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器量之大真是罕見,
可謂俠骨柔腸豪俠風度。
紅花須要綠葉扶持,一個好漢也要三個幫。金庸縱有蓋世才華,要是沒有得力的幫手,恐怕也難施拳腳。
有了一幫手足,就必然有人事的糾紛。「武林高手」金庸是如何發掘人才,又如何應付各種人事關係的?
為什麼那麼多「好漢」先後離開《明報》,卻從不說金庸一個「不」字。還有那眾多商場上的對手,同行中的競爭者,當然也有性格不合,說不到一起之人,但至今未見詆毀金庸的言辭。由此也可窺見這位俠之大者的人品之一斑。
先說「胡菊人脫離明報事件」。
胡菊人的文章寫得漂亮,編輯眼也獨到。他從1967年起擔任《明報月刊》總編輯,全身心投入,將月刊辦得有聲有色。《明報月刊》在文化界地位崇高,《明報月刊》的總編也自非一般報刊雜誌的總編可比。胡菊人自然心滿意足,不曾有過什麼跳槽的想法。
但是,1980年,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安心工作了十三年的胡菊人提出要離職。
事情源於一個台灣人。此人攜巨款赴港,準備在香港辦報,揚言要辦一張像《明報》那樣具有影響力的報紙。他先是由古龍介紹找到倪匡,後又找到胡菊人。
胡菊人開始有點猶豫,但台灣人反覆強調他要辦的就是胡菊人理想中的報紙,一種充滿責任感的報紙,一種能夠拯救一代青年人的報紙。胡菊人不由得心動,他心想:
「我的理想終於實現了。」
經過多次接觸、磋商後,胡菊人當機立斷,決定離開《明報》,自創天下。
據說,當他提出辭呈時,金庸整個人都呆住了。「不會是真的吧!」金庸第一個反應便是這句話。「是不是薪酬不滿意,菊人兄,我們可以商量呀!」金庸還以為胡菊人不滿意薪酬。
「不,查先生,我在《明報》服務了這麼久,從來就不計較什麼薪酬問題,我只是想出去闖一闖。如今,我獲得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想放棄。」胡菊人說得誠懇:「我要出去辦報。」
「什麼?」金庸嚇一跳:「辦報?」因為他知道胡菊人沒有辦報的經驗。
胡菊人坦率地向金庸陳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金庸聽得直冒冷汗,他覺得胡菊人過於輕率,辦報不同於辦月刊,弄不好,會身敗名裂的。這時候他倒不是擔心胡菊人的離去會影響《明報》,而是擔憂胡菊人將來的處境問題。
「你想清楚了嗎?菊人兄?」金庸沉住氣:「辦報可不是鬧著玩的,當年《明報》的艱辛你是目睹的呀!」
胡菊人心意已決:「查先生,我想過了,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
金庸只好歎道:「菊人兄,你再考慮一下吧!」
金庸想盡可能「拖」住胡菊人,立刻打電話給倪匡:「倪匡,胡菊人要走了。」
「我早已知道。」倪匡說。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是他的私事,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倪匡理直氣壯。
「那怎麼辦?」一向沉穩的金庸竟然有點氣急敗壞。
「你說怎麼辦?」倪匡反問。
「當然挽留他,不讓他走,」金庸說:「你跟他說說吧!」
「我跟他說?」倪匡一怔。
「你平日口才那麼好,除了你,還有誰說得菊人聽?」
「還有孫大姐。」
「那你們兩個一齊去說。」金庸真的急了眼,他愛才如命,實在不願看到多年的手下和朋友突然離去。
倪匡、孫大姐向胡菊人說明了利害關係,但胡菊人的決心很難動搖。
金庸無奈,眼睜睜地看著胡菊人離他而去。
為了酬謝胡菊人十三年來的服務,金庸特地在酒樓設宴歡送,並即席贈與黃金勞力士表,場面很是感人。
胡菊人離職之際,暗中招兵買馬,心想《明報》的老同事如果願意合作,那麼一定能將報紙辦好。沒有想到金庸比他棋高一著,早就宣佈所有工作人員獲得加薪,還設宴慰勞。所以,儘管胡菊人分別約請喝茶,仍未見效。
看來,金庸早就料到胡菊人有此一著。胡菊人離職本來可能釀成大風暴,卻被金庸化解得風平浪靜。
後來,胡菊人在《中報》混得不好,金庸聽說後十分難過,常向孫大姐詢問胡的近況。對於胡菊人暗底拉攏《明報》人員,金庸也從無責怪之意,反而人前人後稱讚胡菊人是個好編輯。
胡菊人辭去《明報月刊》總編後,金庸親自兼任老總,覺得十分不便,四出找尋適當人選,結果找到了董橋。董橋那時在中大有教職在身,不想放棄。金庸看過董橋的翻譯,評為第一流高手,因而一定要把他請到才甘心。他知道董橋是為了中大的豐厚薪資,方始猶豫,於是答應董橋給予同樣的待遇,終於挖角成功。
另有一次「風暴級」事件是「林三木離職風波」。
林三木原是《明報》資料室職員,受金庸賞識而獲保送英國研讀經濟。學成歸來,出任《明報晚報》副總編輯,不久即升為總編。
林三木是潮州人,有潮州人的固有狠勁,辦報紙作風大膽潑辣。《明報晚報》在他的主持下,銷路直線上升。主要原因是它提供股市消息十分準確。
股市狂潮時,買股票等於買馬票,要講究貼士。《明報晚報》就等於馬經,專向股友提供貼士,作隔天預測:匯豐好市,會升多少;和記下挫,理宜拋出;……股友就根據提示去處理明天的買賣。由於所作預測命中率很高,《明晚》就成了股友心目中的明燈,銷路哪能不好。
林三木有什麼法子獲得那麼多貼士呢?
原來,股票市場裡的許多大戶,如李嘉誠、廖烈文等,都是潮州人,跟林三木有同鄉之誼。加上林三木的外表長得氣宇軒昂,風度翩翩,而又口齒伶俐,身份又是《明晚》老總,許多大戶都願意跟他來往,酒醉飯飽,談起明日股市,自然會說出個人觀感。
香港的股市交易,主宰權只受兩種情況控制,一是國際形勢,二是本港大戶。國際形勢並不是天天在變,所以大戶的力量,反而顯得突出。
林三木根據他們透露的口風,第二天一早回到報館,便寫成文章發表。《明報晚報》是在下午一點多鐘出版,股友看到林三木的提點,仍可趕得上下午的交易,所以有段時間,全香港的股友都把《明晚》奉為奇皋。
那些大戶之所以自願向林三木提供消息,無非志在宣傳。想一某只股實開,最好的方法莫如能在事前通過傳媒製造消息,那麼,股票就一定會升。這是先利己後利人的做法。
《明報晚報》的銷路就這樣越來越好,林三木藉著他的關係,也在股票市場上賺了一大筆,於是便想自己也試著辦一份報紙。
林三木為人沉著,同時對商場也相當瞭解。他暗中籌備,理想定得不太高。他只是想出一版大張的日報,內容全以經濟為主,副刊只佔半版。這樣,他跟太太駱友梅兩個人就可以負起編輯工作,最多請兩個校對和一個記者,支出有限。
再加上他跟上流社會的交情,取得第一手資料自不成問題,同時也可以憑此拉一點廣告。他的計劃應當說沒有什麼破綻。一切成熟後,他便向金庸攤牌。
金庸自然再三挽留,但創業的激情使林三木決然他往。於是,《信報》創刊了。《信報》成為《明報晚報》的最大勁敵。
許多人認為林三木太過忘恩負義,但金庸說:「人望高處,水往低流,林三木有這麼好的成就,我也高興。」
在許多社交場合,金庸都會跟林三木碰頭。金庸一見林三木,一定會走過去握手,很客氣地稱呼他做「林先生」,而沒有一般老闆名人的習氣,總是將別人當做自己的昔日「馬仔」看待,稱人小名。
林三木離開《明報晚報》後,財經消息便由黃揚烈負責。黃揚烈由此也認識了不少中小股票戶。
這些中小股民眼看林三木辦《信報》這麼成功,不免見財眼開,鼓動黃揚烈與他們合股創辦《財經日報》。於是《明報晚報》又少了一員干將。
《財經日報》的成績平平,不少股東相繼退股,最終實在頂不住了,黃揚烈請求金庸入股。
金庸居然答應了。他沒有怪黃楊烈離開《明報》,反而百般安慰,說辦報就是這樣的了,不辦過不知個中苦樂。
沒有多久,金庸眼看《財經日報》仍然銷路不佳,怕黃揚烈累壞,便把《財經日報》買了下來,成為《明報》機構的一分子。
還有一個人不能不提。那就是王世瑜,據說他是金庸最喜歡的人。
很多年前,王世瑜在《明報》打工,職位是信差。他辦事勤快、機靈,深得金庸歡心,便升為校對,後又升為助理編輯、編輯,一直做到《華人夜報》的總編輯。升職之快,一時無二。
但由於王世瑜與查夫人在編輯風格上產生矛盾,因而離開《明報》,進入《新報》,並創立《新夜報》。
王世瑜在《新夜報》上不停地製造新聞,欲貶低金庸。當時有人勸金庸告他,金庸卻沒有那樣做,只是笑笑說:「小孩子嘛,總是這樣的。」不放在心上。
王世瑜後來自辦《今夜報》,賺了錢,便把報社賣掉,全家移民加拿大。
金庸一聽王世瑜不辦報了,立刻邀請他回來主持《明報晚報》,並任《財經日報》社長。
金庸的器量之大,真是罕見,可謂俠骨柔腸,豪俠風度。寬容,一向是金庸筆下人物最大的特點之一。金庸認為,這是中國民族性中很重要的因素,也正體現了他的人格精神和處世原則。
在一般人心目中,金庸是一個威嚴而神秘的人。
他中等個子,國字臉,不苟言笑,初認識的會以為他不太好接近。
據說,他的管理手段虛虛實實,莫測高深。
他在社長辦公室辦公,很少在編輯部走動和與職員交談,日間也不常回報社。敢於與查良鏞面談的高級職員不多,大家都覺得他深不可測。
然而,金庸的屬下,曾長期在《明報》服務的王世瑜說他「深懂用人之道,懂得放手讓下屬辦事,三十多年來我從未見過他辭退一名員工,或罵過一名下屬,但公司內的同事對他均很尊敬。」
在報館中,所有人都不稱金庸為「查社長」,而稱為查先生,連他自己打電話回報館,也自稱查先生。查先生不發脾氣,但是他國字面型,在認真工作時,有不怒而威的效果。報館同事,自然個個對他尊敬。這種尊敬,不僅是老闆和僱員之間的關係,更多的是對金庸這位有高超見識,有那麼好的作品問世的文化人的尊敬。
金庸不擅辭令,講話很慢,似乎每個字都要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來。有時,別人問得急了,他便會漲紅臉,訥訥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大概因為口才不太好,他喜歡以筆代口。他對於下屬有什麼指示或意見,經常用「寫條子」的方式。以筆來管理一切,以筆來交際,這倒頗具有作家的風範。
有一次,倪匡、亦舒兄妹向金庸「抗議」,要求增加稿費。金庸總是左推右擋,以太極卸勁招術化去倪氏兄妹剛猛凌厲的攻勢。
倪匡在一次宴會上,藉著酒勁,大聲疾呼,要求加稿費。他說:「查良鏞,你賺了這麼多錢,應該加稿費了吧!」
金庸笑笑說:「好好,我加!」總算擺平了倪匡。
後來,真的加了稿費,是5%。倪匡大為不滿,打電話去罵,金庸講不過他,於是便說:「好了好了,倪匡,不要吵了,給你寫信。」
一聽寫信,倪匡幾乎昏了過去,大歎:「我命休矣!」
金庸的口才敵不過倪匡,但講到寫信評理,倪匡絕不是對手。倪匡怕寫信,他是一字千金,認為寫信白寫沒錢收,只有傻瓜才做。
但金庸就是有點傻氣,獨獨喜歡寫信。倪匡說:「我從來不曾見過一個人像查良鏞那麼喜歡寫信的。」
過了兩天,查先生的信到了,拆開看,附列十幾條條文,不是申訴報館開銷大,就是經濟不景,唯有節約,最後例必是吾兄要加稿費,勢必引起連鎖反應。意即若你加,人家也要加,這筆開銷不輕。直把倪匡看得心酸難熬,最後惟有棄械投降,不提加稿費了。
這只是作家沈西城筆下的趣事一樁。千萬不要以為金庸是個吝嗇的人。其實,金庸並不吝嗇,他只是保持了文化人的習性,深諳節省之道,絕不富而後驕,亂花錢。他是應用則用,對朋友,倒是相當慷慨。這一點,倪匡的體會亦應當最深。
倪匡有什麼困難,金庸都會幫忙。有時倪匡等錢用,金庸便會預支版稅。倪匡支版稅,並不是小數目,通常都過十萬,金庸從來沒有皺過眉頭,頂多以帶點勸告的口吻對倪匡說:「錢不要亂用呀!」
在倪匡的筆下,金庸是一個非常可愛的人。
金庸本性極活潑,是老幼咸宜的朋友,可以容忍朋友的胡鬧,甚至委屈自己,縱容壞脾氣的朋友,為了不使朋友敗興,可以唱時代曲《你不要走》來挽留朋友。
金庸的頭極大,筆者有三個大頭的朋友:金庸、張徹、古龍。這三個大頭的朋友,頭都大得異乎常人,事業上也各有成就。和這三個大頭朋友在一起,常有一種極度安全感:就是天塌下來,也有他們頂著!
十餘年前,金庸嗜玩「沙蟹」,「蟹技」段數甚高。查府之中,朋輩齊聚,通宵達旦,籌碼大都集中在他面前。筆者賭品甚差,有一次輸急了,拍桌而去。回家之後,兀生氣,金庸立時打電話來,當哄小孩一樣哄,令筆者為之汗顏。又有一次也是輸急了,說輸的錢本是準備買相機的,金庸立時以名牌相機一具見贈。其對朋友大抵類比,堪稱一流朋友。
金庸在年輕時曾學過芭蕾舞,對古典音樂的造詣極高,隨便揀一張古典音樂唱片放出來唱上片刻,便能說出這是什麼音樂。
金庸十分喜歡駕車,更喜歡駕跑車。最早,用過凱旋牌小跑車,後來,換了保時捷。保時捷跑車性能之佳,世界知名,到了金庸手中,平均駕駛時速略為提高,大約是三十里。曾有人問金庸:「你駕跑車超不超車?」金庸答:「當然超車,逢電車,必超車!」其性格中的「穩」字,由此可見。
金庸不嗜酒,號稱「從未醉過」。根本喝得少,當然不會醉。他吸煙、戒煙,次數極多,如今一樣大吸特吸,並且相信了中年人不能戒煙的理論。
金庸也略藏書畫。如今書房中所懸的,有史可法的書法殘片;曾在他處看到過不知是真是假的仇英《文姬歸漢圖》;也曾見過四幅極大的(超過五公尺長)齊白石精品、吳昌碩的大件等等。
金庸也集過郵,不過他集的是花花綠綠的紙片而已。
金庸對吃並不講究,穿亦然,衣料自然是最好的,但款式我行我素,不受潮流影響。
金庸的武俠小說,偶爾寫到圍棋,顯示出作者十分熟悉棋藝。實際上,現實生活中的金庸,也確實喜歡圍棋,不過段位不高,司馬長風曾戲稱他為「棋壇聞人」。五十年代時,他與梁羽生同事,下班後經常在一起下棋。他還拜過一些著名的圍棋手為師。1987年,陳祖德被邀請住入查府,一住就是幾個月。據說他在太平山上的房子是輕易不接待客人的,可見他對圍棋的喜歡。
聶衛平也作過他的老師,當然也去過太平山上的房於。1993年3月金庸赴京訪問,丁關根在釣魚台國賓館宴請他,特地請了聶衛平作陪。在宴會中,丁關根問聶衛平:「你有幾個圍棋弟子?」聶衛平答:「最好的弟子是馬曉春,但真正拜過師的只有查先生一位。」丁關根說:「你怎麼叫徒弟查先生?」聶衛平回答:「我崇拜查先生的小說,他的年紀又比我大得多,我們是兩頭大。」丁關根又問:「查先生的圍棋在香港是不是最好?」聶衛平沉吟半晌,才說:「在香港知名人士中第一。」眾人大笑。
但金庸自言,即使在香港知名人士之中,他的圍棋也決非第一。
金庸的文化人品性根深蒂固,對於知識,永遠懷著熱情與好奇。他在中年後迷戀佛學,大約是想探尋生存的究竟。他購置了大量的佛學書籍,並且為了能夠直接閱讀佛經,他開始學習世界上最複雜的文字——梵文。
他一直自認英文程度不高,拚命自習,簡直到了苦讀的地步。從青年時代開始,金庸每天都要擠出若干小時讀書,絕不鬆懈。所以,「成如容易卻艱辛」這句話,是萬萬不錯的。金庸的成功,絲毫沒有僥倖的成分。
金庸性格認真,寫作也是如此,一字一句,反覆推敲,速度較慢。但是,這只是相比倪匡、古龍這樣的作家而言,以一般的標準說,金庸仍然算得上快手。尤其是,他的武俠小說都是在一邊辦《明報》,一邊寫社論時寫出來的,若非天才,誰能做到?恐怕許多天才也只能自愧弗如。
金庸構思一部新作時,有時會請來幾位朋友徵求意見,讓他們每人擬出一個他們自認為最佳、最完善的結局。然而,金庸並不會採納其中的任何一個,他恰恰是要避免別人能夠想到的結局,而另外獨闢蹊徑,與眾不同。
金庸有金庸的幽默。他曾對一個女孩說,她的「美麗增長率最高」。女孩子聽後大喜,但沉思良久,恍然大悟:「原來是說我小時候難看啊!」
倪匡說金庸這個人很怪,求他不行,要引他上鉤。
蔡瀾一直在電影界混,一日突發奇想,想到《明報》弄個專欄玩一玩,找到倪匡。
倪匡面露難色:「這個很難,你還是叫我請你吃飯,這比較容易辦。」
蔡瀾問為什麼,倪匡解釋:「查良鋃當他那張《明報》是性命是寶貝,尤其是那個副刊,一直以來,都死抱著不放。蔡詩人炎培不過是副刊校對,故此有個蔡校書之譽。你要寫《明報》副刊,真是難過登天。」
蔡瀾死不甘心:「倪大哥,你不幫我,普天下恐怕也沒人幫得了我也!」
倪匡最怕哀求,當下便說:「讓我想想辦法,不過,你別太急。」猶豫了一下又說:「期諸三月,必有所成!」
接下來的幾天,凡是有金庸的場合,倪匡必談蔡瀾。起初,金庸並不在意,過了一星期,終於忍不住問:「倪匡,蔡瀾是誰?」
倪匡一聽,心下大喜,魚兒上鉤了,嘴上連忙說:「哎喲!蔡瀾你也不認得,文章寫得這麼好的人,你居然不認得,你怎能說是寫稿佬?快點去買張《東方》看看吧!」
過了三天,倪匡又見到金庸。
金庸主動說:「你說得對,蔡瀾寫得不錯,有多大年紀?」
「四十左右吧!」
「這麼年輕文章就寫得這麼好,難得難得!」
「還不止呢!」倪匡跟著就把蔡瀾精於棋詩書的事,一一告訴了金庸。
「嘩!真是英雄出少年,什麼時候給我介紹一下!」
「他很忙,我替你約約看。」倪匡吊金庸胃口。
又過了三天,倪匡對金庸說,蔡瀾約好了。金庸盛裝赴會,一見蔡瀾,態度誠懇得出人意表,令蔡瀾不知所措。
三人欣然就座,天南地北的談,至中席,金庸推了推倪匡,輕聲說:「我想請蔡先生替《明報》寫點東西,不知道蔡先生有沒有時間?」
倪匡一聽,皺了皺眉頭,結結巴巴地說:「這個……這個嘛!」
金庸又推了他一把,倪匡這才勉強說了。蔡瀾一聽,欣喜若狂,因為距他求倪匡向金庸說項前後僅兩個星期而已!
與金庸相熟的人,都說他很有人情味,很重感情。對倪匡好,不用說了,就是對其他人,也非常的好。
王司馬就是一個例子。金庸很欣賞王司馬的漫畫,自己的武俠小說修訂重版時,指明要王司馬為他設計封面和插畫。
王司馬因患病去世,金庸聞訊,不禁流下眼淚。王司馬的殮葬費,全由金庸支付。出殯那天,他趕去扶靈,神情懊喪,就像死去的是自己的兒子一樣。
《明報週刊》總編雷坡在台灣榮民醫院養病的時候,無暇再兼顧週刊的編務,但金庸照發他的工資。
後來雷坡返港,金庸懇請他再任總編,同時了為了照顧他的身體健康,不限制他的上班時間,另外還給他大幅加薪。
對於人才,對於朋友,金庸從不吝嗇。對於社會公益,對於文化事業,金庸也出手大方。有一次,他將一張一百萬元的支票親自捐贈給香港大學,港大校長過支票時,開了句玩笑,說金庸寫漏個「零」字。金庸卻當了真,立即又送去九百萬。
多年來,金庸名下各種各樣的捐贈,實在不計其數。
金庸「闖蕩江湖」數十年,認識的人自不會少,而他人品高潔,才高八斗,又俠義心腸,胸懷寬厚,朋友自然也多。且看他們心目中的金庸又是何等樣人。
名作家倪匡年輕時人稱「小搗蛋鬼」,老了自然便成「大搗蛋鬼」。他性格直率,敢怒敢罵,有時候不免「胡作非為」,與金庸的性格完全不同。但他們相交相知三十多年,是一對要好的朋友。金庸稱倪匡為「匡兄」,倪匡稱金庸為「老查」。
倪匡佩服金庸,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金庸以前,沒有這樣好看的小說,金庸以後也不會有這樣好看的小說。他一連寫了四本《我看金庸小說》,開啟了金學研究之先河。
倪匡既是名作家,又是金庸的好朋友,他筆下的金庸就多了幾分生動和真實。想要瞭解金庸,不能不讀倪匡的文章。在此特輯錄幾段倪匡記述他倆之間友誼的妙論,以饗讀者。
坊間有流言:金庸小說,有不少是倪匡代寫的。聽到這種流言,倪匡樂不可支,認為真正太看得起倪匡了。他說,他若能寫得出金庸小說的十分之一,已是死而無憾。
但這些說法自何而來呢?
金庸寫完《倚天屠龍記》後,《天龍八部》開始在《明報》第一天開始連載時,金庸約晤倪匡,在座的還有新加坡的一位報館主人。
這位新加坡人是特地來香港找金庸,要求金庸別結束《倚天屠龍記》,繼續寫下去。而金庸已將全副心神投入創作《天龍八部》,不可能同時寫兩篇,所以特此約晤,要倪匡代地撰寫《倚天屠龍記》的續集。
當金庸一提出這個要求時,倪匡頓覺腦中轟地一聲響,幾乎飄然欲仙。當時的對話,大抵如下:
金庸:新加坡方面的讀者十分喜愛《倚天屠龍記》,希望有續篇。我沒有時間,特地約了新加坡的報館主人來,竭力推薦,請倪匡兄寫下去,一定可勝任。
新加坡報館主人:金庸先生的推薦,我絕對相信,要請倪匡先生幫忙。
倪匡大口喝酒,半晌不語之後,神色莊肅,開始發言。這大抵是他一生之中最正經的時刻。
倪匡:今天是我有生以來最高興的日子,因為金庸認為我可以續他的小說,真是太高興了。其高興的程度,大抵達到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可是我這個人有一個好處,就是極有自知之明。而且,我可以大膽講一句,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續寫金庸的小說。如果有人膽敢答應:我來續寫,那麼這個人,一定是睡覺太多,將頭睡扁了。我當然不會續寫《倚天屠龍記》,因為我雖然睡覺不少,但幸保腦袋未扁。
不過這件事,倪匡至今認為是極大榮幸,頗有逢人便談之樂,所以久而久之,就有「倪匡代筆」之說了。
而且,真是確曾「代筆」。那是金庸在寫《天龍八部》期間,忽有長期出遊歐洲計劃。而香港報紙的長篇連載一般來說不能斷稿。於是金庸找倪匡,求他代寫三四十天。當時在場的還有名作家董千里(項莊)先生。
金庸說得很技巧:「倪匡,請你代寫三四十天,不必照原來的情節,你可以自由發展。」
(倪匡語:這等於是說,千萬不可損及原著,你自管去寫你自己的好了!換個別人,或許會生氣,但倪匡不會,高興還來不及!若是連自己作品和金庸作品之間有好幾百萬光年距離這點都不明白,那是白癡了。幸好還算聰明,所以一點不生氣,連連點頭答應。)
金庸又說:「老董的文字,較洗練,簡練而有力,文字的組成能力又高,你的稿子寫好之後,我想請老董看一遍,改過之後再見報!」
(倪匡語:這等於說,倪匡你的文字不好,雖然任由發展,還是不放心,要找人在旁監督,以防萬一出毛病。換了別人,又可能會生氣,但倪匡不會,因為金庸所說是實。董千里先生文之簡練有力,海內外共睹,能得到他的幫助,對今後小說創作的文字運用方面,可以有很大的改進,所以欣然答應。)
商議定當之後,就開始撰寫,倪匡自覺思想負擔之重,一時無兩。戰戰兢兢地寫了大約六萬字左右,到金庸歐游回來,才算鬆了口氣。
金庸在事前的擔心,倒不是白擔心。因為他深知倪匡的脾氣,喜歡「搗亂」,所以才事先特別叮囑「你只管寫你自己的」。然而當他回來之後,見面第一句話,倪匡就說:「對不起,我將阿紫的眼睛弄瞎了!」
阿紫是《天龍八部》中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物,倪匡說他討厭這個人,所以令她瞎了眼。金庸一聽,也唯有苦笑,是否有「所托非人」之感,不得而知。常言道「生米已成炊」,阿紫之眼,既被弄瞎了,自然也唯有認命了。
倪匡所寫的那一段,在舊版書出版時,收進單行本中。金庸將全部作品修訂改正之際,曾特地找倪匡來商量:「想將你寫的一段刪去,不知是否會見怪?」
倪匡當時的回答很妙,先大聲說:「見怪,會見怪,大大見怪!」
金庸是正人君子,不像倪匡那樣,荒誕不經,聞言神情躊躇,大感為難。於是倪匡哈哈大笑,道:「我見怪的是你來問我會不會見怪,枉你我交友十數載,你明知我不會見怪,不但不見怪,而且一定衷心贊成,還要來問我!」
金庸有點不好意思,說:「禮貌上總要問一聲。」
倪匡說:「去他媽的禮貌!我有點擔心,阿紫的眼睛瞎了,你怎麼辦?」
金庸說:「我自有辦法!」
金庸果然有辦法,他改動了一些,結果就是如今各位看到的情形。金庸將阿紫、游坦之兩個人的性格,寫得更加透徹。一個為了癡情相愛,寧願將自己的眼睛送給愛人,而一個為了性格頑強,將已復明的眼睛又挖出來。淒楚、戀情、偏激、浪漫,都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大作家的能力,確然令人折服。
經此一事之後,倪匡自然更逢人便說,而且還自撰一聯,上聯是:「屢替張徹編劇本」,下聯是:「曾代金庸寫小說」。
借金庸、張徹兩大名人標榜自己,可謂深得自我標榜之三昧矣!所以,才有了「代寫」的流言,事實上,卻不過如此而已。
在《明報週刊》的雛形時期,需要一篇武俠小說,為了增加對讀者的吸引力,署名是「金庸、倪匡合著」,事實上,全由倪匡個人執筆,借了金庸之名。合作寫小說不是不可能,但以倪匡自認為和金庸創作能力距離之遙遠,實在是沒有什麼可能的事。
以上,就是所謂「代寫」的內情。
金庸的小說,沒有人可以代寫。
如果有人可以代寫,寫出來的作品如此之好,這個人為什麼要代金庸寫,自己不寫?道理極簡單,偏有人不肯去想一想,真怪!
倪匡藏有金庸所書長聯兩幅。至今為止,可稱世間孤品,因為捨此而外,金庸再無類似的書法作品。金庸倒是在他的作品集上自題書名,每一次,只怕都寫了幾十遍以上。因為他的書法,並不如何高超,絕不能稱「家」。但這幅對聯,卻極之有趣。
倪匡說在聯語之外,還有註解,字數雖不多,但包含哲理甚深,錄下以供各位同享:
年逾不惑,不文不武,文中有武,不饑不寒,老而不死,不亦快哉;
品到無求,無迂無爭,迂則必爭,無災無難,遠於無常,無量壽也。
我與君俱以武俠小說為人知,文中有武,並駕當時。人之喜禱善頌者。恆以「大寶貴亦壽考」為祝。壽考誠美事,大寶貴則非大爭求不可得,或求而無成,或既得而復失之,終日營營,憂心忡忡,人生百年,何愚而為此苦事。君少年時多歷憂患,當深知不饑不寒之至樂。
女俏子靈斯謂好,谷重穗,不搞不震非好漢;
貝富才捷信為財,果珍李,無憂無慮作財婆。
匡兄四十初度,擺聯自壽,有「年逾不惑,不文不武」暨「無慾無求」語。以「不」、「無」二字為對,惟有句灑脫,匡嫂不之喜也。謹師其意,以抽筆書二聯祝無量壽。舉世貝殼藏家,或雄於資,或邃於學,抑或為王公貴胄,似君以俊才鳴者,未之或聞。
匡兄華誕之喜
弟:金庸
乙卯六月
倪匡說,「這幅對聯,需要解釋之處甚多,不然,不容易明白,太過『深奧』。」
「首先,四十歲那年,我自撰對聯一幅:
年逾不惑,不文不武,不知算什麼;
時已無多,無慾無求,無非是這樣。」
「自覺甚是高興,在報上發表。惹來的反應,是有人在報上破口大罵:『自撰輓聯式的對聯,以老賣老。』等等,這可以不論。老妻看了,愀然不樂,是因為『時已無多』四字。人到四十,算是活七十,已過了一大半,『無多』是實際情況。叵奈人都不願聽真話。金庸知道『匡嫂不樂』之後,送來這兩副對聯。」
「第一幅的典故如此。第二副的『典故』更多。老妻名李果珍,小女名穗,小兒名震,這是嵌名聯。而「搞搞震」是粵語,意思是胡搗蛋,一聯之內如此複雜,也頗不多見!」
「小兒胡搗亂事跡甚多,金庸後來又在贈他的書扉頁上題字,有『不搞不震非好漢,亂震亂搞豈英雄』之句,以資勉勵。有金庸親筆題字之小說,在同學中,登成英雄人物矣!」
倪匡對金庸性情的評論,也很有意思。
金庸是屬於慢性子的人,涵養極好,多少年來,只見他發過兩個半次脾氣。此話怎講?因為兩次都不是盛怒,只不過表示了他心中的不高興,而且這兩個半次脾氣,都發得十分有理。一次,是筆者為了一己之利向他作一個要求,時在汽車之中,金庸「哼」了一聲:「除非《明報》破產,不然萬萬不能!」嚇得筆者和同車人噤若寒蟬,連大氣兒都不敢透著好幾分鐘。另半次是對一個行為十分卑劣的小人,該小人顛倒黑白,造謠生非者再,金庸當眾宣佈不與這種人同席——很多人,可能只看到過查先生這半次脾氣而已。
需要補充的是:第一個半次生氣之後不到一小時,金庸就打電話來:「如果你真覺得這樣子對你有好處,就照你的意思辦吧!」筆者忙曰:「不必了!不必了!」屈己從人,照顧朋友,這是金庸做人的豪俠之處。金庸事業大成,自然比一般搖筆桿子的朋友富有許多,向他有所求的朋友,很少受到拒絕。曾問過他:「你手上的錢如何處理?」他的回答是:「放在哪裡都不記得了!」
施惠毋念,金庸是做得到的。但受恩勿忘,受過金庸好處的人,若能表達一下心中的感激,金庸也總會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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