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是他一生事業的象徵,
也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跡。
任何一種成功,恐怕都是各種機緣湊合而成,有時候,刻意的追求常常達不到目標,反而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明報》是金庸一生事業的象徵。
金庸當初辦《明報》,當然有著自己的理想,他希望能夠辦一張真正自由獨立的報紙。不過,那種理想僅只是朦朧的模糊的,一旦操作起來,大概也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受制於變亂不已的社會局勢與讀者口味。誰敢說金庸一開始辦《明報》就已有了宏大的計劃,卓然不凡的品味?
如果沒有沈寶新,《明報》會不會誕生並有日後的輝煌?金庸在異鄉遇上初中時的同學沈寶新,不能不說是一種緣。人生如匆匆過客,多少種相遇只是剎那蒔花,轉瞬即逝。青梅竹馬,勞燕分飛,再遇舊日夥伴,實是偶然中之偶然。不僅如此,那時的沈寶新正在從事印刷業務,而金庸已先後在四家大報任過職,對經營報紙的門徑,相當熟悉。完全可以想像這對少年時代的朋友在南國香江初遇時的那分激動。天作之緣,一拍即合,他們決定創辦自己的報紙。
1959年,一份叫《明報》的報紙在香港註冊。公司註冊資金十萬元,金庸佔百分之八十的股權,沈寶新佔了百分之二十。這樣的股權比例一直維持到九十年代。
「明」含有「明理」的意思,同時也象徵了光明的前途。金庸在《倚天屠龍記》中,寫到了「明教」這麼一個組織。金庸與「明」字有緣。
金庸請了當時香港最有名的書法家王植波題寫刊名。這兩個題字沿用至今。
《明報》創刊初期,人手很少。沈寶新管營業,金庸負責編務,潘粵生作他的助手。
那時候香港的報紙,大體有二類,一類是比較高層次的如《星島》、《華僑》、《工商》等;另一類是低層次的如《響尾蛇》、《超然》等,以色情為招徠,迎合男性讀者的低級趣味。早期的《明報》似乎取了一條中間路線,既有嚴肅正經的社評,也有軟性香艷的小說。總的來說,以小說及趣味資料為主,每日出版一張,小報形式設計。
《明報》的銷量起初並不盡人意,有過一段相當艱難的時期,甚至面臨倒閉的危險。據《明報》老職員回憶:「查先生那時候真的很慘,下午工作倦了,叫一杯咖啡,也是跟查太太兩人喝。我們看見報館經濟不好,也不奢望有薪水發,只求渡過難關,便心安理得了。」
那時,金庸住在尖沙咀,深夜下班時天星小輪已停航,要改乘俗稱「嘩啦嘩啦」的電船仔渡海。如果要即到即開,船費要三元,否則就要等到有六個人登船才開航。那時查氏夫婦寧願捱著冬夜寒風,也不願付包船費。
金庸與沈寶新硬是苦苦支撐下來,甚至不惜以典當來維持。他們確確實實將辦報作為一項人生的事業去做,不願意半途而廢。
倪匡曾說:「《明報》不倒閉,全靠金庸的武俠小說。」這話很有幾分真。
當時金庸的武俠在《商報》上連載已擁有大量讀者。許多人為了看金庸武俠,便改買《明報》。《明報》創刊之初,連載的是《神雕俠侶》,發行量達到六千份。
但是,《明報》權威性的建立,恐怕在於它的新聞報道、時事評論和分析。而這,卻離不開金庸以他本名查良鏞發表的每天一篇的社論。金庸的社論獨樹一幟,在讀者中,尤其在知識分子中,享有崇高的聲譽。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香港人習慣性地想到,看看《明報》的社論怎麼說。
每天一篇社論,幾十年堅持不懈,而且保持品位,試問天下能有幾人做到?
金庸的武俠小說打穩了《明報》基礎,加上沈寶新的經營手法,《明報》的廣告業務穩步上升,雖未至盈利可觀,赤字卻已逐漸減少。報館維持下去已無問題,相比於那些小報,銷量已算可觀,但比之於那幾張大報,仍是小兄弟。
正在金庸絞盡腦汁,思索追趕良策之際,中國大陸爆發了「大逃亡潮」。那時正是1962年,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大批的大陸人湧到香港,造成動盪局面,成為熱門話題。當時各大報都爭相採訪這段新聞,以《明報》的人力、物力,實難以與它們競爭。
於是,金庸在社評中大做文章,對於此事發表了與眾不同的看法,引起了讀者的注意。
以《大公報》為首的幾家大報,對於金庸的觀點進行了抨擊。《明報》當然不示弱,你來我往,一場激烈的筆戰引得讀者大看好戲,欲罷不能。本來並不怎麼著名的《明報》在筆戰中人人皆知,而更重要的是,金庸的社論引起了高度注意,不管贊同還是反對,誰都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這次筆戰後,《明報》擴展至兩大張,形成了中型報紙的規格,同時也有了盈餘。可以說如果沒有「逃亡潮」,也許就沒有《明報》後來的發展。
差不多同時,《明報》與《大公報》又有一場火藥味更濃的論戰。那年,中國大陸出於戰略上的考慮,研製原子彈等核武器。金庸對此事持不同的看法,他以為強國在於親民,現在人民窮得連飯也沒得吃,實在不該去發展核子武器。這種論調顯然帶有書生氣,並不完全站得住腳,引起了《大公報》的猛烈抨擊。
越爭論,《明報》越出名,銷路越上升。難怪有人說,《明報》能在報界站穩陣腳,實拜《大公報》所賜,真可謂「謔而虐」也。所以,對於你的敵人,最好的辦法是沉默,是冷漠。在指責別人的同時,常常是幫了別人的大忙。
《明報》的成功與金庸的善用人才也是不可分割的。六十年代的《明報》,人才薈萃,令人神往。
《信報》老闆林三木就是在那個時候加入《明報》的。他先在資料室做資料員,受到金庸賞識被派往英國學習財經,返港後任《明報晚報》的副總編輯。以寫中國新聞見稱的丁望是資料室主任,丁望那時被視為中國問題的專家。現時《成報》總編輯韓中旋與小說家江之南那時是《明報》的編輯。曾以散文廣受歡迎的張君默是《明報》的記者。創辦《新夜報》,其後又回到《明報》出任總編輯的王世瑜,那時是校對兼送稿。胡菊人也是此時加入《明報月刊》的。女作家亦舒也在《明報》當過娛樂版記者。另外還有簡而清的馬經、狗經,等等。
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也為《明報》提供了大顯身手的機會。《明報》開闢了「北望神州」版,每天刊登有關大陸的消息。那時的中國,非常神秘,外界很難他瞭解她的情形。「北望神州」版正好滿足了許多人的需求。正是在「文革」中,《明報》成為報道中國消息的權威。
基於大陸「文革」對於文化的瘋狂摧殘,金庸於1966年創辦《明報月刊》,旨在於海外保留一個延續中國文化的地盤。它的目標是非牟利的,虧本也在所不惜。金庸自任月刊總編,禮聘許冠三、司馬長風兩人選稿,編輯則有王世瑜與黃俊東。初期所刊的文章,尺度很嚴,走的是純學術路線。後來胡菊人出任總編,長達十三年。胡菊人將月刊經營成一份綜合性的高水準讀物,形成了一個高級學術刊物的形象,在香港沒有第二家。
1967年,金庸本人及《明報》都面臨嚴峻考驗。「文革」的極左思潮蔓延到香港,引起不小的鬥爭狂潮。金庸也被當時的「左派」視作「反動派」,要「鬥垮斗臭」,並公開威脅要「消滅」他。《明報》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日子中自然受到衝擊,「左派」的騷擾包括寄上土製炸彈,煽動《明報》內部員工「起義」,及派人襲擊報社等。然而,就是在這種衝擊中,《明報》的銷量從「文革」前的五萬份激增至八萬份,真可謂因禍得福。
金庸曾回憶道:「我當然有些擔心,但我寫武俠小說的主角都是大丈夫,到了這個關頭一定要堅持到底,沒有退縮餘地。要麼就只有謹慎行動,非必要也不會外出。」直到「文革」結束,金庸所受到的威脅才徹底消除。
1967年的暴動引起香港社會人心惶惶,不少人因擔心前途而移民國外。金庸也不能不考慮《明報》的前途,他早在1966年已到新加坡視察,並在當地籌備出版一份《新明日報》。他當時的如意算盤是,萬一香港的出版業務出了什麼岔子,便可移師新加坡再幹一番事業。怎料人算不如天算,由於新加坡及馬來西亞政治分家,導致《新明日報》亦一分為二,加上當地對辦報限制多多,使得金庸意興闌柵,最後將絕大多數股權出售與當地合作的投資者,重回香港專心發展。
1968年,他辦了《明報週刊》,雖非香港的第一家週刊,卻經過數年發展,成為娛樂週刊中的佼佼者。週刊本是報紙為激發讀者的興趣,作為附贈品送給讀者的。但金庸卻大膽地提出,週刊的內容裝潢加以改革後,可以定價發行。許多人表示反對,以為這樣會失去讀者。
金庸卻說:「我們可以加多一些彩色,內容走一些較適合家庭婦女們看的軟性文章路線,我想是會有銷路的。」
這樣,《明報週刊》便出籠了。
第一任主編潘粵生成績平平。第二任主編雷坡銳意求新,作了不少改革,大大刺激了銷路。
雷坡改用女編輯、女記者,因為女人較瞭解女人。他還策劃了一次爆炸性新聞,便是「香港小姐何秀汶情書」,哄動香港,令週刊的數量一下子增加了好幾萬份。
何秀汶是影星陳百祥的女友。那時陳百祥還未成名,跟朋友組織了一支樂隊在夜總會表演。他是標準的花花公子,何秀汶只是他女朋友中的一位,那篇情書據說是寫給他的。
《明報週刊》靠何秀汶擴大了銷路,雷坡快馬加鞭,千方百計發掘新聞,廣交男女明星,屢屢爆出娛樂圈內精彩的內幕。讀者也越來越多。
除了《明報》(日報)、《明報月刊》、《明報週刊》外,明報機構尚有一份《明報晚報》。金庸還成立了明報出版社與明窗出版社。1987年,又成立翠明假期,經營美加、澳洲及歐洲的高級旅遊業務,使得明報集團的業務多元化。
金庸一手創辦的《明報》企業集團,經過三十多年不斷發展,已由一家報社擴展成兼營出版、旅遊、印刷以至地產的多元化企業。《明報》銷量高達十二萬份。1989年「北京政治風波」前後,銷量一度突破二十五萬份,達到歷史最高水平。《明報週刊》則達到三十萬份,執香港娛樂週刊市場之牛耳。
明報集團90年度的盈利高達七千萬元,到91年度接近一億元。金庸個人的財富估計已超過六億元。1991年《資本》雜誌編輯《九十年代香港華人億萬富豪榜》,金庸名列第六十四,沈寶新則名列一百一十二位。
金庸從七十年代開始,成為政治圈中的重要人物。他曾應邀加入廉署社區關係處市民咨詢委員會,因而與首任廉政專員姬達接觸頻繁。姬達向當時的港督麥理浩引薦金庸,就中國問題提供意見。1981年,英女皇授予他OBE勳銜,又獲香港大學授予名譽博士與名譽教授。撒切爾夫人首度訪華,為香港問題會談與中國磋商,經港時麥理浩安排金庸單獨會晤撒切爾夫人四十五分鐘。他出任過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改制小組召集人,曾三次北上,會見過鄧小平、胡耀邦和江澤民等許多中國最高層領導人。
倪匡嘖嘖稱讚:「查良鏞是中國五千年來第一個致富的知識分子。除了傳說中的陶朱公外,能夠同時成為大儒和富翁實在絕無僅有。做生意當然會惟利是圖,但這不一定會與良知發生衝突,因為賺錢不是壞事,做好事也可以賺錢。查良鏞是一個有知識和商業才能的人。」
王世瑜談及《明報》的成功,說:「《明報》的成功,可歸功於查良鏞個人的遠見。由早期以武俠小說的金庸作號召,邁向六十年代以政論聞名的查良鏞年代,以至目前上市以企業手法經營《明報》,查良鏞成功地將《明報》塑造成一份備受知識分子尊敬的報紙,可見他的高瞻遠矚。」
金庸接受記者採訪,談到辦報時說:「一個人一生所作的事業,不論大小,總應該能令自己回想起來感到欣慰。當然這是一個目標,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不過總得盡力去做就是了。所以,辦報紙也應該辦一份最好的報紙。這當然也是每個人的理想。」
這就是金庸的事業心。正因為他如此執著地走向自己的理想,他才取得了如此的成功,成就了如此輝煌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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