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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之慟 


  人類的理想中,
  因為有了「永遠」這個幻象,
  便生出了多少的感慨。


  《神雕俠侶》作為《射鵰英雄傳》的續篇,不但主人公的性格不同,即便是作品的氛圍,也大相逕庭。一看回目已經能感覺到,不要說開頭結尾的「畫龍點睛」了。
  如《射鵰英雄傳》的開頭是: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的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村前村後的野草剛開始變黃,一掛斜陽映照之下,更增了幾分蕭索。兩株大松樹下圍著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幾個小孩,正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個瘦削的老者在說話。

  老者在說什麼呢?說的是異族侵入,亂世人間的故事:兵火過後,原來的家家戶戶都變了斷牆殘瓦的破敗之地,好好的人家,弄得悲歡離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真是寧做太平犬,莫為亂世人。
  由一個說書人引出了楊鐵心、郭嘯天、丘處機三個人的故事,和由丘處機賜名郭家和楊家將出世的孩子一為「靖」、一為「康」,以取不忘「靖康之恥」之意。全書由此引子作基調,講得是英雄俠義,保家衛國。
  所以,直到最後,作品仍是壯懷激烈,不失大漠英雄、射鵰猛士的風格,憂國憂民的情懷也躍然紙上:

  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而《神雕俠侶》一開頭便沒有《射鵰英雄傳》的慷慨憂憤之氣,悲天憫人的情懷依舊,但卻是用到人物的情情愛愛上頭去了。
  作品劈頭是一首很婉約的詞,出於宋代歐陽修之手:

  越女採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這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濛濛的湖面上。歌聲發自一艘小船之中,那是採蓮的少女唱歐陽修的「蝶戀花」詞,寫得正是越女採蓮的情景。詞中雖只寥寥六十字,但季節、時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著、首飾、心情,無一不描繪得歷歷如見。下半闋更是寫景中有敘事,敘事中夾抒情,自近而遠,余意不盡。
  但唱者無心,聽者有意,作者轉筆寫道:

  時當南宋理宗年間,地處嘉興南湖。節近中秋,荷葉漸殘,蓮肉飽實。這一陣歌聲傳入湖邊一個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樹下悄立已久,晚風拂動她杏黃色道袍的下擺,拂動她頸中所插拂塵的萬縷柔絲,心頭思潮起伏,當真亦是「芳心只共絲爭亂」。只聽到歌聲漸漸遠去,唱的是歐陽修另一首「蝶戀花」詞,一陣風吹來,隱隱送來兩句:「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歌聲甫斷,便是一陣格格嬌笑。
  那道姑一聲長歎,提起左手,瞧著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有甚麼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在那道姑身後十餘丈處,一個青施長鬚的老者也是一直悄立不動,只有當「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那兩句傳到之時,發出一聲極輕機輕的歎息。


  這一聲「歎息」居然一直縈繞在作品的字裡行間,並逐漸逐漸加重,最後引至了「淚珠奪眶而出」。
  書的末尾《神雕俠侶》眾英雄也赴華山之巔,做了各自要做的事,但接下來的情形卻是這樣的:

  郭襄回過頭來,見張君寶頭上傷口中兀自汩汩流血,於是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包紮。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為奇怪,不知她為什麼傷心,道謝的言辭竟說不出來。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唔,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揮,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並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啊啊而鳴,郭襄再也忍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正是: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整部作品的基調由頭到尾都是淒涼委婉的。不要說那美貌的道姑李莫愁為「情」而魔,成了心如蛇蠍的人見人懼的女魔頭;那滿臉皺紋、一頭亂髮的武三通因「情」而瘋,陷入「情癡」的淵藪而不能自拔;就算是神仙眷侶的楊過與小龍女,為了能攜手相依也不知經歷了多少悲慘,多少煎熬,讓人想起都會不寒而慄。
  整部作品的人都在爭奪情,都在為情而苦,但最終會怎麼樣呢?
  離不開一個「空」字。
  空才是人生的真相,廝殺搏鬥,不管是戰場還是情場,敗了又怎麼樣?贏了又怎麼樣?誰不是剎那的芳華,水中的泡影,轉瞬即逝?
  無常之慟,在豐子愷的心中,是宗教啟信的出發點。一切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捨身的,宗教的行為,皆建築在這一點上。
  而在金庸的心底,他又是怎麼看的呢?
  他覺得人生永遠美滿的似乎不太可能,從《神雕俠侶開始》,他已不再寫郭靖、黃蓉那樣正格的愛情。
  佛教的要旨:「諸行無常,是生天法。生天天已,寂天為樂。」金庸應該是很有體會的,所以,即使在刀光劍影當中,在生命懸於一系之際,讀者也不難體會到他的悲天憫人與他的悲涼無奈。
  在這種時候,他不再是「洋才子」,而是純粹的中國文人。
  而中國文人是最能體會無常之慟的了。
  《法華經》偈云:
  「諸法從本來,常為寂滅相。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
  中國的文人則說: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因為: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
  花是如此,柳也一樣無情:
  「江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煬帝行宮汴水濱,數株殘柳不勝春。晚來風起花如雪,飛人宮牆不見人。」
  而月呢?更是亙古如斯地高懸碧空,冷眼下界的哀榮生滅作壁上觀:
  「草遮回磴絕鳴鑾,雲村深深碧殿寒。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杆。」
  「獨上江樓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
  與終年常新的花草樹木和萬古不朽的日月星辰相比較,人類的一切生滅,在敏感者的眼中都處在可悲的狀態。何況花草樹木和日月星辰是不是也真的不朽呢?
  人類的理想中,不幸有了「永遠」這個幻象,因此給人生乎添了無窮的感慨,哪一個人沒有曾經對某些事興起過「往事不堪回首」的情懷?
  其實,人生無常本身是一個平凡的真理,「回黃轉綠世間多,後來新婦變為婆」。這些回轉與變化,因為太多了,平常人並不會處處留意,時時驚心,但若是遇到了什麼大變故,一旦聽起來,它們就沒有一字不深深地刺入人的心中。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這種觀念已在許多人的心目中紮下了根。
  而在金庸筆下,更是流露出幾多無奈幾多悲涼。程英對陸無雙所說的一段話,只不過是一番自我安慰罷了。
  那時節,陸無雙已對楊過愛意殷殷,楊過的一聲聲「媳婦兒」讓她編織起一場場美夢。誰知楊過竟不辭而別,到絕情谷去尋找小龍女了,陸無雙不由得心中大痛。
  程英心裡也極不好受,她和陸無雙有著一樣的「心病」,所以雖然她口中勸慰陸無雙:「三妹,你瞧這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你又何必煩惱?」卻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有一個不知名的人曾說過這樣似詩非詩的話:

  人生好比乘車,
  有的早上早下,
  有的遲上遲下,
  有的早上退下,
  有的遲上早下。
  上了車各爭坐位,
  下了車各自回家。
  在車廂中留心保管你的車票,
  下車時把車票原物還他。


  用它來比喻楊過與小龍女的結局,倒是挺恰當的。
  按照正統的看法,襄陽之圍雖暫時解了,但異族侵略的戰火卻遠遠未完全熄滅,楊過應該和郭靖一起,死守襄陽,直至鞠躬盡瘁。
  但楊過卻沒有這樣做,他真的是「下車時把車票原物還他」。他什麼也不要了,就那麼施施然的帶著小龍女遠飄而去,不知所蹤。
  有人就懷疑,這樣的結局合理嗎?以楊過這麼剛熱的生命和小龍女這麼沖虛的生命結合,是否會有危機?小龍女只是暫時「下凡」,她終歸會回到絕對寧靜之境的,而楊過即使追隨而去,但他很難達到小龍女的境界。到那時,悲劇便會產生。
  也許金庸也深明這道理,但他偏偏要這樣寫,要借楊過歸隱的「杯酒」,以澆他心中的「塊壘」。
  想想他哪一部的作品不是以悲劇收場的?
  他的小說,正是寫盡了人生的「虛空」兩字。
  《天龍八部》裡,更借虛竹的口,說出了:
  「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土」
  那麼,比照起喬峰、韋小寶等人的無可選擇,楊過倒是還能自主。
  這已是無常人生中最幸運的悟覺了。
  佛家也好,道家也好,金庸首先是一個富有人性而認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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