣。
「什麼!不是你小子對我們講,叫我們在這裡臥倒等你回來通知我們的嗎?我們等得腿
都麻了,你就這麼當分隊長啊?
還說我們幹什麼,這是什麼意思!你這個混蛋!你有什麼資格當隊長?」我一邊在心裡
直罵一邊越過竹叢中的土梗越過土埂,前面有條狹窄的交通壕,第三小隊在這裡,大家緊握
上了刺刀的槍,屏住呼吸,氣氛異常緊張。我們緊跟在第三小隊隊長小野曹長後面,貓著腰
等待光亮被黑暗吞噬。
衛生兵下土井小聲喊著「第三小隊!第三小隊」來到了這裡。
曹長並沒專指誰,訓斥說:「衛生兵一個人走到這裡都不害怕,你們害怕什麼?」對!
有什麼可怕的,我們一點也沒有猶豫和恐懼。
有人輕聲走了過來。原來是第九聯隊的下士。
「命令我們佔領那個高地,情況怎麼樣?」他問道。
「白天,重炮已對它進行了轟擊,那裡很堅固,很難攻下。」
我回答說。
「你們也馬上行動嗎?」
「是的。」
說完,下士又消失在薄暮之中。
友軍的飛機在高空像老鷹一樣飛行。我們在塹壕裡悄悄地匍匐前進。說好是出動中隊所
有人員夜襲四方城,所以必須保持聯絡。「中隊長!中隊長!」我喊了兩三次,但沒有一點
曹長精神抖擻,果斷地命令道:「時間已到,其他小隊已經出擊了,我們出擊!」
周圍已全黑了下來。神秘、緊張、嚴峻使夜色顯得更加濃重,我們感到連氣都喘不過來。
我們一步一步地悄悄前進,天黑下來以後,槍聲像是告一段落,四周靜了下來,遠處的
槍聲不過像敵人自己在發生口角一樣。
曹長的日本刀在我的眼前發出清冷的寒光。出了塹壕的盡頭,來到了草地。雜草纏在鞋
子上,一下子被拉斷了。大約前進到一百米的時候,我們聽到了瀑瀑的流水聲。小河發出哀
憐的聲音,靜靜流淌。鞋子裡灌滿了水,走路時發出「撲嗤撲嗤」的聲音。白天輕易就可過
去的小河,現在也不行了。過了小河,是一個斜坡,草長得更茂盛。
我們這支敢死隊必須上斜坡。這時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一定要爬在最前面!我跟
在曹長的身後前進著。斜坡的上面有敵人。
我想超過曹長走在前頭。曹長還是靜悄悄地走在我的前頭,走在前面就意味著死。走在
前面很困難,而跟在人後則很簡單。我不止一次想過:我要衝到最前面!但恐懼的巨大引力
使我怎麼也無法做到。我的神經集中在眼睛和耳朵上,耳朵像馬的耳朵一樣非常警覺,眼睛
大概也像野獸一般閃閃發光。手中的槍緊貼在腰間,遇到敵人,就上去拼刺刀。
爬了三十米左右的時候,小隊長「刷」地高高舉起日本刀,大聲喊道:「哇!哇呀呀—
—」我胸口像被人踢了一腳一樣,跟著也「哇呀哇呀」地喊起來。喊聲激發起我的情緒,我
就像是瘋了似的。緊前面有條壕溝,我發現前面有一個敵人,他正要往右邊跑,突然,小隊
長一刀砍過去,就差一點,沒能砍到。千鈞一髮之際,我打開保險栓,從背後開了一槍,清
清楚楚地看見敵人倒了下去。邁過塹壕,繼續向前,槍緊貼腰間,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朝
前放槍。我的腦海裡只交錯著「生」「死」兩個字,心裡雖然什麼都不怕,但總感到閃電劃
過一樣,腦子裡閃現出是生是死的疑慮。
我們出其不意的喊聲像群犬狂吠一樣衝破了黑夜。遭到突然襲擊的敵人,狼狽不堪,機
槍就像彈藥庫著了火似的一齊吼叫起來。敵人的射擊聲和我們的射擊聲相互交織在一起,驚
天動地,打破了夜晚的寧靜。他們遭到了我們颱風般的襲擊。乍一看,我們是妖魔附體、精
神錯亂、軍紀混亂而又粗野的人。其實我們是處在高度敏銳和緊張的戰鬥氣氛中,洞察和直
感一切,無需命令和號召,互相配合,默契無間。我們是在剎那間憑著直覺果斷地確定敵我
雙方的位置、敵情、速度、與戰友之間的關係、地形等,絕非是忘乎所以的無思想狀態。
我們射擊並非為了殺死敵人,完全是一種威嚇。最重要的是聲音。威嚇和擾亂人心的聲
音,在戰場上能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
我緊握貼在腰間的槍,機械地扣動著扳機。我越過了第二道塹壕,邊行進邊射擊。第五
次裝子彈時卡殼了,子彈卡得很緊,我越是慌越是退不出來。我萬分焦急,一面要注視敵人
動向,一面又得搗通槍膛,大聲喊叫著跟上去,生怕掉隊。我心裡不斷地鼓勵自己,不能
慌,要沉著,一邊小步急行,一邊往外取子彈。可是,槍膛裡的子彈怎麼也取不出來,我心
裡想:「算了!不能射擊就拼刺刀!」精神振奮地跟著曹長跨過了第三道塹壕,在這裡,敵
人構造了兩三層工事。
眼前是狂人怒號的巨大地獄。子彈在唱著死亡之歌,人發出虐殺的吼叫跳著地獄之舞。
我們在「哇呀呀!哇呀呀!」
歇斯底里般狂吠,扯得嗓子都快出血。現在,我們已經不是人,而是一頭狂吼的野獸。
我們就像一群窮凶極惡的餓狼爭奪一頭被殺死的野獸一樣,步步逼近四方城。糟糕的是
我的槍現在出了故障,我想停下腳步再試試修一下卡殼的子彈夾,這時,戰友們一個個從我
身邊走過。我摘下帽子,一面在心裡催自己:「快!快!沉著!沉著!」一面把槍擱在帽子
上動手修理。好歹把兩發子彈取了出來,趕緊從口袋裡取出彈夾並裝入槍膛。
裝好子彈後,拚命趕上了部隊。但是沒有發現曹長,戰友們正匍匐在最後一道斜坡上。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了上去。
我抬眼看了一下高地,猛烈的子彈向我們飛來。黑夜中的四方城在我們面前若隱若現。
從我這裡到大門足足有七十米。
敵人從四方城出來後正在東張西望時,吃了我們一排子彈。
敵人被我們出其不意的夜襲嚇得聞風喪膽,四處逃竄。
我們的左側也在向他們射擊。我們以為第一、第二小隊也參加了這次夜襲,於是,就和
他們聯絡,喊了他們的名字,可連一點回音都沒有。我們感覺這不像是夜襲。
小野曹長高聲喊道:「其他小隊怎麼樣?在嗎?」但無人答應,這才知道他們沒有按計
劃行動。白天重炮配合都沒有拿下來這座堅固的四方城,現在竟讓我們第三小隊單獨攻擊,
我們驚訝得無話可說。我們擔心如攻不下來反而會被敵人消滅,於是,向設在後方張學良家
的中隊本部派出了傳令兵。
不一會兒,右側下面的松林處開始了激烈的槍戰。第九聯隊的下屬部隊展開了進攻,真
是雪中送炭。若沒有他們,我們將前後受敵,說不定會全軍覆沒。突然,我發現城的右側出
現了一個人影。我開了一槍,人影消失了。我以為給打倒了,可松樹下面又出來一個人影,
大搖大擺地向這裡走來。我很奇怪,莫非是戰友從城那邊回來了?不可能!我奇怪地注視著
他。
「是誰?是誰?」我緊握子彈已經上了膛的槍,問道。
「日本!日本!」影子邊走近邊回答。
怎麼會有回答「日本,日本」的戰友呢?難道是誰在故意開玩笑嗎?怎麼辦?正當我下
不了決心的時候,人影已到了離我兩米的地方。藉著月光一看,他頭上戴的是支那軍鋼盔,
這可把我搞糊塗了,真是急死人。戰友們把自己的鋼盔弄丟以後,戴支那軍鋼盔的很多,況
且,夜間又分不清衣服的顏色。是敵人!但萬一不是敵人怎麼辦?
我在猶豫,又一想,是戰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就扣動扳機,「砰——」打了一槍,影
子「啪」地倒了下去。他挨了一槍倒下後我還不放心,若是戰友怎麼辦?提心吊膽地細看正
在痛苦呻吟的人。啊!果然是支那兵。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這一下放心了。這個莽撞無謀
的大膽狂徒真是太可恨了,我又補了一槍送他上了西天,我感到納悶的是這個人為什麼會這
樣大膽妄為,另外我想,夜間戰鬥中判斷敵我是困難的,必須規定個口令。
在高地上,我再次抬起頭來瞭望,幾分鐘之後,十幾個敵人在右側出現了,在我們一陣
射擊下,敵人逃跑了。然而,從右邊松林裡又有一個人影在向這裡靠近,一等兵居倉也納
悶,人影是敵人還是戰友呢?居倉一等兵是個開朗而滑稽的新兵,他向走近的人影問道:
「喂!你們是誰?」聽居倉的口氣,我判斷這個人影肯定是戰友。
「喂!誰?怎麼不答話?」居倉又問對方。
「日本!日本!」人影回答說。
我一聽,「哎呀」一聲,非常懷疑回答「日本!日本」的人。
居倉似乎信以為真他說:「日本!是友軍就說友軍!別怪裡怪氣說什麼日本,蠢貨!」
居倉又說:「那麼,你究竟是誰?」他們已經是面對面地站著了,說時遲,那時快,我
還沒有來得及喊:「不行!是敵人!」
居倉就捅了一刺刀,「氨的一聲,人影「嗚——」倒下了。
「唉!笨蛋!」聽到居倉在喊,他把刺刀捅向已死的人影。
我從高地跑了下來。
他喘著粗氣對我說:「東君!是敵人,是個支那兵!」接著又刺了一刀。敵人就倒在了
我們的腳下。
居倉對我說:「本來我就覺得奇怪,但是聽到講『日本!日本』後,以為他是戰友,便
讓他向這裡靠近。仔細一看,這小子用的是捷克式槍,所以,肯定是敵人,我就把他刺死了。
好險啊!差一點上他的當。」
「虧你對捷克式的槍認得很準埃」
「捷克式比三八式短。長度一樣的話,就難分清了。說不定今天我就被他幹掉啦!」居
倉氣呼呼地踢了屍體一腳。
曹長怒吼道:「分隊長把隊員集合起來,右邊的分隊警戒右邊,左邊的分隊警戒左邊!」
我喊道:「第一分隊集合!」把隊伍集合在中間的松樹下。
月亮高高地掛在空中,青色的月光灑在地上,我們喊:「分隊長!西本!西本!」可
是,不見分隊長的人影。
雖然曹長只是命令警戒左右兩邊,但是我認為下面第九聯隊正在戰鬥,中間很危險,所
以決定把第一分隊移到中間。
高地上早看不見一個敵人了,下面第九聯隊正在激戰。右下方不遠處,敵人的捷克式槍
正在吐著火舌。
「難道西本被打死了嗎,沒人答話,又不在小隊。也許已經死了。」
「不知跑到哪裡啦!這個膽小鬼!」我們正在議論的時候,他回來了。
小隊長訓斥我們說:「你們在幹什麼?」
「報告!因為後面打過來許多子彈,所以,我們正在把向這裡突擊的事與第九聯隊進行
聯絡。」
「誰的命令?突擊最關鍵的時候不能隨便行動!大家拚死突擊的時候,你小子竟然為了
聯絡而往後撤退!混蛋!」
據說熊野一等兵一邊衝鋒一邊還得承擔救護傷員的任務。在這種時候,沒有命令是絕對
不准擅自行動的。
第一、第二小隊和中隊長趕來了。他們為什麼沒有參加突擊?又為什麼沒有聯絡就向後
方撤退了呢?
右側下方有一條路,路邊有間小屋子,敵人的機關鎗就從這小屋子向第九聯隊猛烈射
擊。我們原打算從側面向敵人猛烈開火的。但是因不清楚第九聯隊的進展情況,所以只能就
地待命。我打算用手榴彈消滅這個機槍火力點,於是從列隊在高地上的第二小隊士兵那幾拿
了手榴彈,在松陰下向敵人匍匐過去。估計與敵人相距四十五米左右。我曾想:「算了吧!
現在面前就是南京,沒有必要的事還是不干為好,否則死了也白搭。」但是又一想:「有什
麼好怕的!」同時,我也一邊反躬自問:「我的勇敢行為中難道沒摻雜著出風頭的意思?一
邊爬著,我向敵人扔出一顆手榴彈,遺憾的是它在十米左右的地硬功夫方開花了,沒有奏
效。當我正要沿著松陰爬回分隊的時候,發現有個可疑的敵影在走動。我臥倒在地,藉著月
光瞄準射擊,可是敵人毫無反抗地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想,這裡還有敵人。
我們警戒時,從下面上來了三個人,又是誰呢?來做什麼?
「友軍!」根據我們以往的經驗,光回答說「友軍」不行。必須報聯隊番號和姓名。自
我們突擊以來,內部規定了「山、川……」等聯絡口令。
來的三人是第九聯隊的士兵,他們送來了傷員。傷員肚子中了子彈。我一聽肚子中了
彈,心想這小子已經沒救了。
幾乎沒有人肚子中彈後被救活過,胸部中彈,只要不是心臟的話,哪怕打穿了,一般也
都能救活。
傷員疼痛難忍,他的喉嚨發出笛子似的嘶叫,暴風般的叫喊,在哭嚎、詛咒般地呻吟。
他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著,痛苦地掙扎著:「給我一槍!啊!
難受!給我一槍!」聲聲刺透了我們的心。
他在悲痛地叫喊:「小子們!小子訂!平常都說咱們是戰友,為什麼現在不聽我的,
喂!喂!求求你們!給我一槍!
給我一槍!」戰友們都同情他,守護在一旁,愛莫能助。他們的戰友在痛苦地掙扎,請
求殺死他。一聲聲「為什麼不給我一槍,為什麼不殺死我,你們整我嗎:你們還算戰友嗎」
的呼喊,揪心的痛苦哭喊,猶如地獄中的咆哮,寒夜中,像冰一樣刺在我們的心上。我們雖
然在生死關頭是非常單純的,但他那痛苦的悲鳴打動著我們每個人的心。他發瘋般痛苦呻
吟,叫喊:『給我一槍」,一直到他最後一口氣。他這年輕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子彈穿過了他的腹部,年輕的熱血折磨著他,流到冰冷的地面。
突然間,「眶!匡」幾聲,傳來了迫擊炮彈的爆炸聲,他的悲鳴消失了。
「喂!又一個被打中啦。腿被炮彈炸飛了。」
他媽的,又一個負傷了。中隊長飛奔過去。我們已是火冒三丈。
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事,我們都很欽佩並讚賞那個雙腿被炮彈炸掉的中隊士兵。
他還顯得很精神的樣子。他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一點都不痛,把血止住就沒事
了。不是還沒死嗎!以後我還要上戰常據說在被送往有軍醫的後方的途中,他也沒顯露出一
絲懼色。儘管軍醫盡力搶救,最終還是因出血過多死了。
但是一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只剩最後一口氣的臨終時刻,他都還神情安詳,面帶笑
容。軍醫都衷心感歎,說從沒有見過如此堅強的士兵。
迫擊炮又開始攻擊了。
我們第三小隊把防守的任務交給另一個小隊後,回到突擊前的地方去取背包。
我們取了背包再回來時,在路旁垂死掙扎的最後一個團也逃走了。從十日開始持續了三
天的這場激烈到極點的地獄大演奏,也突然停止了,這是一場不分晝夜,混雜著炮聲、槍
聲、爆炸聲、叫喊聲的大演奏,如此激烈的聲音,不用說在過去,可能將來我再也聽不到了
吧。
不知怎麼了,突然遠近都聽不到一聲槍響了,就好像突然停電似的,敵人全都逃跑了
吧?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寧靜。
這是一個月光如水的靜謐夜晚。我們進了城(指四方城)。皎潔的月光從被炮擊壞的窗
戶的缺口射了進來,照在樓梯上,樓梯一片狼藉。鋼筋混凝上的柱子倒了,屋頂也被掀掉
了,到處都是碎片,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清寒的月光照在這片廢墟上,落下斑駁的黑影。
我沐浴在這寂靜廢墟中的月光下,俯視著這片大地,凜冽的寒風從軍服的破洞鑽了進來,此
時,狂怒後的大地已筋疲力盡,安靜地躺著。如同猛獸一般瘋狂的敵我雙方,這時都沉寂下
來了。
在這屠宰人類的工廠突然停止運轉的寂靜中,有的戰友已經長眠,再也不知道明天;有
的戰友因重傷,還在痛苦地呻吟。
死對我們來說隨時都可能發生,但我還在呼吸,我還。
活著。
快到南京了,我還能活著回去吧!
地下室裡燃著紅紅的箐火。我本想躲在二樓角上一個圍欄裡睡覺,但難耐逼人的寒氣,
只好下樓進了地下室。
地下室裡,我們圍著箐火,一起做飯,暢談戰爭情況和有關南京的事。地下室深處有一
根自來水管,當然從自來水管流出來的水不可能來自水源地,是積存在管子裡的水。我把水
裝進水壺,燒水,做飯。燒水的柴火是桌子、椅子之類的傢具。
中隊長向我問了有關突擊的情況。據士兵們說,第一、第二小分隊已整裝待發,準備夜
襲,但中隊長不知是害怕,還是懷疑不能成功,竟然下了撤退的命令。指揮班的士兵也不知
中隊長在哪兒,怎麼找也找不到,當然中隊長並沒躲起來,但士兵們很是懷疑。我在冰冷堅
硬的混凝土地上躺著。
十二月十三日。
上午七點,我們列隊出發。此時中隊長宣佈:「南京已於昨晚陷落,即刻入城!」
啊!終於佔領了南京,我們都低聲交談,相互慶賀。我們的努力終於得到了回報,這多
麼令人歡欣鼓舞,振奮人心啊!
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昨天夜裡十點左右敵人的槍聲突然停止,正意味著敵人逃跑了。如
果那時中隊長有勇氣乘勝追擊的話,我們將會立頭功,獲得更大的榮譽啊!真遺憾!之所以
能徹底攻佔南京,是因為我們的夜襲瓦解了敵人的最後一道防線。我們都很後悔,如果中隊
長下達前進的命令,我們的手將最早把日本國旗高掛在城樓上,我們勇敢的夜襲也將更加輝
煌。但是我們有了遺憾。儘管如此,我們也很自豪,無論誰先到達城裡,都是為夜襲立功,
所以我們都覺得自己無愧於那些溢美之詞。
第一分隊奉命保護和收容傷員。我臨時代理分隊長,帶領七名隊員留在城裡,為了防備
殘敵襲擊,我們將三名傷員轉入地下室,命令隊員們輪流上屋頂監視,我四處巡查。手腳受
傷的傷員從昨夜起流血不止,護理工作非常棘手,軍醫和衛生員都不在,我們除了說些安慰
的話以外別無他法。在這空曠的大樓地下室裡,我們圍著箐火,一邊為南京的陷落而高興,
一邊卻為戰友們痛苦的呻吟而心痛。室內什麼傢具也沒有,全然像個怪物,冷颼颼,空蕩
蕩,柱子東倒西歪,屋頂毀壞,這破敗的景像在訴說著炮擊的殘酷。地下室深處放著一台切
紙機。
我走出屋外去看戰跡。和暖的陽光普照大地,金光燦爛,這是一個小陽春的天氣,很難
想像昨晚激烈的屠殺場面。但是當我散步來到斜坡上時,看到從那沙包疊成的「丫』形掩體
槍座邊散落著無數的彈藥,敵人逃跑時未能帶走的彈藥箱,被染黑的泥土以及昨晚剛死的敵
人的屍體,我彷彿看到了滅絕人衰的大屠殺,聽到野獸的咆哮。我從那兒爬上去,在那兒殺
死了敵人,在那兒吶喊過。我覺得在哪兒都殺死過敵人,不禁感慨萬千。昨晚我去投了手榴
彈,在有火藥掃帚、子彈掃帚及機槍的地方投了手榴彈,那是在距這裡一百米遠或者更遠的
地方。戰壕裡支那兵的屍體像脫下隨便亂扔的軍服一樣,橫七豎八地躺著。看來敵人是狼狽
而逃,數千發沒開封的彈藥丟棄下來,建築用的十字鐵鎬也亂扔在地上。正對著中山門的鐵
絲網在朝陽下閃閃發光,給人很堅固的假象。
突然,我發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敵人。正準備把他刺死,他無力地睜開雙眼,舉起黑黑
的手,用他那嘶啞的聲音嘟囔著什麼,一邊從懷中拿出小筆記本,寫了什麼遞給我。他為什
麼要這樣做?寫了什麼?是遺書吧。我拿過來一看,只是五個莫名其妙的漢字。
他可能以為自己都寫好了,但不知是因為他的意識不清,還是昨晚出血過多,不能握緊
鋼筆,他的字很輕並且斷斷續續,歪歪扭扭,很難辨認。他寫完後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竭
盡全力寫了這五個字,似乎用盡了他最後所有的力氣。他的臉已完全是一張死人的臉,呈死
灰色,這種顏色我在臨死的戰友臉上經常看到。深灰色之死浸透著他的皮膚。他似乎一點都
不痛苦,只是在安靜地等死。他像在做夢似的臉上露出微笑,也許眼前浮現著和自己的愛妻
一起滿身泥土在田間耕地的情景;或者夢見自己抱著可愛的孩子;或者眼前展現出這樣一幅
溫馨的圖畫:小雞在寬敞的院子裡歡快地玩耍,鴨子在院旁的小溪裡盡情地戲水。他那沾滿
泥土、血和污垢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笑容。
我不禁對他產生了憐憫之心,他也是為國捐軀的英雄,他也沒有罪,他只是執行祖國的
命令。我真不忍心下手刺死他。
這時,一等兵大森問道:「東,殺嗎?」「嗯……」我敷衍道。「反正都要死的,殺
吧!」大森端起了手槍。「那麼就不刺,開槍吧……」大森的槍聲宣告了他的死。
我從他的懷中找出一本紅色封面的小冊子,封面寫著:「蔣委員長訓示,秘密。」為了
讓他的靈魂安息,我把他寫的紙片、鋼筆以及這本小冊子又放回他懷裡。
在後方的戰壕裡散亂著裝有白粉的瓶子、女人的紅手帕和鞋子,娘子軍一個也沒死,全
都逃走了。
上午十點左右,重炮觀測班來了。他們爬上屋頂,安裝了電話。炮兵少佐爬上屋頂,用
望遠鏡觀察情況,向通訊兵下達命令。因為包紮所收容傷員的擔架兵還沒來,我們只得請炮
兵大隊長把野戰重炮隊的軍醫叫來看病,他很痛快地答應,並打了電話。殘敵隨時都可能來
襲擊,而我們還帶著三名傷員,心裡很不安,炮兵的到來彷彿讓我們吃了顆定心九,但是軍
醫還沒來時,卻來了轉移的命令,炮兵們又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突然降臨的福星什麼都沒留
下。
我們必須加強戒備。傷員的痛苦和出血在增多,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必須與外界取得聯
絡。後方張學良的家裡還留著我們中隊的傷亡人員,我順著衝鋒過來的路走回去。
那兒有四具屍體正在火化,火焰熊熊地燃燒著。另外一間屋裡有兩名傷員,擔架兵把傷
員抬走了。
其中一個傷員歎息著傷感地問:「那個死掉的傢伙已經火化了吧?」
「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再過兩小時就全變成灰了。」
「是嗎?」他的聲音冷峻而悲哀,「我得救了,不會被燒了。」
他聲音顫抖他說,拚命否定死的可能性,但嘴好像被什麼粘住似的,戰戰兢兢的,聲音
發抖。然後他用外套把頭蒙起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抽泣起來。
「是啊,你的傷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擔心,到包紮所呆上十天就會痊癒而歸的,放
心!他腦袋似乎受了傷,什麼也沒回答,只是起身半躺著。室外的木頭在劈裡啪啦地燃燒
著,他在外套裡嘟囔著:「我昨天排在第四號,一、二、三、四,是第四號,我的心裡很難
受,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很膽小,雖然處處都很小心,但還是受傷了。」(在日語中,「四」
與「死」同音,所以日本人常有「四」即「死」的迷信。)。
我說:「這是迷信啊!列隊在第四號並不意味著要死或是負傷。」但這時我突然想起,
我也曾因為列隊是第四號而心情不好過,想起我們出征時,在兵營走廊遇到的領取金屬編號
牌吵架的事。有一個士兵的認屍牌編號是十四,另外一個士兵看了他的編號說:「你一定是
第一個死。」十四號的士兵聽了以後非常生氣,和那個士兵大吵了一架。接著又發生了另外
一場爭吵,這次是領了四十四號的士兵。「死就是死。」這個士兵被別人取笑道。
這種認屍牌是金屬製的,橢圓形,用細繩斜掛在背上,如果誰戰死沙場,屍體變得支離
破碎,已經無法辨認的時候,這塊認屍牌就派上用場了。
相信這毫無根據的迷信其實質是拒絕科學,應該受到嘲笑,但日本人卻不能不信。把
「四」和「死」聯繫在一起,就覺得厭惡和不安。心裡偷偷地占卜吉凶,如果占卜的結果是
吉利的,他不會把這好的結果跟別人說,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惟恐說了以後吉利會從體內
逃走。如果占卜的結果是壞的,他會把這結果說出來,試圖減少它的功效,認為只要說出
來,它就不會留在體內,而會從嘴裡逃出去,所以總是喋喋不休他說。但這時他不說:「我
占卜了一下,結果不好。」而是說:「今天總覺得不大對勁,是不是我要死了?」之所以這
樣說,是因為如果把「占卜了一下」說出來,就等於在告訴人們:「我已經做好死的準備
了。」
人對生存的慾望是非常強烈的啊!即使嘴上能平靜地說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但多數人
卻是言不由衷的。
我們總是在面臨死亡的時候,越發強烈地感覺到生的寶貴和美麗,越發對它強烈地向
往,也越發羨慕能在山野裡四處奔跑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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