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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陸軍元帥貝拿道特夫人

  (一七九八年秋,巴黎蘇村)

  一七九八年七月十三日,是個值得紀念和回憶的日子。那天我和強·巴勃迪司·貝拿道特將軍終於在巴黎近郊,蘇村婚姻注仍所裡完成婚禮。婚禮是在晚上七點舉行。晚間結婚在當時是風行的。男方證人是騎兵隊上尉安東尼·莫雷和地方書官佛郎蘇瓦·代郎基。女方是蘇密司舅舅,家中喪喜事不可缺少的人物;此外無疑的就是約瑟夫了。最後盧欣也趕到參加作證。
  婚札儀式完備後,大家皆驅車去朱莉家中晚宴。約瑟夫非常周到,將波拿巴全部親屬皆邀來參加盛會。本來媽媽欲從紀諾爾趕來,但因病後體力尚未恢復,又值夏天,惟恐旅途途跋,會感到不支,因此作罷。強·巴勃迪司一向沒有多少親友,故而只有莫雷一人。
  我們的客人大部為波拿巴家人。使我詫異的即是久諾將和他的新夫人也前來祝賀。久諾本在埃及,碰巧他到巴黎向政府報告拿破侖勝利戰跡,因法軍已佔領開羅、亞力山大,正向金字塔行進。
  我與強·巴勃迪司訂婚兩天後──朱莉尚未平復她的緊張情緒──我的將軍興高采烈的跑來說,他已尋到一所合適房屋。「黛絲蕾,」他慫恿說:「快來看看這所房子!」
  我們的新居是在蘇村,月光道三號。樓下是餐廳、廚房一間小房間。強·巴勃迪司在這間裡放置了一張書桌,一些書籍,我們稱它為「書房」。
  二樓是一間美麗的臥室,連接著一間小化裝室。頂樓上尚有兩間小臥房,一間給瑪莉,另一間給弗南德,強·巴勃迪司多年的隨從。
  本來媽媽想帶瑪莉到紀諾爾去,但瑪莉心中不願,她寧願留在馬賽。她租了一間房,遇到宴會大典,常有人請她去做臨時廚師,這樣她可以維持簡單的生活。雖然她在信中從未提起,但是我知道,她一直等待有一天我會接她出來。所以訂婚第二天,我即寫信給她,希望她能來巴黎。她並未給我回音,可是一星期後,她本人到達了巴黎。
  「你想瑪莉與弗南德可以相處嗎?」強·巴勃迪司問道。
  「誰是弗南德?」我不安地問。
  弗南德以前是強·巴勃迪司的同學,後來在同一軍隊裡服務。強·巴勃迪司級級上升,而弗南德則永留原級。弗甫德既短小而又肥胖,每當操演,他必足痛。每當出征,他必胃痛。凡是他不願做的事,他即不做。可是他希望做一個兵士,為的接近強·巴勃迪司。他對擦靴子有特殊興趣,對消除制服上油漬也有天賦的技能。兩年前,他被軍隊開除。從此以後,他把所有時間貢獻在皮靴上、制服的油漬上。他對強·巴勃迪司忠心耿耿,無微不至。
  「我是將軍的隨從又是舊時同學。」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向我這樣說。
  瑪莉和弗甫德一見面即成了冤家,彼此水火不相容。瑪莉指摘他偷廚房食物,而弗南德則指告瑪莉動用他的鞋刷(約有二十四隻之多),且不經他的同意擅自洗滌將軍的衣服。
  第一次看到我們精緻的小房屋、我即說想叫愛提安把妝奩送來。強·巴勃迪司則嗤之以鼻,帶著不屑神情說道:「你以為我是那種人,用太太的妝奩來裝飾自己的房屋嗎?」
  「但是以前約瑟夫用過朱莉的。」我說。
  「請爾要把我和波拿巴家人去相比!」他鋒利地答道。隨後,他又溫柔的用手臂環抱著我笑道:「小女孩我的小女孩,今天貝拿道特只有力量購買一所小得像洋娃娃的房子送給你!如果你希望一座皇宮,那麼好吧……」
  我急忙叫道:「哦!不要,不要那個!應允我永遠不要給我一座皇宮!」我頓時想起以前在意大利看到的皇宮。「允許我,永遠不要給我一座皇宮!」我又說了一遍。
  他凝視著我,嚴肅地道:「我們永遠彼此相屬,黛絲蕾。在維也納,我曾經住在一座皇宮裡,也許明天我會睡在露營裡,後天可能我會請你與我合住在皇宮裡。你能拒絕我嗎?」我們正立在新居園子裡一棵栗子樹下。沒有多少日子,我們即將舉行婚禮。我屬於此地──這所小小的房屋,這個園子,有一棵古老的栗子樹和一些荒蕪的花圃。」
  「你會拒絕嗎?」強·巴勃迪司重複了一遍。
  「我們住在這裡會非常快樂的。」我輕聲地道。
  「你會拒絕嗎?」他又堅持地問。
  我把面頰放在他肩上,我已習慣那刮痛面孔的肩章,我道:「我不會拒絕,但是我會不快樂的。」
  結婚那天早晨,我與瑪莉跪在廚房碗櫃前面佈置磁器。瑪莉問我是否感到興奮。數小時後,當朱莉用一把火鉗替我卷髮時,她說為什麼我看上去這樣鎮定。
  我搖搖頭。為何感到興奮?自從那個不幸的晚上,在馬車裡,強·巴勃迪司握著我的手的時候,我得到了人間的溫暖。我知道我是屬於他的。
  結婚筵席上,我感到非常煩膩。蘇密司舅舅首先致祝詞,接著就是盧欣演講,主題是拿破侖光輝的戰跡,再加上約瑟夫大事渲染一番說埃及的勝利足可證明拿破侖是位天才。
  「我想我們軍隊不可能在埃及支持長久。英國方面也洞悉這點,故而他們不願捲入我們殖民地的戰爭裡。」強·巴勃迪司道。
  「但是拿破侖已征服亞力山大和開羅,並且在金字塔裡獲得勝利?」約瑟夫堅持己見。
  「這並不能令英國猶慮。此外,埃及是在土耳其統治下。英國認為。我們在尼羅河的軍隊,只是臨時的威脅。」強·巴勃迪司道。
  「敵人傷亡在金字塔戰爭裡約在兩萬左右,而我方只是五千人,真是偉大!」約瑟夫誇耀道。
  強·E勃迪司聳聳肩道:「偉大?拿破侖將軍率領著法國新式炮隊去對敵那些赤足帶弓箭的非洲土人,這算是偉大?」
  盧欣張口意圖抗議,但他想了一想,終於又閉上口,未說什麼。
  「拿破侖會更深入非洲;並將把英人驅逐出地中海?」約瑟夫得意地道。
  「英國並無意在陸地上與我們對敵。他們為什麼這樣做?他們有自己的艦隊。你無法否認英國艦隊比我們的要優越得多。如果他們毀了我們首途埃及裝載兵士的船隻,法國軍隊會離開祖國越來越遠。聯絡會被從中切斷。那時你弟弟拿破侖軍隊會陷在沙漠中,如同一隻老鼠困在籠子裡。埃及遠征實是一種狂妄的賭博,政府付的代價太大了。」強·巴勃迪司環顧在座的人道。
  我准知道約瑟夫及久諾會寫信報告拿破侖說強·巴勃迪司稱他為賭徒,但是我決沒有意料到,十六天前英國艦隊在海軍上將納爾遜統帥之下,已把法國艦隊在亞波克灣差不多全部毀滅。拿破侖在絕望中竭力想與法國取得聯絡。他來回的在帳棚前走來走去,擔憂他與軍隊的危險處境,隨時可能在沙漠中死亡。當然我們結婚那天晚上,沒有人相信強·巴勃迪司已有先見之明。
  我又打了一個呵欠,這已是第二次。我知道這是不禮貌的舉動,尤其是對一個新娘來說。可是以前我沒有做新娘的經驗。我怎能知道應該如何去做呢?我又打了呵欠,強·巴勃迪司立起身來靜靜地道:「時候不早了,黛絲蕾,我們該回家了?」
  「我們該回家了。」這句話聽上去有一種親切感。桌子另一端,嘉羅林和皓絲但彼此捏了一下,兩人咯咯竊笑。蘇密司舅舅會意的擠擠眼,拍拍我面頰,開玩笑他說道:「孩子,不要怕,貝拿道特不會吃掉你的。」
  我們在炎熱、恬靜的夏天晚上驅車至蘇村。天上星斗閃耀,金黃色的圓月掛在空際,近得似乎可以接觸到月光道的名字,很配合今晚幽美的景致。我們抵達新居時,看到餐廳裡燈光明亮,兩座銀燭台上插了兩支蠟燭,是約瑟芬與拿破侖的禮物。一條錦緞的台布,上面放著兩隻香檳杯,碟子裡裝著葡萄、桃子及甜餅。還有一隻小桶,冰著一瓶香檳。屋子裡靜悄悄地洋溢著愉快、安寧的氣氛。
  「瑪莉預備的。」我高興地道。
  「不,是弗南德。」強·巴勃迪司肯定地道。
  「但是我知道這是瑪莉做的甜餅。」我拈了一塊放在口中,堅持地道。
  強·巴勃迪司看看香檳無力他說道:「如果我們再喝下去,明天早晨必會頭痛。」
  我點點頭,把通花園的門打開。玫瑰的芬芳隨風飄進,月光下,栗子樹葉呈現著銀的色彩。背後的強·巴勃迪司吹熄了燭光。
  樓上臥房裡一片漆黑。我摸索至窗前,拉開簾慢,放進銀色的月光。強·巴勃迪司走到鄰室更衣,悉索作聲。我明白他用心周到的給我時間卸裝。我卸下衣服,走至窗前。錦緞被上放著一套睡衣。我換上睡衣,鑽人被內──我尖叫起來。
  「天哪,黛絲蕾──什麼事呀?」強·巴勃迪司急急走到床前。
  「我不知道──只有東西戮我。」我移動一下。「唷,又來了!」
  強·巴勃迪司點上蠟燭,我坐直,拉開錦被,玫瑰!滿床的玫瑰,帶著荊棘!
  「誰做的傻事?」強·巴勃迪司和我立在床前看著一床的玫瑰,我們忙著把它們拿開。
  「一定是弗南德。」我說:「他想給我們意外驚奇。」
  「你不公平,一定是瑪莉。玫瑰在軍人的床上!」強·巴勃迪司立刻答道。
  現在那些玫瑰已放在桌上,滿屋芬芳。忽然間我感覺強·巴勃迪司在看著我。我方才醒悟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我迅速的坐在床上道:「我好冷,給我一床毯子?」他拿毯子把我整個蓋上,連頭都蒙在裡面。我幾乎窒息,我伸出鼻子,合上雙目,沒有感覺到他已吹熄了蠟燭。
  第二天早晨,我們才知道把玫瑰放在床上是瑪莉和弗南德二人共同的主意。但他們忘了玫瑰花上的荊棘。
  強·巴勃迪司請了兩個月的假,為的和我歡度蜜月。可是不久消息傳來,我們艦隊在亞波克被毀滅,於是他每天早晨只好向盧森堡宮報到,偕同軍政部長參與執政官會議。
  每日午後。近黃昏時分,我即在園門口等待他歸來。每次我聽到遠處得得馬蹄聲,我的心跳即會加速,同時我醒悟我已是他的妻子。這不是在夢中,這是鐵定的事實。十分鐘後,我們同坐在栗子樹下共飲咖啡,強·巴勃迪司告訴我各項新聞。我滿足的看著那一輪紅日慢慢地向地平線沉落下去,手中悠閒的玩弄著由栗子樹落在草地上的果實。
  亞波克的失敗給我們敵人一種暗示這是他們攻擊我們的良機。俄國開始招兵,奧地利在不久前曾因在維也納侮辱我們國旗事件,向我政府道歉,現又由瑞士及北意大利邊境向我國進兵。
  那些由拿破侖所成立的意大利國家,雖然它們已在法國統治之下,現在公開的表示歡迎奧地利人。
  一天,強·巴勃迪司回家較平時來得遲。
  「他們希望我任意大利前線統帥去挽救我國潰退的軍隊,至少希望能保倫巴底?」他一面跳下馬,一面告訴我說。
  我們喝完咖啡,天色已漸次灰暗下來。他拿了一支蠟燭,一張白紙,開始坐在園子裡不知寫些什麼。
  「你接受了嗎?」我問,一陣寒氣侵襲我的心。強·巴勃迪司抬頭向我看著道:「什麼,我接受意大利前線統帥職位?當然,如果他們能依我的條件。現在我正列一個單子。」
  他的筆不停的在紙上移動,後來又進入書房裡。我只好將晚餐放在書桌上。數日後,我從約瑟夫方面得悉,強·巴勃迪司給巴拉司送上一份計劃書,說明需要若干軍隊方能防守意大利邊境。可是政府方面雖已不計年齡的招募新兵,可惜尚無足夠合適裝備,制服不全,無法迎合強·巴勃迪司條件,因而他拒絕接受統帥職位,而由軍政部長──賽雷接任。
  兩星期後的一天,強·巴勃迪司中午回家。我正與瑪莉調製蜜餞梅於及果醬等。我奔跑至園門口去迎接他。我說?「請不要吻我,我滿身廚房氣味,我們正調製梅子果醬。今冬每天早晨會有果醬當作早點?」
  「我不會在此過冬,吃你做的果醬了,弗南弗南德把我戰場制服準備妥當,馬鞍袋子裝好。明晨七時我即啟程。」他邊說邊走,已上摟去了。我立在門前癱瘓在那裡。
  整個下午我倆單獨留在園子裡。太陽已失去它的溫暖,草地上滿蓋著落下的枯葉。一下子秋的氣息瀰漫了整個世界。我靜靜地聆聽他的談話,有時他像對著成熟。而理智的女人,有時又像對著一個無知的小女孩。
  「你一向知道我會回到戰場上,是不是?你嫁給一位軍官,你是個明白事理的女人。你必須堅強,勇敢……」
  「但是我不要堅強,不要勇敢。」我說。
  「聽著──喬治現任三軍統帥,即多瑞河軍隊,瑞士軍隊,及觀察軍隊。馬沙拿率領瑞士軍隊扼守瑞士邊境,我則在萊茵河地區指揮觀察軍隊。我準備在兩點進攻:一則路易都林炮壘。一則司派愛及馬央司。如果希圖佔據萊茵河地區及近鄰德境,必須三萬精兵方能踏上成功途徑。可惜政府無力做到。黛絲蕾,你明白嗎?我現在率領一隊無經驗的兵士去抵抗敵人。你聽見嗎,我的小女孩!」
  「我知道你會做到的,你永遠會達到你的目的,強·巴勃迪司。」我說。我是多麼的愛他。我眼中充滿淚水。
  他聳聳肩道:「政府同你一樣估計我。他們希望我帶一隊新兵而能獲得勝利。」
  「今天早晨賣水果的向我說拿破侖在意大利時,戰無不勝。現在他帶兵遠征埃及,一切情形泅不如前,每況愈下了。你看很可笑,一般愚民對拿破侖印象如此之佳。」我說。
  「是的,但是賣水果的不知內情。拿破侖在亞彼克的失敗使敵人得機可乘。一般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拿破侖確實獲得多次勝利,但他未顧慮加強佔領區防禦工事。他扔下不顧而去,率領精兵遠征尼羅河岸。我們以少數兵士竭力防守邊境,而他卻成了眾人心目中的大人物。」強·巴勃迪司反駁道。
  「一隻皇冠扔到陰溝裡,誰都可以撿它起來。」
  「誰說的?」強·巴勃迪司大聲問道。
  「拿破侖!」
  「對你說的?」
  「不,對他自己說的。」
  良久我們彼此沉默無言。黑暗中,我看不出強·巴勃迪司的面部,更看不出他的神情。
  這時瑪莉忽然發出一聲怒吼:「廚房的桌子上不准許放手──滾出去,快點滾!」
  「至少讓我在這裡把它擦乾──我在外邊裝子彈。」這是弗南德的聲音。
  「把那些軍械拿開廚房,聽見沒有?」又是瑪莉。
  「在戰場上你用手槍嗎?」我問強·巴勃迪司。
  「很少用,不過現在我是將軍了。」我們立起,走進屋子。
  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我孤獨地躺在寬大的床上,我聽著蘇村小教堂的鐘聲,不知不覺的許多鐘點過去。樓下,強·巴勃迪司仍在書房裡研究地圖,並注上各種式樣記號,直線、橫線、十字及小圈圈。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忽然間驚醒了,睡在身旁的強·巴勃迪司睡意濃厚地間道:「什麼事?」
  「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你騎著馬準備去赴戰場。」我低聲道。
  「明天我是要赴成場?」多年在戰場的習慣和鍛煉,使他在出發前夕非常鎮靜,仍可酣睡。「告訴我,我走後你預備做些什麼?」他問。
  「做什麼?你是什麼意思?昨天我與瑪莉制果醬,前天與朱莉同去裁衣處。」
  「我是說什麼東西你特別感到興趣,黛絲蕾?」
  「沒有什麼固定的東西。」我迷惑地答道。他用手把我摟得緊一點。我滿足的把自己面頰放在他肩上。
  「黛絲蕾。我走後希望你不感到孤寂,希望你學一點東西,去上課。」
  「去上課?為什麼?自從十歲我就輟學,以後媽媽自己教我和朱莉,你呢?」
  「十一歲入學,十三歲即被開除。」
  「為什麼?」
  「因為教師對弗南德不公平。」
  「所以你就譭謗老師?」
  「不,我打了他一記耳光。」
  「你做得對。我以為你在學校多年,並且讀了大量書籍?」
  「我希望你成為一個完美的貴夫人。你願不願學些音樂及款待賓客等等。總而言之,一切關於禮節儀式方面。」
  「為什麼?」
  「也許有一天我被派接任某個地方軍事總督──那麼你即是第一夫人。那時你必須在大廳裡款待賓客,禮儀方面是非常重要的。」
  「大廳?你又要我住進皇宮?我不!」
  「你要知道在維也納時,奧地利貴族眼睜睜想看到笑話。為保留國家體面,禮節上不允許有絲毫錯誤。黛絲蕾,如果你願意學鋼琴,或者歌唱,那真是太理想了。在維也納時,克魯沙和貝多芬曾到使館來看我。他們二人常在使館裡伴奏。真是可惜,我幼時未學過音樂。」
  這時他又強調他說道:「我走後,我堅決支持你上鋼琴課。我已請克魯沙介紹一位教師。我把名字寫在一張紙條上放在中桌裡。每次你寫信時,報告我,你的進展?」
  我的心象被一個冰凍的手。緊握著。「常給我寫信。」他說。信,信,以後的漫長的日子怎麼消磨?只有書信。灰色的曙光由窗口窺進,我一點睡意也沒有了,我睜大眼睛,看著藍色簾慢,仔細端詳上面的圖案。身旁,強·巴勃迪司又呼吸均勻的睡著了。
  門外有敲門聲,弗南德在外面叫道:「六點半鐘,將軍。」
  半小時後,我們坐在餐桌上。我第一次看到強·「巴勃迪司穿上戰地制服,沒有等級沒有勳章,也沒有飾帶。我們尚未開始早餐,那惆悵的別離已開始──人聲、靴聲、馬嘶聲。弗南德匆匆進來報告說,有許多人等待在外面。
  「請他們進來。」強·巴勃迪司道。於是進來一大堆人,大約十至十二個左右。強·巴勃迪司隨意的介紹一下。我機械的向他們笑笑。
  強·巴勃迪司道:「我已準備好,我們走吧!」他又回頭向我說:「常寫信給我,親愛的。軍政部會把你的信件轉給我的。再見,瑪莉,小心侍奉夫人。」
  他走到門口,匆匆與一班軍官消失不見了。我真希望再吻他一次。我呆立在那裡,突然間,我周圍的房屋在灰藍色曙光裡旋轉起來,燭光閃爍,一片漆黑,我暈了過去。
  等我甦醒過來,我已睡在床上,瑪莉的臉在面前浮動。
  「你昏迷了?」
  我推推額前帶著醋味的布,無力地道:「我真想再吻他一次!」

  (一六九九年初,巴黎近郊蘇村)

  各地的鐘聲,蘇村小教堂鐘聲,巴黎聖母院鐘聲,以及其他巴黎各教堂鐘聲,把我從惡夢中驚醒。這是一個世紀的未年,又是一個新年的開始。
  在夢中,我坐在馬賽家中花園涼亭裡。我正與一個男人講話,一個男人看上去象強·巴勃迪司,但是我知道不是強·勃迪司,他是我們的兒子!他在問我的音樂及禮儀課程進展如何?可是我沒有回答,我太累了。忽然間,我們的兒子變形了,他越縮越小,成了一個誅儒,我心中充滿恐怖。這時我又看約瑟夫立在我面前,轉瞬他又變成拿破侖。這時外邊鐘聲大作,我由惡夢中驚醒。
  原來我正坐在書房裡,我在寫我的日記。外面街上人聲嘈雜,笑聲,歡呼聲、歌唱聲,酒醉叫喚聲。家家戶戶都在歡渡新年,只有我一人冷清清地獨坐在書房裡。最使我煩惱的即是我與強·巴勃迪司在書信中發生的爭執。我責怪他語句冷淡,情意落寞。
  自從強·,巴勃迪司走後,我遵從他的意思去學鋼琴,又接受歌唱,禮儀課程。每次信中他必間我功課進展如何,他從不談戰事,也不提他的勝利。他像個年老的叔叔,叨叨嘮嘮的問這樣,問那樣,關於音樂、歌唱、禮儀等等。他忘記他是我的丈夫,信裡詞句冷淡,缺少柔情。同時我又恨自己不善於辭令,要說的話仍留在心裡,並未能達諸筆端。另外尚有一件無法否認,但我又不願承認的事,使我已經悶鬱得心情更加煩燥不安。
  昨天早晨,和往日一樣,我照例坐在小書房,轉著小桌上的地球儀,希圖多知道一點關於各洲各國的名詞。瑪莉捧了一碗熱羹進入道:「喝這碗湯。它會增加你的體力的?」
  「為什麼、我身體很健康、並且近來體重增加,衣服都嫌緊窄了。」我推了一下羹碗道:「這碗油湯,看了就不舒服?」
  「試著喝一點,你知道為什麼。」瑪莉微笑著走近我,用手環著我的肩又道:「你真的不明白!」
  我推開她的手,大聲叫道:「不知道,不知道?」說完我奔上樓去把自己關閉在臥房裡。我睡在床上,思潮起伏。瑪莉早看出來,什麼事也逃不了瑪莉的耳已。我尚未告訴朱莉,怕她堅決地要我去看醫生。其實這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每一個女人都要生孩子的。我希望他看上去象強·巴勃迪司,很奇怪我肯定要生個男孩。
  我把手放在腹部。這真是一件不能置信的事,我身體裡有個小生命,我的一部分。這個小生命是屬於我的,一份喜悅籠罩我心上。強·巴勃迪司知道後不知如何興奮呢!「但是我不願在信中告訴他、我要余口告訴他,當面與他分享這份喜悅。
  今天早晨來了一位意外的客人──約瑟芬。以前她只來過兩次,皆由約瑟夫和朱莉陪伴著。今天她穿得非常漂亮,白色簿羊毛質地衣服,上面加上一件貂皮緊身短外套,黑色帽子,綴著白色羽毛,可惜灰藍色的晨光把她的年齡無情的顯露出來。笑時、眉稍眼角魚尾紋較平時加深,唇上的口紅深淺不勻,隱隱的出現裂痕。
  「我們同樣的是守空閨的妻子,我們應該彼此時常聯絡才對。」約瑟芬一邊說一邊坐下。這時瑪莉給我們這位獨守空閨的妻子送上兩杯熱可可。
  「夫人,你時常得到拿破侖將軍的消息鳴?」我禮貌地問。
  「不常得到,因為英國艦隊封鎖船隻,只有根少的船方能偷渡。」
  一段沉默。我不知選擇什麼話題去繼續我們的談話。約瑟芬看見鋼琴,她問:「聽朱莉說你在學習鋼琴、夫人,是嗎?」
  我點點頭問道:「你也彈嗎?」
  「當然,六歲時我即開始了?」
  「我現在同時學習舞蹈。既是將軍夫人,我希望不使貝拿道特失望。」
  「嫁給一位將軍,而又遠在前方,誤會可能隨時發生?」約瑟芬一面吃瑪莉做的餅,一面說道。
  我沒有說什麼,但心中暗暗同意她的看法。我想我們信中的爭執。
  「有的喜歡搬弄是非,興風作浪。例如約瑟夫就是這種人。」她邊說邊喝可可。
  「昨天約瑟夫碰巧在瑪爾美松看見溪僕拉·卻爾司穿著晨衣。你記得那個年青軍部承包人?約瑟夫連忙寫信給拿破侖報告此事。為什麼要報告他這麼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去打攏他的情緒?」約瑟芬接著道。
  「為什麼卻爾司先生穿著晨衣來造訪?」我確實有點不懈。
  「那天早晨九點,他尚未穿好衣服?」約瑟芬答道:「約瑟夫出其不意的來探訪。夫人,我不甘寂寞。我需要人陪伴。請你和朱莉說一聲;請她勸約瑟夫不必在信中向拿破侖提起這件事。我們彼此應該照顧,我們都是守空閨的太太們。」約瑟芬說時瑩瑩欲涕。
  原來如此。這是她今天造訪的目的。「可是約瑟夫不會聽朱莉勸說的?」我但率地答覆她。約瑟芬眼中頓時露出懼怕的神情,像是一個受驚的孩子。她說:「你不願幫助我?」
  「今晚我將去朱莉處參加小規模的新年晚餐,我去和朱莉談談,但是,夫人,你可不要希望過高。」
  約瑟芬立起身來,神情顯然安慰得多。她道:「我知道你會幫忙的。」她走到門口又口轉身向我道:「如果你有時感到煩悶,我們可以一同去看戲消遣。」
  我乘了半小時車即到達勞查道的朱莉家。朱莉穿了一件紅色新衣,越發顯得她面色蒼白。她緊張的跑進跑出,佈置餐桌。希望給大家一種新年的氣象、我向她說,可否請約瑟夫不必向拿破侖去信提起卻爾司在瑪爾美松的事。
  「信早已發出,不必再作無謂的討論。」原來約瑟夫已悄然進入餐廳。他正立在酒櫃前為自己斟一杯白蘭地酒。「我准知道約瑟芬今天去找你,請你替她說情。是不是?黛絲蕾!」
  我聳聳肩。
  「那麼你為何不站在我們這方面,而替她說話?」約瑟夫忿忿地問。
  「這件事與你無關。告訴拿破侖只有給他感情上的傷害,並無其它好處。為什麼要傷他的心?」
  約瑟夫用帶著興趣的目光看著我道:「仍戀愛著他?真令人感動!」他譏諷著,「我以為你早已將他忘懷了。」
  「忘懷?」我詫異道:「沒有人能遺忘她的初戀。」拿破侖事實上我現在很少想到他。但是我忘不了初戀帶來的快樂,忘不了失戀帶來的痛苦。
  「所以你不願令他失望,使他遭受幻滅的苦痛。」約瑟夫似乎感到興趣、他又斟了一杯酒。
  「因為我嘗試過幻滅的滋味。」
  約瑟夫笑道:「可惜我的信已在途中。」
  「那麼我們沒有再討論這件事的必要了。」我說。
  約瑟夫又斟滿了兩杯酒,分遞給我和朱莉道:「祝我們三人有個愉快的新年。客人隨時要到了。」
  於是我們服從地接過酒杯。我只喝了一口,忽然感到非常不適。我憎惡這強烈的酒味,我立即把酒杯放下。
  「你怎麼啦?黛絲蕾,你的面色好難看!」朱莉叫道。
  我前額上冒出粒粒汗珠,我倒在一張椅子裡,搖搖頭道:「沒有──沒有什麼──近來常這樣的?」
  「你有身孕了吧!」約瑟夫道。
  「不可能,她未曾向我說過?」朱莉不信道。
  「如果她真是生病人我必須立刻寫信給貝拿道特。」
  我急忙睜開眼睛道:「不許告訴他,約瑟夫,我要給他一個驚奇。」
  「什麼驚奇?」約瑟夫和朱莉不約而同地叫道。
  「一個兒子!」我宣佈,感到一份驕傲。
  朱莉跪了下來,緊摟著我,約瑟夫不信道:「也許是個女孩。」
  「不,準定是個男孩,貝拿道特不希望要個女兒。」說完,我立起身來,又道,「現在我要回家。請不要怪我,我想回到床上去度過新年。」
  約瑟夫又給我一點白蘭地,他和朱莉舉杯向我祝賀。朱莉的眼睛潤濕。
  「貝拿道特朝代萬歲!」約瑟夫笑道。
  我心中充滿喜悅、我說,「是的,貝拿道特朝代萬歲!」
  於是我向他們告別、驅車回家。貝拿道特不知現在德國何處,和他的部屬共度新年。我不再感到孤獨;我和腹中的小生命,我們未來的兒子等待新歲的降臨!

  (一七九九年七月四日,蘇村)

  八小時前,我們的兒子誕生了。
  他有黑色軟發,瑪莉說胎發不久即會脫落的。他有藍色眼珠,瑪莉又說嬰兒的眼珠多數是藍色的。
  我非常脆弱,視線不清,各物在目前浮動。本來接生婆認為我生命垂危,但醫生具有信心,說我能渡過生死關頭。客廳裡,我聽到強·巴勃迪司的聲音。親愛的強·巴勃迪司……。
  一星期後,我體力已逐漸復原。我斜靠在枕頭上,面前堆著許多我心愛的食物,皆是瑪莉親手所製。我與強·巴勃迪司──現任軍政部長,正談得起勁關於撫養兒童的問題。
  兩個月前,強·巴勃迪司出乎意料地由前方回來。我給他的信非常短而簡略,因為我怨恨他不在信中詳細報告他的戰績。他已接連攻克幾個城市,並任了雙森總督。他採用法國共和主義的憲法施諸德國人民,廢除殘酷鞭刑,禁止傷害猶太人。德國兩所大學,希德堡及傑聖均來函致謝。以上種種我皆從刊物《夢尼特》中獲悉,而他在信中隻字不提。
  不久,強·巴勃迪司接到巴拉司命令調回巴黎,軍隊由馬聖拿將軍接管。一天午後,我正練習鋼琴,我背後房門打開,我以為是瑪莉,我說,「瑪莉,我練習這個曲子是為將軍欣賞的。你聽我彈的合格嗎?」
  「太好了,黛絲蕾,這會給你的將軍莫大的驚奇,」一下子我被強;巴勃迪司摟在懷中,一切的誤會、離愁、懷念均得到了答案。
  我們坐下共飲咖啡,我的英雄早已察覺我生理上的變化。他說:「告訴我,小女孩,為何在信中你不提起我們將要有個兒子?」我佯裝生氣道:「因為他的老爸爸成天忙著勸我上課。」我又下玩笑地笑著道:「你放心,你的兒子在腹中已學會禮儀了?」
  從此以後,強·巴勃迪司把我寵得什麼事都不許做,連門都不讓我出。這時巴黎內部甚不穩定,人心惶惶,保皇黨開始活躍,左派又乘機搗亂。但是這一切我皆不放在心上。每天我坐在花蕊滿枝的栗子樹下,縫嬰兒的小衣服,朱莉則坐在我身邊;為嬰兒縫製枕套。她希望她能分享我的好運,也能有個小寶寶!。無論是男孩是女孩她都歡迎。
  午後,約瑟夫和盧欣時常造訪,與強·巴勃迪司密談。當時政府有五位執政官,但大權則在巴拉司掌握中。巴拉司企圖趁政治不穩機會,摒除其它三位執政,而他與西艾司合作攬大權。同時他擔憂如果有巨大政變,可能引起內亂。於是他竭力設法拉攏強·巴勃迪司,請他擔任軍政顧問,但立即被強·巴勃迪司拒絕,因強·巴勃迪司一向擁戴憲法。如果政府改組必須通過合法途徑,經議院通過,個人不得任意胡為,輕舉妄動。
  約瑟夫則認為強·巴勃迪司神經不正常,竟然拒絕這樣一個大好機會。他向強·巴勃迪司說:「你太不理智了,你知道你有軍隊支持,你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成了全國的總裁。」
  「你很對?」強·巴勃迪司冷靜地回答道,「但是你不要忘了我是個共和主義者。」
  「或者在戰爭時期,最好是軍人治國、」盧欣反對地道。
  強·巴勃迪司搖頭。道:「政體的改組應由人民決定。國民議會應採取措施,軍人不應干預政權。」
  三星期前,五月三十比巴拉司終於逼迫其他三位執政辭職,現在他與西艾司專政。六月十五日,強·巴勃迪司接到緊急命令,請他去與兩位當權者會談。
  那天早晨我吃了一大碗櫻桃,食後即感不適、突然腹痛異常,我即大聲呼喚瑪莉。瑪莉進入一看,忙扶我上樓進入臥房。我說我吃了太多櫻桃,瑪莉不理會我的話,立刻差弗南德去請接生婆。接生婆是個巨形的婦人,看上去像個巫婆,她看了我一眼說時候尚早,叫瑪莉給她一杯咖啡。她邊飲邊等待著。
  我腹痛加劇。一個無結果的早晨轉入一個沒有完結的黃昏,又進入一個漫長的黑夜。腹痛有增無減。我掙扎著、我叫喊,我嘶喚。又是一個早晨,又是一個黃昏,又轉入第二個漫長的黑夜。我被無休無止的痛楚纏繞著。我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看不見,我只聽到強·巴勃迪司的聲音說:「必須趕快尋一位醫生。」迷樓糊糊的我看到巨形的接生婆,矮小的醫生。一陣不能忍受的痛苦,把我撕得粉碎一片片。我墮入深淵,我失去知覺。
  不知經過多少時候,昏迷中,我聽見遠遠的朱莉又哭又笑他說?」強·巴勃迪司,一個男孩,一個可愛的男孩!」
  我微睜開限,模糊地看見朱莉懷中抱著一個白色的包裹,強·巴勃迪司立在她身旁。
  「我沒有想到初生的嬰兒暈如此細小?」他帶著驚異口吻說。他跪在床前,把我的手放在他面頰一個滿是鬍鬚而濕潤的面頰。原來將軍有時也會流淚的,我心中暗想。
  「我們有一個可愛的兒子。」他報告我說。
  「現在我要求諸位退出,因軍政部長夫人需要休息。」醫生說。
  「軍政部長夫人?他是指我嗎,強·巴勃迪司?」我好奇地問。
  「前天我已接任軍政部長職位。」強·巴勃迪司道。
  「那麼我還沒有向你道賀呢。」我輕聲道。
  於是朱莉放下嬰兒,大家先後離開,我便沉沉的睡著了。
  奧斯加!多麼新奇的名字。這是我們兒子的名字,也是他義父──拿破侖給他取的。拿破侖來信堅持要做他義父,並給了他這麼一個名字。我不知道強·巴勃迪司反應如何。當我把拿破侖的信給他看時,他幽默地道:「我們不必違犯你的舊情人的好意。奧斯加這個名字很好。」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倆星期後,我們遷入一幢新房子裡。因為軍政部長必須在巴黎,我們的新居是在西沙平道,離朱莉家很近。房屋本身並不比以前蘇村的大多少,只多了一間育嬰室,樓下多一間客廳。每天晚間,皆有許多軍政要人來探訪。
  我的健康有了顯著的進步,瑪莉調製許多我喜歡的食品。我已能坐起,可是來來往往的客人使我感到疲慵,例如約瑟芬,泰利安夫人,還有那巴狗臉的德司泰夫人──一位女作家等。
  並且我很明白,來的這班客人目標並不在我的兒子奧斯加,而是在軍政部長和貝拿道特夫人身上,那個巴狗臉的醜婦人──女作家雖已嫁給一位瑞典大使,但並不與他同住在一起。她的理由很充足,她說因為她是個寫作家,她必須得到靈感,而這些靈感只有在一班長頭髮,大眼睛,她所心愛的青年詩人裡才能尋獲到。德司泰夫人並對我說,法國終於找到一位能治國安民的人物無疑的那就是強·巴勃迪司。我也曾閱讀過強·巴勃迪司就任軍政部長時,他向軍隊的宣言,這動人的宣言使我限眶裡充滿淚水,在宣言裡,他說:「法國軍中弟兄們,我曾親眼看到你們勇敢的行為及你們所遭受的痛苦。事實上,我曾身歷其境,與你們共同經歷過困難,因此瞭解你們的處境,我宣誓我保證你們衣食無憂,供給你們必須的武器。弟兄們,政府請求你們合作直至我們能消除外患。法國的前途與希望全寄托在你們的宣誓和諾言上。」
  強·巴勃迪司每晚八時方歸,在床邊和我共同進餐,然後他下樓到小書房裡。第二天一早約六點左右,他即去軍政部辦公。據弗南德告訴我,書房裡的行軍床,他很少在上面睡覺。他所招募的九萬新兵已接受訓練,但政府方面無力供給足夠的制服和武器。用此強·巴勃迪司與西艾司時時發生爭執。
  每晚,強·巴勃迪司回家後,即不斷有客人來造訪,使他無一刻的安寧。一天他與我共同用膳,弗南德上來說有一位齊艾普先生有要事商談。可憐的強·巴勃迪司匆匆下樓。一小時後,他氣得面紅耳赤的回來說:齊艾普是保皇黨英傑安公爵派來勸說強·巴勃迪司與他們合作。保皇黨首腦英傑安公爵現居德國,並獲得英國方面支持。「真是侮辱!」強·巴勃迪司生氣地說道。
  「那麼你怎樣答覆他的?」我問。
  「我轟了他出去。我說我是堅強的共和主義者?」
  「外面人言紛紛。他們說如果你願意推翻這班執政官,你可以自己成為國家的領袖?」我小心地問。
  「當然,」強·巴勃迪司安靜地答道:「事實上,一班激烈派革命分子曾勸我這樣做。倘若我願意,我可獨攬大權的。」
  「但是你拒絕了他們的建議。」
  「當然,我支持憲法。」
  這時弗南德來報告說約瑟夫來訪,希望與強·巴勃迪司細談。
  「今天我真不願再會客了。」強·巴勃迪司委屈地道:「請他上樓來吧。」
  約瑟夫進來後,首先到搖籃前看看奧斯加,然後,他向強·巴勃迪司說他有要緊的話向他說,最好到書房詳談。強·巴勃迪司搖搖頭道:「每天我與黛絲蕾相處的機會太少了。我不願離開她。如果你有話要和我說,最好簡略的說,因為我尚有許多公事要處理呢。」
  他們坐在我床邊。強·巴勃迪司握著我的手。我感到滿足和一分幸福的寧靜,我閉上眼。
  「這是有關拿破侖的事。如果他現在決定回到巴黎,你預備怎麼辦?」約瑟夫道。
  「我說拿破侖沒有權回到巴黎,除非得到軍政部的許可,把他由埃及調回?」
  「我們現在彼此不必裝腔做勢。埃及自從我們艦隊滅後,現在情勢已陷入停頓狀態。而埃及的戰役……。」
  「可以說是個大失敗,正如我以前所想像到的。」
  「我們不必把它說得那麼壞。拿破侖的才能在埃及方面已無發展的餘地,但是仍可用在其他戰線上,你也知道拿破侖不但在軍事上是個傑出的人才,在行政上也可供給莫大貢獻的,如果回到巴黎,他在軍事上會給你很大的幫助。」約瑟夫侃侃而談。他說到此,停頓了一下,似乎等待強·巴勃迪旬發表意見。但當他看到強·巴勃迪司未作任何表示時、他又接著道:「你也明瞭已經有過數次陰謀企圖推翻政府。」
  「身為軍政部長、當然我不能否認這是事實。那麼這對埃及遠征軍隊有何關聯呢?」
  「在國家危急時,它需要多方面人才去支持的?」
  「所以你提議我調回拿破侖來克服陰謀,是不是這個意思?」
  「是的,我想……?」
  「這是警務方面的責任?」
  「如果陰謀是反對政府的話,我希望權勢方面鞏固起來?」
  「你是什麼意思?」
  「比如,你與拿破侖,這兩個最有才能的。」約瑟夫頓了一頓。
  「何必不但白的說有人想推出一個獨裁者,而你的弟弟拿破侖正是理想的人選,是不是?」
  約瑟夫緊張地清了一下喉嚨道:「今天我去看泰勒郎,依照他的看法,西艾司並不反對政府改組。」
  「我很明白泰勒郎的觀點。我也明白激烈分子的目的。同時,我還可以告訴你,保皇黨的希望也是集中在一個獨裁者身上。但是,我既宣誓忠於共和主義,我只能遵從憲章行事。我這個答覆,你現在可以弄明白了吧?」
  「埃及現時處於停頓狀態,對於拿破侖這樣一個胸懷大志的人是會使他陷入絕望境地的,此外,他急於要回到巴黎與約瑟芬辦理離婚手續。約瑟芬的不忠對他是個重大打擊。倘若他在絕望中不顧一切跑回來怎麼辦?」
  強·巴勃迪司握著我的手,突然間堅硬得像鐵一般。只是很短暫的時間,立即放鬆下來,他冷靜地答道:「如果真是那樣不幸的話,以軍政部長身份,我只好把他送到軍事法庭去審判。在這種情形之下,我猜想他多半是會以逃兵罪名處分而被槍斃的。」
  「但是拿破侖因愛國心切,無法留居非洲。」
  「一個統帥的地位是應與士兵們在一起。他率領軍隊到沙漠裡,倘若他們無法脫身,他應與他們共存亡的。即使不是軍人,像你也應知道這一點,波拿巴先生,對嗎?」
  一段很長的沉默,氣氛沉重得令人窒息。我勉強向約瑟夫道:「你的小說非常的好?」因為近日來約瑟夫曾寫一部書。他說:「謝謝你,大家都這麼說?」於是他立起身來告辭,強·巴勃迪司送他至樓下。
  我試圖入睡,半睡半醒中,我迷迷濛濛地看到一個小女孩和一位軍官賽跑到籬笆牆。一個面容歪曲的軍官在慘淡的月光下,說道:「我知道自己的命運。」他彷彿在自言自語,這個小女孩大笑。他又說:「無論事情怎樣發生,你會信任我嗎,歐仁妮!」
  他將由埃及歸來。我知道他,也許是太清楚了。他必會回來,而毀滅了共和主義政體,倘若他有機會的話。他不關心共和主義,更不關心民權,他永不會瞭解象強·巴勃迪司這樣的一個人。只有爸爸能和強·巴勃迪司彼此可以瞭解。
  當鐘敲了十一下,強·巴勃迪司上樓。我道:「他一定會回來的。強·巴勃迪司。」
  「誰?」
  「我們孩子的義父。你預備怎麼辦?」
  「如果我有大權,我必把他槍斃……」
  「倘若沒有的話?」
  「那麼他會掌握大權,他會把我槍斃。親愛的,晚安。」
  「晚安,強·巴勃迪司。」
  「但是不必憂慮,我是開玩笑的。」
  「我知道強·巴勃迪司,晚安。」

  (一六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政府成立了新政體,巴黎)

  他回來了。
  今天他籌劃的政變成功了,並且數小時前,他已成為政府首長。幾位議員及將軍被拘捕,強·巴勃迪司預測軍警隨時可能來搜查我們的房屋。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即是我的日記,它萬萬不能落在別人手中。今晚我要迅速的把許多事件記載下來,然後交給朱莉保管。因為朱莉是新統治者的嫂嫂,她的家是不會遇到警員騷擾的。
  我現在正坐在西沙平道新居的客廳裡,我聽得很清楚,強·巴勃迪司正在鄰室飯廳裡走來走去。
  「如果你有危險文件,你可以交給我。明天早晨我把它和我的日記一同交給朱莉保存。」我說。但強·巴勃迪司搖頭道:「沒有──所謂危險文件。拿破侖早知道我對他的感想──他的叛國行為。」
  弗南德正在整理房間。我間他外面是否仍有許多民眾靜悄悄地在等待。他說外面仍有。我不解地間道:「這些人,他們到底想些什麼?」
  弗南德插上一支新蠟燭,抓抓頭,遲疑地道:「他們關心我們將軍的安全,因為莫羅將軍已經被捕了。」
  這真是一個漫長的夜晚,我不房的寫,而強·巴勃迪司不停的走來走去。我們等待著!
  是的,他突然地回來了,正如我之所料。一個月前,清晨六時,在約瑟夫寓邸前,一個精疲力竭的使者下馬報告說,拿破侖已與他的秘書波利安抵達弗來珠港口,他們乘一艘小商船逃過英國艦隊耳目。隨時可能到達巴黎。
  約瑟夫喚醒了盧欣,趕到勝利大道,在門前等候。噶雜人聲把約瑟芬驚醒。當她獲知這個消息後,她抖顫著拿了一件新衣穿上,匆匆地坐上馬車到城南迎接拿破侖。乘他未見到他的兄弟前,她準備向他解釋,希圖得到諒解。不幸她的車輛與拿破侖所乘的車錯過。她走後不多久,拿破侖已抵達勝利大道。弟兄們會面,驚喜交加,彼此訴述別後情況,隨即進入書房內密談。
  中午時分,約瑟芬拖著疲慷的身子回到家裡。拿破侖開了客廳門,上下衡量著她。
  「夫人,我們之間無話可說。明天我即進行辦理離婚手續。我希望你立即遷入瑪爾美松,同時我自己也會尋覓一個新居。」
  約瑟芬失聲痛哭,拿破侖別轉身子。於是盧欣送她進她自己臥房。弟兄三人繼續詳談,不久,泰勒郎以前的內閣大臣前來拜訪,加入他們的談話。同時,拿破侖勝利歸來的消息象流星似的,傳遍了巴黎。帶看好奇的群眾,聚集在他住宅前面,熱烈分子高呼:「拿破侖萬歲!」拿破侖走到窗前向群眾揮手。
  這些時候,約瑟芬不停的哭泣。到了晚間,拿破侖發出許多函件給各議員及高級將軍。面色黃瘦的皓坦絲膽怯地走來向拿破侖道:「波拿巴爸爸,你肯否和媽媽說一句話?」音調含著懇求的意味。但是拿破侖遣她走開。晚間,拿破侖正在考慮睡在哪張沙發上最為適宜,這時他聽到門外約瑟芬的飲位聲。他走至門前,下了鎖,但約瑟芬立在門外哭泣了整整兩小時之久?」最後他開了門。翌日清晨,他已睡在約瑟芬臥室中。
  以上一切皆由朱莉方面得來的消息,朱莉說這是約瑟夫告訴她的。
  「你知道拿破侖如此的理由很特別。他說倘若他與約瑟芬離婚,全巴黎知道約瑟芬不忠於他,那麼他將成為大眾的笑柄。反而言之,如果他與約瑟芬和好如初。大家必認為事關約瑟芬是無稽談而已。你看他的想法多麼特別。此外,久諾和友金等已先後回國。每日均有法國軍隊由埃及歸來。」朱莉道。
  「他現在看上去怎麼樣?」我問。
  卡莉沉思一下道:「我想他是改變了。好在星期天你會在麥特豐丹一同聚餐時就能見到他的。
  顯要有地位的人物皆擁有一幢鄉間別墅。詩人、作家可以在園內幽美環境裡休息而得到靈感。約瑟夫是兩者俱全的人物,即是顯貴,又是作家。基於上。述兩個原因,他購買了麥特豐丹別墅及龐大的附屬花園。別墅離巴黎乘車只需一小時路程。星期天我們將在那裡見到拿破侖及約瑟芬。
  如果強·巴勃迪司在不久以前未與西艾司發生意見,以致引起爭論,盛怒之下而辭職。那麼拿破侖即使回國,也不會發生政變。我在事後才看明白,西艾司的態度不是無因的。他早已科到拿破侖將返國,故而蓄意逼走強·巴勃迪司。強·巴勃迪司將在軍事法庭受軍法裁判。
  那些深秋的日子,不斷有人來訪問強·巴勃迪司。莫羅將軍差不多每天來訪,他說如果發生政變,軍隊應該加以干涉。市參議員由巴黎趕來詢問強·巴勃迪司,倘若發生不幸事件,他是否肯率領政府衛隊鎮壓。強·巴勃迪司答覆說,如果軍政部長肯授權,他即願擔任這項任務。聽後,市參議員失望而去。
  星期天,我們正欲驅車至麥特豐丹,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歐仁妮!我必須見見我的乾兒子。」我奔下樓,他站在那裡,風吹日曬的淺褐色皮膚,短短的頭髮。「約瑟芬和我想給你們一個意外的驚奇。既然我們欲去麥特豐丹路過你們處。我們想或者你們願意和我們同道。此外我要看看我的乾兒子,還有貝拿道特老同伴、自從我回國後尚未見到呢。」
  「你的氣色甚佳。」約瑟芬向我說道,她婷婷裊裊的立在門口。強·巴勃迪司走了出來,我跑到廚房叫瑪莉咖啡及酒。回到客廳,強·巴勃迪司已把奧斯加抱來,拿破侖正彎腰逗他玩笑,可是奧斯加卻無禮貌的大哭起來。我急忙把奧斯加抱過來。拿破侖拍拍強·巴勃迪司的肩膀幽默地道,「將來又是一位新兵!」
  在飲咖啡時,約瑟芬和我題轉到玫瑰上,聽說玫瑰是她心愛的花卉,瑪爾美松有著華麗花圃,而我的門前只有幾枝可憐的花朵。因此拿破侖與強·巴勃迪司的談話我未曾聽見。我與約瑟芬突然被拿破侖一句話震驚,因為他說:「聽人說如果你仍是軍政部長,你決定將我軍法處置而槍斃。那麼你有什麼理由如此敵視我?」
  「我想你身為軍人並接受過高級軍事教育,軍中規律你要比我知道詳細的多?」強·巴勃迪司微笑著安祥地答覆。
  拿破侖把身體略為向前傾斜,靠近巴勃迪司一點。這個時候,我發現他確實改變了不少。他的面形豐滿得多?」下顎堅定有力,近於方形。他顯然地改變了。甚至他的笑容,多年來最使我述戀的、而同時又是我最怕看到的笑容,曾經使他嚴肅的面容轉變柔和的笑容,現在也跟隨著轉成威逼而殷切。為什麼有這樣一種堅定的笑,誰驅使他這樣?為給強·巴勃迪司一種表示?去贏得強·巴勃迪司的心,他的信任,他的友誼,甚至他的同盟?
  「我由埃及回到祖國是為國家服務,因為我認為埃及任務已經完成。當你任軍政部長時,你曾招募及訓練十萬步兵,四萬騎兵,故而我那數千士兵留在非洲與現時法國軍隊一比,真是相形見絀。而我這樣一個人在國家危難時期……」
  「國家並不危難。」強·巴勃迪司冷冷地道。
  「沒有?」拿破侖微笑道,「自我回國後,各方面消息皆認為政府搖搖危發。保皇黨在旺代地區活躍,他們巴黎同黨公開與在英國的波旁皇室聯絡。另一方面騎師俱樂部準備和激烈革命分子醞釀政潮。你也知道騎師俱樂部計劃推翻執政制度。」
  「當然你對騎師俱樂部的內容比我清楚,因為你的兄弟,約瑟夫和盧欣皆是該會創辦者,且是招集和主持會議的人。」
  「根據我個人的觀點,這是軍隊及各軍事首長的任務,去鞏固、團結各方面力量,去維持國內和平及紀律。成土一個新政體去實現革命真正的意義。」拿破侖激烈地道。
  我對於他們的談話感到非常煩厭。我回頭正欲與約瑟芬談話,出乎意料的她正凝視著強·巴勃迪司,似乎他的答覆是具有莫大重要性。
  「我認為軍隊及軍事首長干預政治是高度叛國行為。」這是強·巴勃迪司的答覆。
  拿破侖仍保持他的笑容說道,「高度叛國行為?」約瑟芬揚了揚她那經過人工修飾的眉毛、我急急地加斟了一些印啡。
  「如果各黨派前來請求我聯合各方面組織,你願意站在我的方面,你願意支持那班真正革命主義者嗎?法國能把前途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嗎?」
  拿破侖發光的灰色眼睛凝視看強·巴勃迪司。這時強·巴勃迪司砰然一聲把杯子放在桌:「聽我說,波拿巴,如果你來不是為一杯咖啡而是想拉我加入叛國計謀,那麼我只好請你離開我的家了?」
  拿破侖眼中逢迎的光芒立時消失,他的機械式笑得古怪和不安。
  「那麼你準備用武力反對我,倘若我企圖救我們的國家?」
  忽然的,強·巴勃迪司哈哈大笑,緊張氣氛頓時鬆弛下來。強·巴勃迪司笑不可遏地說道:「波拿巴老同伴,當你遠在埃及時,不止一次,甚至三四次,有人提議讓我擔任英雄的角色去。倘若民眾對政府不滿需要改組,那麼應由議員負責。軍人是不應干預政權的。」
  「如果不幸的話,壓力必須採用,貝拿道特同伴,你將站在哪一方面?」
  強·巴勃迪司立起身來,大踏步走向陽台門前,眺望著灰藍色天空。像似在那裡可以得到答覆。拿破侖的目光盯著他的的後影,額前的粗筋又跳動起來。強·巴勃迪司突然扭轉身軀,走到拿破侖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說道:
  「波拿巴同伴──在意大利時我曾是你的部下,也看到你計劃過戰略。同時我告訴你沒有人在軍事上可以勝過你。請你接受一個老軍曹的忠告,那些政客們的建議是不值得一個共和軍將領去採納的。請不要這樣做,波拿巴!」
  拿破侖望著台布上刺繡的菊花出神。他的臉一無表情。強·巴勃迪可只得慢慢抽回自己的手,靜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說道:「倘若你要堅持這樣做,我只好用武力對你──如果……」
  拿破侖抬起目光:「如果──什麼?」
  「如果政府命令我的話。」
  「你真是太固執了?」拿破侖喃喃地道。於是約瑟芬提議我們該起身赴麥特豐潭了。
  朱莉的新居這時已擠滿了賓客。我們看到泰勒郎、福煦、久諾、麥拉、立克柔克,以及馬蒙等。他們看到拿破侖與強·巴勃迪司聯袂而來,感到非常詫異。
  餐後,福煦向強·巴勃迪司道,「我不知道你與波拿巴將軍是朋友。」
  「朋友?我們還是親戚呢。」強·巴勃迪司答道。
  福煦大笑道:「有的人很智慧。他們善於選擇親戚。」
  強·巴勃迪司善意地笑道,「天知道,我並無意選擇這項關係。」此後一些日子,消息傳遞了整個巴黎。大家議論紛壇,拿破侖是否要形成一次政變。有一次,我路過拿破侖寓邸,我看見許多青年集在門前高呼:「波拿巴萬歲!」
  弗南德認為這些青年是付代價收買來的,但強·巴勃迪司則說,巴黎許多民眾仍念念不忘以前拿破侖曾由意大利運回大量金銀至巴黎。
  昨天清晨,當我由樓上走到下面餐廳,我有一種直覺,今天定有大變故發生,約瑟夫正拉著強·巴勃迪司激烈的談著。他希望強·巴勃迪司立刻去看拿破侖,就會瞭解拿破侖是意圖挽救國家的危機。強·巴勃迪司則說:「我知道他的計劃,但這並不能救共和主義的法國。」
  「難道你拒絕支持我弟弟?」他又轉向我道,「你必須勸他理智一點,黛絲蕾。」約瑟夫看看我又看看強·巴勃迪司,於是他失望而去。強·巴勃迪司立在陽台上,、默默無言地眺望浸沉在秋色裡的庭園。
  一小時後,莫羅將軍及數位軍政部人大紛紛造訪。他們堅決的誘說強·巴勃迪司阻止拿破侖闖入上議院。但強·巴勃迪司溫和地解釋說:「若非接獲政府命令,不能做任何舉動。」
  那天午後,強·巴勃迪司換上便裝,深紅色上裝,看上去似乎太長又太窄緊。一頂怪形高帽子,我的將軍像似準備去赴化裝舞會。
  「到那裡去呀?」我問。
  「出去散散步。」
  強·巴豹迪司所謂的散步,差不多歷數小時之久。直至天色已黑他方回家,莫羅將軍及數位友人已等待多時。
  「怎麼樣?」我們異口同聲地問。
  「只是到盧森堡附近杜勤雷區看看情形。東一堆,西一堆,到處散佈著軍。但外表仍保持平靜。那些以前意大利軍隊裡服務過的老兵,內中有幾個我尚認出……」
  「這樣看來,拿破侖定是允許他們重大的酬勞?」莫羅道。
  「強·巴勃迪司微笑道:「許久以前,拿破侖即許給他們了。久諾、馬蒙人突然回到巴黎不是無因的。?」
  「你想這些軍隊會攻擊國家警衛隊嗎?」莫羅問。
  「我,不知道。方纔我與一位老軍曹閒談。據他說,拿破侖要接任指揮國家警衛隊。他說是他們的長官告訴他們的。」
  莫羅勃然大怒道:「這種謊言是那裡來的。真是無恥。」
  「看情形明天拿破侖會向議員們要求接管國家警衛隊?」強·巴勃迪司道。
  「那麼我們堅持你與他共同指揮。你肯嗎?」莫羅激烈地叫道。
  強·巴勃迪司點點頭道:「可以,但必須把這項要求呈遞給軍政大臣,請他下令。」
  整夜我輾轉不能成眠。樓下人聲嗡嗡。終於渡過了一個漫長的夜。第二天賓客來往不絕。這時忽然來了新兵,他高聲叫道:「拿破侖是首席執政官!首席執政官!」
  「坐下,青年人。」強·巴勃迪司冷靜他說道:「黛絲蕾,給他一杯酒。」新兵將坐下,又匆匆跑進一位青年上尉:「貝拿道特將軍,新政體成立,拿破侖是首席執政官?」
  早晨,拿破侖蒞臨上議院演講,大意說有人暗中陰謀企圖推翻政府,在這種非常危急時期,政府應給他權勢去阻止叛變實現。他又率領約瑟夫及盧欣到五百人議院。盧欣向議員聲明,拿破侖有重要事件發表。拿破侖演講時,人聲沸騰,反對者發出嘶噓聲。忽然間一陣鼓噪,拿破侖同黨湧人講台,反對派察覺情勢不對,立即後退,希圖由出口外逃。但早有兵士把守,攔阻去路。兵士由立克柔克將軍領導。政府警衛隊混合在內。盧欣與拿破侖立在講台。這時有人高呼:「波拿巴萬歲!」頓時一呼百應。走廊外面,馬蒙、馬塞拿等叫號反應。這時四面楚歌,議員被包圍在槍刺中。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無助的高呼口號:「波拿巴萬歲。」
  於是軍隊見大局已定,立即退至走廊。福煦及數位便裝人士趕到。議院開始訂立新憲法,宣佈新政體由三位執政當權,而拿破侖·波拿巴將軍為首席執政官。在他請求之下,杜勒雷宮改為拿破侖官邸。黃昏時分,巴黎各報紙大字登刊了波拿巴的名字。
  我與瑪莉以牛乳餵奧斯加,強·巴勃迪司在一旁觀看,弗南德拿進一張紙條說:「這是一個女人送來的?」強·巴勃迪司略看了一看便遞給我讀,上面寫道,「莫羅將軍已被捕?」
  「是莫羅將軍夫人派人送來的,我想?」強·巴勃迪司道。奧斯加入睡後,我與強·巴勃迪司俏俏的下樓,等候消息。在憂慮焦急和無可奈何的情緒中,我開始寫自己的日記。夜是那樣漫長,似乎是無止境的等待。
  一輛馬車突然停在我們住宅前。我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們終於來逮捕他了,我暗自思索。我跳起身來向客廳方面跑去。強·巴勃迪司立在屋子中心一動都不動,像座雕像。我走向他,他用手臀環繞著我。我感覺我從未像現在這一刻這樣接近他。
  外面敲門聲,一次,二次,三次。「我去開門。」強·巴勃迪司放開我道,同時我們聽到嘈雜人聲。起初是一個男子的聲音,接著是女人的笑聲。我的腿癱軟,我跌入一張椅子裡,不由自主的哭泣起來。那是朱莉,上帝呀,只是朱莉!
  我們聚集在客廳裡,約瑟夫、朱莉及盧欣。我的手抖顫著燃上一支新蠟燭,室中頓時明亮照人。
  朱莉穿著鮮紅色晚裝,顯然的已喝了過量的香檳。她面色紅紅的咯咯癡笑,語無倫次。看樣子他們三人方由杜勒雷官出來。新的憲法已一切就緒,於是約瑟芬提議慶祝大功告成。一輛馬車派出去接波拿巴夫人及朱莉等。朱莉道:「拿破侖今後將統制全法國,盧欣掌內政,約瑟夫則掌外交。對不起,驚吵你們的睡眠。我們經過門前,特地進來報告一聲。」
  「沒有關係,我們根本沒有睡。」我道。
  「三位執政官將請政府參議協助,而你,強·巴勃迪司可能被選為參議之一。」約瑟夫道。
  「約瑟芬將把杜勒雷官改裝一新,全部採用白色。她將聘請三位宮女及一位教師,以提高法國第一夫人聲譽。」這次又是朱莉。
  「我堅持要求釋放莫羅將軍。」這是強·巴勃迪司。
  「只是保護監視而已,別無其他用意。以免他為暴民傷害。在混亂期間,民眾因過分熱心,往往作激烈舉動。」盧欣解釋道。
  鐘敲了六下。朱莉說:「我們必須走了,她還在車中等待我們呢」
  「誰在外面車中?」我問。
  「波拿巴媽媽。她太累了,沒有進來?」
  這時我心中產生一種慾念,渴望能見波拿巴夫人。我走出屋子,空氣中瀰漫著朝霧。當我走到街上、有幾個人影移開,為什麼總有人立在我們門前?
  我拉開車門:「波拿巴。」我向黑暗中叫道:「是黛絲蕾。我來向你道賀的。」
  車子裡的人移動一下。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
  「恭賀我?為什麼,孩子?」
  「拿破侖現在是首席執政官,盧欣是內政部長……」
  「孩子們不應捲入政治漩渦裡。」聲音由暗中發出。
  「我以為您一定高興,夫人。」
  「不,拿破侖是不屬於杜勒雷的。」音調很堅定。
  「我們的時代是共和主義的時代?」
  「在杜勒雷,他會產生壞的意念,很壞的意念。」
  這時朱莉等走了出來,朱莉緊靠我面頰道:「我好快樂呀。有空來與我談談,到我家來?」
  強·巴勃迪司送賓客至門前。突然由黑暗中跳出幾個人影,高聲叫道:「貝拿道特萬歲!貝拿道特萬歲?」約瑟夫本能地躲縮在一旁。
  這是一個灰暗陰雨的日子。政府警衛隊官員送來一張通告:「首席執政官請貝拿道特將軍十一點至杜勒雷報到?」
  現在我匆忙的鎖上我的日記,我將它交給朱莉保存。

  (一八0四年三月二十一日,巴黎)

  這是一件不理智而近於瘋狂的舉動,在晚間驅車到杜勒雷宮去看拿破侖。
  從一開始我即有這種感覺。雖然如此我仍爬上波拿巴夫人的車輛,腦子裡不停地在結構適當句子向他去說。我憧憬著我將經歷戲劇化的一幕。我將穿過那條漫長、空洞的杜勒雷宮迴廊,進入他的書房,立在他書桌前面,我開始向他解釋……
  車輛轆轆地沿著賽納河畔前行進,這是一座我熟悉而具有特殊性的橋。每次我看到一座橋,戲心中會產生一種特殊感覺。尤其是這座橋,我對它有一種親切感,像知心老友,我們中間有過共同的秘密。我下了車,在橋上慢慢的走著。這是初春天氣,雖然春天姍姍來遲?但是空氣中已有春的氣息,今天下了一天的雨,現在。黑雲已逐漸散開,星光隱約可見。他不能槍斃他,我思索著。天上的星光與賽納河中反照著的燈光交相映輝。他不能槍斃他!不能嗎?他什麼事都會做得出。
  我在橋上慢慢地踱來踱去,回顧這幾年來的庸庸碌碌生活,例如舞會,婚禮,去杜勒雷朝見拿破侖以及在朱莉家狂飲香檳,慶祝馬蘭果的勝利等等。我添置各式各樣的新裝,華麗黃色絲綢衫裙,銀色的珠衫及白色衣裙綴著綠色蝴蝶結。我的生活展開了豪華的一頁。
  數日前,我方把日記由朱莉處取回。朱莉在這幾年中已生了兩個女兒。媽媽去年在紀諾爾因心臟病故世。我們接獲消息後,朱莉哭道:「現在我們孤獨了。」約瑟夫道:「你有我在身邊呀?」他不會瞭解我與朱莉的心清。雖然朱莉有約瑟夫;而我有強·巴勃迪司,但是自爸爸去世後,只有媽媽知道我們的童年。現在媽媽又去世了,她帶走了我們的童年及所有孩提時的回憶。
  我從回憶中回到現實,我看看波拿巴夫人的馬車。它像一個黑色大怪物坐在那裡等著我。在拿破侖書桌上,放著一張死刑判決書。我如何向他說呢?現在他已高高在上,無人敢與他平等談話。未經他意示,無人敢在他面前坐下。
  我回憶五年前那個不能遺忘的日子。強·巴勃迪司奉命去見他。他說:你現在已被選加入政府議院,並授任軍政部長職位,貝拿道特。」
  「你想一夜之間我會改變我的觀點嗎?」
  「不,但是我現在是首席執政,我代表政府,我不願失去法國最幹練的將領。你願接受嗎,貝拿道特?」
  一段冗長的沉默。強·巴勃迪司環顧四周,目光停留在軒敞的房間裡,停留在龐大華麗的書桌上,停留在窗外警衛隊佩戴的藍、白、紅三色帽章上。他深思著去搜尋答案,於是他明白局勢已無法改變,而面前這個人已掌握政府大權。於是他說:「你很對,波拿巴。我願效忠法國。我接受你的要求。」
  翌日清晨,莫羅將軍及其他議員均被釋放,莫羅將軍並接獲命令統率軍隊。拿破侖又籌備一新方案出征意大利,任命強·巴勃迪司為西征統帥。強·巴勃迪司於是鞏固海峽沿岸,以備對抗英國侵襲,指揮布列塔尼至基隆德一帶守備隊。大部分時間他留居蘭納司令部。拿破侖的馬蘭果勝利消息傳到後,整個巴黎瘋狂的慶祝,法國軍隊的足跡踏遍了全歐洲。簽定和約時,許多省城劃歸法國管轄。
  以後巴黎日趨繁榮,賽納河燈火較前更為明亮。遍地笙歌,一片太平景象。拿破侖又召回在外流亡的貴族,發還充公財物、房屋。舊日豪門顯要,重新出現於杜勒雷官,俯首在法國大領袖面前,致敬禮於約瑟芬。她是唯一未離開法國國土的貴族,唯一可以迎合任何朝代的貴夫人。
  雖然舊時的顯貴又重新踏入杜勒雷宮,可是盧欣的夫人──克莉絲汀卻被禁止進入杜勒雷宮,因她是客棧東主的女兒。盧欣與拿破侖因此常發生衝突。最後還是因波拿巴夫人堅持,克莉絲汀方獲准接見:可是克莉絲汀當時已病重。一天拿破侖向盧欣說:「明天我們赴劇院,你把你太太領來見我。」
  盧欣答道:「我太太恐怕無法接受此項邀請。」
  拿破侖嘴唇抿緊一條細線道:「這不是邀請,這是命令!」
  盧欣道:「雖然是首席執政命令,她亦無法遵從,因她接近死神,命在旦夕了。」
  克莉絲汀死後,拿破侖又命盧欣娶一貴族之女,但盧欣不願,他看中一位寡婦,珠貝杜夫人,拿破侖在盛怒之下,革除了盧欣內政部長職位。盧欣夫婦決心離開法國啟程赴意大利。
  兩年前,拿破侖把皓坦絲許配給胖子弟弟路易。路易對面色黃瘦,毫無曲線的皓坦絲並不感興趣,同時皓坦絲亦不願意。她把自己禁閉在臥房中大聲嘶叫痛哭,朱莉進入房中勸說,朱莉道:「我可以相助嗎?是否你另有意中人?」皓坦絲點點頭。朱莉又間:「那個人是誰呢?可以告訴我嗎?首席執政,你繼父可以幫助你嗎?」皓但絲突然狂笑不已。朱莉不解道:「告訴我到底是誰呀!」皓坦絲大笑道:「就是他?」朱莉驚震道:「你意思說拿……?」皓坦絲又點點頭。朱莉詫異的張口結舌。半晌她說:「既然如此,你還是嫁給胖子路易吧,因為路易是他最心愛的弟弟。」
  婚禮於是在數星期後舉行。這時寶莉已由聖多敏果回到巴黎。立克柔克將軍得黃熱症身亡。寶莉是拿破侖最心愛的妹妹,他把大量珠寶送給她。不久前衣衫破爛的小寶莉,現在儼然是珠環翠繞的貴夫人了。
  這些皆是五年以來的瑣瑣碎碎,片片段段,滄海桑田的故事。想到這裡,我抬頭回顧賽納河而上閃耀的燈光。為什麼他們要我去向他誘說?為什麼他們認為我是唯一可能說服他的人?我慢慢走向那輛等待的馬車前,我說:「杜勒雷宮!」
  對於我所希望能實行的計劃,實在並不樂觀。保皇黨的英傑安公爵被捕,並不在法國土地上,而是在德國一個小城市叫做亞帝漢。四天前、拿破侖派了三百騎兵出其不意的攻人亞帝漢,逮捕了英傑安公爵,拖回法國,現被拘留在弗森斯堡壘裡。今天早晨經軍事法庭審判,審判結果判決為高度叛國行為,並意圖暗殺首席執政官,罪應死刑,判決書已呈送拿破侖。生殺之權操於拿破侖一人掌握中。
  舊時諸貴族皆趨赴杜勤雷官,請約瑟芬轉求拿破侖慈悲。外國使節紛紛抗議,包圍泰勒郎,但拿破侖一概拒絕接見、甚至連約瑟芬及約瑟夫也遭摒拒。
  晚餐時,強·巴勃迪司特殊的緘默,突然他用力地拍打著桌子道:「拿破侖不顧國際公法,任意拘捕國外人民。這種舉動實屬荒謬,不恥行為。」
  「他預備把犯人如何處置?他不能隨意槍斃他呀!」我驚駭地道。
  「算是維護人權嗎?這叫做共和主義嗎?」
  我們間一段靜默。但我腦海中仍不斷思索著這項事件。
  「小傑羅為遵從拿破侖意旨準備與他美國太太離婚。」我說,希圖和緩僵硬氣氛。那個可怕的孩子小傑羅,數年前加入海軍,在一次航程中,他幾乎被英軍俘虜。他逃至美國海岸,在那裡他遙逅了一位美國小姐叫做伊莉莎白·僕特生。他們一見鍾情,終於結婚。但事後為拿破侖所知,大為不滿,傑羅迫於無奈,只得離婚。
  「對於波拿巴家的事,我不發生興趣。」強·巴勃迪司道。這時忽聽到車聲磷磷。一輛馬車停在門前。
  「十點已敲過了。這時不該有客人來訪。」我說。
  弗南德匆匆入門,報告道:「波拿巴夫人到?」
  這真是個意外的驚奇。拿破侖母親從未不約而造訪的,現在她卻跟隨在弗南德後面。「晚安,貝拿道特將軍,晚安,夫人!」她說。現在的波拿巴夫人較豐滿得多,面容也不似當年那樣憔悴,眼角的魚紋不復明顯,發裡夾著幾根銀絲,但髮型仍舊是村婦式樣,往後梳成了一個大髻,額前做了幾個已黎流行的小圈圈,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
  我們領她進入客廳。她坐下,遲緩的脫下淺灰色手套。我注意到她手指上佩戴著巨形寶石,是拿破侖由意大利帶回來送給她的禮物。我聯想到許多年前。那雙操勞過度的粗糙的手。
  「貝拿道特將軍,你想我的兒子會把英傑安公爵槍斃嗎?」她直接談到話題。
  「不是首席執政,而是軍事法庭處他死刑?」強·巴勃迪司非常小心的答覆。
  「軍事法庭是遵從我兒子的旨意行事的。你相信我兒子可能判決他死刑嗎?」
  「非但可能,而且是意料中的事,否則他為何從德國把他捉回來接受軍事裁判。」
  「謝謝你,將軍,你知道什麼動機使我兒子採取這項步驟?」
  「不知道,夫人?」
  「你猜想得到嗎?」
  「我不應該說?」
  這時她沉默了片刻。「將軍,你明白這宣判死刑的意義嗎?」
  強·巴勃迪司用手抹抹自己頭髮,不知如何作答。
  波拿巴夫人抬起頭,睜大眼睛道:「謀殺,無理由卑鄙的謀殺!」
  「夫人,請不必激怒?」但波拿巴夫人截斷他的話。
  「不要激怒?我的兒子要犯謀殺罪行。身為他的母親的我,能目視無睹、袖手旁觀嗎?」
  我立刻走到她面前,在沙發上靠她坐下。我握著她雙手,她的手在抖顫。「也許拿破侖有政治理由。」我輕輕地道。
  「胡說,歐仁妮?」她眼睛注視著強·巴勃迪司道,「任何理由也無法原諒的,將軍?」
  「夫人,多年前,你送令郎去接受軍事教育,一個軍人不像夫人那樣重視生命的。」
  她絕望地搖搖頭道:「這不是戰場,關鍵在此。這個人是被他從國外拖回來處死刑的。這種舉動會引起全世界的指責及反感,法國會遭到蔑視與非議。我不能讓拿破侖做一個殺人兇手,我必須阻止他,你明白嗎?」
  「那麼,夫人,你親自勸說他。」強·巴勃迪司提議?
  「不!不!沒有用。拿破侖會說媽媽你不瞭解,你去睡覺。要不要我多送點錢給你零用?她,歐仁妮必須去去見他,勸說他。」
  我的心停止了跳動,我絕望地搖搖頭。
  「將軍你不明白。許多年前,我兒子被拘捕時,我們當時擔心他是否要被槍斃。她──一個小女孩──歐仁妮──自告奮勇的去見有關當局替他說情。只有她可以去──向他勸說──提醒他以前的事……。」
  「我不相信這項步驟可以感動首席執政官。」強·巴勃迪司道。
  「歐仁妮原諒我──我意思是貝拿道特夫人──我想你不會希望全世界抨擊法國,認為它是一個恣意謀殺的國家。你不希望,是不是?許多人告訴我,公爵尚有一個老母和一個未婚妻。幫助我,同時請你們幫助拿破侖。我不願他做一個萬人指責的罪魁。」
  強·巴勃迪司來回在房中踱來踱去。波拿巴夫人仍不放棄,繼續說道:「將軍,倘若你的兒子,小奧斯加準備簽這樣判決書……」
  「黛絲蕾,預備一下,去杜勒雷。」強·巴勃迪司冷靜而堅決他說道。
  我立起身來說:「強·巴勃迪司,你和我一同去,你肯嗎?一同去!」
  「你知道,如果我陪你去,那會剝奪公爵最後生存的機會。」他苦笑了一下,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裡,「你必須單獨見他。雖然我知道成功機會不太大,但是你必須試一試。我們必須盡我們最大的努力。」他音調充滿憐憫意味。
  我仍表示反對。「我一人去看他很不合宜,尤其是在晚間。你知道,大家都知道,晚間有許多女人去杜勒雷,單獨去見首席執政。」我毫無顧慮的在波拿巴夫人面前提出。
  「戴上帽子,穿上外衣,去吧!」強·巴勃迪司堅持他說。
  「用我的馬車、夫人。我將在此等待你的回音。我不會打擾你,將軍。我坐在窗前等待?」波拿巴夫人道。於是我匆匆進入臥房,用抖顫的手戴上一頂新購的玫瑰花帽。
  自從四年前聖誕節夕,在拿破侖軍內,發生一次爆炸後,每月總有一兩次陰謀企圖暗殺首席執政,故而任何人來到杜勒雷,每一步必遭訊問。雖然如此,當我走進去時,並未遇到任何阻止或訊問,較我預想的要順利得多。每次有人問時,我只需答我要見首席執政,就這樣過去了。守衛們神秘的向我笑笑。他們的神情使我羞窘而暗自忿怒。我知道他們心中在想什麼。
  最後,經過一條長的走廊,我終於到達一扇門前。在門口可以看到裡面首席執政的辦公室。這間房先前我未來過。以往的家庭聚會均在約瑟芬所住的地方舉行。兩個立在房門前的守衛並未查問我,故而我開了門直接進入。一個年輕人穿著便衣正坐在書桌上寫字。
  我清了兩次喉嚨他方聽見,他嚇了一跳立起來問道:「小姐,有什麼事嗎?」』
  「我想見首席執政官。」
  「小姐,你弄錯了。這是首席執政官的辦公室?」
  我懂他在說些什麼。「你意思說首席執政官已就寢了?」我問。
  「首席執政仍在他的辦公廳。」
  「那麼領我去見他!」
  「小姐!」真奇怪,這個青年人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我的腳。現在他抬頭看,著我的面孔道:「小姐,我想康司登,那個僕役已告訴你,他在後面進口等待你。這個房間是辦公所在。」
  「但是我要與首席執政本人說話,並不是他的僕役。請你立刻進去通報,事關緊要。我必須見他。」
  「但是,小姐……」
  「不要稱我小姐。我是貝拿道特將軍夫人!」
  「哦,夫人──請原諒──」那個青年人瞪著眼看我,像是看到他曾祖母的靈魂一般。「我弄錯了!」他道。
  「誤會常常免不了的。請你進去通報一聲?」
  那個青年人進去不久又出來道:「請夫人隨我來,首席執政正在開會,他請求夫人耐心稍等一兩分鐘。首席執政馬上就出來。」
  他領我進入一間小客廳。房間當中是一張大理石的桌子,四周圍著一圈深紅色織錦緞椅子,看來這是一問候客室,這時通裡面的門忽然大開,三四個背影由門裡退出,恭恭敬敬的向裡面看不見的一位鞠躬。隨著門即關上。這幾位紳士每人腋下夾著一包公文。這時那個秘書急急往裡間走去,頓時消失不見。沒有多久,他伸出頭來報告道:「貝拿道特夫人──首席執政接見你。」
  「這真是意想不到的愉快、驚奇?」拿破侖見我進入房內道。他立在門口等待。他拿起我雙手,舉至唇邊深深地吻著,我立即抽回手,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
  「坐下,親愛的,坐下,告訴我你好嗎?我看出你一年比一年年輕了。」
  「不!歲月催人老,光陰很快的過去。明年我們要替奧斯加請一位教師了?」
  他讓我坐在書桌旁邊一張安樂椅子裡。他自己並未坐下,但來回的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我的頭跟著他轉來轉去。這是一間很寬敞的房間,放置著許多小桌子,上面堆著書籍和紙張。在這張大書桌上,放著兩堆木盒,整整齊齊的看上去類似狹窄的抽屜。在這兩堆木盒之間,我立即注視到一份公文,上面蓋著鮮紅色大印,壁爐裡火光融融,屋子裡氣溫相當的高,高得令人難於忍受。
  「你一定要看看這個,這是將出版的第一份。」他抓著幾張印刷品在我眼前搖晃。「民法已擬成《法蘭西共和國民法》,革命付出代價而成立的法律已編成,寫下,付印了。並且是有效的一永遠有效的,我給法蘭西訂立新的民法。」
  數年來在他指導下,幾位法律專家精心研究的民法已編好並將要付諸實行。
  「這個是世界上最合理的法律看這項──長子與其子女平分權利,財產。這裡尚有婚姻法律離婚、分居。」又翻了一頁:「這項是關於貴族的,世襲制即將被取消。」
  「民眾稱它為拿破侖民法。」我奉承地道,希望提高他的情緒,他把那些印刷品拋在壁爐台上,他說:「夫人,請原諒我讓你煩膩。」他走近一點:「除下你的帽子,夫人。」
  「不,不我只待幾分鐘。我只想……」
  「但是這頂帽子並不配合你,夫人。一點也不配合。准許為你除下?」
  「這是一頂新帽子。強·巴勃迪司說很配合我。」
  他迅速地後退了幾步。」當然,如果貝拿道特將軍認為它……」,於是他大步的在我身後走來走去,現在我大概得罪了他,我猶豫的思索著,我連忙解下帽帶。
  「我可否知道今晚造訪的目的嗎,夫人?」他的聲音那麼尖銳。
  「我已除下帽子。」我說,我聽到他的腳步聲停了下來。由後面走近我。我感覺他的手輕輕地撫摸我的頭髮,「歐仁妮,」他喃喃地:「小歐仁妮!」我迅速地推開他的手。他的音調仍和當年風雨之夕訂情時同樣的溫柔。
  「我想向你請求一件事。」我聽到自己向他說。他離開我,大踏步走至壁爐前面。爐中火光照耀著他足上擦亮的靴子。
  「當然。」他說。
  「為什麼當然?」我毫不思索地問道。
  「我應該知道你無事是不會來見我的。」他的話鋒利得像一把刀子。他跪下拿起一根本頭放在爐中,繼續說道:「凡是來看我的人、多數是有所求的。像我這樣有地位的人已經習慣了。現在你要我為你做些什麼,貝拿道特夫人?」
  他那分藐視、優越的神態的的逼人。外表看上去他仍和當年在馬賽時一樣,一點渡有改變,改變的只是他的短髮及高貴、華麗的制服而已。
  「難道你會想到,我會無緣無故在這麼深夜來造訪嗎?」我脫口而出。
  對我的忿怒,他非但不以為許,相反地,他似乎感到莫大興趣。他的腳在地上前後敲著。「不,我從沒有這樣期待過。但是,貝拿道特夫人,或者我曾經暗地裡希望過也許你會這樣做。一個人至少可以希望。是不是,夫人?」
  我決不會為他所動,我絕望地向自己說。他根本不重視我的話,他在向我挑逗,我暗暗的生氣。恍恍憫餾的我用手把帽子上緞制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
  「你毀壞了你的新帽子,夫人。」但我並未向上看。我嚥下一口唾液,淚水由面頰上流下。
  「歐仁妮,我可以幫助你嗎?」現在他又回到以前的拿破侖,溫柔、誠懇。
  「你說許多人來請求你幫助。你常應允他們的請求嗎?」
  「如果合理而正當的話,當然。」
  「合理而正當?當然一切皆由你判斷了。你是當今法國最有權勢的人。對不對?」
  「當然,如果我認為合理的話,歐仁妮,告訴我你想要求些什麼?」
  「我求你緩刑。」
  一段靜默,除了爐中木柴咯咯作響。
  「你意思說英傑安公爵?」
  我點點頭。我等待他的答覆。我緊張的等待著。我把帽子上玫瑰花瓣一片片的撕下。
  「誰遣派你來,歐仁妮?」
  「這不是重要問題。許多人求過,我不過是其中一個而已。」
  「我一定要知道誰支使你來的。」他鋒利地道。
  我又扯下幾片花瓣。
  「我問你誰派你來的?貝拿道特?」
  我搖搖頭。
  「夫人,你應該知道我一向的習慣;我的問話必須答覆的。」
  我抬頭見他頭向前伸出,面容歪曲。
  「我記得你喜歡表演勇敢角色。我未忘記泰利安卡人客廳裡的一幕。」
  「我並不勇敢。我實在是個懦者。但是如果賭注太大的時候,我也會堅強起來。」
  「那麼那天在泰利安夫人的客廳裡,賭注一定相當的大。是不是?」
  「用我的全力去下注。」我很自然地道,等待他的嘲弄。但他未作任何表示。我抬起頭注視他的雙目。
  「但是在許久以前,我也曾經做過一次勇敢的舉動。那時我的未婚夫──你大概知道我曾經訂過婚。那時我尚未認識貝拿道特。羅怕斯比爾失勢後,我的未婚夫遭遇拘捕。當時我們非常焦急,惟恐他要被槍斃,他哥哥不敢去見當局,認為太危險。我去謁見馬賽駐軍司令,帶了一包衣服……」
  「是的。這正是我要知道今晚誰遣派你來見我的原因。」
  「我不明白這兩件事有何關聯。」
  「容我解釋給你聽,歐仁妮。這個遣派你前來向我說情的人知道得很清楚,這是唯一可能的方法救英傑安的生命。我只說可能──我只是被好奇心所驅使,誰能這樣瞭解我而同時又知道這樣清楚,是否有政治背景。對嗎。」
  我微笑了一笑,他真會把事情想得那麼複雜,又和政治混在一塊。
  「夫人,請你用我的眼光行清現在的局勢。激烈革命分子指責我偏向流亡貴族,容納他們,讓他歸回法國。同時,激烈分子散佈謠言說我意圖將共和法國送給波旁皇室。你想想我們的法蘭西──我一手造成的法蘭西,拿破侖民法的法蘭西。我肯這樣做嗎?這不是荒謬的逛言嗎。?」
  他走到書泉前拿起那蓋紅印章的文件,朝它看了一下,然後又放下它。他轉向我:「如果我處決英傑安,這將給法國,甚至全世界一種暗示,我懲罰波旁皇室及一切叛國罪徒。你明白嗎,夫人,我要與這班人結清一筆帳。」說完,他繞著桌於走了一圈,又立在我面前,用腳前後的在地上敲著。」我要把這班陰謀家、牢騷家、刊物寫作家,以及稱我為暴君者驅逐出法國社會,同時剷除法國的內患。」內患?這個名同我在哪裡聽見過,不久以前巴拉司不是暗指拿破侖嗎、這時壁爐台上的金鐘敲了一下,我立起身來道:「很晚了。」但他拉我坐下。
  「不要走,歐仁妮--我很高興你來看我。夜是很長的……」
  「你必定很疲倦了。」
  「我很少睡覺,並且睡得很不安寧。我……」一個秘密的門吱喀一聲輕輕地開了。拿破侖未注意。
  「秘密門開了。」我說。拿破侖回過頭問:「什麼事,康司登?」
  一個矮小的穿著僕役制眼的人立在門口用手亂作姿態。拿破侖走近一點,他小聲說:「她不肯再等。我無法使她安靜。」
  「那麼叫她回家。」這是拿破侖的聲音。門又輕輕的閉上。「我猜想亦必是戲院裡的喬琪小姐。全巴黎都知道拿破侖的風流韻事,歌唱家葛拉茜妮,現在十六歲的喬琪。
  「我不應該打擾你。」我立起身。
  「我已叫她走了,你不能將我孤獨的留下。」他重新把我按在椅子裡,他的音調很柔和,「你想得到我的幫助,歐仁妮。這是你一生中第一次要求我。」
  「我合上眼,我感到疲慵。他突然轉變溫和的語調使我不能自主。屋子裡氣溫高得令人窒息。最可恨者他使我情緒上產生不安。這真是一件不能相信的事,經過這麼多年,我仍能分擔他的情緒,體驗他的情感。我猜想他在猶豫,內心在交戰。我不敢離開,又不願失去這樣一個機會。也會……」
  「你不知道你的要求代價是多麼高,歐仁妮。英傑安本身並無重要性。我要表現給波旁皇室及全世界看法國的態度。法國人民必須自己選擇他們自己的統治者。」
  我抬起頭。他站在書桌前,手中握著那鮮紅色印鑒的公文。
  「你曾問過我誰派遣我來看你。在你未決定前,我可以答你。」我高聲說說。
  他未抬頭,只說:「我在聽著。」
  「你的母親。」
  他遲緩的垂下手,走到火爐前,彎下腰,撿了一塊木頭。「我沒想到我母親對政治感到興趣。」他喃喃地,「我猜想是別人慫恿她這樣做」。
  「你母親並不認為這件事與政治有關。」
  「那麼。」
  「她認為是謀殺。」
  「歐仁妮,現在你太過分了。」
  「你母親熱烈地求我來見你。你知道這並不是一項愉快的任務。」
  他臉上掠過微笑的陰影。他在卷宗裡亂翻一頓,終於找到他要尋覓的東西,他拿著一卷圖畫,送到我面前。
  「你喜歡不喜歡,我還未出示任何人。」他道。
  我看到一張圖案。圖的一角是一隻大蜜蜂,中間是許多小蜜蜂形成的一個方塊,距離相當均勻。「蜜蜂?」我驚奇地問。
  「是的,蜜蜂。」他面容顯露著喜悅的光彩,「你知道它們的寓意?」
  我搖搖頭。
  「一種象徵性標記。」
  「標記?用在什麼地方?」
  「隨便什麼地方,任何方面,牆壁上,地毯、窗簾上,車輛上,帝王的黃袍上。」
  我急促地喘息著。他遲疑一下,看著我。他直視著我的眼睛。
  「你明白嗎歐仁妮。」
  我的心急速的狂跳著,這時他又打開另外一卷,這次是各種姿態的獅子,跳躍的,坐著的,睡著的,攻擊姿勢的,另一張上是拿破侖寫的字:「展開翅翼的鷹。」他讓那些獅子的圖畫散亂在地上,手中拿著那幅鷹的圖案,「我喜歡這張,你喜歡嗎?」
  屋子裡越來越熱,熱的我透不出氣來。那個龐大鷹形圖案在我目前搖晃。
  「我的戰袍,法蘭西皇帝的戰袍!」
  我是在做夢嗎?我抖顫著,精神恍餾的抓著那張圖,不知道什麼時候接到手中。這時拿破侖已回到書桌前,瞪眼看那鮮紅印鑒的公文。
  他立在那裡,一動都不動,嘴唇抿得那樣緊,他的下顎益發顯得方而突出。我前額上汗珠徜洋。他沒有看我,他向前傾斜一點,抓了一支筆,在公文上寫了一個字,再潑上沙粉。接著他用用力搖了好幾下小鈴。鈴子上塑雕著一隻展開翅翼的鷹。
  秘書趕快進入。拿破侖小心地捲起那公文,秘書送上蠟和蠟燭。拿破侖帶著興趣的神情看著他封印。
  「立刻乘車到費森斯堡壘,將這份公文交給要塞司令。但必須親手交給司令本人。」
  秘書背對著門,後退了數步,深深鞠了三次躬,方才離去。
  「我希望讓我知道你的決定。」我沙啞地道。
  拿破侖走到我面前,跪下去檢起地上撕破的綢玫瑰花瓣。
  「你毀壞了你的帽子,夫。人。」說著,他手中棒著一堆殘缺的花瓣。我立起來將那張鷹的圖畫放在桌上,又將花瓣扔在火中。
  「不要再擔憂。」他道:「說實話這頂帽子真不配合你。」
  拿破侖伴送我穿過那條空曠漫長的走廊。每次衛兵向我們大聲行敬禮時,我都心神不安地被他們嚇的一驚,他一直把我送到馬車前面。
  「這是你母親的車輛。她在等候我。我如何答覆她呢?」他彎腰吻了一下我的手道:「轉告我母親我祝她晚安。謝謝你來看我,夫人。」
  回到家,波拿巴夫人仍在窗前坐著等我。天邊已開始發白,園中鳥聲瞅瞅。強·巴勃迪司仍低頭寫他的文件。
  「對不起,我去了這麼久。他再三留著我。」我的頭開始感覺沉重如鉛。
  「他差人將公文送到費森顧堡壘嗎。」波拿巴夫人問。
  我點頭道:「是的,送去了,但內容他不肯透露,他叫我轉告夫人,他祝你晚安。」
  「謝謝你,孩子,無論是凶是吉──我要謝謝。」
  波拿巴夫人走後,強·巴勃迪司和我進入臥房。他替我卸裝,放在我床上,替我裹上毯子。
  「你知道拿破侖希望做皇帝嗎?」我喃喃地道。
  「我曾聽到這類傳聞,但我認為是他敵人散佈的謠言:誰告訴你的?」
  「拿破侖自己。」
  強·巴勃迪司睜大眼睛看著我。他突然撇下我,自己進入更衣室。我聽到他來回的走著。我無法人睡。我等待他好久好久。他終於睡在我身旁,我把臉埋在他手臂裡。我睡得很熟,但夢中我看到許多可怕的紅的象鮮血似的蜜蜂。
  瑪莉將早點送至床前。我拿起一份早報。第一頁頭條新聞刊登著:「今晨五時在費森斯堡壘,英傑安公爵被執行槍決。」
  數小時後,波拿巴夫人離開巴黎,首途往意大利去尋她的兒子──盧欣。

  (一八0四年五月二十日,巴黎)

  拿破侖的幻夢終於實現,他登上寶座,成了法蘭西大皇帝。所有波拿已家人皆封為王子或公主,約瑟夫和朱莉已住進盧森堡宮。因為如果拿破侖無嗣子,那麼約瑟夫以後即為皇位繼承人,「可憐的朱莉又只好住進她最怕的高聳皇宮裡。費希叔叔早已恢復進入教堂,披上紫色教袍。拿破侖準備請意大利教皇親自來巴黎主持加冕典禮。
  莫羅將軍被判充軍,送至新大陸。可是拿破侖卻仍重用貝拿道特,任他為陸軍元帥。現在全國共有十八位陸軍元帥。雖然如此,他們的私生活及函件均暗中受監視。
  今天是五月三十日。消息傳來,教皇已來到巴黎,準備替拿破侖及約瑟芬加冕。
  強·巴勃迪司向我大發脾氣。我明白他是在忌妒拿破侖。今天午後,大家被傳至杜勒雷官預備加冕典禮。直到現在,我的頭腦仍感混亂,同時對強·巴勃迪司的妒意感到不安。我無法鎮定自己煩亂的情緒,更不能安睡。故而我坐在強·巴勃迪司大書桌前,前面堆著許多書籍和地圖,開始寫我的日記。強·巴勃迪司已外出好久,而我不知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加冕典禮預期在兩日後舉行。近數月來,整個巴黎的興趣集中在這未來大典上。街頭巷尾,茶樓酒館只談這件事。拿破侖說這將成為全世界最重要、最隆重的事件。教皇已被誘說應允親蒞巴黎主持盛典。這給全世界一個事實的證明,尤其是讓一班波旁信徒知道,拿破侖是循合法儀式,在巴黎聖母院教堂裡加冕並接受塗油盛禮。凡爾賽宮的顯貴曾彼此賭博,對教皇是否肯親來巴黎猜議不休,多數人認為是不可能的,但事實卻出乎意料之外。數天前,來了六位紅衣主教,四位大主教,六位高級教士和大隊人馬的醫生、秘書、瑞士衛隊及僕役等。最主要者是教皇普易司七世本人。
  約瑟芬為接待上賓,在杜勤雷官特。設豐盛筵席。晚餐後尚有舞劇娛樂。不知卻觸犯了教皇,他提前告辭。事後約瑟芬解釋給費希叔叔說,她完全出於善意,反商弄巧成拙。皇族家屬已在楓丹白露或杜勒雷官預演加冕儀式,接到命令去杜勒雷集會。到了杜勒雷,我們被領至約瑟芬的白色客廳裡,這時波拿巴家屬已早聚集在那裡。
  約瑟夫負責指揮加冕典禮,同時德白羅──禮儀教師在旁協助細節。他的助手是那個可怕的蒙特爾,以前我的禮儀教師。
  「現在我們可以開始了吧。」約瑟芬一邊說一邊走了進來。她看上去很特別,肩上披著一塊布,尚未縫好,代表加冕典禮的禮袍。我們彎腰向她行宮廷禮。
  德白羅教師道:「朱莉公主,皓坦絲及三位皇姑,伊麗公主,寶莉公主,嘉羅琳公主,提攜皇后禮袍後幅。」十八位元帥夫人中只有十七位排隊進行,因麥雷夫人嘉羅琳公主系皇姑身份應列入提攜禮袍隊裡。但問題是十七人為奇數,如果兩人一隊,應如何分配,真是一件難題。」
  「要我來幫助解決這項難題?」一個聲音在我身後說道。我們回轉身,立即彎腰深深行宮廷大禮,原來是皇帝駕到。
  「我提議七隊領先。最後一隊中,一位夫人捧著繡墊,上面放置皇冠;另一位夫人的繡墊上放著戒指,再一位夫人單獨捧著錦墊,放置皇后紗巾。這樣豈不是既美麗而又富有詩憊。」拿破侖道。
  「陛下的建議真是天才的表現。」德白羅深深鞠躬到地,蒙特爾慌忙地跟著彎腰深深行大禮。
  「而且這位捧紗巾的夫人……」拿破侖目光向各位元帥夫人身上掃了一圈。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感到不安,一種直覺使我預感到我會是那位不幸的第十六位夫人。我不敢直視他,心中在祈禱──我不願與別人兩樣,我不願,我不要……。」
  「我們希望貝拿道特夫人擔任這項任務。貝拿道特夫人穿著天藍色的衣衫非常非常的美麗。」拿破侖毫無慈悲地接著道。
  「天藍色不配合我。」我急急去抗議,突然想起在泰利安夫人家穿的那套天藍色衣衫。
  「必定要天藍色。」皇帝說完走到房間端,他間德白羅道:「我要觀看皇后加冕儀式的預演。開始進行。」我們依照指示卒屋子裡走了四圈。皇帝看了,認為滿意,方才離去,我們又彎腰行宮廷大禮。接著大家開始休息,「進茶點。」約瑟芬遣一個宮女請我坐到她沙發旁,我靠近朱莉坐下,於是共飲香檳。我注意到這幾個月來,約瑟芬面容消瘦了不少,她那雙塗著銀色眼蓋美麗的眼睛,越發顯得比以前更大了,面上脂粉,經過一個漫長而疲勞的下午,隱約露出微細的裂痕,嘴旁兩道痕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加深。只有頭上小圈、孩童式的髮式,仍和平時一樣,看上去年輕而自然。
  這時約瑟夫忽然走出來立在面前。約瑟芬問道:「什麼事?」「皇上請皇后立刻到書房裡去。」約瑟芬揚了揚眉:「又有什麼新的難題,關於加冕的事嗎?」約瑟夫無可奈何,只得說道:「教皇才讓人通知我們說,他無法替皇后加冕。」
  約瑟芬塗著口紅的小嘴帶著嘲弄的意味笑了笑。接著說道:「根據什麼理由,我們的神父拒絕呢?」
  約瑟夫小心的向四周看著。「告訴我,這裡只有朱莉公主和貝拿道特元帥夫人,全是自己人,你不妨說好了。」約瑟芬道。
  約瑟夫道:「因為,因為教皇認為皇上和皇后以前未在教堂舉行婚禮。他不能替皇上的妃嬪加冕。」
  「那麼教皇由何處獲悉皇上和我只舉行了市民的婚禮?」約瑟芬冷靜地問。
  「這點我們尚需調查。」
  約瑟芬凝視著手中的香檳杯出神:「那麼皇上準備如何答覆他呢。」
  「皇上可能要與教皇爭執。」
  「其實有一個很簡單的方式去解決這個問題。」約瑟芬微笑著立起身來,她把酒杯遞給約瑟夫,「我將與皇上研究一下。」走到門口又加了一句,「我們甚至要在教堂再結一次婚。這樣什麼問題就沒有了。」約瑟夫將杯子交給身邊的僕役,飛奔的追了出去。
  「可憐的約瑟芬。她唯恐拿破侖和她離婚。因為她知道自己不能生育。」朱莉看看自己的手道。
  我聳聳肩道:「拿碴侖不知他自己正扮演一出滑稽的喜劇。他聯合採用查理曼大帝加冕儀式和蘭司教堂儀式,為給全世界一種暗示他在建立一個世襲的朝代。我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如果他在約瑟夫前故世,那麼約瑟夫即為世襲繼承人,否則只有路易及皓坦絲的兒子方能繼位。」
  「他不應遺棄約瑟芬。她在他患難時結識了他,那時他窮得買不起一條像樣的褲子。現在她既是皇后又系教皇加冕,他不能隨便與她離婚。此外他實在真心愛她。他不能遺棄她。」朱莉激烈地道。
  「不能嗎?」我說,「他不能嗎、相信我,拿破侖什麼都會做得出的。」一陣衣衫寨幸聲,皇后回到屋子裡。大家又深深的行宮廷禮。約瑟芬握著一杯香檳,向德白羅道:「我們繼續演習。」她走至我與朱莉面前,「今晚費希叔叔將悄悄地在教堂裡替我們地在教堂裡替我們補行婚禮。你們看多特別!結婚九年現在又重舉行一次。」
  回家路程上,我心中暗暗決定,絕對不穿藍色衣衫。明天我那玫瑰色衣服就做好了。既然所有元帥夫人均穿玫瑰色,為什麼我一人要穿藍色,回到家,強·巴勃迪司正在飯廳裡等待。他看上去又疲倦,又飢餓。「為何這麼遲才回家?」他責問我。
  「我們練習遊行。他們決定要我捧皇后的紗巾,一人獨行在八隊夫人後面。」
  強·巴勃迪司沉思道:「我不希望你演一個特殊的角色。這一定是約瑟夫和德白羅的主意,因為你是朱莉的妹妹。我不贊成。」
  我歎氣道:「約瑟夫和德白羅與此事無關。這是皇帝的主意。」
  我真未想到強·巴勃迪司忽然勃然大怒。他差不多嘶叫起來:「你說什麼?」
  「皇帝希望這樣,我沒辦法呀。」我道。
  「這太過分了:我的太太不能在全世界面前暴露。」強·迪司一面叫喊,一面將酒杯玎檔趨一聲放在桌上。真未想到他會如此忿怒。
  「為什麼這樣衝動呢?」我問。
  「因為他們會指著你說,這位貝拿道特夫人原先是皇帝的未婚妻,他的初戀愛人。皇帝仍對她戀戀不忘。他的小歐仁妮在加冕典禮擔任特殊角色。現在仍和以往一樣,仍舊是慣的小歐仁妮。我將成了全巴黎的笑柄。」
  這時我左右為難。我不知如何答覆他。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強·巴勃迪司與拿破侖間的關係是多麼不自然。他的感情時常遭到傷害。他忍耐的期待著早日遠調前方,可以遠離巴黎。可是拿破侖使他無限期的等待著。但我絕未料到今天他的情感會毫無保留的崩潰,他會如此的忌妒。我走到他面前,將手放在他肩上道:「何必注意拿破侖的玩笑呢,強·巴勃迪司。」
  他推開我的手道:「你應該知道人言可畏。他們會說他對他的未婚妻仍舊情未忘。但是我要告訴你,他早已不把以前的你放在心上。因為我是個男人,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喜歡現在的你,他又愛上了你。他希望使你快樂故而他……」
  「強·巴勃迪司。」
  他用手撫摸著自己的前額道:「原諒我,這不是你的錯:「這時弗南德進入,將湯碗放在桌上。我們在沉默中坐到各人的位於上。強·巴勃迪司握著湯匙的手在抖顫著。
  「我決定不去參加加冕遊行。我將睡在床上。我會說我有病。」我說。強·巴勃迪司默然不答,晚餐後,他即外出。現在我一人坐在書桌旁邊,心中在猜想是否拿破侖真又愛上了我。那個漫長而令人回憶的晚上,我請求他赦免英傑安公爵。他對我說:「除下你的帽子,夫人。」音調是那樣溫和,親切。後來他又說:「歐仁妮──小歐仁妮。」我相信那天晚上,他想起許久以前,在馬賽我們家園子裡籬笆牆邊,我們所說的話;那些夢一般草原,天上星星是那樣的接近。我仍舊不能相信,這個矮小的拿破侖,會在兩天後加冕成了法蘭西大皇帝,我又回憶認識貝拿道特的那一段日子。
  餐廳裡鐘敲了十二下。強·巴勃迪司仍未回家。也許他去探訪雷卡密艾夫人了,因為他常提起她。朱莉艾·雷卡密艾夫人是一位非常富有的古老銀行總裁的夫人。她收藏大量書籍、刊物,出版的或者未出版的,她撞憬自己是靈感女神,終日斜靠在一張睡榻上。她非常的美麗,因而許多要人顯貴全傾慕她,但她不允許任何人去吻她,甚至她自己的丈夫也甚少得到這份享受。強·巴勃迪司不時去與她談論,研究書籍,有時他尚帶回一兩本小說希望我閱讀。因此我又恨她同時又欽佩她。
  一點半了。拿破侖與約瑟芬大約已在杜勒雷小教堂裡,悄悄地請費希叔叔替他們補行婚禮了。我如何向強·巴勃迪司解釋呢?我越解釋會越增添他的煩惱。他不瞭解我是拿破侖少年時代的一部分。一個人是不會忘記青春時代的。他自己可能不感覺,但在潛意識裡,這段回憶永遠隱藏在某一個角落裡。如果我穿著藍色衣衫在加冕儀式中遊行,會使他聯想到他青春時代。即使象拿破侖這樣一個人也會珍惜這份回憶,其實他這種愛的表現,對於我而言,只是將創傷藥敷在早已平復的創口上。我決定明天躺在床上,偽裝生病,不去參加典禮。
  我疲倦地伏在日記本上睡去。我感覺有人抱起我。我未睜開眼,我知道那個是誰,因為那可恨的肩章又刮痛我的面頰。「你是和你的精神愛人在一起嗎?我真不開心廣我睡意深濃的嘰咕道。
  「你錯了。我在劇院,單獨的一個人。我想靜一靜自己的情緒,小女孩。我遣走車子,我走回家的。」
  「我實在很愛你,強·巴勃迪司。我決心不去參加加冕典禮。我會說是喉痛,發燒。」
  「那麼我會向皇上致歉。你知道,我的小女孩,我實在太愛你了,你聽見了嗎?你是否睡著了。」
  「我曾經做了一個夢,強·巴勃迪司,如果一個人將創傷藥敷在早已痊癒的創口上,你怎麼說?」
  「我會說他是個大傻瓜,黛絲蕾!」
  「是嗎?那麼當今法蘭西皇帝就是那個大傻瓜。」

  (一八0四年十二月二日夜晚拿破侖加冕典禮後,巴黎)

  法蘭西大皇帝加冕典禮隆重的舉行了,它給人們的印象是深刻而帶滑稽性的,拿破侖端坐在皇位上,頭上戴著一頂相當沉重的皇冠,巧合的,我和他無意中彼此對視。我立在皇后身後,手中捧著錦墊,上面放著紗中,事情往往出乎意料之外。前天,強·巴勃迪司向禮儀教師說我患重感冒,實在無法參加加冕典禮,對於德白羅真是個意想不到的驚奇,因為他不能瞭解我為何肯放棄這樣一個光榮機會,因為不知多少夫人們求之而不能得呢。
  我一整天睡在床上,中午時分,朱莉趕來探病,我不敢告訴她我在裝病,昨日早晨,我感覺精神良好,於是我走到育嬰室奧斯加房中。我與奧斯加大玩木兵遊戲,興高采烈,正在這時,門開處,弗南德帶進皇帝御醫考費賽醫生,將藥箱放在木馬上,向我深深鞠躬道:
  「皇上關心元帥夫人的健康,我萬分高興,夫人已經廉復了。」
  「但是,我感到軟弱無力。」
  醫生揚起他那三角形的眉毛,看上去像是粘貼上去的假眉:「以我的診斷,夫人的饅康足夠去棒皇后的紗中。並且皇上嚴格的要我詳細報告病情。」說完他又深深的鞠躬。我知道,如果我再堅持下去,強·巴勃迪司前程可能會受到影響。
  「那麼,醫生,你看我應該如何做?」我問。
  考費賽醫生誠懇地道:「夫人,我勸你還是去參加加冕典禮吧。」說完他拎了藥箱,鞠躬告辭。
  午後,勒勞栽縫店送上我的玫瑰紅衣衫及為插在髮際的白羽毛。六點鐘,人聲宏亮的炮聲,將我們的窗門震動得咯咯作響。我急忙跑到廚房間弗南德發生了什麼事。
  「從現在起至午後,每小時發放一次禮炮。信號煙火將照明所有廣場。我們應該把奧斯加帶到城去觀看燈火。」弗南德一面起勁的擦著強·巴勃迪司的靴子。
  「外面在落雪,太冷了。並且奧斯加今天有點喉嚨沙啞。」我走上樓,到育嬰室把奧斯加抱起坐在腿上。外面天光已灰暗下來,但我並未點上蠟燭。奧斯加和我共同欣賞著窗外飛揚的雪花。
  「有一個城市,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裡很寒冷,雪花不斷的飄著,往往接連不斷的要下好多月。不像這裡雪花只落幾天。天是那麼清,那麼白,像似洗過的一樣。」我告訴奧斯加。
  「後來呢?」他問。
  「沒有了。」我說。
  「我以為你要講一個新故事呢。」
  「這不是個故事,這是事實,真有這樣一個地方。」
  「那個城市叫什麼名字。媽媽?」
  「斯德哥爾摩。」
  「斯德哥爾摩在那裡。」
  「很遠很遠。我猜想可能在北極附近,」
  「斯德哥爾摩也屬於我們的皇帝嗎?」
  「不,奧斯加。斯德哥爾摩有自己的皇帝。」
  「那麼那個皇帝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我的寶貝。」
  這時炮聲隆隆又起。奧斯加害怕起來!他用手臂摟抱著我。「不要怕,孩子。這是向皇帝致敬的禮炮。」
  奧斯加看看我,說:「我不害怕,媽媽。將來有一天我會像爸爸一樣做法國的元帥。」
  我觀賞雪花飛舞,我聯想到普生。「也許你會成為一個很忠實的綢緞商人,像外祖父一樣。」我說。
  「但是我要做一位元帥,或者一位軍曹。爸爸說他以前也是一位軍曹。弗南德也是的。」他興奮他說,「弗南德說明天我可以和他一同去看加冕。」
  「哦,不,奧斯加,孩子是不准許去教堂的。沒有票子及請帖是不能人內的。」
  「但是弗南德會領我至教堂門口。他說在那裡可以看到全部遊行,皇后和朱莉姨姨,還有皇帝戴著皇冠。媽媽,弗南德答應過我。」
  「可是奧斯加,外邊太冷了。你不能站在巴黎聖母院那麼長久呀。在那麼多的人群裡,你會被人踩踏得粉碎的。」
  「求求你,媽媽:求求你。」
  「我回來會告訴你一切,我保證不騙你。」他兩隻小手臂擁抱著我,同時給他一個甜吻。
  「媽媽,我會聽話。如果我喝了今天的牛奶,你肯讓我去嗎。……」
  「但是外面實在太冷了。你不能去,你會又咳嗽的,聽話,寶貝!」
  「那麼我把那瓶咳嗽藥水全部喝下去,我可以去了吧?媽媽?」
  「在這個叫做斯德哥爾摩的城市裡,那裡有個大湖,上面漂著綠色冰塊。」我希望分散奧斯加的注意力,可是斯德哥爾摩已不能再使他感到興趣。
  「我要去看加冕。真的,媽媽。」他開始嗚咽。
  「等你長成時,你會看到加冕的。」我安慰他。
  「皇帝是否以後還要加冕一次?」奧斯加懷疑地問。
  「不,不是這樣。我們要去觀看另一個加冕。奧斯加,媽媽答應你。比明天加冕要美麗得多。相信我,美麗的太多了。」
  「夫人不應和孩子說捏造的故事。」瑪莉的聲音由後說道:「來,奧斯加,你必須服藥及喝牛奶。」
  瑪莉點上蠟燭,屋子頓時明亮。我離開窗子,我看不見窗外的雪花,不久,強·巴勃迪司上樓與奧斯加道晚安。奧斯加立刻訴苦道:「媽媽不讓弗南德帶我到教堂外面觀看皇帝加冕遊行。」
  「媽媽是對的,我也不贊成。」強·巴勃迪司答道。
  「媽媽說等我長大後,要帶我去看另一個加冕,比這個還要美麗的多。你也來嗎,爸爸?」
  「誰要加冕?」
  「媽媽,誰要加冕呀?」奧斯加問。
  我自己也不知道誰要加冕,於是我故作神秘地答道:「現在我不能說,這是一個秘密。晚安,寶貝,願你有個甜密的夢。」
  強·巴勃迪司替奧斯加蓋好被角,吹熄了蠟燭。我們悄悄退出房。
  今天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自己預備我們的晚餐,因為瑪莉、弗南德、及廚房女婢皆外出。戲院免費表演為慶祝皇帝加冕。伊莎,我的隨身女婢,中午時分已請假外出。朱莉認為一位元帥夫人應該有一個隨身女婢,料理一切閨房瑣事,如梳裝,縫紉等等。所以我添雇了伊莎。
  晚餐後,我們到廚房裡,我擔任洗碗,而我的元帥,則繫上瑪莉的圍裙,幫著擦乾碗碟。他問道:「約瑟夫說皇帝派個御醫來替你治病,是嗎?」
  我歎口氣道:「這個城裡是沒有秘密的,誰都知道誰的事。」
  「不,」強·巴勃迪司道,「不是每一個人如此,只是皇帝要知道許多人的事,這是他的策略。」
  晚上我不能安睡,炮聲不斷的隆隆作響。如果我能回到馬賽家中,我會快樂得多。一座簡單的鄉下房屋,有一個養雞棚。可惜拿破侖和貝拿道特皆不會對雞鴨感到興趣。忽然間,我被強·巴勃迪司推醒。我迷糊他說:
  「天還未亮呢,何必這麼早起身?」
  「不,你夢中哭得很傷心。我只得推醒你。」
  『唉!我做了一個惡夢,夢裡我與奧斯加去參觀加冕典禮,但是我們無法進入教堂,因為有許多觀眾攔著去路。忽然間,那些人變成許多雞,喔喔啼叫。這時我和奧斯加各人頭上戴了一頂皇冠,其重無比。這時就被你叫醒。這個夢真可怕。」
  強·巴勃迪司溫柔地道:「這不奇怪,因為兩小時後,我們將去巴黎聖母院參加加冕典禮了。」我未再說什麼,又沉沉睡著。
  早晨,天氣開始晴朗起來,雪已停止,但氣候較昨宵更為寒冷。聽說民眾在清晨五時已站在聖母院門前等候皇帝御駕經過。強·巴勃迪司和我必須赴大主教宮殿。加冕遊行將在那裡舉行。弗南德幫強·巴勃迪司穿上制服,用布擦亮制服上的金鈕扣。同時伊莎則在我髮際插上羽毛。我坐在鏡前,看看鏡裡自己的影子,嚇了一跳。我看上去像一匹馬戲班裡表演的馬。這時門開處,瑪莉送上一隻小包說:「皇上派人送給元帥夫人的。」
  伊莎接過包裹,放在妝台上。當我解開外面的紙,瑪莉好奇的望著那紅皮盒子。強·巴勃迪司推開弗南德,立在我面前。我抬起頭來,我們的目光巧合的在鏡子裡相遇。我心中暗暗焦急,不知拿破侖又在搞些什麼花樣。強·巴勃迪司一定會惱怒。我的手不自主地抖顫著,不知該如何啟開那紅皮盒子。
  「讓我來。」強·巴勃迪司道。他掀了一下,盒蓋應手而開。「哦……」伊莎呼吸急促地叫了一聲。
  「唔!」這是瑪莉。弗南德張開大嘴。裡面是個金色首飾盒,盒蓋上是一隻展翼的鷹。我睜大眼看著。
  「打開!」強·巴勃迪司命令道。
  我手足慌亂的掀開盒蓋,盒子裡面全是金市,閃耀發光,襯著紅絨裡子,分外顯明。我回轉頭望著強·巴勃迪司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未作任何答覆,但面色蒼白,如同看見蛇蠍。「這些是金法郎!」我喃喃地、迷迷糊糊的,把那些金錢倒在妝台上。裡面露出一張紙,上面是拿破侖不規則的筆跡:「元帥夫人,當年在馬賽,你仁慈的由你的私蓄裡借給我九十八個法郎,助我到達巴黎。這個旅程帶給我好運我由衷地感謝你。附註:盒內數字與當年所贈數字相等。」
  「這裡是九十八個金法郎,強·巴勃迪司。」我說道。看到他的笑容,我緊縮的心方鬆弛下來,「以前在馬賽,我曾借給他九十八個法郎,為付他的債及久諾和馬蒙的旅館賬單。」我急急地解釋。
  我們抵達大主教宮殿時已近九點。我們被領到樓上一間寬敞的房間裡,這時已有許多元帥夫人在那裡飲咖啡,我們擁到窗前向外觀看,聖母院正門前,擁擠著人山人海的群眾,形成一圈。六個擲彈兵,加上騎兵隊竭力協助以維持秩序。大教堂的門清晨六時起已開放,教堂內部仍有工人在趕做著未完備的裝飾。門外由兩排國家警衛隊阻止一班好奇的民眾試圖入內。
  「八萬兵士將負責皇上加冕遊行的安全。」麥雷私自告訴強·巴勃迪司,因麥雷是巴黎總督,他對這項任務負全責。警察總監阻止一切去聖母院的車輛前進,所有被請的紳士、貴婦等必須步行至聖母院。同時只有參加遊行看享有特權,將外衣留在大教堂內,故而這班被邀請的貴賓,只好穿著華貴單薄綢衫裙,下車步行至大教堂。幸而這時正巧來了一群高院紅袍法官,他們看見這班美麗夫人們,頓生憐惜之心,將紅袍分蓋著她們並護送進入大教堂。旁邊看閒的群眾不約而同的哄然大笑。
  此外仍有少數車輛直驅門前,這些車輛載著各國皇族如巴頓王子──漢森·達森·德王子,──海森──宏堡王子等。
  我正在飲第二杯咖啡,忽然蘭絲夫人匆忙走來向我道:「親愛的貝拿道特夫人,我猜想有人找你。」我抬頭看見門口一位紳士,穿著棕褐色衣服,正與一位哨兵在爭吵。「我要見我的小妹,貝拿道特夫人歐仁妮」。
  那位紳士原來是愛提安。他看見我大聲呼道:「歐仁妮,歐仁妮!叫他放我入內!」
  我與強·巴勃迪司立即向哨兵說明,拉了滿頭大汗的愛提安進入房中。
  「你是知道的,歐仁妮,我與皇帝是多年的老友呀!」愛提安喘息不定地道。
  「那麼你有什麼事嗎「:皇帝隨時就要加冕了。」我道。
  「就是為加冕典禮我才來的呀!」
  「那麼你該早一點來。現在已無入場券了。」強·巴勃迪司從旁說道。我注意到愛提安這幾年來體重增加不少,一面抹著臉上的汗,一面說:「氣候惡劣,車子誤點了。」
  「也許約瑟夫可以想點辦法。」我低聲向強·巴勃迪司道。「約瑟夫現在與皇上在一起,誰都不接見。」愛提安失望地道。
  「聽著,愛提安,你一向不喜歡拿破侖,所以你又何必一定要觀看加冕呢?」我希圖平靜他的情緒。但是愛提安立即抗議道:「你怎能這樣說,你知道在馬賽時,我是他最知心的朋友。」
  「我與他訂婚時,我記得你是非常不滿的。」我答道。這時強·巴勃迪司拍拍愛提安的背,說道:「真的嗎?你反對他們訂婚?那麼親愛的愛提安,你是我的同志,我喜歡你,我替你設法。」他笑容滿面地回頭叫道:「久諾、貝提霜,我們設法把克來雷先生私運進入大教堂,來吧!」於是我的哥哥愛提安躲在三位元帥身後混進了巴黎聖母院。
  不久三位元帥回來報告說:愛提安坐在外交使節圈子裡,緊靠著戴綠色頭巾的土耳其大使身旁。這時報告教皇駕到。大隊騎兵在前,瑞士衛隊在後。接著一位僧人──騎騾背上,手中高高舉著一個十字。後面是一輛八匹灰色馬拉的皇帝御車,車上載著教皇,教皇進入大主教宮殿,在樓下換上禮服,帶著神聖宗教式尊嚴,緩緩地走進巴黎聖母院的正門。群眾一片寂靜無聲。當教皇經過時,只有少數婦人跪下,多數男子並未除下帽子。教皇白色身影,徐徐的在聖母院正門消失。緊接著,像一片紅色浪潮,紅衣主教們湧了進去。
  據說教皇進入御用小教堂時,唱詩班即開始唱聖詩,教皇坐在聖壇左邊。
  但皇帝遲遲不到,軍隊、貴賓,以及神聖羅馬教皇及各主教等,差不多又等候了整整一小時之久。最後聽到一聲禮炮,報告皇帝離開杜勒雷官。不約而同的,大家走至大鏡面前整理衣裝。元帥們披上藍色披肩。當我撲粉時,我發現我的手在抖顫著。這時忽然人聲鼎沸,呼聲如雷,由遠而進,越來越大,近於瘋狂:「皇帝萬歲──皇帝萬歲──」
  巴黎總督麥雷騎在馬背上,穿著金裝制服。跟隨在後面的,首先是騎兵隊,接著是騎在馬上、身穿繡著金鷹淺紫色絲絨服裝的傳令官,他們手中握著金蜜蜂的手杖,聲勢如此壯觀,使我頭昏目眩,張口結舌,我又不由地回想到許多年前,他連一套像樣的制服都無力購買!當年的落魄,今日的豪華,令人不能置信,如在夢中。金光燦爛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每輛套著六匹良駒。德白羅首先由第一輛車中躍下,皇帝隨從由第二輛下車,再者即是各部長車輛,最後是一輛滿飾著金蜂的馬車,載著公主們。公主們服飾=色雪白,頭上戴著冠冕,朱莉迅速地走到我面前捏我的手,低聲說道:「希望一切順利……」儼然是媽媽的語調。
  像一輪紅日,破雲而出,光芒四射。這就是皇帝的御輦,車身全部金色,裝飾著一條飾帶,戴著各式各樣的大徽章,用金色棕葉連接著,代表法國各省。車頂則為四隻巨形金鷹,鷹爪鉤著桂葉枝。眾鷹中央,是一隻龐大的金色皇冠。御輦是由八匹駿駒駕馭,駿駒頭上插著雪白色羽毛,並駕齊驅,威風凜凜,停在宮殿大門口。
  我們忙走出宮殿,本能地排隊立著迎接。
  皇帝坐在車廂右邊,穿著紫紅色絲絨禮眼。當他下車時,我們看到他的西班牙式寬大短褲、白色襪子、鑲嵌著寶石:他看上去象舞台上的歌劇名星。這種裝束,更顯出他的腿特別的短。
  皇后坐在左邊,今天她出奇的美麗,在那些孩童型發圈裡,閃亮著大粒鑽石。我有生以來尚未見過如此巨形的鑽石。雖然約瑟芬今天胭粉特別濃厚,但我立刻注意到她帶著微笑的面容是那麼樣的光彩,那麼樣的年輕。為什麼這樣年輕?是否她的心中隱藏著一分喜悅和滿足,她多年來的幻夢終於實現!她已與皇帝舉行過宗教式婚禮,她將加冕成為皇后,她還希望些什麼呢!
  約瑟夫與路易坐在皇帝、皇后對面。他們一身雪白,白色鞋子上裝著金玫瑰花結。約瑟夫滿面春風的露著笑容,使我連想到奧斯加玩的木馬。路易則沉著一副臉,跟隨侍進入宮殿……進入宮殿後,拿破侖和約瑟芬急急披上加冕禮袍,類似披肩,拿破侖套上繡金線的手套,他抬頭看看我們道:「現在可以開始了吧!」
  我們已準備妥當,等候德白羅的示意即可歸入各人在遊行中的位置。這時拿破侖走到一面大鏡前,端詳自己,並對鏡中的影子細了一細眼睛,像似確定是否滿意。
  我們不自然的低語及無目的立著,使我聯想到像是參加喪葬儀式。我口頭看看強·巴勃迪司。他正與一班元帥立在一起,手中棒著一隻錦墊,上面放著一條榮譽勳章金鏈。
  「陛下,照理是應該由皇太夫人領帶加冕遊行,可是皇太夫人……」
  拿破侖曾數度派人去接波拿巴夫人,但她仍未能及時抵達。「她不能及時趕到真是憾事。」拿破侖一無表情的道,「德白羅,我們開始吧!」
  這時號角聲四起,淺紫色服裝的傳令官極其莊嚴並徐徐的走進大教堂;綠衣隨從緊緊跟在後面;然後就是德白羅;在他後面是十六位元帥夫人;最後是賽魯利與麥雷,一個手中棒著錦墊,上面放著皇后的戒指,一個捧著的錦墊上是皇后的冠冕。這時我棒著錦墊,上面放著皇后的紗中。氣候寒冷如冰,我迷迷糊糊、目不斜視的經過黑壓壓的群眾,風琴的音韻悠揚飄逸在空際。空氣中瀰漫著裊裊的香煙。我們進入教堂,走到聖詩席位。我看見聖壇及兩座金色寶座,在聖壇左邊是教皇寶座,可憐的普易司七世坐在那裡,已等待將近兩小時之久。我立在麥雷身旁。這時,約瑟芬眼睛裡淚光瑩瑩,意醉神迷的微笑著走近聖壇,停立在右邊寶座面前。我回過頭來看見凱勒曼又棒著一隻大皇冠第一個進入;後面是倍立濃舉著朝竊;利費波捧著查理曼大帝的寶劍;跟著是強·巴勃迪司捧著榮譽勳章金鏈;友金捧著皇上的戒指;貝提霜捧著一隻象徵權威的皇家寶石球;最後是泰勒郎捧著一隻金盤,以備皇帝加冕典禮時放置禮袍。
  這時風琴播送出法國國歌,拿破侖徐徐走近聖壇,約瑟夫和路易提攜著紫色禮袍後幅。拿破侖與約瑟芬並立在聖壇前。他的二位兄弟及元帥們在皇帝身後排隊而立,於是教皇站起身來,開始做彌撒。
  德白羅向凱勒曼示意,.後者立刻邁前一步將皇冠呈送給教皇。皇冠看上去像是很重的樣子,因教皇握著的雙手抖顫著。突然地,拿破侖讓紫色禮袍由肩上滑下,後面兄弟兩人立刻接著交給泰勒郎。風琴音韻停止,教皇嚴肅地、清晰地宣讀祝福辭。然後高舉皇冠準備加在拿破侖頭上,但是拿破侖這時並未低下頭,他舉起雙手,毫無顧忌的抓著皇冠,停頓了一下,然後把它放置在自己的頭上。這時不獨是我一人而是所有的人震驚得不知所措。拿破侖違反了傳統的加冕儀式。他自己加冕自己!
  風琴音韻又起,悠揚地散佈聖樂。利費波獻上查理曼的寶劍;強·巴勃迪司把榮譽章金鏈掛在皇帝脖子上;貝提藹送上寶石球;倍立依奉上朝笏;最後,泰勒郎把紫色禮袍加在皇帝肩上。於是皇帝徐徐走上陛台坐在寶座上。約瑟夫和路易立在寶座兩旁提著禮袍的後幅。教皇宣告道:「皇帝萬歲!」
  於是普易司七世在約瑟芬面前,在空中畫了一個十字符號,並吻了一下她的面頰。麥雷奉上皇后的冠冕,可是出其不意的拿被侖伸手接了皇冠。他帶著微笑,小心地把皇冠加在約瑟芬頭上。她趨前一步接受皇帝的加冕。接著童女提著蠟燭走向聖壇、同時教皇及他周圍的隨從引退至地下聖壇。拿破侖一無表情的與約瑟芬並坐在各人寶座上。我不能明白,一個端坐在皇位上的人,這時心中在想些什麼?我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巧合的他的目光與我相接。他微笑了一笑,這是那天他對約瑟芬微笑後的第二次微笑。
  所不相同的,第一次是溫柔、含蓄,這次則輕鬆、自然,而愉快,使我回憶到許多年前我們在籬笆旁邊賽跑的情景。他的眼光像似在訴述:你現在相信我是個歷史創造者了吧!」上議院主席的聲音驚破了我的遇想,他立在皇帝面前宣讀一卷公文。拿破侖一手放在聖經上,另一隻手高高舉起,一句接一句,隨著他的重複宣誓維護法國國民宗教、政治、生活的自由與權利。於是大家起身,皇帝、皇后由教士們護送退出大教堂。我走出後、急急尋找愛提安,他正張大著嘴,用崇拜的目光看著皇帝的背影。晚間,我一生中第一次與強·巴勃迪司跳華爾茲舞。約瑟夫舉行了一個盛大舞會,被邀請的皆是各國皇族,外交使節,以及各元帥等。愛提安,雖然是個平民,因他是朱莉的長兄,也被列入邀請之列。自從革命成功後,華爾茲舞在法國本已奉命禁止,現在又開始風行。雖然我曾經與禮儀教師蒙特爾學過一個時期,但對這種舞藝並不精通。可是強·巴勃迪司曾在維也納做過大使,故而他反而會圈、這種三步舞。他領著我滑進舞池,我們依偎著在盧森堡皇宮客廳裡旋轉著,他輕輕地吻著我前額低聲道:「皇帝今天在寶座上向你調情,是不是?」
  「沒有這種事,你太多疑了。」
  這時忽然有人高聲叫道:「祝福皇帝萬歲!」
  「那是你哥哥,愛提安。」強·巴勃迪司道。
  「不必理他。我們跳下去,永遠跳下去,不要停止!」我向強·巴勃迪司耳語。
  強·巴勃迪司的吻又落在我的髮際。周圍燈光燦爛五光十色,隨著華爾茲音樂搖蕩。我與強·巴勃迪司依偎著,旋轉著,忘了一切的煩惱,忘了別人的存在,忘了整個的世界,我們彷彿進入仙境。
  在我們回家的路上,經過杜勒雷官。官內外燈火明亮,僕役提著火炬立在門前保衛,真是一片繁榮、華貴景象。據人說,那晚皇帝與皇后在房中進餐,皇后頭上戴著皇冠,因為拿破侖認為皇冠非常配合約瑟芬。

  (加冕後兩星期、巴黎)

  數月前,皇帝發給每一個軍團一面軍旗。軍旗竿頭上是只金鷹,下面飄揚著藍、白、紅三色國旗。皇帝吩咐說,軍旗是不能落在敵人手中的。同時他又保證法國必會得到更多的新勝利。
  禮儀教師示意給元帥們,認為應該籌備一個盛大舞會,慶祝皇帝、皇后加冕。這將成為空前未有的盛舉,必須極盡堂皇。於是巴黎大歌劇院被徵用作為舞會場所。
  所有元帥夫人日來積極籌備,彼此互對賓客名單。蒙特爾教導我們如何向皇帝、皇后敬禮,如何隨侍他們進入舞廳。德白羅說,在元帥夫人中將選一位陪伴皇帝走向皇座,同時元帥中亦須挑選一人陪同皇后。討論結果,是麥雷元帥和貝提靄夫人被選中。前看因是皇帝妹婿,後者是她年齡最長。
  舞會那天午後,寶莉忽然帶著二位男朋友來造訪,一位是意大利小提琴家,另一位是法國騎兵隊上尉。她讓他們坐在客廳裡,自己則拉我上樓進入我的臥室。
  「你猜哪個是我的愛人?」她一面笑著間,一面坐下。她頭髮上閃爍著金色發粉,上面戴著一頂黑色小帽。耳朵上是一對閃爍鑽墨綠的耳環。淺綠色絲絨裙子緊緊裹著臀部,上面配著黑色短夾克。一雙人工修過的眉毛仍像當年一樣黑,眼睛仍爍爍有光,使我聯想到拿破侖的雙眼。
  「怎樣,哪個是我的愛人?」她又問。我真的不知道。
  「兩個都是。」她得意地宣佈。回頭她注意到妝台上那隻金首飾盒。
  「誰送你這樣一隻沒有美術思想的首飾盒,上面雕著那些可怕的皇家金鷹?」她問。
  「現在該輪到你猜了!」我答覆道。寶莉皺皺肩,竭力搜索,突然喘息著道:「是否告訴我?是他!」
  「我有無比的光榮能得到君主的恩賜。」寶莉低低吹了一下口哨。「真想不到你知道近來他正和一位紫色眼睛、長鼻子的宮女打得火熱。」我不由自主地面紅起來,「這不過是還馬賽時一筆舊債而已。」寶莉伸出她滿戴珠寶的手道:「當然,當然,」她停頓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有心思,又接著道:「媽媽昨天到了巴黎,她現在住在我家裡。我今天特地來請你設法幫助他們。」
  「幫助誰?」我莫名其妙地問。
  「媽媽和拿破侖。」寶莉笑道,音調多少有點不自然。「我真心煩。拿破侖立意要媽媽參加加冕典禮。你想一想媽媽是否是這種人,願意參加盛大典禮,在家人面前行禮等。你知道拿破侖這次對媽媽非常不滿,認為她蓄意遲到不願出席。他認為媽媽不願看到他得志。事實上,他內心渴望能見到她,所以黛絲蕾,請你想想辦法把他倆推在一起,像似巧合的。你明白嗎,在一種場合,不需要任何禮節的相遇,你能作這樣一個佈置嗎?」
  「你的家庭真是莫名其妙!」我氣憤地叫道。寶莉絲毫不為所動,一面修著指甲,一面又繼續道:「你知道,約瑟夫以後不會繼承皇位。現在拿破侖已經過繼路易與皓坦絲的兩個兒子為嗣子,這當然是約瑟芬的主意,因為他他們是她的外孫呀。」
  「好吧,我設法在元帥舞會中,使波拿巴夫人與皇帝重聚,我會令瑪莉通知波拿巴夫人在那個包廂裡見面。」我急急地截斷寶莉道。
  「你真可愛,歐仁妮,現在我安心了。」
  她拿出一盒胭脂,小心地塗在嘴唇上。
  「我想你刀那兩位勇士必定等待得不耐煩了。」我道。寶莉站起來道:「你很對,我該走了舞會相見,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我點點頭。
  舞會開始了!小提琴播送出法國國歌。我挽著強·巴勃迪司手臂,徐徐由樓梯上走下。一片衫裙牽悉悉聲、刀劍叮檔聲,我們彎腰至地行大禮,皇帝皇后駕到。後面跟隨著許多高身材、將軍服裝的隨從。皇后向大眾點頭。她的鑽石冠冕閃爍作光。麥雷彎腰向皇后行吻手禮。
  「夫人,你好?」皇帝向肥胖的貝提靄元帥夫人道,但未等待她的回答,又轉向另一位元帥夫人道:「真高興見到你,夫人。尼羅河綠色真配合你。你應該常穿這顏色衣服。」
  「陛下太仁慈,太過獎了。」那位元帥夫人受寵若驚地答道,面頰上頓時飛上兩朵紅雲,同時,約瑟芬面上露著粉飾的笑容,垂問每一位元帥夫人,表示關切、親善。然後,麥雷伴著約瑟芬徐徐穿過舞廳,拿破侖與興奮、緊張的貝提靄夫人跟隨在後面。一片衣衫沙沙聲,貴夫人們的彎腰行大禮。約瑟芬不時停下,向她們說一兩句親切的話,拿破侖多數只與紳士們交語。各省官員均紛紛來參加盛會。他詢問他們關於當地駐軍情形。我心中焦急,不知如何誘他到十七號包廂裡。我決定多給他幾杯香檳,然而──香檳傳遞了一圈,拿破侖並未喝酒,他立著與約瑟夫、泰勒郎談話。
  這時,我忽然看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紅色方形的臉,我立刻認出他是誰,一隻短頸在上校的制服上。在那方形面容旁邊。立著一位梳著淺黃色不入時髮髻的夫人。於是我設法穿過舞廳向上校方面走去,當我經過時,賓客恭敬的讓開一條道路。我聽到他們耳語道:「貝拿道特元帥夫人!」軍官們深深鞠躬,夫人們笑臉相迎。我向她們回笑,一次又一次的笑下去,不停的笑,我的嘴笑的疼痛。這時我已走近上校。除了他的髮式和先前不同,此外,這些年來,他一點都沒有改變。
  「勒發勃上校,你還記得我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問他。他身旁那古怪髮髻的婦人,慌忙鞠躬低聲道:「元帥夫人。」
  「佛郎斯·克來雷的千金!」方臉同時驚叫起來。他們手足無措的立在那裡,不知說什麼是好。「我好久未回到馬賽了。」我打破僵局他說。
  「馬賽是個小地方,夫人會感覺沉悶的。」上校夫人道。
  「如果你希望調任別的地方,勒發勃上校……」我看看上校一對水汪汪的眼睛。
  「你願意在皇帝面前提一句嗎?」上校夫人顯然的非常興奮。
  「不,是向貝拿道特元帥去說!」我答道。
  「我與你爸爸以前是老朋友。」上校喃喃地。這時音樂又起,是一曲波蘭圓舞曲。我急急離開上校夫婦,拎起裙子往皇帝方向走來。麥雷和朱莉第一個走下舞池,給舞會揭幕。皇帝伴著貝提靄夫人。約瑟夫應是我的舞伴,他站在台邊等候。看見我,他低聲生氣責備我道:「黛絲蕾,你到哪裡去了。」
  「對不起!」我向他道歉。約瑟夫仍生氣地道:
  「你知道我一向不慣等候人的。」
  「請你露出笑容。」我也嗔怒道:「笑呀,你應該知道許多對眼睛在注意我們呢。」
  數支舞後,賓客紛紛離開舞池去用宵夜。拿破侖退至台後與杜羅克談天。我由僕役手中拿過兩杯香檳走到皇帝面前,皇帝截斷他的話,立刻轉向我道:「夫人,我有話和你說。」,「要不要一點飲料。」我問,手中搖著香檳杯。拿破侖與杜羅克接了過去。
  「夫人祝你康寧!」皇帝禮貌他說,眼睛由上至下的打量著我:「元帥夫人,我曾告訴過你,你是多麼美麗嗎。」
  杜羅克臉上立刻展開神秘的笑容,碰了一下靴子,說道:「如果陛下准許,我……」
  「杜羅克,去吧,好好地招待那班夫人們。」皇帝說完,咂開始在靜默中衡量我。嘴角徐徐展開了含蓄的微笑。
  「陛下是否有話說?」我追問道,「我想十七號是最理想的地方。」拿破侖起初認為自己聽錯了話,他向前傾斜少許,揚起眉,重複一遍道:「十七號包廂?」
  我熱烈地點點頭。拿破侖回頭看看四周,約瑟芬正被一幫夫人包圍著,談得起勁。約瑟夫、路易、泰勒郎三人聚在一起。舞池中,制服與紗裙混合旋轉。
  「你認為適當嗎?小歐仁妮!」
  「陛下,請不要誤會我!」
  「但是,十七號包廂這不是很明顯嗎,是不是?」接著他道:「麥雷陪伴我們看上去比較合宜。」
  麥雷像其他侍從一樣,整個晚上一直眼角不離皇帝左右。一招手,他立刻來到皇帝面前。
  「貝拿道特夫人和我想到一間包廂裡去談談。領我去。」於是我們三人離開了大廳,我們穿過人群,走近包廂。
  「麥雷,謝謝你。」麥雷靴刺並立時玎當作響。接著消失不見了,拿破侖開始找尋十七號包廂。
  「陛下有話和我說,是否好消息?」
  「是的,我們已決定准許貝拿道特的請求,讓他負責內政職務。明天他將被派為漢諾威總督。我恭賀你,夫人,這是一個很重要很尊貴的職位。」
  「漢諾威!」我低聲道。不知漢諾威到底在那裡。「如果你到漢諾威看你的丈夫,你將住進皇宮成為第一夫人。啊,有了,這裡是十七號包廂!」我們離開廂門只有數步的距離。「你先進去看看簾幔是否拉下。」拿破侖道。我開了門,隨手把門帶上。我心中知道簾幔定早拉下。
  「怎麼樣,孩子?」波拿巴夫人看見我進來,問道。
  「他在外邊,他不知道您在這裡,皇太夫人。」
  「不必緊張,他不會砍下你的頭的。」波拿巴夫人堅定地道。我心中暗想,當然不會,但可能影響強·巴勃迪司的前程。我輕輕他說道:「我叫他進來,夫人。」
  「簾幔拉下了。」我走出包廂向拿破侖說道。我希圖讓他先進入廂內,但是他把我推了進去。我靠牆立著等待他經過。波拿巴夫人立起身來。拿破侖立著腳,像似在門口生了根,呆立在那裡。外面正播送著納華爾茲舞曲。
  「親愛的,你向你母親說聲晚安嗎?」波拿巴夫人鎮靜地問。她邁前一步。我真希望她稍微彎一彎腰,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拿破侖一動也不動。波拿巴夫人又向前了一步。「母親大人,這真是意想不到的驚奇。」拿破侖道,仍僵立不動。
  又走近了一步,現在波拿巴夫人正立在他面前。她微微低下頭去親他的面頰。不顧宮庭儀式,我在皇帝身後擦過,故意推他一下,拿破侖很自然的倒在波拿巴夫人懷中。「當我回到舞廳裡,麥雷走了過來。「這麼快就回來,夫人?」我莫名其妙的望著他。麥雷又笑道:
  「我已告訴皇后說,貝拿道特元帥一定會高興,如果皇后能分一點時間和他談談。我又暗示貝拿道特元帥說,皇后甚盼能見到他。所以對於包廂裡的事,他不會懷疑,注意的。」「包廂裡的事?你是什麼意思,麥雷元帥!」
  這時,大廳裡忽然發出一陣驚奇的呼叫聲,但麥雷並未注意。他又神秘的接著道:「我意思說一個特殊的包廂,夫人與皇上去的那個包廂。」
  「哦,十七號包廂為什麼不讓貝拿道特和皇后知道十六號包廂裡的事?整個舞廳裡的賓客現在全知道了。」聽我說後,麥雷面上的尷尬樣子令人發笑。他抬起頭,向賓客方面看去──他看見皇帝拉開十七號包廂簾幔,立在身旁的是波拿巴夫人,德白羅示意樂隊奏樂,接著是一陣嗡嗡低語聲,然後是瘋狂的鼓掌聲。
  「嘉羅琳並不知道她母親在巴黎。」麥雷顯然有點倉皇失措,看看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相信皇帝現在非常需要皇太夫人。」我沉思著說。
  那晚我們跳舞,狂歡至天明。我和強·巴勃迪司跳華爾茲舞時,我問道:「漢諾威在什麼地方?」
  「在德國。」強·巴勃迪司忽然若有所悟地停下來,注視我的眼睛,問道:「真的嗎?」我點點頭。「我要給他們看……」他自言自語的。「給誰看?看什麼?」我問。
  「如何統治一個國家,我要給皇上看,我要給將軍們看,尤其是將軍們,漢諾威人民會得到幸福。」強·巴勃迪司迅速的講著。我知道他心中定是非常快樂,這些年來,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愉快。漢諾威,在德國的漢諾威佔據了強·巴勃迪司整個思想領域,他忘記了法國。
  「你將住進皇宮?」我問。
  「當然這是最佳區域。」
  忽然間,我心中產生了一種畏懼感覺,「為什麼?」
  「我頭暈,強·巴勃迪司,我頭暈!」我說。但強·巴勃迪司仍不顧一切的跳下去。
  強·巴勃迪司未去漢諾威以前,我要他發表勒發勃上校的巴黎新職位,讓他負責軍隊裡制服、靴子、以及內衣等等。上校偕夫人雙雙來向我道謝。我高興得熱淚盈眶,笑道:「波拿巴不是克來雷的婚姻好對象。」
  上校扭促不安道:「你很對,元帥夫人,令尊如果在世,一定會選擇貝拿道特元帥的。」
  當拿破侖看到勒發勃上校新職位時,他想了一想,失聲大笑道:「負責管理制服,內衣哈哈,這必定是貝拿道特夫人的主意!」這些話,當然是由麥雷口中傳出來的。

  (一八0五年九月,由德國漢諾威至巴黎驛車中)

  我們在漢諾威的日子是詩情畫意的,歲月在歡樂氣氛中渡過,雖然身為第一夫人,我常常漠視一切儀式,與奧斯加二人在皇宮大廳的光亮地板上滑來滑去的遊戲。是的,我不否認,強·巴勃迪司,我,及奧斯加在漢諾威是非常愉快的。強·巴勃迪司由早到晚伏在書桌上,精心研究那堆文件,他把「人權」輸入漢諾威境裡,廢除體刑,取消對猶太人不平等待遇,他們可以自由選擇職業,禁止採取強迫徵稅方式去維持軍隊。此外,強·巴勃迪司鼓勵與鄰國通商,因此國富民安,當漢諾威人民豐衣足食時,他增收少許稅款,並將這筆額外的收入,購買糧食,送至德國北部賑救饑荒。強·巴勃迪司對學識方面亦非常重視,他贈給高丁津大學大筆基金,以備聘請歐洲最著名的教授。
  在漢諾威,我的生活是安定的,平靜的,我們沒有超過兩小時的閱操,我們沒有通宵的舞會,故而我體重增加了不少。可是同時巴黎方面傳出來,皇帝仍積極籌備侵犯英國。騎兵隊聚集在布郎。約瑟芬揮霍無度,債台高築。所有學校必須強迫學生背誦語錄:
  「我們應對我們的皇帝,拿破侖一世,上帝的化身,表示崇敬、服從、忠誠,並願為國服役。」
  所有農人的子孫強行服役,如果想免役,必須付八千法郎。有一班農人付不起這樣龐大的數字,只得設法把他們的兒子藏匿起來。但是警察即拘捕他們的妻子、姐妹、或未婚妻作為人質。戰敗國必須獻出壯丁,表示對法國皇帝忠實。上千上萬的老百姓被由床上拉起來,遣赴戰場為拿破侖效忠。為什麼拿破侖要這樣做?他是否忘了以前的宣誓,忘了平等,忘了自由,忘了人權,他是否只有自己,拿破侖、大皇帝?
  有一天,強·巴勃迪司和我說,當代大音樂家,貝多芬將來官中奏樂。我們請了許多賓客。過了幾天,貝多芬到了漢諾威。他是個中等身材,健壯結實的男子,頭上的頭髮象狂人一般四面豎立著,他的面形圓圓的,太陽曬過的淺褐色皮膚,並有幾點麻子,一隻低塌的鼻子和一雙睡態惺忪的眼睛。雖然是個大音樂家,但他是個聾子。我心中很奇怪一個聾子怎能作曲。大概奧斯加與我同樣的想法,他拉貝多芬衣服,貝多芬只得彎曲身軀。奧斯加大聲向他耳中叫道:「你聽見你自己所作的曲子嗎?」
  貝多芬嚴肅地點點頭,指指胸前道:「在這裡,我的心聽得到我作的曲子!」
  晚餐後,我們及賓客們聚集在大廳裡。我們看到貝多芬走上音樂指揮壇,手中拿著一支指揮棒。他舉起手臂,開始指揮。我無法評判音樂的優劣,因為我不是位音樂家。但樂聲悠揚、響徹雲霄,婉轉迂迴,如歌如訴。是情感的傾訴?是人們的心聲?是心靈的祈禱?我感覺「此曲只應天上有。」我回頭看看強·巴勃迪司,他面部一無表情,嘴唇緊抿著,眼中露出特別的光芒。
  誰也未曾注意,這時門口來了一個特快專送信差。只有費拉特上校,我們的副官立起身,從信差手中接過一封信。他略微看了一下,馬上將信交給強·巴勃迪司,後者拆開信閱讀,副官送上紙筆。強·巴勃迪司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副官接了紙條立即退出大廳,立刻有人補上他的空缺,立在強·巴勃迪司身後。同樣的他也接過強·巴勃迪司第二張紙條隨後退出。我立刻直覺到有不尋常的事件發生。音樂照常的演奏下去:那晚賓主盡歡而散。送走了客人,強·巴勃迪司挽著我的手臂走上樓道:「你與奧斯加必須回到巴黎,皇帝下命令出征,佔領巴伐利亞(德國南部)。」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面頰上。「小女孩,不要忘記給我寫信,軍政部會……」他說。
  「軍政部會把我的信轉給你,是不是?」我說。「強·巴勃迪己難道永遠是這樣,沒有完,沒有了的,永遠這樣下去?」
  「不要忘了你嫁給法蘭西的一位元帥!」
  「巴伐利亞征服後,你回到巴黎來看我和奧斯加呢,還是我們再一同來到漢諾威呢?」
  他聳聳肩:「由巴伐利亞我們前進去征伐奧地利。」
  「那麼,以後不會再有邊疆需我們去防守。法蘭西沒有邊界!」我道。
  「法蘭西就是歐洲。法國軍隊向前進,小女孩,這是皇帝的命令。」
  「我記得當年有人建議你統治!」
  「親愛的,如果我想得到一頂皇冠,我不是從陰溝裡把它撿起來的。不要忘記,永遠不要忘記這句話。」他吹滅了蠟燭!

  (一八0六年夏季在旅行馬車中歐洲某地方,巴黎)

  馬莉安堡是我的目的地,可惜我不能確定馬莉安堡到底在什麼地方,幸而我身旁坐著一位皇帝派來護送我的上校。他膝蓋上放著一張地圖。他不時指示車伕,所以我很安心,我會平安的抵達我所要去的地方。瑪莉坐在我對面,口中嘰嘰咕咕的訴苦。因為泥濘、不平的道路,車身隨著東歪西倒的顛簸著,我猜想我們正穿過波蘭,當我們的車子停下換馬時,上校告訴我說,我們抄近路,取道德國北部。
  「越快越好,我實在急於到馬莉安堡。」我說。」馬莉安堡離丹錫克不遠。」上校說。這並未能告訴什麼,因為丹錫克這名字於我同樣的生疏。
  「數星期前,這裡曾經是戰場,不過現在已議和了。」上校接著道,「是的,拿破侖又簽訂了一次和約。這次是在提爾西特,國人民起來反抗,企圖把法國軍隊驅逐國境,同時他們獲得國支持,蒙尼特刊物裡報告各地的勝利,如傑拉、盧卑克等地。」
  我坐在車子裡,不由的連想到這兩年來的經過。西西里約瑟夫,在一年前已被封為那卜勒斯國王,朱莉成為皇后,他又住進那高聳象教堂似的意大利皇宮裡。伊莉莎是盧加地公爵夫人,路易為荷蘭國王,麥雷為克和保格的公爵。使我能瞭解的,強·巴勃迪司也被封為彭特·卡福的王子,於是我也無形中成了王妃。
  去年整個冬天,我沒有得到強·巴勃迪司的一點消息。柏林失落在法軍手中,我們軍隊將敵人追逐越過波蘭。強·巴迪司負責我們軍隊左翼。蒙羅堅一役,他獲得全面勝利,非但擊中敵人的要害,同時保存了皇帝的面子。這次的勝利得到很光榮,敵人把搶去的元帥的旅行袋及行軍床全部送回,表示敬意。這一切皆是數月前的事。強·巴勃迪司軍隊在前方不遠傳來捷音。皇帝同時在紀那、愛勞、佛杜蘭方面獲得全面勝利。於是歐洲各地代表依從拿破侖意旨,聚集在提爾西特訂立和約。皇帝回到巴黎在杜勒雷官,舉行盛大舞會,大事慶祝。
  裁縫店送上我的玫瑰色新衣,伊莎整理我的頭髮,戴上強·勃迪司去年八月特地遣人送回來的嵌鑲珍珠與寶石的皇冠,一件結婚紀念禮物。我們很久很久未見面了,也許是太久了。
  「夫人今晚會玩得很好。」伊莎道。
  我搖搖頭:「沒有朱莉皇后,我會感到非常孤寂的。」朱莉能參加,她現在住在那卜勒斯的高聳的皇宮裡,恐怕比我還要感到寂寞呢。
  杜勒雷宮的宴會,完全出乎我的想像,當然,我們仍慣例的聚集在大廳裡,等候皇帝、皇后駕到。門開處,國歌由號角聲中括出;我們全體彎腰到地,行宮庭大禮,皇帝和皇后進入大廳,走了一圈,向賓客們寒暄幾句,表示親切。起初,我看不清楚拿破侖的面容,因為金飾制服的侍從,遮著我的視線。這時他突然停留在幾位荷蘭顯貴面前,聲色俱厲地向他們說道:「有人謠傳說我們兵士在前線奮鬥,而我們的軍官則躲在後面!這些話是不是你們在荷蘭說的。」
  我曾聽到荷蘭民眾很不滿意法國的統治,尤其是對怠情的路易和他的悲苦神態的皇后皓坦絲。當時我並未注意他所說的話,我只詳細研究他的面形。拿破侖確實改變了許多,面部較前豐滿,嘴角的笑容已不似當年那樣殷切,顯然的現在變成傲慢、驕橫。此外,我看出他已發胖許多。除了他自己發明的榮譽勳章以外,他什麼也未配戴。「上帝的化身」現在變得相當肥胖,他緊張時,常常把手放在背後。現在他傲慢的笑容轉成蔑視:「紳士們,我可以說,我們的軍官每一個都是勇敢的,並且軍官中有一位幾乎喪失了性命,為國爭光。」
  為什麼我的心會狂跳?
  拿破侖故意停頓一下,又接著道:「那位軍官就是彭特·卡福王子!」
  「是真的嗎?」我不由自主地叫問道。皇帝皺了一下眉。在皇帝面前是不應該叫喚的,但是這位貝拿道特元帥的嬌小夫人是什麼禮節也不顧的。皺眉隨著展開。現在我已明白拿破侖早已發現我,蓄意這樣做,為把強·巴勃迪司受傷的消息傳給我。為什麼要在這麼多人面前?為什麼?是一種責罰?
  「親愛的王妃,」他說,我深深咆他行札。他握著我手拉我起來:「我很抱歉令你知道這項不愉快的消息。彭特·卡福王子的英勇戰績令人欽佩,他在盧卑克一役尤為顯著。然而據我所知,他在西班杜略受輕傷,大約傷在喉部,現在已逐漸恢復。親愛的王妃,請不必過慮。」
  「我懇求陛下讓我去看我丈夫。」我脆弱他說。
  皇帝看看我,、照理元帥夫人們是不能探訪他們的丈夫的,「王子已轉送至馬莉安堡為得到較佳醫藥治療。接受我的忠告,王妃,不必遭受旅途跋涉的辛苦去烏莉安堡。這條道路必須過丹錫克,這些地區高低不平,最近曾經過戰爭。一個美南夫人……」他安靜他說著,目光一直凝視著我,欣賞我面部表情、這是一種報復,報復,因為我沒有接受他給我的婚姻安排,我選擇了自己的丈夫!
  「陛下,你准許我去看我的丈夫,我有兩年未見到他了拿破侖的目光一直未離開我的臉:「兩年了!你們看,紳士們,法國元帥為國犧牲是多麼偉大呀。如果王妃,你立意想去冒險,那麼你必須有通行證。那麼需要幾張呢?「兩張,我帶瑪莉一同去
  「對不起,王妃,誰呀?」
  「瑪莉,我們忠誠的馬賽家中的老瑪莉。我想陛下還記得吧。」大理石的面具終於溶化了,露出下面的真面貌,他帶著趣的笑容道:「當然,忠心的瑪莉!會做甜餅的瑪莉。」
  他向身邊的侍從道:「準備彭特·卡福王妃及女伴的通行證。他目光四處搜尋,落在一位上校身上:「麥林上校,你負責護送王妃安全到達馬莉安堡。」又回頭問我道:「準備什麼時候起程?」
  「明天早晨,陛下。」
  「王子面前,代我致意,因他戰績顯著,法國要酬謝他,送他房屋一棟。這是先前莫羅將軍的住宅,在安居道。我最近從莫羅夫人手中購買來的。莫羅將軍是一位人材,可惜他是出賣法國的叛徒。多麼可惜!」
  我行宮庭大札時,看到拿破侖的後背,他雙手反背在後面,痙攣的反覆緊握著。莫羅的住宅,那個蒙冤受辱的莫羅將軍,被指控犯有通敵行為、與保皇黨同謀,因此被充軍新大陸,終身不准許回國。拿破侖現在購買下莫羅的住宅,送給他的至友──強·巴勃迪司。這是殘忍的。拿破侖何嘗心中不憎恨強·巴勃迪司,但是雖憎恨他但又不能缺少他,因為強·巴勃迪司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元帥。
  就這樣,開始了我的旅程,我們乘坐馬車穿過戰場,到處看到一堆一堆的新墳,插著粗製的木頭十字架。雨是那麼大,颯颯地不停的落著。
  「這些皆是人家的愛子。」我感慨地道:「一杯黃土,一縷英魂。」
  坐在身邊的上校在假寐,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看了一下,聳聳肩,馬上又合上。瑪莉拉下車裡的簾饅,一片沉默。我又開始懷念奧斯加。這是他出生後,我第一次離開他,我把他交給了波拿巴夫人。朱莉現在意大利皇宮裡,波拿巴夫人是我唯一可信任的人。車外的雨不停的落著,淹沒了那一堆一堆的新家,我們向前行,直趨馬莉安堡。車子終於停在強·巴勃迪司的司令部前。出我意料之外,馬莉安堡並不是座皇宮,而是一個城巖,一座灰色的中世紀時可怕的殘破的古堡,看上去一點不像可以居住的樣子。進口處東一群,西一群的站滿了兵士。我經過時,接連不斷的聽到靴刺叮噹聲響。兩位軍官領我們進入大門,經過一個高低不平的院落。我心悸的看看四面高而厚的城牆。在這樣環境裡,我有一種感覺,隨時可能遇到中古時代勇士和貴夫人們。事實上,我只看到進進出出的兵士而已。
  「請不必通報,我要給王子一個驚喜。」我向軍官們說。
  「王子已經復原了。這時大約正在工作,不希望受到騷擾。」內中一位年紀較輕的軍官道。
  「有沒有辦法找一個比司令部較佳的地方居住?」
  「在前方,王子不大重視居住問題。這邊。王妃請。」他打開門,弗南德看見我,驚異地跳起來叫道:「夫人!」弗南德現在與先前大不相同,我幾乎認不出他來,他身上穿著深紫紅色的制眼,裝飾著大粒的金鈕扣。
  「你好神氣啊,弗南德!」我笑道。
  「現在元帥是彭特·卡福王子了,當然與先前不同。」
  「弗南德,王子好嗎?」我問。
  「現在傷口已漸愈了。」
  我將手指放在唇邊說:「噓!」弗南德會意地輕輕打開了通裡間的門。
  強·巴勃迪司沒有聽見我進入屋子。他正坐在一張書桌旁邊,手托著腮,閱讀一本大冊子。桌上的燭光照在他前額上。我四周看看,壁爐裡燒著咯咯作響的木材,前面是一張書桌,上面放著卷宗及皮面的冊於。靠著壁爐,懸掛著一張大地圖,火光融融地反照著。另一邊是一張行軍床,床邊小桌上放著一隻銀碗,還有紗布繃帶等等物品,這間屋子相當空洞。我走近一點,腳步聲被爐中木材咯咯聲掩蓋著,因而強·巴勃迪司並未發覺我。他的深藍色制服領子敞開,脖子上露出白色繃帶。他翻過一頁書,在上面用筆作一個記號。
  我除下帽子。屋子裡相當暖,一種安全、溫暖感包圍著我。雖然我很累很累,這已無關緊要,我已達到了我的目的地。
  「親愛的彭特·卡福王子!」我說。
  聽見我的聲音,他直跳起來:「我的上帝黛絲蕾,」
  他向我邁了兩大步,一下子把我擁在懷裡,熱烈的吻著。「傷勢好一點嗎?」我輕輕地問。
  「好多了,但當你壓在上面時,仍有一點……」
  我迅速地抽回手臂道。」對不起,我沒有顧慮到。」我坐在他膝蓋上,指著桌上的大冊子,問道:「你在讀些什麼書?」『法博一個軍曹應該對北德及漢薩同盟城市的事多知道,多認識,請不要忘了,我仍要繼續管理漢諾威及盧卑克。」
  我合上書,緊抱著他低聲道:「奧斯加曾經病了,你又不在我身邊、現在你又受傷,離開我這麼遠。」他輕輕地,溫柔的吻著我道:「小女孩我的小女孩。」他又摟我緊一點。這日房門大開。無疑的,我窘迫的迅速站起身來,抹抹亂髮,瑪莉與弗南德並立在門口。
  「瑪莉想知道王妃睡在哪裡,她要打開行李。」弗南德道,露著告狀的神情。我立刻明白他並不歡迎瑪莉。
  「我的歐仁妮不能在這座臭蟲橫行的古堡裡過夜。」瑪莉強烈的抗議。
  「臭蟲從來沒有過。」弗南德叫著反駁道:「在這陰濕牆裡,什麼蟲也不能生存的。監護隊那裡,有的是床,很漂亮的床。
  「臭蟲堡。」瑪莉氣呼呼地道。
  「聽他二人吵嘴,使我回想到以前在西沙平道那段日子。」強巴勃迪司笑道。
  我頓時想到皇帝所贈的禮物。我心中委實擔憂,我想還占等到晚餐後再告訴他吧。
  「弗南德你去準備一下,為王妃預備一間臥室,一間客廳。還有最好的傢具。」強·巴勃迪司命令道。
  「不能有臭蟲。」瑪莉加了一句。
  「在一小時內,王妃與我二人在這間房裡用膳,任何人也不見。」瑪莉和弗南德退出後,我們仍聽到他倆在外間爭吵聲,心中不由的好笑。我又坐在強·巴勃迪司膝上,告訴他這兩年來的片片斷斷的新聞,瑣瑣碎碎的故事。
  弗南德擺好餐桌。廚司預備了一隻嫩而可口的春雞,強·巴勃迪司斟了兩杯葡萄酒,我們輕品淺酌,敘話家常。
  「黛絲蕾,親愛的,你不必再節省。我們現在很富有了。」
  「皇帝贈送你一幢房屋。」我轉入正題。
  「皇帝為何要送我一幢房屋,什麼房屋?」
  「莫羅將軍的舊居,在安居道。他從莫羅夫人手中購買來的。」
  「我知道花了四十萬法郎。數月前同僚們已紛紛議論這件事。」強·巴勃迪司一面剝桔子、」一面沉思道:
  「莫羅的舊居。我今天接到皇帝一封信,每年我可由波蘭西茫利亞產業裡歲收三十萬法郎。但他並未提起莫羅房屋事。
  「他對你在盧卑克戰役非常欽佩。」
  強·巴勃迪司皺皺眉,默默不答。
  「我會設法把新居收拾得很舒適,你回來時,你會感到家的溫暖。」
  「在莫羅的房子裡,我永不會感覺到家庭的溫暖。我會與莫羅寫信。」
  「你無法接觸他,到處有特務監視。」我道。
  「皇帝派我管理聯盟地區。我可由盧卑克發信到瑞典,由瑞典轉至英國或美國,因瑞典是中立國家。」
  突然地,我想到斯德哥爾摩,天晴的象洗過的白紙!「你知道一些關於瑞典的事嗎?」我問。
  「當我征服盧卑克時,有一營瑞典騎兵隊在城裡。」
  「我們與瑞典也宣戰了嗎?」
  「那個國家是與法國親善的?瑞典幫助我們的敵人,那個瑞典王是個神經失常的人。」
  「他叫什麼名字?」
  「古斯塔夫──四世。他的父親古斯塔夫三世有許多仇人。他是在化裝舞會裡,被自己的貴族暗殺而死的。」
  「哦,多麼可怕呀!」
  「我們的斷頭台也不見得有多文明呀。去判斷是件難事,懲罰是一件更難的事。這位古斯塔夫四世派了一營騎兵隊到盧卑克。我對於瑞典特別感覺興趣,故而我請這班被捕的軍官用膳。這樣我結識了蒙納及數位軍官。他們解釋給我聽,瑞典人民很反對古斯塔夫參加作戰。或許古斯塔夫希圖得到俄國支持,因為瑞典一向擔憂俄國要攫取芬蘭。」
  「芬蘭──芬蘭在哪裡?」
  「這裡來,看看地圖即會明白。」強·巴勃迪司提著蠟燭,照著地圖:「這裡是丹麥,由猶特蘭連接著大陸。照地理觀點來說,如果歐洲大陸上敵人侵犯是無法防禦的,所以丹麥一直與法國友善。你現在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
  「瑞典並不願與法國聯盟,它把希望寄托在俄國沙皇身上,可惜現在已經太遲了。在提爾西特和約裡,沙皇已與我們的皇帝立在一邊,並且拿破侖讓沙皇在波羅的海地區自由處置。你猜想古斯塔夫能怎麼樣。這個瘋狂的國王忽然向俄國宣戰,因為芬蘭──芬蘭是屬於瑞典的……。」
  「瑞典怎能保護得了芬蘭--如果俄國決心去佔有它?」我詳細看看地圖道。
  「你看,一個天真女孩子像你這樣,也知道問這樣一句話。當然他們無法保留芬蘭,一定會一敗塗地。芬蘭會被割讓給俄國。所以……」強·巴勃迪司敲敲地圖道:「瑞典應該與挪威聯盟。這並不是個難題。」
  「誰統治挪威?」
  「丹麥國王,但挪威人民並不喜歡他。這些挪威人是很特別的民族,沒有貴族,沒有宮廷。他們非常不滿現狀。因為丹麥國王做了他們的國王。事實上,挪威等於在拿破侖控制之下。如果瑞典想徵求我的意見,我必忠告他們割讓芬蘭給俄國,同時與挪威戮盟,這種聯盟可以建立地理上的優越基礎。」
  「在盧卑克,你拍這些詳細解釋給瑞典軍官們聽了嗎?」
  「當然很詳細。起初他們不願接受割讓芬蘭的建議。最後我只得說我是個法國人,我是容艦的,但是我可以告訴他們,俄國需要得到芬蘭去鞏固它的邊疆,倘若他們不放棄芬蘭,他們的國土必遭到損害,因為俄國蘭志在必得,同時他們第二個敵人──法國皇帝也會出兵到丹麥。想一想瑞典是否有力量抗得過這些強大的敵人。如果拿破侖企圖得到挪威,只有取道瑞典佔我忠告他們採取中立態度。如果真心想保衛瑞典,他們必須與挪戚攜手站在一邊。」
  「那麼他們怎麼回答呢?」
  「他們睜大眼睛望著我,像是我發明了火藥的秘密。我向他,們說,不要看我,請看看地圖。第二天早晨,我遣送他們回家。所以現在我在瑞典有了朋友。」
  「在瑞典有朋友有什麼用?」
  「一個人無論何時何地皆應該有朋友。如果瑞典仍不停止對敵法國與俄國,我只好佔領他們的國土。我們估計英國要拿丹麥,就是為此拿破侖才派兵到丹麥。倘若那個狂人,古斯塔夫執迷不悟,拿破侖必定採取我方纔所說的步驟。他決定佔領瑞典。由丹麥,越過狹窄海峽,梭南,直達瑞典北部。來,看看地圖你即會明白。」
  我又重新走到地圖前面,實在這時我已疲倦不堪。
  「當時那班瑞典軍官中,有一位叫做蒙納的向我說道:『你洩漏了法國的秘密及軍事計劃,王子。』你知道我如何答覆?」
  「不知道!」我向行軍床走近一點,經過多日的跋涉旅程、我真是疲倦,差不多睜不開眼睛。
  「我告訴他,如果法國進攻,我想你們是抵抗不住的。小女孩,你是不是睡著了?」強·巴勃迪司道。
  「唔,差不多了……」我喃喃地,身子躺在行軍床上。
  「來,我抱你到臥室裡去,現在大家都睡了。不會有人看的。」強·巴勃迪司低聲道。
  「我不要起來,我太累了。」
  「如果你想睡在這裡,那麼我回到書房,我尚有許多事要做呢。
  「不,你已經受傷了。你也躺下!」我嘰嘰咕咕地,「你替我脫了鞋子和衣服──我太累了。」
  「我猜想那班瑞典軍官回去一定會逼遁古斯塔夫退位,他的叔叔會繼任。」
  「又是一個古斯塔夫?」
  「不,卻爾斯十三世。可惜這位叔叔年高無嗣。寶貝,你為何穿上三條襯裙?」
  「因為路上落著大雨;我那時很冷。來吧,和我一同躺下。床雖窄,我們擠一擠。」
  「好吧,試試看。」強·巴勃迪司吹滅了蠟燭。
  直等到深秋、我才回到巴黎,強·巴勃迪司與他部下去主堡,同時他尚需探訪丹麥,視察瑞典對岸丹麥海岸線。
  在我回去的旅程中,天氣相當良好。秋天的陽光照在我們的車輛上,照在公路上,照在麥田上。我們不再看到死馬,多有少許墳瑩。大概雨水沖走了泥土,風吹散了十字架。沒有人再想到這裡曾經有過戰爭,曾經埋葬了千千萬萬的勇士。可悲的這些會在我回憶之中,我不會忘記。在蒙尼特刊物上,我們獲悉小傑羅被封為巴伐利亞國王,同時拿破侖又替他安排了一樁婚事,與一位古德國皇家後代的女兒嘉特琳聯姻。這時他早之遺忘了那位美國小姐僕特生了。

  (一八0九年七月在我們新居安屠道寓哪裡,巴黎)

  教堂裡的鐘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微細的灰塵在陽光中上下飛舞,陽光由百葉簾斜射進屋內,雖然是清晨,氣候也非常酷熱。我推開身上蓋的單被,用手托著頭,思想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巴黎教堂的鐘聲不會無故商鳴的。」是否波拿巴家裡那一位國王的誕辰?約瑟夫現在已由那卜勒斯國王轉成西班牙國王,朱莉去馬德里已好幾個月了。
  西班牙民眾並不歡迎約瑟夫,故而在途中遭遇到埋伏。拿破侖只得派遣軍隊去營救他。麥雷補了約瑟夫那卜勒斯王位。嘉羅琳時常探訪伊莉莎現在塔斯康尼的皇后。現在的伊莉莎越來越發福,與宮廷裡一位音樂家,比格尼尼發生曖昧。
  是哪一位波拿巴家中人的生日呢?不會是傑羅,或友金。友金現在是意大利總督,這個靦腆的青年人自從婚後,完全改變了,他娶了巴伐利亞國王的女兒。這樁婚事當然是拿破侖的安排。現在的友金,常在公共場合發表言論,我猜想他必定生活得很滿足。鐘聲又響了。不可能是路易──現在荷蘭的國王。他內心很恨拿破侖強迫他娶面色黃瘦、毫無曲線的皓坦絲。小寶莉是波拿巴家人中最自由、最幸運的一個。她不關心政治,她只關心她的情人,造成許多風流軼事。盧欣曾住在英國,因為有一次他所乘的船被英國虜獲,於是他以僑民身份在英國居留下來。最近他曾有一信給波拿巴夫人,報告說他已偷愉回到法國。這時門房開了一條縫,瑪莉走了進來道:「我猜想你一定被鐘聲吵醒了。要否搬上你的早點?」
  「瑪莉,為何教堂鐘聲這樣響?」
  「當然是皇帝又打了一次勝仗!」
  「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報紙上登載出來了嗎?」
  「我叫那位讀書報的小姐來。」
  「好吧,但先把早點拿上來。」
  皇帝堅持為我請一位小姐讀書報,好像我是八十歲的老太太──其實我只是二十九歲,可是這是當時風尚,一位貴夫人必須有一位小姐代讀書報的。也許這是一分貴夫人的享受,但我寧願躺在被裡自己讀報。
  伊莎拿進一杯可可茶。她打開窗子,玫瑰的芬芳隨風飄進。屋於前面是個小花園,只有幾株玫瑰花叢。我把莫羅將軍的傢具全部送走,重新添置了幾套簇新木器,白和金的色調,相當華貴。大容廳裡,有一張以前主人的半身像,起初,我不知如何處置它,當然不能讓它留在客廳裡,但又不願扔丟它,最後想出一個兩全的辦法,我把它懸掛在雨道。
  在客廳裡,我必須懸掛一幅皇帝的畫像。我找到一幅先前他做首席執政時的像。在這幅像裡,他仍留著長髮,面形尖削,目光既不尖銳,又沒有不自然的光輝,沉思而含蓄,隱藏著智慧及幽遠的神情。「上帝的化身」那時與現在泅然不同。鐘聲又起,使我頭痛。「伊莎,我們在哪裡得到勝利。」我問。
  「在偉格蘭,七月四日、五日兩天。」
  這時那位讀書報的小姐與奧斯加走了進來。沒有多久,女僕即進來報告說福煦警察大臣造訪。這是一件不尋常的事。福煦是無事不輕易造訪的。我急急起身,一面穿上一件淺紫色衣服,一面心中猜疑不定,他為什麼要來見我?福煦是國家的耳目,沒有人不懼畏他,因為他知道得大多。在革命時代,大家稱他「血腥的福煦」,他手中籤了不計其數的死刑判決書。現在國家給一筆特別費,由他支配,收買情報,他的外貌看上去像個殺人兇手,面色蒼白象似患貧血症,神態是永遠禮貌的、虛偽的,細著一對眼睛,給人一種神秘、恐怖感。
  我走下樓,他立刻跳起來道:「我是來向王妃道賀!我們又得了一次勝利。我讀閱到彭特·卡福王於率領撤克遜軍隊第一個佔據了偉格蘭,並且以七、八千少數兵士戰勝了敵方四萬人。」
  「可是報紙上並未登載。」我說,一方面請他坐下。
  「我只說我讀閱到,並未說在報紙上。我看到彭特·卡福曾在軍中每日報導裡發表一篇談話,獎勵撒克遜軍隊在這次戰役裡行為英勇,成績輝煌。同時我又閱讀到皇帝給彭特·卡福王子的一封信,非常不滿意他在每日報導上發表的言論。皇帝認為這次戰役應歸功於奧迪將軍,彭特;卡福王子與這次的勝利並無關連。」
  「皇帝──已寫信給強·巴勃迪司了嗎?」我間,頓時感到煩惱。福煦從桌上小盆子裡拿了一塊糖,放在口中安閒他說:「當然,皇帝並且給我命令,命我監視王子的行動,檢查他的函件。」
  「這件事不太容易,王子現在不是仍在奧地利嗎。」
  「王妃,這點你可錯誤了。彭特·卡福王子隨時可能抵達巴黎。王子接到皇帝函件後己提出辭呈,並已照准。所以我說王子隨時即會回到巴黎與王妃團聚。」
  「讓我想一想。」我用手扶著前額道,「你知道我並不太聰敏。這些事使我感到混亂。」
  「皇帝已經發給各軍隊首長通告書說勝利應歸功於法國軍隊。外國軍隊絕不會有這樣輝煌戰績。皇帝認為誇獎外國軍隊是件不智之舉,事關國體。」
  「那麼你來造訪有何目的呢?」
  「你真的猜不到,王妃?」
  我思索了一下,頓時面紅耳赤,憤怒非常,大聲叫道:「如果你想我會幫助你偵察自己的丈夫,那麼你完全犯了大錯。出去!」
  「王妃、請你不必衝動,冷靜一下。細細想一想再做決定。」
  我真不瞭解皇帝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他妻我們充軍,他就這樣做好了,如果他想教強·巴勃迪司受軍事法庭審訊,他也不是沒有權呀。」
  「許多夫人們往往有點小債務,比如裁縫賬、首飾賬等等。甚至皇后都有一點還不清的小賬目。」福煦追逼著道,這時我已忍無可忍,我說道:「你未免太放肆了!」
  「有時並不單是賬目問題、比如丈夫給別的女子的情書,我們也可以效勞。」
  我心中知道強·巴勃迪司常和雷卡密艾夫人私通書函。當然我渴望能知道信中內容。
  「對不起,我必須給強·巴勃迪司準備房間。」我立起身來。
  「請王妃帶轉一個口信給王子。皇帝現在維也納。耳聞英國將集中軍隊在敦克爾刻及第厄普海岸,乘我們不備,直攻巴黎。故而我只得召集國家保衛隊,保衛巴黎。我希望彭特·卡福王子擔任這項任務。現在所有元帥均在前線,巴黎能得到一位元帥,可以說是上帝的安排。」
  我點點頭送他們至門口。他彎腰吻了我的手,然後告辭而去。
  當晚,強·巴勃迪司消悄地帶著弗南德回到巴黎。

  (一八0九年十二月十六日,巴黎)

  這半年來,我和強·巴勃迪司過著悠閒、安定的日子。雖然在敦克爾刻及第厄普海岸,強·巴勃迪司造成空前的奇跡擊退英國軍隊、船隻,但皇帝只嘉獎福煦。對於強·巴勃迪司的戰功一字不提。
  現在我們已住進新的一所別墅裡,叫拉格郎姬。強·巴索迪司厭惡安居道的住宅,那裡留著對莫羅將軍的回憶。
  福煦仍不斷監視強·巴勃迪司的行動,或許因為最近有一批瑞典軍官來到巴黎向法國皇帝致敬,聯絡兩國感情。他們問起強·巴勃迪司,這使皇帝生疑,而且非常不滿。此後,我們甚少參加社交,度著多年來我所嚮往的清閒日子。
  可是今天,一件不平凡而可怕的事件發生了。使所有在場的人感覺痛苦與窘迫。皇帝召集自己家屬和全體政府人員、元帥及元帥家屬等至杜勒雷官。在眾目昭彰之下,休退了約瑟芬,並與她辦了正式離婚手續。
  這些時,我與強·巴勃迪司甚少出現公眾場所,杜勒雷的宴會很少參加,今天早晨預定十一點在宴座室內聚集,十點半我仍躺在床上,因我已下了決心,不去做這悲劇的觀眾。那天是個灰色慘淡而寒冷的日子,上蒼像是預知有不幸事件將要發生。我合上眼,佯裝睡著,管它呢,反正我不想去。
  「這是什麼意思?現在仍在床上。」這是強·巴勃迪司的聲音。我睜開眼,見他穿著制服,金色綠花的高領子,等級的勳章閃亮發光。
  「我今天有一點感冒,請向禮儀教師面前說一聲,恐怕不能去參加。」
  「是否又想重演一次加冕典禮那天的一幕?皇帝准派御醫來。還是快快起身吧,時候已經不早了。」
  「我相信皇帝這次不會再派御醫來,」我胸有成竹地答道:「我不願看到約瑟芬悲痛的樣子,你明白嗎,這樣的勝利非但不是光榮,徒然使人感覺可鄙和心酸。」
  強·巴勃迪司會意的點點頭道,「好吧!既然如此,那麼你就睡在床上不要起身吧。」
  我望著他穿著藍色披肩的後影在房門後消失不見,便又合上眼,這時鐘敲了十一下,我本能地把被子拉高一點,緊靠著下顎。有一天,我也會變老,眼角也會顯露出皺紋,同樣的再不能生育──我的思想飄蕩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感到寒冷。十二點,強·巴勃迪司已經回來,朱莉與他一同回來。
  強·巴勃迪司鬆了他那繡花領於,口中嘰咕道:「再也沒有這樣一幕更慘的了。」說完,他走進裡面的一間房。朱莉這才慢慢告訴我關於事情的經過:「我們全體站在寶座房內,每人依等級坐下,當然皇族靠近寶座,皇帝皇后一起走進來,後面是大法官及雷諾伯爵。皇后仍和平時一樣穿著白色衣衫,面色蒼白,儼然是個殉難者模樣!」
  「朱莉,我猜想她心中非常痛苦。」
  「當然,可我恨她,永遠不會原諒她!回為她傷害了你。」
  「那不是她的過失。當時她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說道,那麼後來呢?」
  「一段死一般的沉寂。皇帝開始宣讀公文,大意說他為法國而犧牲,只有上帝瞭解他的痛苦。十三年來約瑟芬使他的生活常美滿等語!」
  「他讀公文時神情如何?」我問。
  「你是知道的,在這種場合,他面部一無表情像一座木雕。他的讀詞非常的快,像是希望快快結束的樣子。」
  「那麼以後怎麼樣呢?」
  「現在可真到了最慘痛的一幕了。有人遞給皇后一份公文。於是開始誦讀。起初她音調甚低弱,無人聽出她讀些什麼。突然地她失聲痛哭,把公文交給雷諾,後者只得代她誦讀。這使大家真難受!」
  「公文上說些什麼?」
  「公文上說,因為她無法給皇帝後嗣,她願為法國作最大犧牲,放棄皇后身份。她感謝皇帝對她的愛護與恩情。雖然迫於無奈,不得不解除她與皇帝的婚姻,但這並不能減除她對皇帝的情感和愛慕。雷諾伯爵一無表情的,像讀藥方一般的,讀下去。」
  「後來呢?」
  「後來大家湧至書房裡,皇帝皇后雙方在離婚書上簽字。我們退了出來。」
  說完,她坐在床台旁,整理頭髮,拍拍粉又說道:「明天早晨約瑟芬必須離開杜勒雷官去瑪爾美松。皇帝把瑪爾美松送給她並替她付了所有的債務。此外,她尚可以每年得到三百萬法郎的收入,兩百萬由國庫付出,另一百萬由拿破侖自己支付。拿破侖又給她二十萬法郎為瑪爾美松的花木,四十萬為一條紅寶石項圈。」
  「皓坦絲是否要陪同她母親去瑪爾美松?」
  「我猜想大概她會陪同她一塊去,可是杜勒雷宮的房間仍替她保留著。友金仍舊是意大利總督。聽說哈布斯堡公主,這位十八妙齡女郎將為法國皇后,一定會給皇帝生許多生許多王子──現在我必須走了。」朱莉說完立起身來。
  「到哪裡去?」
  「當然是回到杜勒雷官。倘若我不去參加與他們一同慶祝,波拿巴家人會不高興的。再見,黛絲蕾。」
  朱莉走後,我閉上眼。朱莉現在已習慣皇宮生活,染上波拿巴家的風氣。她真是改變了,改變得大多了。或許這是我造成的錯,倘若我沒有把波拿巴弟兄帶到家中,不會有今日的一切。但是,爸爸,我是無心的,我未想到事情會演變到現在這個地步。一整天我未起身。晚間,我將要安寢時,忽然瑪莉上樓來說皓坦絲在樓下希望見我。
  「現在幾點鐘了?」我莫名其妙地問。
  「夜間兩點了。」
  「她有什麼事,你們沒告訴她我臥病在床嗎?」
  「當然告訴她了,但她仍不肯走,她堅持要見你。」
  「哦,好吧。」我說。瑪莉取出一件衣服道,「看來她設法請你去杜勒雷官。」
  「為什麼?」
  「你下去就會知道的。」瑪莉肯定地答覆我。
  當我走下樓,皓坦絲立起身道:「王妃,我母親派我來接你立刻去,請你可憐可憐她吧。」我注意到她淚流滿面,眼睛紅腫,一撮頭髮散亂地掛在前額上。
  「我對這件事無能為力。去了也不能幫助你母親呀。」我說著坐在她身旁、
  「我也是這麼說,可是媽媽堅持要請你去。」
  「我?」這時我真感到詫異。
  「是的,只請你去一一我也不明白。」皓坦絲一面嗚咽,二面說。
  「現在半夜裡?」
  「皇后不能睡,一心要請你去!」
  「好吧,我和你一同去。」我歎口氣道,瑪莉已預備好大衣和帽子。
  皇后的住房裡燈光慘淡,黑影重重,可是當皓坦絲打開裡面臥室的門時,裡面的燈光亮得使我睜不開眼睛。每一個壁爐上,每一隻桌子上,甚至地板上全放著蠟台。滿地散亂著箱子、盒子,東一堆、西一堆的衣服,帽子、手套、睡衣,可以說一片混亂。安樂椅子上放著一頂鑽石皇冠,閃爍發光。皇后一人躺在床上,看到她震顫的肩臂)就知道她正埋首在枕頭裡飲位。鄰室裡隱約聽到女人的低語聲,「媽媽,彭特·卡福王妃已經來了。」皓坦絲說。約瑟芬一動都不動。她的手指緊握著被。「媽媽,彭特·卡福王妃來了。」皓坦絲重複加了一句。
  我加速向前走了兩步,到了床前,扳轉她的肩臂。她翻轉身,用紅腫的眼睛望著我,她忽然變成一位老婦人了。我嚇了一驚,一夜之間,她怎會成了這個樣子,變成一位老婦人呢?
  「黛絲蕾。」她嘴唇懦動,接著眼淚籟蔽流下。
  我坐在床沿,握著她的手。她立刻抓著我,半張開兒我看到她面上皺紋畢露;化裝早已被淚水沖去,孩童型的發圈散開,濕濕地粘在額上,粗松的皮膚在無情的燈光下,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拿破侖看到過她本來的面目嗎?
  「我本來在收拾行李。」約瑟芬哭泣著說。
  「陛下需要休息。」我說,又回頭向皓坦絲道:「吹滅這些蠟燭,夫人。」皓坦絲服從地將蠟燭一支一支的熄滅,只留下一點微弱的光,約瑟芬仍低聲鳴咽。「陛下必須安寢了。」我又重複說了一句,立起身,預備離去,但是她不放我走,她說:『今晚請你在此過夜,黛絲蕾。」
  她口唇顫動:「只有你最清楚他是多麼愛我的他從沒有愛過別人,是不是?他只愛我只愛我!」
  原來這就是她今晚要見我的原因,因為我比別人知道拿破侖對她的愛。可惜我無能為力去幫助她。「是的,他只愛你,夫人。當他遇見你時,他忘了所有的人,比如說我吧。他不是忘了嗎,夫人記得嗎?」
  愉快的微笑在她嘴角展開:「你把香擯潑在我身上,那是一件白色衣衫。我傷害了你的情感,小黛絲蕾。原諒我,我是無心的。」
  我撫摸她的手,讓她回到甜蜜的回憶裡。那時她多大年齡?也不過像我今天這樣年紀吧!
  「媽媽你會喜歡馬爾美松的。你不是一向認為瑪爾美松是自己的家嗎?」皓坦絲安慰她母親。
  「皓坦絲仍住在杜勒雷,」約瑟芬笑了一笑說。但笑容消失後,她顯得更疲漏、更衰老,「皓坦絲仍希望她的兒子能繼承皇位。把她嫁給路易根本是個錯誤,她從沒有愛過他。」突然,尖叫了一聲,皓坦絲伏在床上痛哭失聲,我急忙用命令聲音道:「皓坦絲,快堅強起來。你母親需要休息,你自己也該就寢了。皇后明天什麼時候去瑪爾美松?」
  「波拿巴希望我一早就去。」約瑟芬低聲道,說完她又重新嗚咽起來。
  我問皓坦絲:「醫生是否給皇后留下安眼藥水?」
  「有的。」
  我看看約瑟芬,她淚流滿面地道:「他一直知道我是不能生育的,我真恨巴拉司,介紹那個可怕的醫生給我。我真傻……」
  「皓坦絲,你去睡吧。我留在這裡陪伴皇后。」
  皓坦絲交給我一隻小瓶道:「醫生吩咐五滴。」
  「謝謝你,晚安,夫人。」我接過藥瓶道。我幫助約瑟芬解開衣服,替她脫下鞋子,蓋上被。我拿了一懷溫水,滴了五滴藥水。約瑟芬一飲而盡。她躺下慘笑道:「這藥水又甜、又苦,──人生不也是這樣今天早晨你沒有來,是不是?」
  「沒有,我猜你不希望我來。」
  「你很對。」停了停,她又道:「你與盧欣是唯一未參加的波拿巴家人。」
  「我並不是波拿巴家人。」
  「請你不要遺棄他,黛絲蕾!」
  「遺奔誰,陛下。」
  「波拿巴!」
  她說什麼?是否安眠藥使她砷志不清、我撫摸她的手,那是一個老婦人的手,露著青筋!
  「有一天他會失去權勢和別人一樣!所有我認識的男人都會慢慢失去權勢,有的甚至失去他們的頭顱,像我的丈夫──哈納伯爵一樣。當他有一天失去權勢!」她閉上雙目。我放開她的手,她又道:「請不要離開我,我害怕!」
  「我去鄰室等待陛下醒來,明天我陪伴陛下去瑪爾美松。」我說。
  「對,瑪爾美松!」她已睡著了,我吹滅了蠟燭,走到鄰室。室內一片漆黑,所有蠟燭皆已熄滅。我摸索到窗前,拉開厚厚的簾幔、曙色迷濛。我找到一張安樂椅,拖著疲慵身子坐下,頭疼如裂。我脫下鞋子,彎彎腿預備去睡一會。隔壁已停止收拾行李,屋子裡一片寂靜。
  忽然間,我聽到腳步聲,我驚跳起來。靴刺叮噹作響,燭光照在牆壁上,照在爐台上,誰會不敲門而入皇后的寢室?
  當然是他!
  他立在壁爐台前,目光將四周掃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我動了一動。他迅速的望著我的椅子問道:「誰在那裡?」
  「我,陛下!」
  「到底是誰呀?」聲音很是不耐煩。
  「彭特·卡福王妃。」我說道,急忙找鞋子想站起來。
  「彭特·卡福王妃?」他不信的走近一點:「告訴我,在深夜裡你在這做什麼?」
  「我自己也不明白,陛下。」我說,用手揉著眼睛。他握著我的手穩扶著我。
  「皇后要我留在此陪伴她。皇后好不容易方才入睡。」我低聲說。他半晌不語。我感覺我刺痛了他的傷處。我又說道:「如果我打擾陛下,我可以出去。最好不要驚醒皇后。」
  「歐仁妮,坐下。你並沒有打擾我。」
  天色又亮一點,室內傢具、畫幅、壁上的掛毯,在灰色曙光裡逐漸明顯起來。
  「當然我無法人睡,我只想看看這間客廳,想與它告別。明天──我意思說今天早晨工人會來。」我點點頭。
  「你看她美不美?歐仁妮,」他拿出一隻鼻煙壺,上面印著一幅畫像。他由壁爐台上拿起一隻蠟盞照著,我看一個圓面青年女郎,天藍色雙睛,玫瑰色面頰。「這些鼻壺上畫像很難判斷。對於我,它們看起來都是一樣。」我說道,「奧國的瑪麗·路易絲,據說是很美很美的。」他掀開盒蓋,取了一些鼻煙,放在鼻子裡深深嗅了一下,再用手帕按按臉!手帕和鼻煙盒又回到衣袋裡。他注目凝視著我,問道:「我仍不明白你怎麼會來到這兒。」我看他仍立著,我試圖站起身來,但被他按在椅子裡。
  「我看出你非常疲倦,歐仁妮。但是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問。
  「皇后要我來!」我道,「因為,因為我使她回憶到她過去的黃金時代。」
  他點點頭,不顧儀式的坐在椅子扶手上:「是的,那個時候是她的黃金時代。那麼你呢?王妃!」
  「那時我是非常痛苦的,陛下。」我答道。這時我感到疲慵不支,我的頭垂下碰到他的手臂。我震驚地坐直說:「陛下,原諒我放肆。」
  「沒有關係,靠著我,我會感到不那麼孤獨。」
  他意圖拉我靠緊他,但我躲開,把頭靠在椅背上。
  「歐仁妮,在這裡,這些年來我是快樂的。」停了一停,他又接著道,「哈布斯堡女皇是配得上法國皇帝的。」我坐直身子。」因我要觀看他面部表情。
  他的目光凝視著前面,思想大概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時他忽然間:「你會跳華爾茲舞嗎?」我點點頭,他又說:「你能跳給我看嗎?」
  「現在?在這裡?哦,不!」我指約瑟芬房門:「陛下,我們會吵醒她的。」
  但他不聽,堅持他說:「是的,在這裡。」
  這時他又壓低聲音:「跳給我看,這是命令,王妃。」
  我立起身道:「沒有音樂很難跳。」我開始旋轉,口中說著:「一、二、三。」可是,他並不在看我。他坐在椅於扶手上,目光投在遠處。半晌,他抬起頭,我注意到,在晨光裡,他面容浮腫,顯著青灰色。
  「歐仁妮,這些年來,我與她生活在一起是快樂的。」』
  「陛下是否必須這樣做?」
  「我無法同時應付三面敵人,南邊的暴動,海峽方面和奧國方面。」他咬緊下嘴唇:「倘若奧國公主嫁給我,那麼我可得到奧國方面的和平和合作。王妃,你知道嗎?俄國沙皇也正在備戰,只有與奧國合作方能對抗。十八歲可愛的公主就是我的人質。」他拿出鼻煙盒又看看上面的畫像。他立起來,目光向四周掃了一下,口中哺哺地:「這屋子原來是這樣的。」他似乎想把這間屋子裡一切銘刻在他記憶裡。他準備離去,我彎腰行宮廷大禮。他把手放在我頭上,石輕撫摸我的頭道,「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助你嗎?」
  「是的,如果陛下肯叫人送上一份早餐,及一杯濃濃的咖啡。」
  他大笑起來,笑聲仍是那樣年輕。然後他大踏步的離開屋子,靴子叮噹作響。
  早晨九點,我陪伴著皇后由後門離開杜勒雷宮。馬車早在門口等候。她穿著一件皇帝由沙皇處帶回來送給她的名貴貂皮大衣。約瑟芬臉上塗著很濃厚的脂粉,她看上去很甜,只是眼下露著一些青痕。
  「我曾希望波拿巴會與我道別。」約瑟芬輕聲說著,把身子略為向車窗外探出,抬頭望望杜勒雷官窗口。馬車開始往前移動,窗口儘是些陌生面孔。
  「皇帝今天一早騎馬到凡爾賽官,他預備去和他母親住幾天。」皓坦絲道。一路上大家默默相對。

  (一八一0年六月底,巴黎)

  出乎意料之外,我們十八歲的新皇后並不是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女,卻是一位面貌平凡、近乎肥胖的女子。
  皇帝花費了五百萬法郎重新裝修杜勒雷官,使它煥然一新。婚禮隆重舉行。接著宮中開了一個盛大舞會,一切和以往一樣,華麗的舞廳,成千上萬的蠟燭,海浪似的制服、衫裙。奏著法國國歌,皇帝、皇后由那些重重疊疊的門裡走出。新娘應該穿淺紅色衣裙,據說這是奧國風尚。瑪麗·路易絲穿了一身淺紅色衫裙,上面鑲滿了鑽石,立在皇帝身旁,她顯得非常高大,胸脯高聳,臉上看不到什麼化裝,面如滿月,天藍色眼睛。她的髮色很美,是金黃色,技巧的堆在頭上。這時大概沒有人再會想到約瑟芬的孩童型的發圈了。我不由感慨萬千,這個世界是「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瑪麗·路易絲不停的微笑著。當然,她自小已被訓練成這種習慣。我猜想她由孩提時起,心中已深恨拿破侖,但現在卻奉父命來嫁給他。
  皇帝、皇后站在我們面前,皇帝向皇后介紹我道:「這是彭特·卡福王妃。彭特·卡福王子是法國一位元帥。」
  我向皇后行宮廷大禮,並吻了她那茉莉花香的手套。她那對藍色眼睛注視著我,但她並未笑。
  當皇帝、皇后坐下後,樂隊開始奏維也納華爾茲舞曲。朱莉走來,拉我一同進入鄰室坐下,我們共飲香檳。
  「不知皇后可曾想到她姑母以前也曾住在杜勒雷宮裡?」我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朱莉詫異道。
  「現在的新皇后是以前瑪麗·安東納皇后的侄女呀。」
  「瑪麗·安東納皇后?」朱莉睜大眼睛。
  「是的。」
  這時一陣香風把寶莉送了過來。她用手環抱我的肩道:「皇帝說瑪麗·路易絲已懷有身孕了。」接著她笑得有如花枝招展。
  「真的,什麼時候知道的?」這是朱莉。
  「昨天,」一陣香風又飄走了。
  朱莉立起身:「我必須回到寶座室了。」她走後。我四處尋找強·巴勃迪司。他正倚在窗前,帶著無所謂的神情看著人群。我走過去道:「我們可以回去了。」他點點頭,挽著我手臂。這時,忽然泰勒郎立在我們面前,「親愛的王子,這班紳士們希望我把他們介紹給你。」泰勒郎道。他身後立著數位出奇高大的、穿著外國制服的軍官。深藍色,裝飾著藍與黃的飾帶。
  「這位是瑞典大使館內的白拉伯爵。這位是黎德上校,他特地前來向皇帝、皇后道賀。另一位是蒙納男爵,才由瑞典趕到此報告不幸的消息。他是以前盧卑克蒙納將軍的侄子。王子,你一定還記得吧?」泰勒郎道。
  「當然記得。黎德上校,你是否是聯合黨派首領之一?」高人彎腰行禮。泰勒郎回頭向我道:「你看,親愛的王妃,王子對於瑞典政情多麼熟悉,聯合黨派是贊成挪威與瑞典同盟的。」
  蒙納男爵道:「政府派我前來報告一件不幸事件,就是克利司汀·奧格司特司王皇位繼承人,已意外身亡。」
  強·巴勃迪司緊抓著我的手臂,只是短暫時間,立即安靜地道:「真是不幸,紳士們,我為貴國感到惋惜。」
  一段靜默。
  「繼承人是否已選定?」這是泰勒郎,音調安閒、禮貌,而含有興趣意味。我看看蒙納男爵,奇怪的是,他卻目不轉睛地望著強·巴勃迪司,像似想在他臉上尋獲答案。我再看看那仁黎德上校,更不瞭解的是,他也凝視著強·巴勃迪司。這時蒙納男爵說道:「八月二十一日,瑞典議院將舉行會議,決定誰將繼承王位。」
  又是一段莫名其妙的靜默。
  「我萬分惋惜,請向貴國致意。」強·巴勃迪司答道。
  「沒有其他的話嗎?」蒙納男爵衝口說道。
  「再會,紳士們。」說完,強·巴勃迪司拉著我手臂急急走出。
  回到家中,強·巴勃迪司走進更衣幸,拉開繡金花的領帶子。我說道:「這些年來,我早就告訴你,元帥制服對你太小了。」
  「是的,太小了。我的小女孩,天真的小女孩,你說得對,太小了,實在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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