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所來徑,
一切美好的都在煙雲間。
金庸小說中的主人公,常常是自孩童時起便與讀者見面的。
這似乎是金庸的專利,三劍俠中,梁羽生和古龍都沒有這種習慣。
梁羽生的主人公多為英姿勃發的青少年,一出場無論是武功和氣派,都是傲視朋儕的,如張丹楓,如段克邪,如凌未風,如金世遺……
古龍的主人公更是「泰山頂上一棵松」,我們只知道他們高高在上,卻不知道他們的年齡大小,家居何方,師承何人。反正他們一出現就已名震江湖,萬眾矚目,只有小魚兒是個例外。
但讀金庸的小說,我們卻得以參與書中主人公的成長過程,常常在褪褓時期我們就已結識了他們。從十歲八歲到十七八歲階段,金庸為他們花費的筆墨最多。
這群金庸筆下的寵兒,細數起來,當有郭靖、楊過、張無忌、胡斐、韋小寶、郭襄、張君寶、周芷若、殷離等等。
郭靖根本就是從一生下來就跟我們見面的。他的母親李萍在戰場上生下了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在大漠中熬了下來。在水草旁用樹枝搭了一所茅屋,畜養牲口,又將羊毛紡條織氈,與牧人交換糧食。
忽忽數年,他已經六歲了。他母親依著丈夫的遺言,給他取了郭靖這個名字。他學話甚慢,有點兒呆頭呆腦,直到四歲時才會說話,好在筋骨強壯,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勤勤懇懇,牲口漸繁,生計也過得好些了,又都學會了蒙古話。只是李萍看著兒子憨鈍的樣子,常常黯然神傷。
但這郭靖卻是憨人有憨福,其種種遭遇,可以說是因拙而得福,因樸而得福,簡直就是中國版本的「阿甘正傳」。
江南七怪遠赴大漠尋找他,並傾盡心力合力傳授他武藝的緣分不消說了,他最大的福分,是認識了黃蓉。別看黃蓉出場時也僅是個初及笄的丫頭,但她在書中的重要性,卻是誰也比不上的。除了她的聰明機智,更主要的,是作品裡的一些「大人物」,都與她有很深的關係,正是由於有她在,才有了這部小說的多姿多彩,熱鬧非凡。
東邪黃藥師是她的父親,南帝一燈大師段智興是他的救命恩人,北丐洪七公是她的師父,西毒歐陽鋒屬意她當兒媳婦。除了中神通王重陽因在作品開始時就逝去多年,她無緣結識外,書中的其他重要人物,多少都與她有交情。
這麼一個小女娃娃,對郭靖的幫助可就太大了。郭靖隨洪七公學習陽剛威猛的降龍十八掌,一方面固然他的天份恰恰只能練這種簡單而剛猛的武功,可謂是天生有緣而相得益彰,但若沒有黃蓉的牽線,則郭靖又哪來這種緣份?
在第十二回《亢龍有悔》裡,鬼靈精的黃蓉為郭靖演了一場好戲。
洪七公好吃,而黃蓉是此道高手,這一老一少在姜廟鎮邂逅,黃蓉就憑一道名為「玉笛誰家聽落花」的炙牛肉條,和一碗碧綠的清湯中浮著十數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泛出荷葉清香的「好逑湯」,誘得洪七公教會了郭靖「降龍十八掌」。三人從此訂交,終演成師徒。
金庸很注意描寫孩提時代的啟蒙,那一段童稚無邪的階段,無論在思想上,體能上皆是最可塑之時,渾如璞玉,純淨無式,可任人雕琢而成理想之模式。可以說,那是關鍵時刻,向好向惡,往往系之於此。
與郭靖的向好相似,楊康的向惡也是從小開始的,外在環境的影響人之一生,楊康的例子可作說明。
除童心外,金庸還擅寫赤子之心。周伯通之成為「老頑童」,鶴髮童顏,行事不知所謂,武功卻登峰造極,一一都是拜赤子之心所賜。
由童心與赤子之心所引發出的故事,在金庸的筆下真是色彩紛呈,讓人目不暇接。
金庸是借對童稚純樸的無限憧憬,去抗拒、否定成人權術世界中的虛假、偽善與無趣無味嗎?
看看金庸筆下世界中越來越多的你爭我奪,爾虞我詐,腥風血雨,慘烈非常,我們怎能不作如此想?
孩子的世界畢竟要乾淨得多。
豐子愷就曾經說:天地間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
看看我們周圍的孩子吧,他們是那麼的熱衷於種種大人們覺得可笑和微不足道的遊戲。他們把全副精神貫注在這些遊戲中,看似徒勞無功,但他們卻樂此不疲。興味濃酣的時候,冷風烈日之下不覺其苦,混然忘卻飢渴——這在他們看來,才是微不足道的。
試想想,他們為什麼對遊戲這麼熱衷?跟農夫的熱衷於為收穫而耕耘,木匠的熱衷於為工錢而操斧,商人的熱衷於為財物而買賣,政客的熱衷於為權力而奔忙相比,他們的熱衷是沒有目的,沒有所圖,沒有所為的。他們完全是為遊戲而遊戲,手段就是目的,不計利害,不分你我。哪像那些大人們,不管進行什麼活動,都是有目的的,都是為了得益獲利。
金庸把武林中人的卑鄙齷齪寫得真是入木三分,無疑也是為了襯托出童真世界的可愛。
那時才六歲,郭靖就憑著一股孩子的天性,救了蒙古勇士哲別。他與哲別根本不認識,只不過見他在戰陣中英勇異常,激發了幼小心靈中的一股純良之氣,便想辦法去保護他,即使被術赤用馬鞭抽得遍體鱗傷,痛徹心肺,寧死也不肯供出哲別的藏身之處。
只有心地純真的孩子才那麼容易不計後果地去保護別人罷?他甚至不問那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後來,當桑昆的兩頭獵豹縱起要咬鐵木真的小女兒華箏時,他不顧危險的「著地滾去,抱起了華箏」。事後鐵木真問他怎麼那麼勇敢,他只說了一句:「豺子要吃人的。」
多麼純潔而高貴的赤子之心。
每一個孩子,在剛剛墜地的時候,對於世間是毫無成見的,及至稍長,宇宙萬物在他們看來都是平等的。他們會與狗為友,對貓說故事;他們會想著追星摘月,要喚回飛去的小鳥,要叫醒已死的小雞。他們不知晝夜,不懂生死,不曉階級,不問界限,卻獨有天地之靈氣。
郭靖就是一個好例子,在大漠的時候,他是多麼的無拘無束,雖然沒有文化,缺少靈感,也不懂思辨,但他卻有一顆健全而通透的心。那蒼蒼茫茫不分天地的環境,那遼闊豪邁無遮無蓋的氛圍,無疑加固了純良的天性。他後來的大智、大勇、大聖、大賢,跟他在大漠裡射鵰的經歷不無關係。正是他的出生地,教會了他正直勇敢,善良樸實。在很大的程度上,他與生俱來的剛毅木訥純厚忠誠的大俠性格真正是得自天然。
雖說郭靖的傳奇般的人生經歷是從書中的第六回才真正開始的,相比之下,在大漠的經歷及其「射鵰」的壯舉,只不過是一個長長的引子,因為即時的郭靖還沒有真正獨立地走入江湖,還沒有真正開始他的英雄人生的經歷。——但若沒有在大漠生大漠長,在大漠有著哲別這樣的老師,並在鐵木真及其兒子們同射下一雕之後,他拉滿弓弦,一下子就一箭雙鵰射下了兩隻,這部小說也許就不會叫《射鵰英雄傳》或《大漠英雄傳》。
值得人深思的是,郭靖的憨厚、拙樸在金庸筆下是一以貫之的,這在金庸作品也算是一個例外了,因為金庸是一個求變之心很盛的作家。但寫郭靖,是寫他一開始是什麼樣的性格,到底也是什麼樣的性格,純是以外在世界走近將就他,而不是讓他去俯就客觀的世界,而且能逢凶化吉,一帆風順,最後竟然還成了當世第一大俠。金庸為什麼對郭靖如此的一意孤行?
孟子說過:「大人者,不失其為赤子之心也。」所謂赤子之心,就是孩子的「原我之心」。這心是從世外帶來的,不是經過世間造作後的心。這是提醒我們,要培養孩子的純潔無瑕,天真爛漫的真心,使他們成人之後,還是用這原來的心去觀察世間,矯正世間,不致於盲從於人世的約定俗成,而被世間的羅網所羈絆。所以朱熹對此的註解是:「大人之心,通達萬變;赤子之心,則純一無偽而已。然大人之所以為大人,正以其不為物誘,而有以全其純一無偽之本然。是以擴而充之,則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極其大也。」
我們並不否認金庸是借郭靖這一典型,去完成他的一種心願,去樹立他的人格理想。他是多麼希望這塵世間都是這種具有赤子之心的人啊,他的「向佛」其實也是郭靖之後,他最後的堅守。
所以,郭靖是惟一的。
正如金庸也是惟一的一樣。
但是,無論怎樣說,這是金庸喜歡寫兒童,寫童心、寫赤子之心的重要原因,但應該不是全部的因由。
我們不由得想起金庸寫於五十年代的一篇散文。他曾經這樣說過:
「如果你到過江南,會想起那些燕子,那些楊柳與杏花,那些微雨中的小船。」
五十年代,金庸才剛到而立之年吧?他已那麼深情地想起他的故鄉,他的童年。
回顧所來徑。
江南不僅是金庸的出生地和創作的源泉——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就是取材於自己從小聽到的乾隆皇帝下河南的故事而寫成的,而且還是他的精神家園和精神寄托。這分對家鄉繾綣眷戀的情感,這分對童年刻骨銘心的記憶,內化為一種創作的感情張力,外化為文藝創作的動力。
這樣的事例在中外文學史上並不少見:
福克納在美國密西西比州的奧克斯福鎮,開拓了屬於全人類的神話世界——「約克納帕塔法世系」。
哈代在他家鄉英國的威塞克斯小鎮,挖掘出帶有十八世紀鄉村文化色彩的「威塞克斯主題」。
蕭紅即使不能回歸故土,心也永遠朝向故鄉。她在香港病逝前,完成了充滿憂傷和溫馨回憶的《呼蘭河傳》。
許多許多的作家都曾將其審美視野投向出生地,在那裡打一口深井,挖掘屬於自己的獨特的藝術世界。金庸也不例外,他寫了那麼多的孩子的故事,更是以童年作為昔時故園的一抹表徵,而寄寓其懷舊鄉思,讓人感歎不已。
確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為明天一定可以繼續做的;有很多人,你以為明天一定可以再見到的。於是,在你暫時放下,或者暫時離別的時候,你心中所有的,只是明日又將繼續、又將重聚的希望,有時甚至連一絲惆悵也不會感覺到。
但是,就會有那麼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轉身的那一剎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變了。太陽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東西,便永遠不再回來,譬如我們的童年;有些地方,便長久難以回歸,譬如我們的故鄉。
要是我們明白那麼多的成年人愛聽《童年》這首歌,也許我們就會明白金庸為什麼那麼喜歡寫孩子,寫江南了。
郭靖當然不會問「太陽為什麼總是下到山的那一邊?」也沒有人會告訴他「山裡面有沒有住著神仙」,頂多「總是一個人面對著天空發呆……這麼孤孤單單的童年。」
但金庸在江南過的卻是幸福的童年——雄偉的海潮,茫茫蒼蒼;寬闊的田野,青青翠翠;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富饒的土地,迷人的景色……誰料在輕輕揮一揮衣袖之後,竟成了永不褪色的回憶。
他只能把他的童年情結,家國情思,在一本本的小說中汩汩流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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