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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馬賽綢緞商之女

  (一六九四年三月)

  在我意識中,一個具有豐滿體態及動人線條的女子,往往能使男人替她服務,甚至能支配他們作任何事情來博取她的歡心。所以,我作了一個決定,即明天更換衣服時用四塊手帕將胸前塞滿。這樣我可以給人們一種成熟感。事實上,我已開始長成。可惜許多人沒有注意到這點,也就是為此而使我感到傷心。為什麼他們不注意到我?難道我看上去仍舊像個青酸梅子似的小女孩?
  去年十一月,那時我整整十四歲、生日那天,爸爸送我一本美麗的日記簿。它實在很精緻,旁邊還有一把小鎖。記完一天的事,我可以將它鎖上。這樣就無人能讀我的日記,甚至連我的姐姐朱莉我都不讓她知道其中內容。我很珍惜它。因為這是爸爸送給我的最後一件禮物,兩個月後、爸爸就得了肺部充血症,不治去世了。生前爸爸是馬賽綢緞商人,叫做佛朗斯·克來雷。
  記得在我去年生日時,桌上堆滿禮物,內中就有這本精美的日記簿。當時我有些困惑,迷惆,我說:「在這本簿子裡我寫些什麼呢?」
  爸爸笑了。他走來吻了吻我的前額說:
  「寫你自己的日記,歐仁妮·黛絲蕾,克來雷公民的故事(CITIZENEs SEUGLNIDESIREeCLARY),」說完,爸爸好像有點悲哀的神情。
  今天晚上我特別興奮、緊張,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不能成眠。我梢悄溜下床,用手遮著閃爍的燭光以免驚醒姐姐朱莉,否則她會大發脾氣和吵鬧不停的。
  今晚的緊張是因為明天我將陪同嫂嫂蘇姍去拜會亞彼特議員,懇求他釋放愛提安。愛提安是我哥哥,兩天前他忽然被警察逮捕,他的生命可能遭遇到危險。自從大革命以後,五年來,每天都有人被送到市政廳前廣場斷頭台上去處決。如果你與貴族有親戚關係,隨時可能遭到災難。幸而我們家與豪門沒有關聯,我們可以隱渡平安的日子。爸爸是謹慎起家,將祖父的事不久以前,他被指派為宮中絲綢承辦人,也曾經奉獻過藍色絲絨給皇后。哥哥愛提安說,這些絲絨是一向奉送而不收費的。爸爸第一次讀給我們聽關於《人權》一節文章時,他幾乎激動得流下淚來。
  爸爸故世後,哥哥即繼承他的事業。現在哥哥忽然被捕。瑪莉,以前我的保姆,現在改在廚房裡當廚師,輕輕的向我說道:
  「歐仁妮,亞彼特聽說已來到城裡。你一定要你嫂嫂去看他一趟,設法將你哥哥釋放出來。」
  晚餐時大家神情都很沮喪,因為有兩個座位是空著的爸爸和哥哥的位子。媽媽自從爸爸故世後一直保留著他的位子,不讓任何人去佔據它。我當時正想著哥哥與亞彼特的事、用手將麵包捏碎成許多小麵包球。朱莉看了很生氣。她雖然只大我四歲,但各事皆以長輩神氣對待我。她這種神氣時常令我忿懣。
  「歐仁妮!」朱莉說:「請你不要再捏碎麵包。這是很不禮貌的。」
  我停止捏麵包球,說:「亞彼特現在已來到城裡了。」
  沒有人注意我的話。在家中無論我說什幸,好像已成了慣例總是無人注意。於是我只好提高嗓子又說道:
  「亞彼特已來到城裡了。」
  「歐仁妮,誰是亞彼特呀?」媽媽問。
  朱莉根本就沒有聽見,她正低頭喝著湯。
  「亞彼特是派駐馬賽的議員。」我對於自己見聞廣泛,消息靈通感到驕傲地說。」他將在城中逗留一星期,並每日在市政廳辦公。明天蘇姍必定要去拜訪他,並向他解釋拘捕愛提安一定是出於誤會。」
  「但是,」蘇姍看著我抽噎他說,「他不會肯接見我們。」
  「我想!」媽媽遲疑他說。」也許請我們的律師去拜訪他比較適當。」
  有時家中的人真使我煩惱;媽媽在家連一罐糖醬也許要親手調治,但是。現在將一件有關生死的事件,卻要交給另附沒有頭腦的律師去處理。我真不瞭解這班成人的心理。「我們必當親自去謁見亞彼特。」我說:「蘇姍是愛提安的妻子,她是應當去的。如果你們懼怕,那麼我陪她去。我去懇求亞彼特釋放哥哥。」
  「胡說,一個女孩子怎能去市政廳。」媽媽堅決地回答,說完繼續喝她的湯。
  「媽媽,我想……」
  「我不願再多談此事。」媽媽阻止我。這時蘇姍又低聲啜泣起來。
  晚餐後,我上樓去看看普生是否已經回來。每天晚上我教普生法文。他有一張可愛的老馬形的臉、非常高而瘦:他是我所認識的男人中唯一有淺色頭髮的人──因為他是瑞典人。天知道瑞典在那裡,我猜想可能是在北極附近吧。普生有一次曾在地圖上指給我看過,但是我早已忘了。普生的父親在斯德哥爾摩(瑞典首都)也是從事緞綢業的、故而他和爸爸常有商業上的來往。於是普生被他父親派到馬賽來,在爸爸公司裡助理一年,因為人們總認為要想學習綢緞業、除了馬賽沒有再佳的地方了。就這樣,普生來到我們家。起初,他說的話我們一句也不懂,說時事不安定的時候最好還是住在我們家中。
  這時普生已經回來了。說實話,他確實是一位很受器重的青年。我們一起坐在小客室裡,通常都是他讀報紙由我來改正他的發音。我們經常彼此誦讀爸爸以前帶回來的那份《人權》刊物,我們希望可以將它背誦出來。普生老馬形的臉會表露嚴肅的神情,他說他很羨慕我屬於一個能貢獻偉大思想給全世男的國家──如自由、平等、民權自製等等。
  他又說:「為成立和實現這些新法律,人們已付出相當大的代價。流出許多清白的血。我希望這些血沒有白白的流出。你說對嗎?歐仁妮小姐。」
  因為普生是外國人,他稱媽媽克來雷夫人、稱我歐仁妮小姐,儘管這些名稱在當時是禁止的。
  這時,朱莉走進房來向我說道:「歐仁妮,你來一下。」她拉著我的手臂進入蘇姍房裡。
  我看到蘇姍蟋縮在一張沙發裡、吮吸著一杯紅酒。我從為得到機會嘗試那紅酒,因為媽媽說那是為強力壯膽用的,而女孩子是不需要喝這類酒的。這時媽媽正坐在蘇姍身旁。我覺得她希望把自己表現得很堅強,可是相反地,她看來非常脆弱,無助,她彎著背,她的臉一半隱藏在那兩個月以來一直戴著的寡婦帽子下,更顯得小而弱。媽看起來並不像個寡婦,反倒像個可憐的孤兒了。」
  「我們已經決定明天叫蘇姍去看亞彼特議員。」媽媽說:「而且讓你陪同她一起去,歐仁妮。」
  「我很怕一個人擠在人群裡。」蘇姍沙啞地說。
  我看那杯紅酒非但沒能提起她的精神和體力,反而使她疲情睏倦了。我心中很奇怪她們決定讓我陪同蘇姍去而不是朱莉。
  「為了愛提安,蘇姍才作了這項決定。她感覺如果你陪伴去,她心中會舒服一點。」媽又加了一句。
  「但是你必須記著少開口,讓蘇姍講話,」朱莉在旁立刻插嘴。
  當然我很高興這項果斷決定。依照我的觀點,這當然是上佳的善策了。可惜他們一向不尊重我的意見,和以往一樣把當成一個不憧事的小女孩。所以當時我默然不響。
  「明天是很重要的日子。大家要面對許多困難。」媽媽立身來道:「最好今晚早點休息。」
  我跑進小客室告訴普生我準備休息了。他撿起報紙,向彎腰說:「克來雷小姐晚安。」我剛走到門口,他又低聲說了些麼。我轉回身來間:「普生先生,你說了什麼?」
  「那只是……」他說。我走了過去。在黑暗中,我仍舊可看清他的臉。我沒有再去點蠟燭,因為我正準備回房睡覺。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久將要回家了。」
  「哦!我很抱歉你不能和我們多住下去。那是為什麼呢?」問。
  「我尚未告訴克來雷夫人,我不想去打擾她。你知道我已來此一年了;家中人希望我回去給他們業務上的幫助。愛提安。」
  這是我認識普生以來第一次聽他最長的一段談話。我不了為什麼他把這事第一個告訴我。在我意識中,他對我和對他人沒有什麼分別。當然,在這情況之下,我不便馬上走開因而我走到一張沙發前,模仿一般貴婦的姿態示意他一同坐下。他坐定後即彎著腰用手臂撐著膝蓋。這時他好像又不知說什麼是好了。
  『斯德哥爾摩京城很美嗎?」我禮貌地問。
  「對我而言,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了。」他答道:「綠色冰塊漂流在馬拉溯裡。天是那麼清,那麼白,如同一張洗過的白紙。這就是斯德哥爾摩的冬天,冬天在那裡是很漫長的。」
  他的形容並不能使我感覺斯德哥爾摩那麼美麗。同時我在想綠色冰塊到底在那裡漂流。
  「我們的業務是在范斯特·蘭格頓。這地方是全斯德哥爾摩京城最摩登的商業中心,離皇宮很近。」普生驕傲他說。
  可惜我當時並不注意聽。我的思想早已離開身旁的普生漂蕩到明早的晤會,癡癡迷迷的正在編織許多幻夢:我穿什麼刺匠人我將用手帕塞滿前胸,我必須看起來非常非常的美麗,因為一個美麗的女子可以支使男人替她做許多事。因為我,他們會應允釋放愛提安。淬然間,我鹵幻夢迴到現實,聽見普生向我說:「克來雷小姐,可否准許我求你一件事。」
  我恍惚的問道:「你說什麼,先生?」
  「我可否要求給我那份《人權》刊物。我知道這項要求是過分一點。」他的語調有些不穩。
  當然是有點過分,自從爸爸故世後,《人權》一直歸我所有。
  「我一定永遠珍惜它,尊重它的。」普生又說。我於是半開玩笑的嘲弄他:「原來你也變成共和主義者。好吧!我送給你。將來你回到斯德哥爾摩時可以給你的朋友閱讀。」
  正在此時房門忽然大開,同時我聽見朱莉尖銳的聲音:「你什麼時候去睡呀!歐仁妮?哦……」當她看見普生,她停了一停接著道:「我不知道你與普生先生在一起。這孩子該睡了。來呀,歐仁妮!……」
  回到房中當發卷已快捲完時,朱莉仍在喋喋不體的責備著坐著。不要忘了你是佛朗斯·克來雷的女兒,爸爸生前一向得眾人敬佩的。普生連一句正確的法文部說不好。你完全不考慮克來雷家的名譽。」
  真是無聊,我吹熄蠟燭。朱莉真該有夫,脾氣一定就會好得多,那麼我耳根也就會清靜,生活也會愉快,自由多了。
  我無法人睡。腦子裡混混飩飩的一片混亂。我想到今天的回憶。一把刀和那被割下的頭顱真太可怕了。我將自己的臉埋在枕頭裡,希望可以埋掉令人心悸的回憶。
  兩年前,瑪莉曾偷偷地領我去市政廳廣場。我們在人叢中向斷頭台方面擠去,我決定去參觀,準備去接受一個可怕的體驗,我竭力咬緊牙齒,以免它顫抖。一輛紅色兩輪馬車馳來載了約二十名紳士與貴婦。他們的衣著非常華麗,紳士褲子和貴婦輕紗抽上沾了少許乾草,手臂在背後反縛著。
  斷頭台上撒滿著鋸木屑。每天早晚行刑後均撒上新木屑,成一處紅黃色,散佈著血腥味。斷頭台和二輪馬車漆著同樣紅色,可是年深日久,油漆一片片在剝落。
  那天午後,二個青年男子與國外敵人私通消息而被捕:當劊子手將他拉上斷頭台時,他嘴唇懦動,可能是在祈禱。他跪下,我合上眼,我聽見斷頭台刀落下。
  當我睜開眼睛時,看到劊子手提著一顆人頭,那灰土色白面孔,那兩隻大眼似乎在看著我,嘴張得力」麼大似乎在呼喚,無聲的呼喚。我的心停止了跳動,我的頭眩暈。迷糊中有人在嗚咽,有人在狂笑。那些聲音越來越遠,我跌入無底黑暗的深淵裡,我失去了知覺。
  我恢復知覺時,耳中聽到人聲嘈雜。我竭力閉著雙目,以免再看到那帶血頭顱。瑪莉很不滿我的舉動,她拉著我離散開人群,我們經過時、仍聽見人們辱罵我們。自那次起,我常夜間想到那句怕的眼睛和張開的嘴而不能入睡。
  回家後,我大哭不止,一次又一次。爸爸溫和地用手著我,用安慰的口吻說道:「法國人民已忍受痛苦將近百年了。由痛苦中升起兩道火──正義的火焰和仇恨的火焰。只有血能熄滅仇恨的火焰,但正義的火焰是永不會再被熄滅的了。」
  「人權是永不會被廢除的了,是不是爸爸?」
  「永遠不會的了。也許臨時遭到損害和壓迫。可是損害它的人即犯最深重的罪惡,必招殺身之禍。此後無論何時何地無一人能劫掠同胞的自由與平等。每一個人都受『人權』保護。」
  爸爸說時,音調與平時迥異,像在傳達上帝的旨意。我感覺我更瞭解爸爸,我們的心靈越發接近。
  今天晚上我好像又與爸爸在一起,我替愛提安擔心,我又懼怕明天的訪問。也許夜間往往較白天要膽小一點。
  如果我能預知將來是喜是悲,是禍是福就好了。第一件事我必須設。法替朱莉尋到丈夫,還有最重要的即愛提安能獲得釋放。晚安,爸爸你看我現在已遵從你的旨意開始寫我自己的故事了。

  (二十四小時之後)

  大家譴責我犯了敗壞門風,極大恥辱的罪名!此外大多事件在這短短二十四小時內發生,我不知如何把它們記錄下來。
  一、愛提安已獲得釋放,並且正在樓下餐廳和媽媽、蘇姍在一起大喝大嚼。像是一個月除了白水、麵包外沒有吃到食物一般。事實上他只彼拘留在獄中三天!
  二、我遇到一位令人感興趣的青年,叫做波拿巴。這名字真難叫。
  三、家中人一致責備我行為不檢點,有辱門楣,罰我睡在床上,不許下樓。
  他們在摟下大事慶祝愛提安的歸來而把我關閉在房中。」他們這種態度未免太不公平了。最初,還是我建議去遇見亞彼特呢!最難受的事就是沒有一個對像和我談論那個青年人,波拿巴。波拿巴,多麼古怪的名字!爸爸早明瞭沒有談話對象是一種精神的欠缺。不能獲得周圍的人諒解,更是一件苦悶的事。爸爸真有先見之明,也許就因為這個原故,他才送我這本日記簿吧。
  今天一早起身,朱莉和媽媽決定要我穿那件令人憎恨的灰色衣衫,並且要圍上一條三角圍巾。我拉下那條圍巾,朱莉即尖聲叫道。」你怎能穿一件低胸衣服而不戴上圍巾,別人可能誤會你是港口女子的呀。」
  朱莉走開了,我即暗暗地偷用她的胭脂。雖然我自己也有一盒,可是我不喜歡那種顏色,那是為小女孩用的,朱莉的一盒理想的多。我曾經在報紙上閱讀到,凡爾賽的貴夫人們化裝時,用十三種深淺色粉和胭脂為使顏色合調,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你又用我的胭脂!我不是早告訴過你,未得到允許是不應當用別人的東西的。」朱莉進房看到我便生氣的叫起來。我急忙拍上粉,用指尖濕上水,輕輕抹抹眉毛和眼皮。朱莉坐在床邊,用鑒定的目光看著我。我開始放開頭髮卷,但我頭髮天生硬而不聽話。我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媽媽在外面叫道:「朱莉,那個孩子準備完畢了嗎。如果想兩點鐘到市政廳,我們必須早點用午膳。」我心中越急,頭髮越不聽話,我只好向朱莉求援。真奇怪,經她用手指輕輕撫摸兩下,不到五分鐘我的髮型頓時改觀,變得非常美麗。我和朱莉說我希望在前額做許多小發圈仿豐丹妮侯爵夫人髮式。朱莉道:「我勸你少看那些報紙上無聊的故事。」
  「為什麼?我早知道泰利安釋放美麗的豐丹妮是因為他愛上她了。」我得意的回答。
  「你真是不可救藥!誰告訴你這些事?是廚房裡的瑪莉?」
  這時媽媽帶著煩惱的音調高聲叫道:「朱莉,那個孩子到那裡去了?」
  在我假裝整理脖子上的圍巾時,偷偷迅速地將四塊手帕塞進前胸。兩塊左邊,兩塊右邊,又被朱莉看到。她用命令口吻說道:「把那些手帕立刻拿出!」我假裝沒有聽見,拉開抽屜尋找革命帽章。在最後一個抽屜裡找到它,急忙佩上,和朱莉飛奔到樓下餐廳。
  媽媽與蘇姍已開始進餐,蘇姍也佩革命徽章。最初革命剛成功時,每一個人必須佩一個革命章,可是現在除了政府人員或是像我們欲去遇見政府官的人員才佩帶上它。以前我很喜歡這藍、白、紅徽章,但是現在不再喜歡佩帶它,因為我認為很不高貴,像是表示一種罪行的懺悔。
  飯後,媽媽拿出兩隻杯子,斟上紅酒分遞給我和蘇姍,向我說道:「喝下去,就會給你勇氣和膽量的。」我喝了一大口,覺得有些粘粘甜甜地。忽然有一種飄飄然飛翔感,使我興奮愉快。回頭看看朱莉,看到她眼裡有些淚光。她擁抱著我,用臉貼著我臉輕輕他說:「歐仁妮,珍重!」
  酒使人輕鬆,忘去憂慮。我用鼻子揉揉朱莉的面頰在她耳邊輕聲道:「你是否怕亞彼特議員引誘我?」
  「你怎麼成天胡說。」朱莉驚訝說道:「你知道到市政廳去並不是兒戲,而且愛提安被羈留,他們可能……」她停下沒有再說下去。
  我飲了一大口酒,看著她眼睛道:「我明白,朱莉,你意思是說犯罪人的家屬也可能遭到拘捕。故而蘇姍和我處境很危險。雖然你和媽媽不去,可是同樣的並不能免去危險。雖然你和媽媽不,可是如果有任何不幸事件發生,媽媽會需要我的。」她嘴唇顫抖著。
  「決不會有事件發生。」我肯定的答道:「如果真不幸的話,我知道你會設法救我們出來的,同時你一定也會照顧婦媽的。我們一定要同心一意,是不是,朱莉?」
  一路上,蘇姍默然不語,甚至經過嵌奈比愛路時裝店時,她也不回顧一下,只是急急的向前走。可是當我們抵達市政廳時,她本能的抓著我的手臂。我設法別轉頭不去看那斷頭台,但是仍兔不了嗅到空氣中的血腥和木屑氣味。這時我們碰到一向為媽媽做帽子的雷娜太太,她怯怯的向四周望了一下,方敢向我們點頭。很明顯的她已聽到了我家所發生的事故。
  市政廳門前擁擠著一大堆人群,當我們正欲推開一條路往前走時,忽然有人抓著蘇姍手臂說:「你來做什麼?,,可憐的蘇姍嚇得面色青白。我立刻大聲答道:
  「我們想見亞彼特議員。」
  那人,我猜想是看門的,放開手道:「二樓左邊。」我們通過一條幽暗的甬路,走到一扇門前。開了門,我們聽到人聲嘈雜,裡面混濁的空氣令人窒息。
  這時我們真不知如何是好,那麼多人,站著的,坐著的,擠塞在一間長而窄的候客室裡。遠遠地在房間另一端尚有一扇門,立著一個穿制服的守衛。他戴著一頂龐大的黑色雄雞形的帽子,上面佩著帽章。絲質上衣和昂貴輕紗袖口,在腋下尚夾著一根手杖。我猜想男。人可能是亞彼特的秘書。所以我握著蘇柵的手擠過人群向他的方向推進。蘇姍的手抖顫不已並且冷得像塊冰,同時我則週身冒水,汗珠由前額徜洋而下。現在我開始後悔不該把那多手帕放在胸前。
  「對不起,我們希望能見到亞彼特議員。」蘇姍喃喃地向那青年人道。
  「什麼?」他高聲問道。
  「我們能否見亞彼特議員?」蘇娜聲音不穩定。
  「誰都想見他,你的名字填妥了沒有?」
  蘇姍搖搖頭。我接著問道:「我們應該怎樣做?」
  「填上名字及事項。如果自己不能寫,我可以代寫。代價是……」他上下打量我們,像在估價我們的服裝。
  「我們自己會寫。」蘇娜道。
  「你到那邊窗前壁架上去拿紙和羽毛筆。」
  我們急急擠到窗前,蘇姍填上姓名。填到謁見欄的一項,我和蘇娜彼此對視,不知如何下筆。我說:「寫上實情。」
  「這樣可能他不接見我們。」蘇姍小聲說。
  『無論如何是無法隱瞞的,他們一定要先問話,事情不會那麼簡單。」我答道。
  「我知道!好吧,就寫上事實,關於愛提安·克來雷被捕。」蘇姍無可奈何地。
  我們又推開人群,擠回到那青年守衛身邊。他漫不經心的看了單子一眼,叫我們等一下,就在門後消失了。他去後,我們等待!等待!像是一個世紀,不!像似永恆,他才回來向我們道:「你們等著,議員可以接見你們,輪到你們時,名字會叫出,等著吧。」
  這時門開處有人叫出名字,我看見一位老人與一個小女孩立起身來。我立刻推蘇妞坐下,我合上眼睛休息。停了一會,我睜眼四處觀看,我注意到皮鞋匠老西蒙也坐著等候。這使我聯想到他跛腿兒子小西蒙。
  那是十八個月前的事。那時革命軍到處遇到困難阻力,甚至其它鄰近國家也參加反對。這時革命軍處境危險。有一天清晨我被歌聲驚醒,跑到陽台上向下觀看,革命軍正高唱國歌,並拉著三尊大炮大踏步向前行進,這真是一件難能置信的事,革命軍勝利了!他們當中我認識許多人,皮鞋匠跛腿兒子小西蒙就是其中一個,還有里昂,以前我們店裡的助手,在他後面,我看到我們屠夫的兒子。我向他們歡呼,他們也向我揮手。這時朱莉也跑到陽台上,我們向他們擲下許許多多玫瑰花朵。那時是多麼興高采烈呀。
  老皮鞋匠由人叢中向我們走來,我由回憶中驚醒回到現實。他和我們握手,我感到他有點不自然與窘迫,他想說些安慰的話。但他未得機會,因為他的名字這時正叫出,於是他急急忙忙地走開了,我猜想他大概準備與亞彼特商談付稅事件及打聽跛腿兒子的消息吧。
  我不記得我們等待多少時候,我只記得很久很久,有時我合上眼,斜靠在蘇姍身上。每次我睜開眼,由窗口射進的陽光越來越刺目,越來越晃眼。現在室內的人少得多了。會見時間比先前短而快,因為時常叫出新的名字。可是在我們以前來的人,仍在等待著。
  我等候得不耐煩,輕輕地向蘇姍道:「我們應該替朱莉尋一位丈夫了:在小說裡,一個女孩子至遲十八歲就遇見一個男人相愛而結婚的。蘇姍,你在什麼地方遇到愛提安的?」無聊中我尋些話題。
  「請你現在不要擾亂我的情緒,好不好?等一會我尚需聚精會神與他們談話呢!」
  如果是我接見客人的話,我決定不讓他們等候這麼久。我會指定時間,這種等候真令人不能忍受。」我說。
  「歐仁妮,請你不要胡說亂道,人小口氣大。你知道只有貴夫人方能接見賓客的。」
  我默然不語,睏倦開始侵襲我:誰說紅酒提精神,適得其反、首先我感到輕鬆,愉快,漸次轉為憂鬱,現在我感覺疲乏無力,想睡。」「請不要打呵欠,這是不禮貌的。」蘇姍警告我。
  她的話我只聽到了一部分,我非常疲倦。他們又叫出一個名字。我驚跳起來。蘇奶用手蓋在我手上道:「不是我們。」她的手仍是那麼冰冷。
  最後,我真的睡著了,並且睡得非常酣甜。迷迷糊糊的我忘了自己在那裡,我感覺睡在自己床上,在家裡。忽然間,我被一道強烈的光照醒。我仍合著眼道,「朱莉,讓我睡,我好睏倦……」
  「醒來,小姑娘。」一個聲音說。我仍不願理他,可是感到有人搖我的肩臂。
  「這裡是不准許睡覺的,快醒來!」這個人真討厭,我心中想。我說:「不要理我!」忽然間我清醒過來、驚跳起來,本能的把那隻手推開。我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身子現在何處,我四周環顧,是一間黑暗的房間。一個男人提著一隻燈盞彎腰照著我。天呀!我到底在什麼地方呀!
  「不要怕,小姑娘。」陌生人說。音調是那麼溫柔儒雅,給人一種舒適感,可是夾著一些外國口音,我真相信自己是在夢中。我雖說著並不害怕,可是心中忐忑不定不知身在何處,而與我談話的那個陌生人又不知是誰。
  陌生人將光亮的燈盞移開,這時我可以看清楚他的面貌,可以說相當英俊,一對深黑眼睛,一張光滑的臉展開著溫柔可愛的笑容,他穿著一件黑上衣及一件外衣。
  「抱歉得很,來打攏你。」禮貌的說:「但是現在是下班時刻了,故而我只好鎖上亞彼特議員的辦公室了。」
  辦公室?我怎會來到辦公室?腦子裡一片混亂,我頭髮痛,腿沉重得提不起來。我顫聲道:「什麼辦公室?誰的辦公室?」
  「這是亞彼特議員的辦公室。如果你感覺興趣的話,我的名字叫做約瑟夫·波拿巴,巴黎公歡安全委員會秘書,現在是亞彼特議員在馬賽期間臨時秘書。我們辦公時間早已過了。現在我必須關上門,任何人不能在市政廳過夜的,因為這是違法的,很抱歉,請你起來並離開此地。」
  市政廳、亞彼特,現在我傀復我的記憶力了。可是蘇姍呢?她到哪裡去了?一片茫然。我問那和藹可親的青年人道,「你知道蘇珊現在在哪裡嗎?」
  他面部笑意加深說:「我尚未有這份福氣見到蘇娜呢。我只能告訴你最後一個亞彼特接見的人已於兩小時前離去了。現在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並且我也預備回家去。」
  「我必定要等候蘇娜,對不起,波拿……」我堅持著。
  「波拿巴!」青年人很有禮貌地幫我說出他的名字。
  「對不起,波拿巴先生,我必須留在此等候蘇姍!否則回家後,他們一定不會我,要苛責我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歎了一口氣道:「你可真是固執。」他把燈盞放在地上,在我身邊坐下問道:「蘇姍姓什麼?為什麼她來見亞彼特。」
  「她叫蘇娜·克來雷,是我嫂嫂,我哥哥愛提安遭人拘捕,蘇姍與我前來向亞彼特請求釋放。」
  「等一等!」他站起身來,拿了燈盞走向那扇先前守衛站的門,然後消失不見了。我立刻跟隨著進去。我看到他彎腰在一張大書桌裡尋找文件。
  「如果亞彼特接見了你的嫂嫂,那麼你哥哥的卷宗一定在這裡。因為他在未接見一件案件關係人以前,必定先閱卷宗的。」他說。我不知如何答覆;只說議員是位公正而仁慈的人。他帶著嘲弄神情答道:
  「哦,你認識羅怕斯比爾!」我毫不思索地衝出口。天知道!這個人認識羅伯斯比爾,曾經為國家拘捕自己最知己朋友的羅怕斯比爾。
  「哈,這裡有了,愛提安·克來雷,綢緞商人,是不是?」那個青年人滿意他說。
  我急急點頭,熱烈地答道:「無論如何,那是個誤會。」
  「什麼誤會。?」他問。
  「逮捕愛提安呀!」
  「我明白了!他因什麼理由被拘捕?」他面容有點嚴肅。
  「那我就不知道了。無論怎麼樣,我保證是出於誤會。」我說。忽然靈機一動,即加了一句:「你既然認識羅怕斯比爾,那麼請你幫個忙,向他解釋愛提安的拘捕完全出於誤會。」我未說完,那青年便搖搖頭說:「對於這件案件我無能為力,因為已經決定了。」他將那張紙遞給我,「你自己讀吧。」
  我提著燈盞,彎著腰設法去讀那公文,可是我心跳得那樣快,呼吸那麼急促。紙上的字在跳躍,我視線模糊。我說:「請您讀給我聽吧。」說時滿眶眼淚,瀕臨哭泣邊緣。
  「這件事很易明瞭,並已得到答案,就是你哥哥已獲釋放了。」
  「那是說……」,我週身震顫:「那是說愛提安已經……」。
  「當然,你哥哥是個自由人了,我猜想他早已回家,回到蘇柵身旁,正與家人團聚,大吃大嚼呢。他們完全興奮過度把你忘了。」
  我開始哭泣起來,眼淚似水一般從面頰上不斷的流下。我哭了又哭,簡直無法停止。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哭。我一點也不悲傷,事實上,我非常非常的快樂,可以說太快樂了。以前我不知道一個人太快樂了也會哭泣的。我嗚咽說:「我真太高興了,先生!」
  很明顯的,我的舉動令那青年人不安。他將卷宗放下,埋頭佯袋整理書桌上零星物件。我伸手到袋裡去取手帕,我發現忘記放在裡面。這時我忽然想到胸前的幾條手帕,於是探入胸口去拿,正巧那青年人抬起頭來。他用不能置信的目光凝視著我,一條、兩條、三條,四條由胸口抽出,像是一位魔術師在表演戲法。
  「我放置這些手帕為給人印象我是個成年的女子。在家他們總看我是一個小女孩。」我羞窘地向他解釋,對自己的舉動感到羞愧。
  「哦,你已不是一個小女孩了,你是一位少女了。」他善意的安慰我。」現在我送你回家吧。一位漂亮的小姐在這個時刻是不應當一人獨行的。」  ,
  「你真是太善良了,但是我不能接受,你不是說你自己也要回家嗎?」我有點窘迫。
  一個羅伯斯比爾的朋友是不能接受異議的,我們先吃一點甜點心再去。」他笑著說。他拉開一隻抽屜,拿出一隻紙袋遞給我,裡面是巧克力櫻桃。「亞彼特常準備一些甜品在書桌裡,再拿一終,很好,是不是?現在只有議員方能得到這享受。」最後一句聽上去多少帶點譏諷意味。
  「我住在城市那一邊,可能不與你同道。」我們走出來時,我不安地說。事實上,我並無意去拒絕他的伴送,因為當時一個青年女子晚間獨行街頭是相當不安全的,此外我內心確實很喜歡他。
  走了一會,我向他說:「剛才無意義的哭泣我很慚愧。」
  他按了我的手臂:「我很瞭解你的感覺。我自己也有兄弟姐妹,並且很喜愛他們,有一個妹妹與你年齡相仿呢。」
  這時我心中輕鬆自如得多了,我問他道:「馬賽不是你的家,是不是?」
  「我全家都在此,除了一個哥哥。」
  「你的口音好像與我們不同。」
  「我是科西加人,科西加的難民,大約一年前我們遷移到法國。由科西加逃亡出來時,我們只保留了生命,家中一切都放棄了。
  多麼浪漫而富有傳奇性的生活呀,我問道:「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愛國志士呀。」
  「科西加不是屬於意大利嗎?」我天真地間,設想到這句話會傷害他的自尊。
  「你怎麼問這樣一句話。」這時他很憤怒。「科西加歸屬法國已有二十五年之久。我們生下來就是法國公民,正因為如此,我們反對提議將科西加合併到英吉利。一年前英國曾突然地派兵艦到我們海岸,這一點大概你早有所聞了。」
  我點點頭,也許我聽到過,可惜我早已遺忘了。
  「我們無選擇的餘地,我們只有逃亡,媽媽和我們。」他的聲音近於冷酷。多麼富有傳奇性的故事呀,像小說中的英雄,一個無家的流浪難民!
  「在馬賽你有朋友嗎?」
  「我兄弟中有一位是在法國受過大學教育的,他是個將軍。他協助媽媽在政府裡領到一份撫恤金。」
  「哦!」當時我的情緒難以形容,既覺詫異又感敬佩。當一個人告訴你他的兄弟中的一位是將軍時,我猜想是應該說幾句話的,但是一時我不知道如何說法。我感覺自己愚蠢,不會適應非常局面。他大概也感到我的幼稚,於是他轉變話題道:「你是綢緞商克來雷的女兒,是不是?」
  我驚奇道:「你怎麼知道?」
  「你不必驚奇!」他大笑道,「什麼事也逃避不了法律的耳目。他是你的哥哥、無疑的你是老克來雷的女兒了,這不簡單嗎?」
  我注意到他的外國口音甚重,這時他又道:「你哥哥的事是出於誤會,事實上那原要是傳你父親的。」
  「可是我爸爸已故世了。」
  「誤會的出發點就在此。政府把你哥哥誤會成你父親,用為最近查卷髮覺你父親曾經請求升為貴族。」
  我驚訝得張口結舌,半晌才說:「真有這件事?我們一無所知,而且不能瞭解的一點,就是爸爸一向不贊成貴族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可能為生意起見,我猜想他希望被派為宮中絲綢承辦人。」
  「也許是的,他會奉送藍色絲絨給皇后,因為我們的絲綢質地是著名的精美。」
  「他的請求正非其時,故而政府發出拘票逮捕他,也就是因此而誤拘愛提安·克來雷。」
  「我相信哥哥不知此事。」
  「我猜想你嫂嫂蘇姍早已向亞彼特議員解釋清楚,否則他不會被釋放的。蘇姍匆忙中到獄裡接出你哥哥,大概已回家了,你知道……」,這時他音調非常柔和,柔和得近於溫存,接著道:「對於你的家庭我並不太感興趣,但是你本人我很具好感,小姐,可否讓我知道你的芳名?」
  「我叫做歐仁妮·黛絲蕾,他們叫我歐仁妮,可是我寧願他們叫我黛絲蕾。」
  「你的名字多麼美呀!你願意我如何稱呼你呢,小姐?」
  不由自主的我兩頰發熱起來,幸而黑暗中,他看不出,我心中有些慌亂。
  媽媽如果聽見我們之間的談話,她會如何設想。
  「叫我歐仁妮好了,可是在媽媽面前最好……」,我未接說下去了。
  他好奇地問沮:「是否你從未得到准許與男子同行?」
  「我不知道,到現在為止我不認識任何男子。」我毫不思索地答道,完全忘了普生。他又按了一下我的手臂,大笑道:「那麼現在你認識一個了,歐仁妮!」
  「你什麼時候來看我們?」
  「可不可以很快的來拜訪?」語調裡含著調笑意味。
  我默然不響;並未立刻回答。這時一個新的意念產生,「朱莉,對了,朱莉,成天生活在幻夢中的朱莉,定會傾心這位外國口音的青年人。」我正在胡思亂想,又聽到他問道:「怎麼樣,歐仁妮小姐。」
  「那麼就是明天吧,明人日落時分,如果天氣熱,我們可以坐在花園內。我們園子裡有個涼亭,那是朱莉最心愛的地方。」說時我感覺自己非常外交化。
  「朱莉?我只知道蘇娜和愛提安,尚未聽到朱莉,誰是朱莉?」他問。這時我們已接近我所住的那條街道。我急急告訴他,朱莉是我的姐姐。
  「漂亮嗎?」
  「很漂亮。」我保證地答覆他,可是同時心中在想朱莉是否算得漂亮。」判斷自己姐妹的美麗是一件為難的事。
  「你宣誓不騙我?」他追加了一句。
  「她有一對可愛的眼睛。」我告訴他,事實上她確有一對美麗的眼睛,我並未誇大我的形容。
  「你肯定你母親會歡迎我的拜訪?」他膽怯的問。但白他說,我自己也無那份信心。可是,當時我仍堅持說決會歡迎他們並請他帶他那位將軍一同來,我定給朱莉一個機會。此外我也有我自己的一份私心。這時波拿巴顯得非常熱心,他說他們很願來拜訪,因為在馬賽他們熟人很少。
  「我一生未接近過一位將軍。」我天真他說出實情。
  「那麼明天你可以見到一位了。」
  我想像不出一位將軍該是什麼樣,因為我從未親眼見過,甚圭連在一段距離內也未看到過。圖畫中或相片裡的將軍總是很老,並戴著龐大的假髮。革命成功後,媽媽將客廳裡那些古老照片全部收藏了起來。
  「你說你兄弟中有一位是將軍,大概你們年齡相差很大吧。」我說,因為波拿巴仍很年輕。
  「不,他比我小一歲,是我弟弟。今年二十四歲。他個性甚剛毅,好強,好勝,具有稀奇古怪的思想。明天就可以見到他了。」
  我無法置信。傳統上,將軍應該是個老人。這時我們的房子已在眼前,樓下燈光明亮。無疑的家中人正進晚餐。我向波拿巴道:「就是這所白色房子,這就是我的家。」
  波拿巴看到這樣一座華麗住宅後,他的信心開始動搖,他懷疑他與弟弟是否會受到歡迎。於是他急急地向我說道:「歐仁妮小姐,我不再耽誤你的時間,我猜想你家人一定在擔心你,請不必謝我,我很榮幸能護送你。如果你真心願意,而我不打攪你和你家人的話,明天我與弟弟一同來拜訪你。」正在此時,大門開了,同時朱莉尖銳的聲音刺破黑暗中的沉寂。
  「她回來了,在花園門口」接著朱莉叫道:「歐仁妮,是你嗎?」
  「我就來了,朱莉。」我高聲回答。
  「再見,小姐。」波拿巴告別後,我立刻奔回家中。五分鐘後,他們說我犯了敗壞門風大罪行!媽媽、蘇姍、愛提安均正在用膳。看來晚餐已接近尾聲,因為他們在飲咖啡。朱莉拉我入內得意道,「你們看,她回來了!」
  「感謝上帝,你到那裡去了,孩子?」媽媽問。
  我用申斥的眼光看著蘇姍道:「蘇姍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我睡著了……」。
  這時蘇娜右手拿著咖啡杯,左手握著愛提安的手,她聽到我的話,馬上放下杯子憤怒地說:「我幾時忘了她,她在市政廳大睡特睡,喚都喚不醒,我只好單獨去見亞彼特,我總不能請他等待歐仁妮小姐醒來再接見我呀!現在她竟……」。
  「我很理解,你離開亞彼特,就急迫地到獄中去接哥哥,所以把我忘了,事實上我並無責怪你的意思。」我說。
  「那麼這些時候你在哪裡?」媽媽不安地問,「我們派瑪莉到市政廳去問,門房說全部房屋早已關閉,除了亞彼特的秘書,一個人也沒有。瑪莉回來已半小時之久,天哪!想一想一位年青女孩子在這個時分單獨在街上走,真是太危險太可怕了。」說完媽媽拿起桌上小銀鈴,用力的亂搖:「瑪莉,端湯給這孩子。」
  「我並未單獨走回來,亞彼特的秘書伴送我回家的。」
  瑪莉放下湯,但當我正欲把羹匙放入口中,蘇娜衝出口道:「秘書?那個粗魯無禮立在門口叫喚名字的守衛?」
  「不是,不是那個守衛。亞彼特的秘書是位溫文儒雅的青年,並且認識羅伯斯比爾,再者我已經……」。
  可是他們不給機會說完,滿面鬍鬚的愛提安打斷我要說的話,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很難記的一個名字,好像是波拿巴,他是科西加人……」
  他們再一次截斷我說下去。愛提安大聲咆哮道:「你的意思是你同一位陌生人在街上走麼?」他忘了他是我哥哥,儼然長兄為父的神情。有的家庭真是令人費解,起初他們爭鬧認為我一人獨行回家。現在又發怒因有人伴送我,到底他們想些什麼?」
  「他並不是一位來歷不明的人,他全家住在馬賽,是科西加逃生的難民,並且,我已……」。
  「快喝,否則湯會冷的。」媽媽說。
  「科西加的難民。」愛提安說,帶著不屑的神情。」多半是投機分子,想在政界裡鬼混的冒險家,一點也不會錯,投機分子!」
  這時我放下湯匙為我的新友辯護道:「我想他的家庭是高尚的,而且他的弟弟還是一位將軍呢,我還……」。
  「他弟弟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我想也是波拿巴,並且……」。
  「從未聽過這名字!」愛提安咆哮道:「老一輩的將軍全解散了,這些初出茅廬的青年將軍既無禮貌,又無知識,更無經驗!」
  「現在是戰爭時期,他們會得到經驗的,同時我想告訴你們……」。我又未能說完。媽媽這時插嘴道:
  「喝你的湯去吧!」
  這時我堅決的不讓他們打斷我要說的話。我說:「我一直想告訴你們,我已邀請他兄弟二人明日到家中來。」說完我急急的低頭喝湯。我不敢抬頭,我不想看到他們詫異的面孔和譴責的目光。
  「孩子,請誰到家中來?」媽媽問。
  「兩位青年人,約瑟夫·波拿巴與他的弟弟,那位將軍。」
  「取消這項邀請!」愛提安用力拍著桌子。「在這種亂世去請兩位不知姓名的科西加逃亡的冒險家,簡直是荒謬!」
  「歐仁妮,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去請兩位萍水相逢的人,這種行為是不檢點的。」媽媽在旁說。
  「這是家中人第一次認為我不是個孩子,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說。
  「歐仁妮,我為你的舉動感到慚愧!」朱莉加了一句。
  「可是這兩位科西加入沒有多少親友在這個城市。」我接著說,希望使媽媽心腸軟化。
  「請這種不知姓名的人?完全荒謬,想想朱莉和你的名譽。」愛提安堅持著。
  「這不會傷害朱莉的。」我低聲說並斜視著她,希望得到她的支持,但是她默然不響。
  這幾天不愉快的經過使愛提安失去控制,他大聲道:「你真是家中的恥辱!」
  「愛提安,她只是個孩子,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媽媽說。
  這時我忍無可忍,我憤怒得失去控制,我說:「請你們認清楚這點。」我既不是個孩子,也不是家中的恥辱!」
  這意想不到的話使大家靜默下來,半晌,媽媽用命令口吻道:
  「立刻回到你自己房裡去,歐仁妮。」
  「我仍然很餓,我方開始用膳。」
  媽嗎亂搖一頓銀鈴叫道:「瑪莉,將食物送至歐仁妮小姐房裡。去吧,孩子,想想你近來的行為,並且好好休息一下。你知道你哥哥為你擔心,好好去睡吧。」
  瑪莉將晚餐送至房中,她在朱莉床上坐下,立刻問道。
  「什麼事,他們怎麼了?」
  我與瑪莉單獨時,我們之間可以任意言談,她不僅是一個女僕,同時也是一位知心好友,許多年前她是我的乳母,並且愛我如同己出,我聳聳肩道:
  「因為明天我邀請兩位青年到家中來。」
  瑪莉點點頭道:「你很聰明,歐仁妮。朱莉早就應該認識一些青年男子了。」
  瑪莉是唯一能入我思想領域裡的人,我們彼此瞭解。
  「要否我給你做一杯可可茶?」她輕聲的問。瑪莉和我有我們自己的貯藏,是媽媽不知道的。我喝完可可,當一人獨處時,便將這一切經過筆記下來。午夜,朱莉尚未回房。真可恨,他們扔下我一人在房裡。
  現在朱莉居然進房,開始卸裝。談論的結果,媽媽決定明天接待那兩位青年,朱莉報告時神情佯作冷淡,她說:
  「我告訴你,這是他們第一次探訪也是最後一次。」
  這時朱莉立在鏡前用面膏擦面,這種面膏叫做百合露。朱莉看到報紙登載杜芭莉夫人甚至在獄中都用百合露,可惜朱莉的造型永不能成一個杜芭莉。這時她問我那個青年人是否英俊。
  「誰?」我裝傻。
  「那個送你回家的青年人。」
  「月光下很漂亮,燈光下很英俊,日光下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只告訴她這麼多,最好讓她自己明天尋到答案,好在明天並不遙遠。

  (五月)

  他的名字叫做拿破侖(NAPOLEON)!
  清晨醒來,我的眼睛緊閉著,朱莉認為我仍然睡著。我想念他,我的心是那樣沉重,沉重因為滿載著愛。我週身血液流得那樣快,我的心抽縮得那麼緊!這一切難到都是因為愛?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由那天午後波拿巴兄弟二人來拜訪開始,他們來時已相當遲。通常,愛提安這個時分是不會在家的,他提早關閉店舖,和媽媽坐在客廳裡等候,以備給客人一種暗示家中並非無男子保護。
  一整天沒有一個人與我說話,很明顯的,他們不滿意我的行為。朱莉躲到廚房裡做蛋糕。媽媽認為無此必要,大概她仍排除不了他們是科西加投機分子的偏見。
  我走到園子裡。空氣中,我嗅到春天的氣息,我發現丁香樹上的蓓蕾及第一支花朵。春,無疑地來到大地,我向瑪莉要了一把掃帚,將園內涼亭打掃乾淨。我走回屋子,看到朱莉正忙著拿著烘好的蛋糕,臉發紅,額前流著汗,頭髮亂七八糟。
  「朱莉,你完全錯誤了!」我衝出口道。
  「為什麼?這全照媽媽的方式做的呀。」朱莉道。
  『不是說你做的蛋糕,我是說你的頭髮,你的臉,請你趕快上樓去修飾一下吧。這比烘蛋糕重要得多呀。」
  『瑪莉,聽聽填孩子說些什麼?」朱莉惱怒地叫起來。
  「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朱莉小姐,我想這孩子說得對。」瑪莉將朱莉手中的蛋糕接過來。
  回到房中,朱莉精心整理頭髮及面部化裝,而我則立在窗前向外觀看。
  「你不去更換衣服?」朱莉好奇地問道。我感覺無此必要,雖然我很喜歡約瑟夫,但我心中早已將他許配給朱莉了。至於他的弟弟,那位將軍決不會注意我。我自己也不知與一位將軍談些什麼;我所感到興趣的,只是他的制服或者一些關於他在戰場上的戰績而已。我只由衷地希望愛提安會對他們禮貌些,友善些,這就是一個最理想的結果了。當我由窗口張望,不安和憂慮情緒隨著等待而俱增時,我看到他們走來,我注意到他們邊走邊談,像是很起勁的模樣。我非常失望!那位將軍是個矮小的人,較他哥哥還要矮小,再者制服上既無金星,又無勳章的緩帶。直等到他們走近園門時,我才看到他那窄小的金色肩章。他的制服是深綠色,靴子滿是塵土,而且並不合腳,像是借來的。他的臉藏在一頂大帽子下,我無法看清,那頂帽子上並無帽章,我從未想到一位將軍會如此襤樓,這真使我太失望了。
  「他的樣子看起來好寒酸呀!」我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語,這時朱莉也跑到窗口前,但藏在簾子後面,不願被人看到。
  「為什麼這樣說?我認為他很漂亮呢,你不能希望市政府的一位秘書過分的完美呀。」朱莉說。
  「哦,你是說約瑟夫先生,他很漂亮,至少把靴子擦得亮亮地,可是看看他那將軍弟弟:「我搖搖頭歎氣道:「真是失望,沒有想到軍隊裡會有這樣矮小的人。」
  「那你希望他是什麼樣子?」朱莉問。
  我聳聳肩說:「至少應該像個將軍樣呀!看上去威風凜凜,很神氣,給人一種有領導能力的感覺才是。」
  想一想這不過是兩個月以前的事。可是在我感覺中,自第一次在客廳裡看見約瑟夫與拿破侖到現在是那麼漫長、那麼悠久,悠久得近乎永恆。我記得,我與朱莉走進去時,他二人立刻站起身來,同時很禮貌的向我們鞠躬。於是大家圍著一張矮桌坐下,氣氛多少有點僵硬和不自然。媽媽則坐在一張沙發上,身旁是約瑟夫。在桌子另一端坐著那位貧苦、可憐的將軍,鄰近就是愛提安了,我與朱莉則在媽媽與愛提安之間。
  「我正在向約瑟夫·波拿巴先生道謝他昨天護送你回家的盛情。」媽媽說。
  這時瑪莉端著酒及朱莉親手所製的蛋糕進來,媽媽斟上酒,切了蛋糕。這時愛提安尋找些話題和那位將軍談話。他說:
  「如果您不嫌冒昧的話,我可否知道將軍是否因公來到這城市?」
  約瑟夫立刻插嘴道:「沒有關係,我們的軍隊是人民軍、所以每一公民是有權知道有關軍隊的事,對不對,拿破侖?」
  拿破侖這個名字很陌生,大家不由自主的將視線集中在他的身上。
  「你願意知道一些什麼,儘管問好了。」將軍答道,「我們沒有什麼秘密,我認為我們的戰略應改守為攻。無止境的防守是不理智的,費錢、費時、損失物資而無光輝的成果。」這時媽媽遞給他一塊蛋糕,他接過去:「克來雷夫人,謝謝你。」接著他回轉頭繼續向愛提安道:「我們必須採取攻勢,非但有助國家財政,同時也可以給歐洲各國一種表示,我們的軍隊並未被擊敗。」
  這時我注意力並不集中在他所說的言論上而是在他本人。現在那頂大帽子已除下,他的面部雖然談不上漂亮,但有一種吸引力,超過我所想像的。忽然間我發覺為什麼第一次看到約瑟夫我就喜歡他,那就是因為他面部的造型與他弟弟拿破侖有許多相似之點,只是後者的線條堅強、果斷、剛毅得多,我為什麼對這青年將軍一見傾心,因為他面部的造型及有力的線條正吻合戮多年來腦海中孕育及期待的一個幻影我理想中的男人。
  「採取攻勢?」愛提安驚愕地間,大家沉默。我雖未聽到他們的談話,卻直覺感到氣氛有點不對。愛提安張口結舌地接著道:「但是,將軍,我們軍隊配備很落後並很缺乏。」
  將軍揮揮手大笑道:「缺乏?豈止這點:我們的軍隊是乞丐軍隊,我們前兵士衣衫破爛,他們穿著木製的鞋,我們的炮兵的配備落伍到某種地步,你可以想像法國是用古代弓箭來防衛土地。」
  我向前逼視著他。我記得後來朱莉曾為我們的舉動責備我。當時我不由自主,我特別想再看到他大笑一次。他有一張清瘦的面容,太陽曬黑的皮膚,反襯著周圍棕紅色頭髮。頭髮長垂到肩上,既未整理,又未加粉(當時風俗)。當他大笑時,他臉型忽然變得非常幼稚,出奇的天真,看上去較實際年齡年青得多。
  這時大家舉杯祝福。約瑟夫與我碰了一下杯,我猜想他記起昨日我們預計的安排。這時我聽到愛提安又問將軍道:「在前線怎樣反攻可以獲得勝利?」
  「當然是在意大利邊界,我們把奧地利人趕出境,這是輕而易舉的。我們在意大利可以獲得到良田沃土,食品可以無虞了。可是意大利人對奧地利人是很忠實的,我們可以拯救意大利人民。在所有被我們征服的地區,我們要實行民權。」
  「你們家花園裡真美。」約瑟夫向媽媽說,眼睛從玻璃門望出去。
  現在季節還太早,但當丁香花開和玫瑰花攀滿枝頭時,那才真美呢。」朱莉未說完便停頓下來。她可能想起來了香與玫瑰是不在同一時候開花的。
  這時愛提安仍不願放棄剛才所談論的問題。他又道:「在意大利邊境的進攻計劃,我方是否已進入具體階段?」
  「是的,我已差不多完成這項計劃。現在我來到南部目的是為調查防禦工事。」
  「我們政府是否已決定了向意大利邊界出征?」
  「羅怕斯比爾特地派我前來視察一切。依我看來,進攻意大利是無法避免的。」
  愛提安結巴地說道:「偉大的計劃。」又點點頭,「有膽量的計劃。」
  將軍笑了。愛提安,一向生意經的愛提安被將軍的笑容迷惑了。他又結巴地說:「但願這偉大計劃能成功,但願能早日成功!」愛提安緊張或興奮時常常會口吃的。
  「不必憂慮,一定會成功的,」將軍說完立起身來。那兩位小姐肯賞臉陪伴我們一同去園內走走嗎。」
  朱莉和我立刻站起身來,朱莉向約瑟夫微笑著。兩分鐘後,我們四人已在園中,媽媽與愛提安留在屋子裡。
  通往涼亭的石子小徑相當狹窄,我們只好分成兩隊,約瑟夫與朱莉在前,我與拿破侖在後。我竭力尋找些話題與拿破侖交談。我希望給他一個很好的印象。這時他彷彿未注意到我們的沉默,他在沉思。他走得非常慢,朱莉他們和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最後,我突然覺悟到他畜意緩慢腳步。
  「什麼時候我哥哥可以與你姐姐結婚?」他突然問道。
  起初我以為自己聽錯了話。我詫異地望著他,我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燒。
  「怎麼?」他重複地說:「什麼時候他們可以結婚?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
  「但是,」我口吃地,「他們才認識呀,並且……」
  「他們是天生一對。你也知道這是事實。」
  「我?」我睜圓眼睛凝視著他,希圖把心裡所想的事瞞過他。愛提安每次看到我這樣眼光,便總說這是天真無邪的眼神,於是他就不再生我的氣了。
  「請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天真無邪的眼神對他一點也沒有印象。當時我恨不能鑽進地洞裡,我非常憤怒。
  「你在昨晚不是認為你姐姐與我哥哥結婚是件理想的事嗎?再者,她的年齡已應該結婚了。」他說。
  「我未曾想到這一點,將軍。」我答道,確實有委屈朱莉的感覺,但當時我並不對拿破侖發怒,而是對自己生氣。
  他停下,注意我的臉。他只高我半個頭,他好像很高興找到比他矮的人。這時天光暗下來,暮靄低沉。春天的黃昏像是垂下一幅簾幕,無形中隔開朱莉和我們。將軍的臉非常逼近我,我可以看到他那對明亮認光的眼睛。我驚奇地發現,男人也會有如此長的眼睫。
  「請你不必瞞我,歐仁妮小姐,我能看到小姐們的心裡。此外約瑟夫昨晚已經告訴我,你預備把他介紹給姐姐,你並且告訴他,你姐姐很漂亮。你知道這並非事實,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我們快點走吧!他們一定在等候了。」我試著想結束我與他的談話。
  「你看我們是否應該給他們機會多認識彼此一下?」他音調非常溫柔,溫柔得近乎撫愛。
  「約瑟夫不久即會向你姐姐求婚的。」他坦率他說。現在天光已經很黑暗,我只能模糊的看到他臉形的輪廓,但我感覺他是在笑著。
  「你怎麼知道?」我不解地問。
  「昨晚我們曾經談過。」他答道,音調那麼輕鬆,像似討論世界上最自然的事。
  「但是昨晚你哥哥尚未見到我姐姐呢:「我生氣地反駁。
  他溫和的拉著我的手臂,頓時我週身起了一種無名的反應,我感覺他和我之間是那麼接近。我們慢慢的走著,彼此親切知心的談著,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約瑟夫告訴我如何遇到你,而你家又是那樣的富有。你父親已去世,我猜想一定留下一大筆妝奩給你和你姐姐。你知道我們家是很貧苦的。」
  「你也有姐妹,是嗎?」我猝然想起約瑟夫曾說過他有妹妹與我年齡相仿。
  「是的,三個妹妹,三個弟弟,約瑟夫和我負擔他們。如今雖然有政府撫恤金,但數目微小得很、尚不夠付租金,歐仁妮小姐,你不能瞭解生活在法國是相當昂貴的。」
  「因為這些你哥哥想娶我姐姐,是不是?」我雖然心中生氣,但竭力將音調壓得很低很冷。
  「你怎能這樣講,歐仁妮小姐!我想你姐姐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友善、端莊,並具有一對美麗的人眼睛:我知道約瑟夫會愛她的。他們以後生活亦會很快樂的。」
  他的步伐開始加速。對他來說,這件事像已成定局了。我警告他道:「我會告訴朱莉你所說的話。」
  「當然這是應該的,告訴她一切,也就是因此我才將這一切詳細解釋給你聽。告訴朱莉,不久約瑟夫會向她求婚的。」
  我驚駭得不知所措,真無恥,無怪愛提安罵他們是科西加投機分子。我冷冷地問道:「你為何對你哥哥的婚姻如此關切,如此熱心?」
  「噓。請不要大聲,你必須明瞭在我未帶兵出征意大利以前,我希望將我家好好安排一下。約瑟夫在政治上或文學上均賦有天資。我期望他不再任低微職位。等我從意大利勝利歸來後,那時當然我會照料家。」他停了停又說,「相信我,小姐,我會好好地照顧我家人的。」
  這時我們已走近涼亭。朱莉問道:
  「你們到哪裡去了,這麼久?我們已等待多時了,歐仁妮!」但是我知道她早已把我們忘記得乾乾淨淨。她與約瑟夫緊靠著坐在一張長凳上,雖然長凳上仍空著一長段空位。在黃昏灰暗光裡,我偷看他們握著彼此的手。
  我們四人回到屋子裡,波拿巴兄弟立刻預備起身告辭。這時愛提安忽然挽留他們道。
  「我母親和我希望將軍和約瑟夫先生能賞光在我們家晚餐。今天能與將軍暢談真是機會難得。」說時他的眼看看將軍,根本沒有理會約瑟夫。
  朱莉與我急急的回房整理頭髮。她說:「感謝上帝,媽媽和愛提安對他們兄弟二人印象都很好。」
  「我必須告訴你,約瑟夫不久會向你求婚的,因為……」我心跳動得很快,頓了頓又接著說,「因為你有一份豐富的妝奩。」
  「你怎能說這類憎惡的話!」朱莉氣得面紅,「是的,他告訴我他家環境不好,當然他無法娶一位無妝奩的女子,叫他如何維持這麼大的一個家庭,他母親及許多小弟妹。這是他的優點。」這時她在髮鬢上加了兩隻絨花結,又叫道,「歐仁妮,你又用我的胭脂。」
  「是否他已告訴你預備向你求婚?……我好奇地問。
  「你那兒來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我們只大概談論一些事情而已。」
  當我們走下樓往餐廳裡去時,朱莉突然用手臂環著我的肩。將面頰貼著我的面,她輕輕地低聲道:「我不知什麼道理,我感覺非常非常的快樂。」她吻了我一下。
  我拉了她的手,雖然她的臉頰那麼熱,她的手卻冷如冰。也許這就是愛情吧:可是我自己既不覺熱又不覺冷,但一種無名的壓力壓在心頭。拿破侖,多麼奇怪的名字!或者這就是戀愛?拿破侖……。
  這一切都是兩個月以前的事。昨天發生兩件大事,我一生第一次被吻,還有朱莉訂婚!這兩件事是有聯帶關係的。朱莉與約瑟夫像平時一樣坐在涼亭裡,而拿破侖和我則站在籬笆牆附近談話。媽媽吩咐我,如果朱莉與約瑟夫在園子裡,我最好在相當距離內不離他們左右,因為朱莉是良家女子,身份不同,要穩重、端莊才是。
  自從他們第一次來到我們家以後,波拿巴兄弟差不多每日來探訪。奇跡不斷的發生,愛提安居然時常邀請他們,誰能相信?他像是與這青年將軍永遠談不完,說不夠(可憐的拿破侖一定會感覺煩膩之至。)愛提安是以成敗論英雄的典型。最初我告訴他,波拿巴兄弟是科西加難民,他厭惡他們認為是投機分子。但自從約瑟夫將十二月份的軍事公告剪下,給他閱讀拿破侖被公佈為陸軍准將時,愛提安由內心對拿破侖發生欽佩。拿破侖將英軍驅出土倫。英人一向企圖干涉法國內政,反對將法皇處決,他們聯合土倫皇族佔領土倫城。於是我軍包圍土倫,拿破侖被派為該地將領。不久收復土倫,建立空前未有的奇功。因此拿破侖聲譽頓起,遐邇皆知,被升級為陸軍准將。愛提安對如何攻克土倫經過一再詢問,而拿破侖只答說並無特殊秘訣,只是運用幾尊大炮位置準確,射中對方要害而已。
  緊隨著土倫勝利之後,拿破侖即去謁見羅怕斯比爾公爵--眾安全委員會最有權勢的人。羅伯斯比爾將拿破侖進兵意大利的計劃交給了他幼弟。命他們同去見軍政部長加諾。加諾儘管心中不願,但礙著羅伯司比爾的權威,只好佯裝友善神情,接見拿破侖並讚揚所貢獻的計劃是為不可多得的佳策。拿破侖明白此項計劃可能被擱置下去,可是約瑟夫則期待著不久拿破侖被任為出征意大利的統帥。
  事實上,愛提安及他所有的朋友,心中都憎恨羅怕斯比爾。但是誰也沒有膽量表現出來,他們畏懼他的權勢。只要羅怕斯比爾一張紙條即可送一個人去上斷頭台,並且各方面均有羅伯斯比爾的耳目。羅伯斯比爾憎恨奢侈風尚,所有巴黎妓院皆奉命停止營業。我問愛提安妓院算不算一種奢侈,但他生氣地禁止我問這類事。甚至在街上舞蹈也在禁止之例。愛提安警告我們,不要在波拿巴兄弟面前提起羅伯斯比爾的名字。
  愛提安與拿破侖的談話只限於進攻意大利問題,這使我感到厭膩。拿破侖說全歐洲人民應享受「自由、平等、博愛。」他強調這是神聖的任務。」
  當我與拿破侖單獨相處時,我們從不談論戰爭與兵炮問題。我們時常單獨在一起。
  每次晚餐後,朱莉總問媽媽是否可以到園子裡走走。當然媽媽不會反對,所以我們兩對即起身向涼亭方向走去。拿破侖問我道:
  「歐仁妮,願不願作賽跑遊戲?看誰先到達籬笆牆。」於是我拎起裙子和拿破侖二人瘋狂的向前奔跑。我的頭髮在空中飛舞,我的心在狂跳,我胃部疼痛,我不顧一切向前奔跑,這時朱與約瑟夫乘機不見了。
  有時勝利屬於拿破侖,有時屬於我。如果我領先到達目地,我明知是他將勝利讓給我。籬笆牆只是一人高,有時我靠著茂盛的綠葉,抬頭仰望天上點點星斗。這時拿破侖與我聲密談,我們談論德國作家哥德的名著《少年維特的煩惱》。在家中,我設法不讓媽媽看到這部書,因為媽媽是不贊成讀愛小情說的。事實上,我自己也不太喜歡書中內容,它敘述一位表年選擇自殺途徑,因為他的愛人嫁給他最知心的朋友。
  但是拿破侖對這部書很感興趣。我問他有否可能走上自殺途徑,如果在戀愛上被人欺騙了,他大笑道:「不會!我所愛女子決不會嫁給別人的。」這時他忽然變得很嚴肅,目不轉睛注視著我,我立刻轉變話題。
  我們時常斜靠在籬笆上瞪望伸展無邊的草原。我們很少談話,讓靜默來縮短我們間的距離。我們不需要任何言語,因我們的心靈在交語。夜是那麼幽美,那麼恬靜,我似乎聽到邊野草閒花的呼吸。這裡,那裡,間或聞到一兩聲鳥鳴,月斜掛在天上像個金色的燈籠,我看著那夢一般的草原,詩一般的景色,輕輕地祈禱:「哦,上帝,讓這樣美麗的春宵永恆的存在,讓我們永遠接近他。」
  昨天我們單獨在一塊時,拿破侖突然的問道:「你懼怕不懼怕命運?」
  「懼怕命運?不。」我搖搖頭:「我不怕。沒有人能預知自的將來。為什麼要怕自己不知道的事?」
  「很奇怪,許多人說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在月光下,他的臉顯得出奇的蒼白,他的眼睛凝視著遠方,帶著夢一般神情。他說:「我知道自己的命運。我知道我的將來。」
  「那麼你懼怕嗎,」我詫異不解。
  他沉思了一下,很快的接著道:「我知道我會做一番偉大的事業。上天生下我,就為的是統治與興建一個國家,我是屬於創造歷史那種人。」
  我瞠目地看著他,啞然不知所措,我從未想到一個人有這意念,會說這類話。忽然地,我大笑起來,他對我的反應很失望,像蒙受到傷害。他退後一步,面部歪曲。
  「你感覺好笑,歐仁妮?」音調低微得似在耳語:「歐仁妮,你笑?」
  「原諒我,請你原諒我。」我說:「因為你的面部表情令我害怕。你的臉在月光下顯得那麼蒼白,那麼陌生,那麼特殊,當我害怕的時候,我常常會笑。」
  「我並不想使你驚駭,歐仁妮。」他說,他的音調是那樣溫柔。」我知道你害怕,怕我的不同平凡的命運!」
  於是我們又靜默下來,這時一個意念在我腦海裡產生,我說:「那麼,拿破侖,我也是一個歷史創造者。」
  他詫異地看著我。我接著道:「世界上的歷史容納許許多多種人的命運,是不是?歷史並不限於那些具有殺生權的人或者在戰場上得到凱旋的人,它同時包括一些不得志,被殺,被擊敗的人,是不是?每一個男人,每一個女人懷著期望,懂得生活的意義,愛過或被愛過然後死亡,皆可以造成歷史的一頁。」
  他緩緩地點點頭道:「歐仁妮,很對,但我有一種力量去影響你說的那千千萬萬人的命運。你信不信?歐仁妮,無論事情怎樣發生,請你信任我。」
  他的臉那麼接近,接近得我開始顫抖,本能的我合上眼睛。接著我感覺他有力地吻著我。迷迷糊糊地,不由自主的我將自己的嘴唇迎上去。
  那晚我躺在床上,很久很久不能入睡。朱莉在黑暗中問道。「小東西,你是否也不能睡。」
  「沒有法子睡,屋子裡好悶熱。」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朱莉輕聲道:「一個極大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至少要等到明天午後。你答應我嗎?」
  「我當然答應你:「我興奮地答道。
  「明天午後約瑟夫要來見媽媽。」
  「見媽媽?為什麼?」
  朱莉生氣地道:「你好愚蠢:當然是關於我們的事呀,你真是個孩子,他來求婚呀。」
  我猝然坐直在床上,「朱莉!你的意思是你們將要訂婚?」
  「噓,不要大聲,如果媽媽不反對,明天午後就要做個決定。」
  我跳下床,飛奔到她身邊,撞倒一張椅子,弄疼了我的足趾。我大叫起來。
  「噓,歐仁妮,整個屋子的人將被你驚醒了。」
  我急急的躺在她身旁,將被角拉蓋在身上,興奮的搖她肩臂,真不知該怎麼來表示愉快的心情,「你是人家的未婚妻了,不久即是新娘,他吻了你沒有?」
  「這是不該問的話。」朱莉嚴肅他說:「記著,一個女孩子在未訂婚以前是不應該隨便被人吻的。當然你年紀太輕,不能瞭解這類事。」
  我有飄飄然如夢似幻的癡迷感覺,我的心綻開了一朵喜悅的花朵,這世界是多麼美麗呀,我想歌唱:朱莉終於與約瑟夫訂婚了。媽媽差遣愛提安到地窖裡,取出那陳年的香檳,這是爸爸生前買來預備給朱莉訂婚典禮時用的。大家坐在陽台上討論朱莉與約瑟夫婚後居住何處,拿破侖已去報告他母親一切。媽媽邀請波拿巴夫人及全家明晚來家中晚餐。我們準備與朱莉的新家庭會面,我真希望能給波拿巴夫人一個好印象。我希望……但這是不能寫下去的,我只能悄悄的祈禱奇跡發生。
  香檳確實可以提高情緒,一杯以後,煩惱頓時消失。三杯以後,媽媽禁止我再喝下去。如果她知道我已被吻過,我真不能想像她會怎麼樣。
  今晨我很早起身,一直沒有機會單獨坐下。
  現在拿破侖已經回家,我方得空提筆寫自己的日記。我的思想是那麼混亂,我懂憬將來美麗的遠景,編織許許多多的幻夢。紙上的字象螞蟻一般在眼前跳動,我無法專心下筆。這是不是香檳的餘勁?
  我自己也不明白,近些日子怎麼完全遺忘了我們瑞典朋友普生。他今天預備起程回國。自從認識波拿巴兄弟後,我一直沒有富裕時間分配給他。我很知道他對波拿巴兄弟也無多少好感。有一次我問他對我們的新友感想如何,他只說他們講話既快又難懂。大概他對科西加口音不習慣。
  昨天下午,他告訴我他已整頓好行裝,準備今晨九時乘驛車起程。當然我是要送行的,因為我確實很喜歡這老馬面形隨朋友。同時我也很願意參加這種場合,可以見到各式各樣來來往往的人,有時還可以看到巴黎流行的新裝。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第一個意念即是普生今日起程。我從床上跳出,急忙穿上衣服胡亂梳了一下頭髮,即奔至樓下餐廳。這時普生正用早餐。媽媽與愛提安竭力勸他多進食物,因為他將面臨一條辛苦而漫長的旅程,經萊茵河穿過德國至盧卑克,由那裡再乘船至瑞典。瑪莉給他備了一筐旅行食物,一隻烤雞、兩瓶酒;熟蛋以及蜜餞、櫻桃等。最後,愛提安攜著行李食品等等,我陪同他上了驛車。我要求幫他拿一點物件,於是他猶豫地給我一個包裹說。」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綢緞。是以前你父親為皇后定織的綢緞。」
  「是的,這叫做皇帝家絲綢,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贈送這種織錦給任何人。爸爸說過這是為宮庭禮服用的。」愛提安道。
  「現在巴黎的夫人們仍舊穿著得很考究。」我說。
  愛提安帶著不屑的神情道:「現在巴黎的夫人們那能稱得上高貴,她們穿著透明的質地料子。考究的織錦緞在法國已不入時了。」
  「所以」普生向我說道:「我儲蓄大部分薪水,今日可以買到這塊料子,我真很滿意。它不但是你父親遺留下的紀念品,同時它還代表克來雷公司。」
  我驚奇的發現愛提安是位生意能手,織錦緞在法國並不流行,他賣給普生而得了一筆大款項真是太聰敏了。」
  這時愛提安坦率地道:「雖然織錦緞在法國已不流行,但在普生先生的國裡仍很名貴。瑞典女皇定會欣賞這塊名貴料子。我希望普生先生因此能被派為官中絲綢承辦人。」
  「但是錦緞不宜保留太久。」我善意的警告普生。
  「這種質料不會腐爛,內中織著許多金線。」愛提安道。
  包裹相當沉重,我用雙手抱著它。雖然是清晨,太陽已照得炙人。我們抵達驛站時,我前額涔涔洋洋出汗,可是我們仍後別人一步。愛提安舒一口氣,將行裝放在一位老太太足邊,普生和我們握手。大家入座後,普生頭伸出窗外向我叫道:「歐仁妮小姐,我會好好保存它。」愛提安莫名其妙說道,「這瑞典人多少有點神經不正常,他說些什麼?」
  「《人權》刊物。」我答道。這時我意外的感覺自己視線模糊,眼睛濕潤了。我猜想他的父母看到這老馬臉的兒子歸來不知會多麼興奮,多麼快樂呢。可是我這方面卻失去一個好人。我們彼此將永遠各居一方了。
  送走了普生,我隨著愛提安來到我們的店裡。我一直有一種感覺在店裡如同在家裡一般。爸爸在世時,那時我還是個女孩,常常跟隨爸爸到店裡去玩。我能辨別各種絲綢的質地,爸爸說我是天賦的綢緞商的女兒,因為我時常從旁觀察爸爸與愛提安用手搓捏絲料以便辨別質地優劣,日久我也學習成為行家了。
  雖然是在清晨,時候尚早,但店內已有顧客光臨。我與愛提安很有禮貌的接待他們,這班人全是小主顧,購買些零星衣料而已,絕不能與先時凡爾賽官中貴夫人們相提並論。現在這班貴夫人有的已送上了斷頭台,有的逃亡至英國,再有的匿名換姓躲藏起來。愛提安常暗暗抱怨自從革命以後,盛大宴會不復舉行。受影響最大者乃是一班商人,這些不能不歸咎於羅伯斯比爾。
  我在店裡幫助愛提安賣出一些綠色緞帶及零星衣料,然後自行回家,心中念念不忘拿破侖。我在想他是否有一件華麗制服。回到家中我發現媽媽心神不安,因為朱莉報告媽媽,約瑟夫將在下午來看她,談論婚姻事件。最後,她還是到店裡與愛提安磋商,回來後,她說頭痛,躺在沙發上吩咐,等約瑟夫一到就立刻通知她。
  朱莉更是坐立不安,在客廳裡踱來踱去。她面色像是患著重病一般。我只好拉她走向涼亭。園內景色宜人,鳥語花香,空氣中散佈著玫瑰的芬芳。呼吸著仲夏的氣息,我陶醉、滿足、快樂。人生是多麼美妙,當你真正墮人愛河裡。我是屬於拿破侖的,永遠屬於他的。我會不顧一切的去愛他。
  五點左右,約瑟夫棒著一隻龐大的花球進來。瑪莉立刻連人帶花送入客廳裡。隨著把門關上。我把耳朵緊靠著門,希望能聽到一點他們之間談話的內容,但一無所獲。
  「十五萬金法郎!」我告訴朱莉。這是我聽到的唯一的一句話。
  「什麼?你說什麼?」朱莉問。
  「爸爸遺留下十五萬金法郎給你。同樣數字給我作為我們妝奩。」
  「這並不是重要問題!」朱莉抹去額前的汗珠。
  「那麼是否應該向你們道賀?」一個聲音由後面笑道。拿破侖,他倚在門上。接著他又道:「我們以後就是親戚了。」
  這時朱莉瀕於崩潰邊緣,她抽噎著說:「請你們不要煩擾我,讓我安靜一下吧。」於是我與拿彼侖默默不語並坐在沙發上。我自己的情緒也頓時緊張起來。拿破侖輕輕椎我道,「歐仁妮,鎮靜點。」同時他做了一個鬼臉。
  這時客廳門開了,媽媽震顫道:「朱莉進來。」失莉狂奔入客廳,隨著門在她身後關上,我雙手抱著拿破侖的頸子,開始大笑,不停的笑,因我實在太高興。
  拿破侖乘機用力的吻我。我推開他道:「不要這樣。」我看看他脫下軍裝,頓時憶起宴會制服。我向他說道:「你最好預備一套華麗的制服吧。」說完我立即後悔自己失言。拿破侖漲紅了臉。
  「我沒有,歐仁妮。」他坦率的承認:「我從未有足夠的錢去購買一套,而政府配發給我的只是這套軍服而已。如果要華麗制服是要自備的。你很清楚……」
  我熱烈的點頭道:「我知道你尚需幫助你母親及家人,增加額外制服是多餘的是不是?」
  「孩子們,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們,」媽媽又笑又哭他說,「朱莉與約瑟──」她聲音顫抖,接著又振奮他說道,「歐仁妮,叫一聲蘇姍,同時看看愛提安是否在家。他說五點半準定回來的。」我拚命奔跑至樓上去告訴他們。
  於是我們大家同飲香檳慶賀。這時園子裡已逐漸黑暗下來,可是朱莉與約瑟夫不再重視那座涼亭,因為他們開始計劃如何佈置新居了。朱莉的一部分妝查,決定用來購買一座別墅。拿破侖回家去報告他母親,而我則上樓將今天的一切寫下來。
  現在我半醉半夢的感覺漸次消失,留下的只是疲慵和輕微的悲哀。我知道不久的將來,朱莉會與約瑟夫去住到她們的新家裡,而我則留在這間多年來與朱莉合住的房間,我不會再有機會偷用她的胭脂,或偷看她的小說。我竭力想擺脫一切不愉快的意念,我有許許多多事要做,我要打聽拿破侖的生日。也許我應該節省我的零用,因為我想買一件華麗的制服送給拿破侖!

  (八月初)

  拿破侖被捕了。
  昨晚宛如一場噩夢。全城的居民均在市政廳前狂歡舞蹈,慶祝著。這是兩年來第一一次盛會。全城皆沉浸在歡樂中,而悲哀的只有我一人!羅們斯比爾與他的弟弟被另一政派推翻,已送到斷頭台上處決了。凡與羅們斯比爾有關聯的人均膽戰心驚。無疑議的,約瑟夫失去官職,因是由羅們斯比爾幼弟關係得來的,在巴黎,九十名以上的羅們斯比爾同派已遇害,這時愛提安悔恨認識這兩位波拿巴兄弟,並責怪我,一切皆由我而起。媽媽堅持讓朱莉及我參加市長舞會,但被我拒決。我心中一直在耽心著拿破侖的安全。
  在八月十日以前,朱莉與我的生活是幸福的,朱莉忙著準備她的嫁妝,在枕頭上,面中上,以及手帕上刺繡著無數的B字。婚禮是預定在六星期後個舉行。約瑟夫差不多每晚必來,有時偕同他母親及弟妹等。除了查看防禦工事外,拿破侖也是家中常客,有時帶著他兩位副官,中尉久諾及上尉馬蒙同來。我聽他們談論羅們斯比爾成立了一個公眾安全委員會,權勢浩大,可以逮捕任何違法議員。外面謠言種種,有的說泰利安與巴拉司議員貪污,擁有數百萬財產,羅們斯比爾出其不意的拘捕了美麗的豐丹妮侯爵夫人。上次她由獄中被釋放後就成為泰利安情婦,這是人所共知的秘密。現在羅怕斯比爾再次逮捕豐丹妮夫人,用意何在不得而知。是否為打擊泰利安或對付豐丹妮,無人敢判斷。可是因此泰利安及巴拉司為保護自身,以先下手為強方式暗地裡聯合了福煦組織一種陰謀,推翻了羅怕斯比爾。
  最初消息傳來,大家認為是謠言。但是,當巴黎報紙抵達城裡時,頓時起了極大騷動。家家戶戶懸掛了國旗,店舖提前關門,消息由這家傳到那家。市長自動釋放獄中政治犯,羅怕斯比爾黨員悄俏被捕。市長夫人開始籌備盛大舞會。
  拿破侖僧約瑟夫來訪愛提安。他們關閉在一間屋於裡密談良久。波拿巴弟兄走後,愛提安十分懊喪並告訴媽媽,我們可能被牽涉,捲入漩渦。拿破侖和我坐在涼亭裡神色沮喪。每日,久諾與馬蒙在我們家與拿彼侖幽會密談,他認為拿破侖仍可保持軍中職位。當我把他們的觀點轉告給拿破侖時,他聳聳肩帶著輕視的口吻道:「久諾是個大傻瓜,忠心耿耿的大傻瓜。」
  「那麼馬蒙呢。」我問。
  「馬蒙也很忠心於我,但不同點即是他相信我意大利計劃決計成功,決計成功,你明白嗎。」
  接著,各事展開了我們意想不到的一頁。昨晚拿破侖與我們正在進餐,忽然聽到軍靴腳步聲。他立即起身,跑到窗口向外張望。軍靴聲在我們門前停下,頓時人聲嘈雜,接著強烈敲門聲。我們嚇得僵坐在椅於上。拿破侖將雙臂交叉在胸前,面色灰白。門被推開處,瑪莉和一名兵士衝入室內。
  「克來雷夫人……」,瑪莉未說完,那兵士截斷她道:「拿破侖·波拿巴將軍在你們家裡嗎?」他說得那樣快,像似早已背誦得很熟悉。拿破侖鎮靜地由窗口走到面前,那兵士立正行禮。
  「拘票拘捕波拿巴將軍!」同時他遞給拿破侖一張紙,拿破侖拿起閱讀:我站起來問他是否需要燈光。
  「謝謝你,不需!」拿破侖道。他扔下紙,詳細觀察那兵士。他走過去,拍拍他制服上面第一顆鈕扣道:「即使在夏天,一名軍曹仍應衣著整齊。」那兵士很羞窘。
  「瑪莉,我的劍在走廊裡,請你交給這位軍曹。」拿破侖向瑪莉說罷,又轉身向媽媽一鞠躬道,「對不起夫人,打擾了。」
  拿破侖靴刺叮噹作響,兵士緊隨他走出屋子,大家象石雕一般僵坐著,聽到皮鞋聲由園中小徑上由近而遠,終於消失。最後還是愛提安首先打破沉寂:「我看還是用膳吧,這是無能為力的事。我早就說過他是一個投機分子。」晚餐進行至甜點時,他又用力補上一句:「朱莉,我真後悔你與約瑟夫的婚約。」
  飯後,我偷偷的從後門溜出。雖然媽媽常請波拿巴夫人來我們家,但她從未回請過我們。我瞭解她的困難:她家境不佳,居住在貧窮區域,在魚市場後面,我現在預備去她的住所,我有責任報告她和約瑟夫關於拿破侖被捕的事。
  我終身也忘不了那些通向魚市場的黑暗狹隘街道。初時我不顧一切的奔跑,唯一的意念即是要爭取時間,氫等到達市政廳廣場時,我頭上的汗珠洋洋下滴,心跳躍的發痛,許多人在廣場中舞蹈,一個形容惟粹的男人,敞著胸抓著我的肩,放聲大笑。我拚命推開他,接著又遇到許多奇形怪狀的人攔著去路。忽然我聽到一個青年女子的輕浮笑聲。想不到是拿破侖的長妹伊莉莎,伊莉莎只是一個十六歲女郎,可是那晚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得多,濃脂艷粉,盛裝華服,戴著一對太墜於耳環。當時她手搭著一位青年男於。看到我,她大聲呼喚道:「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喝一杯酒,歐仁妮?」我佯裝沒有聽見她的話,竭力加速步伐望黑暗小路上進行。到了魚市場,方見到二三盞稀疏燈光,我透了口氣。穿過魚市場,我詢問波拿巴住所。一個路人指著告訴我是第三座房子。我頓時憶起約瑟夫曾告訴我他們住在地窖裡。於是我順著一道狹樓梯往下走,我開了門,進入一間廚房裡,這是一間相當大的房間,但因光線暗淡,一點看不出室內一切。定了下神,我看見桌上點了一枝蠟燭,插在一隻破茶杯裡。室內空氣惡劣,約瑟夫穿著一件舊襯衣,除去領帶,正坐在桌旁藉著燭光閱讀報紙。十九歲的弟弟盧欣,坐在對面低頭寫字。桌上亂七八糟堆著骯髒盒子及剩餘的食物。在一個黑暗角落裡,聽到水響聲,洗衣聲,室內悶熱得令人窒息。
  「約瑟夫!」我喚了一聲。他驚跳起來。
  「有客人嗎?」波拿巴夫人用圍裙擦著手出現了,同時洗衣聲停止。
  「是我,歐仁妮·克來雷。」
  不約而同的約瑟夫和盧欣驚叫道:「天哪,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們拘捕了拿破侖!」
  半晌大家啞口無言,面面相覷。出人意外的消息使他們震驚。波拿巴夫人喃喃道:
  「聖母呀!上帝呀。」
  「我早知道會如此的!」約瑟夫道。
  「怎麼辦?多可怕!」盧欣接著說。
  他們請我坐在一張破舊的椅子上,並問經過情形。十六歲的肥胖的路易由隔壁一間房衝出來,接著就是一聲怪叫。門開處,約莫十歲左右的小傑羅與十二歲的嘉羅琳奔了進來,兩人扭作一團爭搶一塊糖。波拿巴夫人上去拉開他們,並用意大利話責備他們:「安靜點,有客哪。」
  多麼可怕的家庭,我心中想,但立即對自己這種意念感到慚愧。貧窮並不是罪惡,如果有個客廳,這些孩子也不會到處亂跑了。
  這時約瑟夫詳細的問我道,「誰逮捕了拿破侖?你確定他們是兵士而不是警察?」
  「他們是兵士。」我肯定地答覆。
  「那麼他不會在獄中而是遭軍方拘捕。」約瑟夫說。
  「這有什麼區別?」波拿巴夫人道。
  「區別很大。軍事當局若不經過軍事法庭是無權判決一位將軍的。」約瑟夫答道。
  波拿巴夫人搬了一張矮凳坐在我身邊,用一雙憔粹、操勞過度、粗糙的手蓋在我手上道,「你不能想像拿破侖被捕對於我們關係是如何重大,歐仁妮小姐。他是家中唯一將他薪俸的一半補貼這個家的人。現在怎麼辦?叫我們怎麼辦。」
  「現在他被捕了。那麼沒有人逼迫我加入軍隊了。」肥胖的路易大有幸災樂禍的態度。
  「住嘴。」盧欣在旁嗆喝他。
  「為什麼他們要拘捕他。」波拿巴夫人問。
  「因為拿破侖認識羅怕斯比爾。並且曾獻計進攻意大利。」約瑟夫解釋說。
  「又是政治!政治,真害人不淺呀!」波拿巴夫人埋怨道。
  我低了頭,輕輕他說道:「你的兒子,拿破侖是位天才,夫人。」
  「是的,可是不幸的……。」波拿巴夫人煩惱地道。
  「我們需要尋到線索,他們把拿破侖送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看著約瑟夫說。
  「馬賽陸軍司令一定知道。」盧欣在旁插嘴道。一向被認為是詩人及幻想家的盧欣居然有實際的頭腦。
  「馬賽陸軍司令叫什麼名字。」』我問。
  「勒發勃上校。」約瑟夫道:「他對拿破侖甚為不滿,因不久以前,拿破侖曾對他的防禦工事加以抨擊。」
  「那麼我明天去謁見他。」回過頭來我向波拿巴夫人道:「請你預備一包換洗的衣服及一些食品,明天一早送給我,我設法請上校轉交給拿破侖。」
  「謝謝你,萬分謝謝你,小姐。」波拿巴夫人感激地道。我立起身來,約瑟夫拿了外衣預備送我回家。盧欣向我道:
  「歐仁妮小姐,你太仁慈了。我們會永遠記得你對我們的善意。」
  這時我心中頓時產生一種畏懼,我不知自己是否有足夠勇氣去訪問勒發勃上校,因為我知道這是一個相當困難的任務。我向波拿巴夫人告別。她向我道:「明天早晨我讓寶莉將包裹送交給你。」這時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又說,「伊莉莎與寶莉說是到鄰居家半小時即回來,現在她們到那裡去了?」
  我憶起伊莉莎濃艷化裝的臉。我猜想她這時定會坐在咖啡館裡玩得興高采烈呢。但是寶莉?她只是與我年齡相仿呀。
  一路上,約瑟夫與我均沉浸在靜默中。我們彼此急急的走著,沒有交換過一句話,我頓時憶起四個月前第一次和他在街上走。只是四個月嗎?對於我,那好像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郊時我還是個小女孩,愛情使我成長,愛情也使我成熟。
  我們快到家門前,約瑟夫第一次開口道:
  「他們不能送他上斷頭台。」原來一路上他也在思索這件事。「最壞的結果,根據軍法,就是槍斃。」
  「約瑟夫!」我驚叫起來。
  他的臉在月光下顯得那麼蒼白,尖銳的線條,肌肉拉長。我立刻發現一個不能置信的事實,可怕的事實:他並不愛拿破侖,他非但不愛他,他恨他。他恨拿破侖,他妒他,因為他比他年齡小而成了將軍,替他尋到一份工作,慫恿他娶朱莉,又因為拿破侖……。
  「可是我們是弟兄,弟兄是應該聯合在一起的。彼此禍福相共的。」約瑟夫說。
  「約瑟夫,晚安。」
  「歐仁妮,晚安。」
  我俏悄走進屋子。朱莉已睡在床上,但妝台上蠟燭仍點著。她在等待我。  「
  「你到波拿巴家裡去了,是嗎?」她問。
  「是的。」我答道並急急卸裝入寢。「他們的住所真是不能想像的破舊。波拿巴夫人在晚間仍舊洗衣服。兩個女孩子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朱莉,晚安。」
  早餐桌上,愛提安宣佈朱莉必須延遲婚期,因為與波拿巴家結親,非但失面子並會影響生意上的來往。朱莉開始哭泣並說她不願延遲婚期,說完她即奔上樓將自己鎖在房裡。沒有人同我談論這件事,除了朱莉,沒有人能知道我與拿破侖之間的秘密,或許瑪莉知道,因為瑪莉一向較別人清楚我們家中的一切。早餐後,瑪莉走進餐廳向我示意,我隨她走人廚房,寶莉拿著包裹在那裡等待我。
  「來吧。」我說:「乘別人沒有察覺我們快些走吧。」我肯定如果愛提安知道的話定會勃然大怒的。
  我是在馬賽生長的,而寶莉只來了一年,但是對於路途卻比我熟悉得多,她並且知道陸軍大臣住在何處。在途中,她不停的說這樣說那樣,滔滔不絕。她將臀部不停的擺動著,使我感覺羞窘與她同行,而她自己滿不在乎。她走動時那條破舊藍裙子忽前忽後的搖擺著,她挺起胸脯,她的胸脯較同年的人要豐滿得多。每隔幾分鐘,她用舌尖潤一下嘴唇使它光澤。她有一個長而直的鼻子與拿破侖相似。她的深金黃色的頭髮做成無數小卷卷,用一條藍色緞帶緊束著。眉毛已經過修飾,成了一條細長線,輕輕塗上黑炭。在我目光裡,她非常美麗,但媽媽並不以為然,而且不贊成我常和她在一塊。
  這時寶莉興奮地談論現在的泰利安夫人,以前的豐丹妮。她說:「她風迷了整個巴黎,他們稱她為我們的夫人,她從獄中釋放出來後,立刻成了泰利安夫人。你不會相信,她不穿襯裙的,她的衣衫是透明輕紗所制的,體形畢露,你想像不致吧!」
  「你從那裡聽來的這些事?」我問。寶莉忽視我的問話又接著道:
  「她有一雙黑色的眼睛,黑色的頭髮。她巴黎的住宅叫做『茅屋』,罩子內部牆上全用綢緞糊上。每天午後,她接待名人,政治家等。我聽說想與政府洽商一件事,只要向她求助,沒有不成功的。昨天有一位客人由巴黎來,他說……噢,現在已到達陸軍司令的辦公廳了。要否我陪你一同進去?」
  我搖搖頭說:「我想還是我單獨去見他比較好,你在此等候我好嗎?請你替我祈禱並祝福我,你願意嗎?」
  她嚴肅地點點頭,疊著手指說:「願上帝保佑你。」
  我抓緊包裹,僵硬地走向陸軍總部。我聽到自己沙啞和不自然的聲音,請值班警衛把我名字通報上去。當我踏進那間寬敞、空曠的辦公室時,我的心跳動得使我說不出話來。勒發勃上校有了張寬闊、紅潤的臉,灰白頭髮,戴著一隻舊式小尾巴假髮。我把包裹放置在桌上,嚥了一口唾液,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呆立在那裡。
  「這包裹內是什麼?你叫什麼名字?」
  「內衣,拉帶,勒發勃上校。我的名字叫歐仁妮·克來雷。」
  他的一對藍色水汪汪的眼睛由上至下的注視著我。
  「你是不是故世綢緞商人,佛朗斯·克來雷的女兒?」他問。
  我點點頭。
  「以前我有時同你父親玩紙牌。你父親是個正直的好人。」他仍凝視著我,「你預備如何處置這包裹內的物件?」
  「這包裹是給拿破侖·波拿巴將軍的。他被拘捕了。我們不知道他被禁閉在什麼地方。但是上校你一定知道。這包裹裡有蛋糕,乾淨的衣衫等。」
  「那麼克來雷的女兒與他有何關係?」上校緩緩地問。
  我覺得自己的臉頓時熱起來。「他的哥哥約瑟夫與我姐姐朱莉訂了婚約。」我對自己的答覆感到滿意。
  「那麼你姐姐朱莉或是他哥哥約瑟夫為何不親自來看我?」上校追問下去,他那雙水汪汪的藍眼睛凝視著我。我直覺到他已洞悉一切。
  「約瑟夫膽怯,你知道被拘捕的家屬是常常怕事的。」我勉強地答道,」至於朱莉她有許多難題,因為我哥哥愛提安忽然改變宗旨,拒絕她嫁給約瑟夫,所以大家均有難題……」,這時我已光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接著道:「一切皆由你逮捕拿破侖而起!」
  「坐下。」他說。
  我坐在靠近書桌的椅子邊上。上校嗅了一下鼻煙,望著窗子外面,似乎完全忘了我的存在。忽然他回轉身來向著我道:「聽我說,你哥哥愛提安是對的。波拿巴的家庭並不是婚姻的好對象。你已故的爸爸是個使人敬佩而品格高尚的人。」
  我默然不響。
  「我對於這個約瑟夫·波拿巴一無所知。他並不在軍隊裡,是不是?至於那個拿破侖……」
  「拿破侖將軍。」我糾正他說。
  「那個將軍並非被我拘捕。我只執行巴黎總部的命令而已。所有激烈分子或者與他們有關人士皆會遭到逮捕的。」
  「他們預備怎樣處置他?」
  「這點我尚未接到通知。」說完,他舉手示意要我告辭。於是我立起身來道:「衣服和蛋糕請你交給他。」我指指包裹。
  「荒謬,拿破侖根本不在此地,他已被押到安提勃斯的加雷堡壘去了。」
  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雷!我決沒有意料到他們已把他送走了。「但是他需要清潔內衣洗換呀!」我狼狽地道,我面前紅色寬闊的臉開始模糊。我抹去眼中的淚水,可是抹完了又流出新的眼淚,「至少請你把衣衫轉交給他吧,上校。」我哽咽道。
  「你認為我閒得沒有事做,就來當心一個無聊青年的衣衫嗎?」
  我的嗚咽聲加重加大。他又嗅了一次鼻煙,顯得這種處境令他煩惱而窘迫。」不要啼哭!」他說。
  「不!」我又哭起來。
  他繞過書桌走到我面前大聲嗆喝道:「不要哭,聽見嗎!」
  「不!」我頑強的哭著,最後,我抹了眼淚,看著他,他的藍色眼睛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
  「我不能忍受眼淚!」他說。於是我更加大哭起來。
  「停止。」他大聲嗆喝,「停止!好吧,如果你不讓我安寧的話,我命一名兵士把這包裹送到加雷堡壘轉交給波拿巴。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
  我想給他一個感激的微笑,但是一時笑不出,我只好抽抽鼻子,我已經走到房門口,方才想起我尚未向上校道謝。我回轉頭來,看他正低頭看著包裹發呆。
  「謝謝你,萬分謝謝你,上校!」我輕輕他說。
  他抬起頭來,清了一下喉嚨道:「聽我說,克來雷小姐,我要忠告你兩件事:一、波拿巴決不會處死刑的,這一點你可以放心,二、波拿巴家庭不是克來雷家的理想婚姻對象,明白嗎?再見!」
  寶莉在外面看見我出來,陪伴我走了一半路程。她仍不停他說這道那,什麼泰利安夫人一向喜歡穿淺玫瑰紅色綢緞,淺肉色褲子呀,拿破侖定會高興收到蛋糕呀,朱莉的妝奩是否足夠購買一幢別墅呀,什麼時候我可以替她向愛提安要一塊綢料啊等等。她叨叨嘮嘮說個不完,而我則一字未聽入耳裡。我腦海裡顛來倒去聽到一句話:波拿巴家庭和克來雷家不是個理想婚姻的對象。
  當我回到家中,我得知朱莉與愛提安的爭執已獲得勝利,婚期仍照舊進行。我與她同坐在花園裡幫她刺繡嫁衣、手帕、枕套、被單等等。她刺繡了一個圓形的B,兩個B,無數的B、B、B。

  (九月中旬)

  在朱莉結婚前夕,朱莉的感覺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非常興奮。朱莉的婚禮是決定悄悄舉行,所以除我們家與波拿巴大大小小的一家參加禮儀外,其他親友均未驚動。媽媽與瑪莉忙碌了好幾天準備糕餅。婚禮前夕,媽媽已感不支,這是媽媽一向的習慣,當面臨一件大事時,她會緊張而憂懼,擔心各事不能順利進行,於是她命大家早點安息。朱莉遵照媽媽的吩咐去沐浴並在浴池中灑下香水。朱莉感覺自己豪華得像蓬皮杜夫人一般。
  我們雖已上床休息,但朱莉和我一樣不能入睡,於是我們兩人大談如何佈置朱莉的新家庭,那是離巴黎只需乘半小時車即可到達的一幢別墅。忽然間,在窗下有人吹口哨,那聲音是那麼熟悉,我突然坐起,這是拿破侖的信號,每次他來時,常常先吹口哨給我暗示。我跳下床,拉開窗簾,推開窗向外探頭窺看,夜是那麼黑,那麼悶熱,有暴風雨來臨之勢。我立即吹口哨響應。許多女孩子不會這項技能,並且有人認為女孩子吹口哨是不高貴的。
  一個黑影在暗中由窗下移動,走向園內石子小徑。
  我忘了關上窗,忘了穿上拖鞋,忘了披上外衣,甚至忘了我穿著睡衣,我忘了一切禮教,我瘋狂的奔下樓,開了大門,赤足踏著石子小遣,同時我感覺他的唇吻在我的鼻尖上。外面是那樣黑暗,黑暗得不知吻落在對方什麼部位。遠處雷聲隆隆,他緊緊擁抱著我,輕輕地在我耳邊間:「你會冷嗎?親愛的寶貝。」我只答覆他:「我的腳好冷,用為忘了穿上鞋子。」他抱起我走向門前石階。我們坐下,他脫了上衣圍裹著我。「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他說他尚未回家,他要先來看我再回去。我將面頰放在他肩上,緊緊的靠著他。粗硬的制服擦痛我的面頰,我感覺非常滿足和快樂。
  「你受苦了嗎?」我問。
  「不!一點也不。」這時我又感覺他的吻落在我的頭髮上,「我要求軍事法庭判判,但被拒絕了。」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可是在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他的面部輪廓。「軍事法庭?這是多麼可怕呀!」
  「為什麼可怕?如果經過軍事法庭審判,至少我尚有一個機會把以前由羅怕斯比爾交給軍政部長的進攻意大利計劃解釋給軍事當局,但是現在……」他移開身子,用雙手扶著頭,「但是現在我的計劃大概是擱在檔案裡落滿塵土了。」
  「那麼你預備怎麼辦?」我問。
  「他們釋放我,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但是軍部一班人對我的印象並不佳。印象不佳,你明白嗎?恐怕他們要派我到最無聊的邊界去。」
  「下雨了。」我截斷他的話。大的雨點已撲落在我的臉上。
  「不要緊!」他說,並繼續解釋說,一個不受歡迎的軍官,他們會設法把他調到很遠地方去。我縮了縮腳,把他的制服裹得緊緊的。這時雷聲隆隆,雜著馬嘶。「那是我的馬,拴在園子裡。」他說。
  雨開始落得更緊更大,電光閃爍,摻雜著雷聲馬嘶,我心中害怕起來。拿破侖吆喝著馬,這時樓上的窗子咯嗒一聲打開。「樓下是否有人?」這是愛提安的聲音。
  「進入屋子裡,否則我們都要被淋濕透了。」我小聲向拿破侖耳語。
  「誰在那裡?」愛提安大聲叫道。同時我們聽見蘇姍聲音:「愛提安,關上窗。到我這裡來,我害怕。」但是愛提安不理會。
  「有人在園子裡。我必須下去看看。」他說。
  拿破侖立起身來,走到窗下說:「克來雷先生,是我。」這時電光一閃,我看到拿破侖緊貼的制服。接著風雨交加,水花四濺,夾著馬嘶。
  「誰在下面。」愛提安大聲叫問。
  「拿破侖將軍!」拿破侖答覆。
  「你不是在獄嗎?在這風雨交加之夕,你在我們園子裡子幹什麼?」
  我跳起身來,抓緊披在身上的制服。拿破侖輕聲向我道:「坐下,包緊你的腳,你難道希望生病?」
  「你和誰在說話?』、愛提安向下面喊道。
  這時雨聲漸疏,我聽出愛提安音調帶著憤怒。
  「他和我說話,愛提安,是我,歐仁妮。」我叫道。
  雨逐漸緩慢,終於停止,月亮從雲裡窺出。在銀色月光中,我驚異的看到自己衣衫不整,同時看到愛提安的睡帽。
  「將軍我要求你的解釋。」愛提安的睡帽顫動著。
  「我正在向你的小妹妹求婚,克來雷先生。」拿破侖回叫道。他用手摟抱我的肩。
  「歐仁妮,立刻進到屋子裡。」愛提安命令我,蘇娜的頭從後面伸出,她滿頭裝著發卷,看上去像個女巫。
  「親愛的,晚安!明天在婚禮宴會中見面。」拿破侖說著同時吻了我的面頰。他的鐵靴聲在小徑上逐漸消失。我溜進屋子,頓時醒悟忘了交還他上衣。愛提安立在門口,手中提著燭盞。」我赤足,披著拿破侖上衣,在他面前經過。
  「如果爸爸活著,看見這個樣子!」愛提安責罵著。
  進入房中,朱莉直坐在床上。她說:「我聽到了一切!」
  「我腳上全是泥濘,我必須洗滌乾淨。」說著,我倒了一盆水,洗完後我爬上床,將那件上衣蓋在被上。」這是他的衣服。我滿足的歎了一口氣,又向朱莉道:「今晚我定會有甜蜜的夢。」
  「拿破侖將軍夫人。」朱莉低聲自言自語。
  「如果我運氣好,他也許會被革職。」
  「那怎麼辦。」朱莉道。
  「你認為我希望有一個丈夫整天在外面,偶然回家,絮絮不休的談論戰事?不!我要設法離開軍隊。也許誘說愛提安在店裡給他一個職位。」
  「我擔保愛提安一輩子也不會這樣做。」朱莉肯定地說罷,便吹熄了蠟燭準備就寢。
  「我知道,但是很可惜,拿破侖實在是個天才,同時他對於綢緞業也不會發生興趣。晚安,朱莉!」
  朱莉抵達婚姻註冊所時已是遲到了,婚禮儀式是預定在早晨十時舉行。遲到的原因是,愛提安特地設法從巴黎同業處弄來的手套──為配合結婚禮服色調的玫瑰紅手套不見了。媽媽認為、現在時代變遷,一切從簡,如果再沒有一付手套更不像話了。媽媽說當年她結婚時,儀式多麼隆重,那時婚禮是在教堂舉行的,白色輕紗如何飄逸,風琴的音韻如何幽美。這幾天來,媽媽不斷的敘述以往。但是革命以後,大多數男女均在婚姻註冊所簽字,一切簡略了,手套的不見,使大家更加忙亂,最後還是在朱莉的床下尋獲。基於時間緊迫,朱莉匆匆上車。同行的有媽媽,兩位證人,愛提安及蘇密司舅舅。每逢家中有喪喜大事,蘇密司舅舅必定參加。約瑟夫,拿破侖,盧欣及一位男方證人則在婚姻註冊所等候。
  因為忙著尋覓手套,沒有多少剩餘時間給我梳裝,故而我未能隨朱莉同行。當那輛花車載著朱莉離去時,我只得在窗口向她高呼:「『祝你永遠幸福。」
  我求愛提安替我尋覓一塊天藍色彩緞來做一件宴會禮服。我指示裁縫把裙子剪裁得緊窄一點,仿著巴黎新袋款式。原來風行的點綴在腰間的絲紗;在泰利安夫人畫片中已提高地位,改為在腰與胸之間,他們稱她為「革命女神」。但是我的新衣服,並未能達到我的理想,儘管如此,當我穿上這套新衣時,我憧憬自己是喜巴女皇再世,盛裝準備去誘惑所羅門王。事實上、在不久的將來,我自己不也就是一位新娘嗎?雖然愛提安認為,昨宵園中婚約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玩笑。
  我尚未準備完畢,賓客已相繼而至。波拿巴夫人梳著一個髮髻盤在耳後,身上穿了一件深綠色禮服;伊莉莎得像個洋娃娃,衣服上裝著無數小花結;在她身邊,寶莉穿著一件玫瑰紅麻紗衣裙;傑羅吵鬧著肚子飢餓;第一次我看到嘉羅琳穿得清潔整齊,還有一位波拿巴的家屬是以前未晤過,那就是費希叔叔。蘇姍與我來回的斟酒遞給賓客。
  大家正在焦急的時候,終於有一輛白玫瑰花車載著新郎、新娘、媽媽及拿破侖停在家門前。接著第二輛載著愛提安、盧欣和蘇密司舅舅,朱莉與約瑟夫跑到我們面前,約瑟夫擁抱媽媽,同時所有波拿巴家的人跑去包圍著朱莉。費希叔叔去摟媽媽,媽媽驚訝地接受他的擁抱,不知道他是誰。蘇密司舅舅給我一個響吻。於是克來雷與波拿巴兩家彼此擁抱,亂成一片。我與拿破侖乘機相吻,可惜又被愛提安看到,他頓時怒容滿面。
  在宴席桌上,新郎和新娘坐在蘇密司舅舅與拿破侖之間,而我則在費希叔叔和盧欣當中。朱莉雙頰飛上兩朵紅雲、眼中閃出愉快的光芒。第一次我感覺她非常美麗。愛可以使人年青,可以使人美麗。吃完第一道湯,費希叔叔立起身來致詞,他說,這是天意使克來雷與波拿巴兩家聯姻,我們今天能得到這種快樂,和諧的家庭團聚,這一切我們都應該感謝命運,這皆是上蒼的恩賜,朱莉愉快微笑著,約瑟夫擠擠眼睛,拿破侖眼光閃亮,他放聲大笑,媽媽感動的流下淚來。只有愛提安投給我一瞥怨恨的眼光,因為一切皆由我而起,雖然如此,他也勉強立起身來作了一個簡短的致詞。於是大家祝新婚夫婦幸福。
  晚餐接近尾聲,拿破侖突然立起身來向大家說道:「請靜下來!」他說他今日能回至到家中參加盛典並不歸功於天命,而應該感謝巴黎軍政部把他釋放。他停了停,看著我,我的心跳動得堵到喉嚨,因為我直覺意識到他的來意,而我怕看到愛提安的反應。
  「我乘克來雷與波拿巴兩家歡聚機會,我要宣佈一件重要的事。」拿破侖說到這裡,大家寂靜無聲,期待神情露於面上。「我現在要宣佈的就是昨晚我已向歐仁妮小姐求婚,並且認為自己非常幸運,已獲得她的允諾。」
  一陣風暴似的祝詞加在拿破侖和我的身上,同時我發現波拿巴夫人摟抱著我,我窺視媽媽面上表情,她像受了重大的打擊,僵坐在倚子上不言不語,她回頭看著愛提安,後者聳聳肩。拿破侖與生具有一種超人的魄力,當他走到愛提安身旁向他碰杯時,儘管心中如何不願,愛提安也不由自主地舉起杯子。寶莉擁抱著我喚我姐姐,波拿巴夫人激動得用意大利語來表達她愉快的心情。
  不久,朱莉與約瑟夫告別,乘著花車去他他們的新居,我們送這對新婚夫婦至花園門口。我勸媽媽不要流淚,因為今天是個快活的日子,接著大家先後起身告辭,最後只剩了拿破侖一人。當蘇密司舅舅問我大概何時舉行婚禮時,媽媽堅強地走至拿破侖面前拉著他的雙手說道:「拿破侖將軍,請允許我一項要求,請你等待歐仁妮滿十六歲再論婚嫁,可以嗎?」
  「這不是我的問題。這在於夫人、愛提安和歐仁妮。」拿破侖答道。
  媽媽搖搖頭,慘淡地笑著說:「我不知道如何說,但你身上有一種力量,支配一切的人依照你的意思行動。故而我請求你,歐仁妮太年輕,等待她滿了十六歲。」
  拿破侖俯首吻了媽媽的手,給媽媽一個無言的默契。
  第二天,拿破侖接到命令到旺代去報到,在荷缺將軍部下統率炮兵部隊。我坐在和暖陽光曬著的草地上,看他從這頭走到那頭,面色氣的鐵青。他說他們是蓄意侮辱他,把他派到旺代去追蹤幾個可憐蟲的保皇黨。「我是堂堂的軍人,並非警察。」他向我大聲叫道,他邊說邊走,來回不停地踱來踱去,兩手反在背後,「我寧願他們軍事審判我,也不願埋葬在旺代,將我看成像個退休的上校。他們阻止我赴前線,使我被人遺忘。」他發怒時,眼中射出黃色光芒,透明得如同玻璃。
  「你可以要求退役,爸爸留給我的款項,我們可以拿它在鄉下買一幢小房子,幾畝田地……。」我說。
  他停下瞪起眼睛看著我。
  「如果你不贊成這項提議,你可以幫愛提安在店裡……」我接著道。
  「歐仁妮,你瘋了嗎?你真心相信我會住在農場裡,養鵝,養鴨?或者幫你哥哥在店內去賣緞帶?」
  「我並無意觸犯你,我不過想尋一個答案而已。」
  於是他放聲大笑,笑聲是那麼尖銳,帶著震顫。
  「一個答案。一個答案給全法國最佳炮隊將領!這真是笑談。你難道不相信我是全法國最佳的將領嗎?」說完他又恢復著走來走去。忽然他立定說:「明天我就動身!」
  「去旺代?」
  「不,去巴黎與軍政當局談判。」
  「但是,在軍隊裡,據我所知身為軍人是不能違反軍令的。」
  「是的,很對。如果我的部下這樣做,我會把他槍斃。到了巴黎也許他們會槍斃我。我帶久諾,馬蒙一塊去。」久諾和馬蒙是拿破侖共生死的部屬。
  「你能惜一點錢給我嗎?」他問。
  我點點頭。
  「我要替久諾和馬蒙付旅店的賬單。你能借給我多少。」
  我曾儲蓄了九十八法郎,準備給他買一套新制服。
  「把你所有的借給我。」他道。
  我奔上樓,拿了藏在衣櫃裡的九十八法郎,又奔到園中交交給他。他小心的數了一下,放在衣袋裡說:「我欠你九十八法郎。」
  他抱緊我,「我會給整個巴黎看,我是最配進軍意大利的人選。我會使他們派遣我到意大利。」
  「你何時啟程?」我問。
  「我立刻就去,不要忘了常給我寫信,你可以把信寄到軍政他們會轉給我的。千萬不要傷心。」
  「我不會的,你放心。我要刺繡我的嫁衣。我會很忙,我會刺許多B、B、B。」
  他點點頭讚許道:「對了,刺繡許多B,B,B,未來的拿破侖將軍夫人!」
  他牽了馬,跳上馬背,越過籬笆,向城裡駛去,他騎在馬上,在靜靜的街道消失了,他顯得那樣渺小,那樣孤獨。

  (一年後,在巴黎)

  世界上最難堪、最不愉快的經驗就是由家中逃亡出來。兩個晚上我未在一張床上躺過,我的背酸痛得直不起來,因為我乘旅行馬車已四天四夜了。即使我現在想回到馬賽,我也無足夠的盤費。當然我是不會回家的,我已下了決心出走,永不回去的。
  兩小時前,黃昏時分,我抵達巴黎。這兒的所有房屋在我眼中看來都是大同小異,一幢接連著一幢,前面又無花園,與馬賽相比真是太不相同了。全車的人,除我之外均曾到過巴黎,我將紙條上的地址遞給車伕,終於尋到瑪莉的妹妹家,克蘭潘太太的住所。我很幸運,他們正巧在家,克蘭潘夫婦住的一座大房子,後身在巨巴克道上。
  我沒有印象巨巴克道在什麼區域,我猜想離杜勒田雷區還遠(皇宮區)。我們的車駛過皇宮,這是在照片裡常看到的,所以我能認出。我興奮地用手指掐自己手臂,希望不是在夢中。我心中綻開了喜悅之花、我居然到達了巴黎!
  克蘭潘夫婦對我非常友善。起初,克蘭潘太大有點不自然和窘迫,知道我是瑪莉的女東主。但是當我向她求援,告訴她在她家中下榻,於是她的態度不再窘迫和不安,並善意的留我住下。我把自己的配給飯票交給她,因當時糧食是受管制的,而且食品價格奇昂。我說我大概逗留二三日即回馬賽。他的丈夫是個木匠,他們住在一所大廈後身。那是以前貴族的宅第,被政府充公,因房荒問題,將它改成幾家公寓,分配給一般人口繁多的家庭居住。
  克蘭潘家有一大群孩子,三個在地上爬,兩個跑到街上買零食。廚房裡掛了尿布象萬國旗一般。晚飯後,克蘭潘夫婦向我商議代看小孩二三小時,因為他們許久未有機會外出。當然我不會拒絕這項要求。
  孩子們入寢後,當我一人獨處時,一種孤獨感湧上心頭。在這樣一個龐大城市裡,我舉目無親。於是我開始收拾行李,忽然看到爸爸給我的那本日記簿。我差不多有一年未記下任何事件,現在我開始再提筆寫起來。
  事實上,對一個有名無實的未婚妻是沒有什麼可記錄的。因為拿破侖去巴黎已一年。除了刺繡嫁衣外,我不時去探問波拿巴夫人及朱莉。現在朱莉已住進一幢很美麗的別墅裡,每次波拿巴夫人見到我,不是訴說生活艱難,物價飛漲,就是說拿破侖久未寄家用給她。至於朱莉與約瑟夫則婚後另有天地。他們生活得很愉快,二人時常吃吃傻笑,或者彼此對視,用目光訴述外人不能瞭解的言語。雖然如此,我仍時常去看他們。他們很盼望知道一點拿破侖的事,而我常接到他的函件。
  消息傳來,拿破侖及兩位部屬到了巴黎之後生活困難,他還帶了那個胖子弟弟路易同行。果不出所料,軍部當局對他違反命令大為不滿。因為拿破侖堅持他所主張的進攻意大利計劃,他們乘機把他遣走,派到意大利前方去視察。但是抵達前方後,那邊將領對他並不歡迎,而且表示請他不必干預軍事,拿破侖一時貧病交加,又患瘧疾症,回到巴黎時,衣衫襤褸,狼狽不堪。軍部起先尚給半薪,後來即令他退役,以後情況不明,不知他如何維持生活,聽說他到處流浪,做些零碎工作,甚至畫軍中地圖等等,後因眼疾,只好放棄。最後終於到泰利安夫人華麗寓邸──「小茅屋」去求職。
  當時政府成立一執政內閣,由五位執政官管轄。內中有一位叫做巴拉司,他本是一位世襲的伯爵,但他政治手腕靈活,隨機應變,先加入革命,後又與泰利安及議員福煦同謀,推翻了羅怕斯比爾送他上了斷頭台,因此立了殊功,被選為五位執政之一。又因無家室,每日必請泰利安夫人作女主人招待軍政要人,賓客滿堂,人才濟濟,香檳酒如流水,各等各樣賓客都有。如小政客,房屋買賣經紀人,利用戰爭獲大利的商人等等。同時在泰利安夫人處尚可遇到美麗夫人們,內中兩位最美麗最著名者,即泰利安夫人本人及約瑟芬·寶哈納夫人。事實上,約瑟芬是巴拉司的情婦,她的服裝很別緻,常用一條鮮紅色緞帶圍在脖子上,象徵斷頭台罪人意義。約瑟芬本是寶哈納將軍夫人,因而也是一一位伯爵夫人,將軍遇害後,即成為巴拉司情婦。
  拿破侖謁見泰利安夫人及約瑟芬夫人。她們見他衣衫襤樓,甚為驚愕,認為軍部至少不應使一位將領衣著如此狼狽:從此,拿破侖插身貴夫人社會裡,並替盧欣代謀了一個職位,替政府寫作文章,這時馬賽方面,約瑟夫在愛提安店裡做了售貨經紀人,他對做生意很有天才,賺了不少佣金。儘管如此,約瑟夫並不願別人稱他為綢緞經紀人,認為不是高尚職業。
  近數月來,拿破侖給我的信件日漸稀疏。我寄了一幅畫像送他,儘管那是一幅不理想的畫像,但他回信時也應該提起過向我致謝,信中內容冷淡,言裡字間缺少熱情,更不提婚事。難道他忘了兩個月後,我將滿十六歲?難道他忘了一年前花言月下的定情之夕:他給我的信越來越短,越來越少。相反的,給約瑟夫的信卻越來越長,滔滔不斷的敘述在泰利安夫人家所遇到的衣著入時的貴夫人們。信中並說:「我現在方發覺一個出類拔革的女子角色在一個男子生命中是多麼重要。善於瞭解,善於處世的女人是多麼偉大。」這信中的詞句真令我心煩心憂。
  一周前,愛提安為生意關係,需要出門一個月。媽媽因朱莉嫁後,已感寂寞。現在愛提安又要離開,媽媽常傷心落淚。愛提安設法把媽媽送至蘇密司舅舅處小住,媽媽在蘇密司舅舅家住了一些時,感覺身心愉快,於是回來後,又去近處海邊渡假,故而家中只留下我與瑪莉二人。
  一天我與瑪莉坐在涼亭裡。園中的玫瑰早已凋謝,茂葉滿枝,一陣風來在空中搖曳著。初秋的氣息已到園於內,含著肅殺之氣,我的情緒似乎也受到秋的感染,無名悲哀侵襲心頭。我手中刺繡的手中忽然跌落在地上。
  「我必須去巴黎。」我說:「我知道這是不理智的行動,家人絕對會阻止的,但是我必須去。現在正是機會,因為家中只剩你我二人,我明天即乘驛車去巴黎。」
  「你有足夠的錢嗎?」瑪莉問,「一邊剝著大豆。」
  「旅費足夠了,如果不住旅館的話。」
  「我記得你的儲蓄比這個數字多。」她抬起頭來望著我:「在你睡衣抽屜裡。」
  我搖搖頭道:「我已借給人了。」
  「那麼到了巴黎你預備住在那裡?」瑪莉問。
  「到了巴黎?」我未曾考慮到這一點。到了那時再看吧。」
  「你們倆人曾答應媽媽滿了十六歲再結婚,現在你卻想去巴黎?」
  「瑪莉,如果現在不去,我怕永不會結婚了。」無意中我說出數月來藏在心中的話。
  「你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我聳聳肩說;「我不能確定是誰。也許是泰利安夫人,也許是巴拉司的情婦,那個伯爵夫人約瑟芬,沒有具體的人物。瑪莉,你不要太苛責他,我們這麼久未見面,我想如果他看到我……」。
  「很對,我想你應該去巴黎。」瑪莉道,「以前我的比艾爾被召軍訓,此後他永遠沒有再回來。我因為無錢,只好將孩子寄養在人家,到你家做乳娘。如果當時我去尋找他,我也許不會失去他。所以你現在應該去找他,這是對的。」
  我知道瑪莉的故事,因為我已聽過數百遍。瑪莉的失戀,對我而言已成了一首古老的歌曲,我差不多已能把它背誦出來。
  「你必須去巴黎。你可以先住在我妹妹家,然後再做決定。」瑪莉堅決地說。
  「好,我現在就到城裡去探聽車子,看明天什麼時候啟程。」
  晚上我整理一隻旅行皮包,把朱莉結婚那天穿的一件藍色綢衫放在裡面,這是我最心愛的一件衣服,我去泰利安夫人家見他時,我準備穿上它。
  翌日清晨,瑪莉送我到車站。當我走過那些熟悉的街道時,我心中充滿喜悅及美麗的幻夢。臨上車時,瑪莉遞給我一個大金掛牌道:「我沒有錢贈送你,我把工資全部寄給了兒子小比艾爾。這是斷奶時,你媽媽送給我的。這是真金,值點錢,必要時,你賣了它吧。」
  「賣了它?為什麼?」我詫異道。
  「萬一你需要回來的路費。」瑪莉說完急急地走開。我明白她的情緒,她怕與我道別。
  整整四天四夜,我顛簸在車千里,每數小時車身傾斜一下,我就隨著東倒西歪,不是撞在右邊一位瘦小穿著喪服的太太肩上,就是倒在左邊一位胖子身上。途中我憧憬著在泰利安夫人公寓中會面的一幕,我說:「親愛的拿破侖,我前來尋你,因為我知道你沒有旅費到馬賽來看我。」他會高興看到我嗎?這是愚蠢的懷疑,當然,無疑的,他會非常快活看到我,他會立刻拉著我的手將我介紹給他的高貴的新朋友。以後我們離開他們,單獨在一起,只是我們二人,因為沒有錢去咖啡館小坐,我們會散步,他可能把我暫時安置在他的朋友家中。我們寫信給媽媽告訴她一切,並請求她准許我們立刻結婚。
  我的幻夢突然被克蘭潘夫人歸來驚醒。於是我懷著一顆愉快的心情,帶著美麗的遠景安然入夢。明大會帶給我新的希望,新的生命,感謝上帝。

  (二十四小時,不,永恆……,巴黎)

  夜已深,我仍舊坐在克蘭潘太大家廚房裡,腦海裡一片混亂,我記不起怎樣回到這裡,也許根本沒有離開過。一切的經過只是一場惡夢而已。但是賽納河的水那麼近,巴黎的燈光在綠波上跳躍。我倚著橋欄杆俯視橋下的河流,它們像似呼喚流去。也許我真的已經死亡,隨著河流穿過巴黎,漂蕩,旋轉,失去一切感覺。或者死亡也並不比現在痛苦。
  可是現在我並沒有死去,我仍坐在廚房桌子旁邊,我的思想形成無數小圈圈,轉來轉去,轉成許多幻影。窗外的雨仍不停的落著。我記得我穿著心愛的天藍色衣服去泰利安夫人家,當我在路上走時,穿過杜勒雷區花園,我發覺我的衣服是如此不入時,這裡的婦女們,衣服相當的緊窄,看上去類似內衣,帶子並不緊束在腰間,而是在胸下,因為是初秋季節,她們披上透明的紗圍巾。我的窄袖綴著花邊的抽口,與當時風行無袖新裝,成了強烈的對照。路上行人投奇異的目光,一望而知我是個十足的鄉下大姑娘。
  依照克蘭潘太太的指示,泰利安夫人寓邸並不難找。雖然,我急於想抵達泰利安夫人處,但一路上市窗裡所陳列的貨品,不時引誘我的視力,我東看看西望望,差不多半小時才達目的地。「小茅屋」的外形無甚特殊,並不比我們馬賽的別墅大多少,建築採取鄉村風格,茅草屋頂,但是裡面的窗簾則用上等絲綢所製,閃爍有光,屬於織錦緞一類質料。現在是午後,我希罕給拿破侖一個意外的驚奇,我知道他每天下午必去泰利安夫人寓邸,在他給約瑟夫信中曾提過,任何人皆可以進入泰利安夫人住宅,她一向抱著「門戶開放」主義的。
  這時門外聚集著許多看閒的人,觀賞那些進出的客人,我目不斜視的走近大門口,我開了門,裡面立著一位僕役,他穿著紅色制服,銀色鈕扣,與革命前的貴族家僕並無分別,那僕役傲慢的看著我,問道:「有什麼事嗎。」
  我未準備這樣一句問話,我結巴地答道:「我想進去。」
  「我知道,你有請帖嗎?」他說。
  我搖搖頭,「我以為──任何人都可以進去。」
  「你們這班小姐是否總想到皇宮裡來一下,方引以為榮嗎?」那個僕役越發沒有禮貌了。
  我氣得面色漲紅,幾乎說不出話來。半晌我說:「你是什麼意思?我必須進去,因為我要見裡面一個人。」
  但是他開大了門,把我推了出去說道:『泰利安夫人對於沒有紳士陪伴的女人是不准人內的,或者……」,他用輕蔑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或者你是泰利安夫人的密切朋友?」說完他把我推出門外,砰一聲將門關閉。
  我無法,只好加入看閒的人群。泰利安夫人的大門不斷的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我仍可以看見一班進進出出的客人。「這是新規則,一個月前任何一個人都可以進去的。」我身旁一個濃裝艷抹的女子說道,並向我擠擠眼。「因為有一家外國報紙抨擊說,泰利安夫人寓邸象妓院。」說完她又咯咯地笑個不止。我注意到她的牙齒不齊,塗上紫色口紅。
  「她自己倒不在乎,可是巴拉司認為她應保持貴婦身份。」另外一個女子插嘴道。我急急躲開,因為她滿面脂粉,隱隱露出下面的暗瘡。「你是新到此地的。」是嗎?」她問。眼睛盯著我不入時的服裝。
  「那個巴拉司,」紫色嘴唇女子顫聲說道,「現在神氣了。兩年前他付露茜二十五個法郎度夜資呢。他有什麼了不起。」說時口沫亂濺。「那個老」羊,寶哈納夫人,據說現在搭上了一個很年輕的男子,聽說是一位軍官。他很能得女子的歡心,常常捏女人的手,注視女人的眼睛!」
  「我不明白,巴拉司會容忍這類事。」生暗瘡女子答道。
  「巴拉司?他一點也不在乎。相反地他很希望有軍官看中她。這樣可以統治軍隊呀!哈哈……。此外他已看膩了那個約瑟芬,」她那樣老並且有孩子,聽說她最喜愛白色衣服。」
  「她孩子已是十四歲和十二歲了。」身邊一個青年插嘴道:「今天好像泰利安又在國會裡演講了。」
  「真的嗎?」兩個女子同時把注意力集中在青年身上,但是他卻回轉身來向我道:「你是外路來的,小姐?」他週身酒肉臭味。我嚇得急急地走開。
  「下雨了,我們去咖啡館裡坐坐吧。」紫嘴唇又道。眼睛看著那青年,但他卻向我道:「下雨了,小姐!」
  真的下雨了,我的唯一藍色綢衫已淋濕了,同時我感到非常寒冷。那個青年有意無意碰了一下我的手,這時我忍無可忍,正巧來了一輛馬車。我推開人群,瘋狂地奔向那輛將到的馬車,撞到一位軍官身上。他正下車,他的身材高大,使我無法看清他的面目,他的公雞形將軍帽子壓在眉上,我只看到一隻高聳的大鼻子。
  「對不起,先生。」我說著向他衝上去,那個高大的軍官急急讓在一邊,「對不起,請你帶我走。」
  「你想做些什麼?」軍官嚇了一跳道。
  「請你帶我進去,算是你的朋友。你知道沒有男伴,他們不會准許我進入泰利安夫人寓哪裡去的。但是我必須進去,我沒有護送人或男伴。」
  那軍官上下打量著我,像是很不願意的模樣。但是突然間,他改變了主意、他將手臂伸給我道:「來吧!」
  門口的僕役立刻看出我,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敢怒而不敢言,向我身邊的軍官深深地鞠了一躬,並接過他的外衣。我走到一面大鏡子前,推開臉上被雨淋濕的頭髮,發現自己鼻頭上油亮亮的,於是我拿出粉盒。這時軍官不耐煩他說道,「好了沒有?」
  我急忙轉過身來,這時我注意到他華麗的制服,裝飾著金的肩章。當我抬頭看他時,我感覺那高大鼻子下緊抿的嘴,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很明顯的他開始後悔帶我進來,或許他懷疑我是阻街女郎。我心中頓時感到不適,我低聲向他解釋道:「對不起,我是出於無奈。」
  「我們進去時,你必須行為檢點一點,不要失了我的面子才是。」他嚴肅地叮囑著,便彎了彎腰把手臂伸給我,僕役打開一扇白色折門,我們進入一間大客廳,裡面已有許多客人,突然不知那裡跳出一個僕役,帶著詢問的目光看著我們。我的男伴回頭間我道:「你的名字?」
  我腦海裡迅速地搜尋一個適當的答覆。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的真名。我敏捷地輕聲答道:「黛絲蕾。」
  「黛絲蕾還有呢?」我的伴侶不耐煩地問。我絕望地答道:「請不要再問──只是黛絲蕾──沒有其它名字。」
  於是那個僕役高聲叫道:「黛絲蕾公民與強·巴勃迪司·貝拿道特將軍(JEAN一BAPTiSTEBERNADOTTE)。」我們左右的人轉過頭來,一位穿著黃色紗衫的黑髮婦人,離開人群向我們方面輕飄飄地溜過來。
  「將軍的光臨使我太高興了真是意想不到的榮幸!」她說道,聲音嬌脆得如同呢哺的燕子,將雙手伸出給軍官,同時她那對大而黑的眼睛向我身上掃了一下,並在我泥濘的鞋上迅速地投以一瞥。
  「泰利安夫人,你太仁慈了。」軍官道,他彎腰去吻她伸出的手腕,「這是我第一次外出。夫人交遊廣泛,無疑議,每一將士從前方得到假期回來時,除了夫人這里外,沒有更理想、更可愛的地方可以去了。」
  「親愛的將軍仍和以往上樣那麼會說話。我猜想他在巴黎已尋獲到伴侶了,是不是?」這時那對黑眼睛又開始用研究的目光衡量我。我本想向她彎彎腰,但這時她已失去對我的興趣。回轉頭向我同來的將軍道:「隨我來,強·巴勃迪司。你必須和巴拉司談談。執政官和那位女小說家在花園房子裡。我們設法營救他出來,否則他會被她糾纏不清,脫不了身的。看到你,他定會高興。」說完,他們向花園方面走去。其他客人這時走來將我與我的伴侶隔開。我發覺我一人孤獨地立在泰利安夫人輝煌的客廳裡。
  我設法將自己躲藏在角落裡,四處張望,但不見拿破倉的影子。事實上我看到許許多多的軍官,可是他們的制服均甚華麗,沒有一個像我未婚夫那樣寒酸。焦急的心情在等候寧逐漸增加,對自己不入時的服裝益加自漸形穢。我注意到那班進進出出的夫人們,非但服飾與我截然不同,她們的鞋子亦有差別,一致的沒有後跟。鞋底是用狹窄金色或銀色帶於縛在足上,足趾看得很清楚,指甲塗上淺紅或銀色彩油。鄰室忽揚忽遏的送出幽美的小提琴曲調,隱約可聞,穿著紅色制服的僕役,捧著滿盛著酒和精緻食物的大盤,在人叢中穿梭般來去,我取了一塊薩門魚卷,食不知味的嚥了下去。
  這時來了兩位紳士,無意中我偷聽到他們的談話,他們正談論巴黎生活日漸昂貴,因此造成人民不安與不滿。內中一個嗅了嗅鼻煙道:「如果我是巴拉司,我定把那班暴民槍決了,你以為然嗎,親愛的福煦。」另一個道:「但主要的是誰去槍決他們。
  「今天我看到貝拿道特將軍。」那個被稱為福煦的搖搖頭道:「那個人?他再也不會同意執行這項任務,但是那個追求約瑟芬的傢伙或許可以。」
  正在這時,泰利安夫人拍手向大家道:「請大家到綠色客廳──我們有特殊消息報告來賓。」
  我隨著大家進入另一個房間,這兒非常擁擠,我看不出裡面發生什麼事件,只看到牆上懸掛著白綠條紋緞子,香檳酒似水般傳遞給賓客。這時大家讓開一條道給女主人,當特蕾絲·泰利安夫人走過我面前時,我注意到在黃色輕紗下,雙峰高聳,體形畢露。無怪人們稱她為一代尤物。她挽著一位穿繡金花衣服的紳士,他戴著夾鼻眼鏡,態度相當傲慢。有人低聲談道:「巴拉司近來發福了。」於是我才知道,這是法國政府五位執政官之一。
  「請大家圍著沙發。」特蕾絲高聲通告大家。我們依照她吩咐圍成一個圈子,這時我突然看到了他!
  他和一位穿著白色衣服的貴婦人並坐在一張沙發椅上。他的鞋子仍是那麼舊,可是他的上身的制服卻是簇新的,褲子也燙得很平整,但是看不出什麼等級。他的面色相當蒼白,已失去當年的健康褐色。他僵硬的坐在那裡,凝視著特雷絲·泰利安,像是一個失去靈魂的人,希望在她身上獲得拯救。他身邊那個貴夫人斜靠在沙發上,將手臂放在椅背上,她的髮型是無數個小圈圈往後梳著。她眼睛半睜半合,帶著迷人的,夢一般的神態,眼皮上塗著銀色眼蓋,一條鮮紅、令人注目的緞帶圍著她那出奇潔白的脖子,非常顯著。無疑議的,一望而知她就是那個遐邇咸知的風流寡婦──約瑟芬了。她的嘴唇含著迷人的微笑,她半癡半醉的眼睛正望著巴拉司。
  「大家都有香檳嗎?」那是泰利安夫人的聲音。那個白色纖細體形伸出一隻手,立刻有人遞給她兩杯香檳。她傳了一杯給拿破侖道:「將軍,你的香檳。」現在她給他一個密切而略含憐憫的微笑。
  「諸位先生、夫人們,我現在給諸位朋友一個特殊的宣佈──關於約瑟芬……」特蕾絲報告時,音調尖銳得幾乎刺耳。看得出,她對未來的一幕,抱有莫大興趣!她仍立在沙發左右,手中握著香檳杯。拿破侖這時立起身來,神情極端窘迫。約瑟芬將她美麗、幼童式髮型的頭,往後仰了一下,那銀色的眼蓋益發看得清楚。
  特蕾絲接著道:「我們可愛的約瑟芬現在作了一項決定,那就是她準備重新開始婚姻生活……」,這時人叢中發出壓制的咯咯笑聲,而約瑟芬貝心不在焉地玩弄脖子上的紅色緞帶。「那就是說,神聖的婚姻……」特蕾絲停了停,為激發大家期待好奇的情緒,她美妙的眼睛掃了一下巴拉司,見他點頭示意,於是又說道:「約瑟芬已應允與拿破侖·波拿巴將軍訂婚!」
  「不!」我聽到一聲尖叫,尖銳的像要撕破粉碎整個屋子,停留在空際。這時房中肅靜無聲,幾百張臉轉向著我,幾百對叫聲眼睛帶著驚異目光凝視著我,我才如夢方醒地發覺,那尖銳的叫聲是由我口中發出的。
  那時,我正站在沙發前面,我看到特蕾絲驚駭的避開,留下一陣香風。另外那個白色衣衫的女人,則睜著大眼睛莫名其妙的望著我。而我則目不轉睛的看著拿破侖。
  他的眼睛透明得如同一塊玻璃,一無表情,頭額上一根粗暴的筋在跳動。我與他彼此凝視,不知經過多久時間也許是永恆──不,也許是幾秒鐘而已!我回頭看他身邊那個女人閃亮的銀色眼蓋,眼角微細的魚尾紋,鮮紅的口唇,我是多麼恨她呀!我將手中的酒杯摔在她足前,濺污她白色衣裙,她歇斯底里的驚叫起來。
  我狂奔至街上,外面下著很大的雨。我奔跑,奔跑,腦子裡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又好像什麼都沒有,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怎樣離開那綠色房間,那白色輝煌的大客廳;我不知道如何穿過那面色驚慌的人群;我不知道如何推開那些阻止我的僕役;我只知道,我忽然發現,自己在泥濘黑暗的街上,瘋狂的經過一排排房屋,轉到另一條街上!我的心在狂跳,本能的去尋找我要去的地方!我到達碼頭附近,奔跑,絆倒又立起,在雨中奔跑,我滑倒又爬起,到了一座橋上,我知道到達了賽納河!這時,我腦海裡孕育著一個意念──毀滅。多少日子的期待啊,多少黑夜的幻夢,現在同歸於幻滅,放在前面的是一個不能置信的事實!一切的一切皆已改變,不變的只是我的一片心,我對他的一片癡情!毀滅,對了,把我自己也毀滅吧,這不就解答了一切難道,擺脫了一切痛苦嗎!
  我停止奔跑,我緩緩地沿著橋走,我倚著欄杆上,看著橋下的河流。無數的燈光在水中流動,上下搖晃──看上去多麼愉快呀!而我的心為什麼充滿孤寂和悲哀?
  雨不斷的落下,我想到媽媽,朱莉,希望她們知道事實時,能原諒我。拿破侖今晚必定會寫信給他母親和約瑟夫報告他的新決定。想到這裡,一種不能忍受的痛苦,刺戳我的心。生命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呢?我把手按在欄杆上,準備躍下去。
  正在這個千鈞一髮之際,一隻堅強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將我拉回。我用力掙扎企圖推開那隻手,同時大聲叫喊道:「放開我!不要理我!放開我!」但那個人並不理會我的抗議,相反地,他拉著我的兩臂離開那欄杆,他的手力甚大,堅硬如鐵。我用腳踢他,但仍不支的被他征服拖開,黑暗中,我看不出他的面目,不知他是誰。我聽到自己悲傷地抽噎著,喉嚨堵塞得透不過氣來。我憎恨他那男性的聲音:「安靜你自己一下。不要做傻事──進入我的馬車裡。」他說。
  一輛馬車停在碼頭旁邊。我失去理智,我瘋狂的與他掙扎,但是那個陌生人力大無比,他將我推入車子裡,跟著坐在我身邊,吩咐馬車伕道:「向前去任何什麼地方向前去!」
  我竭力躲開那個陌生人,蟋縮在一個角落裡,我的牙齒咯咯作聲,一則寒冷,一則情緒激動。一隻手,一隻大而溫暖的手伸向我。我抽噎著道:「讓我走!讓我出去!」但是一面說,一面本能的緊握著他的手,像一個將要溺斃的人,握著一隻拯救的手,這隻手能挽回垂斃的生命似的,因我已墮入痛苦的深淵裡。
  「你自己要求我陪伴你的。」一個聲音在黑暗中說道:「你記憶起來了嗎,黛絲蕾小姐?」
  我甩開他的手說道:「請你不要理我!現在讓我單獨的靜一下。」
  「不,是你請我陪伴你到泰利安家的。現在你我兩人不能分開,直等到我安全的送你回家。」他的聲音是那麼柔和,那麼動人。
  「你是不是那個將軍,那個貝拿道特將軍?」我問。這時我回憶起一切,於是我嘶聲叫道:「走開,不要理我!我不要看到將軍。將軍全是沒有心肝的。」
  「但是到處皆是將軍呀!」他大笑道。黑暗中我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我感覺一件上衣披在我肩上。
  「我會弄濕你的衣服。我週身被雨水濕透了,再者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會哭泣不止的。」
  「沒有關係,」他道,「我並不詫異。用這件。上衣把你自己裹好。」
  突然間,像觸電似的,我聯想到另一個風雨的晚上,另一個男人和另一件上衣。那個時候,拿破侖握著我的手。這是昨晚的事?還是一世紀以前的事?這時車聲糟糕不斷的向前走,車伕偶然會停下詢問該往何』處去。那個古怪、陌生的將軍則不耐煩地道:「不要停。」繼續走。隨便那裡都可以。」
  於是我們坐在車子裡不停的向前走,而我則不停的哭泣著。「真是巧合的事,你也會經過這道橋。」我說。他答道:「並不巧合。我認為我應該負責你的安全,因為是我把你帶入泰利安夫人的招待會。我看到你飛奔出那客廳時,我立意跟隨你。可是你的速度快得驚人,我只得雇一輛馬車趕上你。本來我無意去打擾你的。」
  「那麼你為何又改變主意呢?」我責問他。
  「因為後來你不給我機會,我不能不管了。」他答道。用手環繞著我的肩,這時我已精疲力竭,什麼也不顧慮了。我暗忖道:也好,向前走吧!不要停,永遠不要停。永遠不要讓我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只是向前走。我把頭放在他肩上,他摟得更緊一點。同時,我竭力想憶起他是什麼模樣。但是許許多多的臉形在我眼前搖晃,使我想不清他的面貌。我抱歉地向他道:「原諒我,使你失面子。」
  「沒有關係,為你,我感到難過。」他說。
  「我蓄意去把香檳灑在她的白色衫裙。香檳會留下痕跡。」我自言自語地。忽然間,我又大哭起來說道:「她比我美麗多了。是一位高貴的夫人呀。」
  他又摟緊我,用另一隻手將我的臉按在他肩上說道:「你暢快的哭一下吧!不必顧忌,把心中的委屈由淚水中流出來吧,你會感覺舒服得多。」」
  於是我無保留的哭了起來,不能抑制的哭下去,有時嘶叫,有時嚎哭,直等到我欲哭無淚,欲喚無聲,終於我逐漸停止我的哭泣。我帶著歉意向他說道:「對不起,我弄濕了你的衣服。」
  「沒關係,它早已濕了。」
  我不知道我們經過多少街道,經過多少時間,這時我已無淚可流。他間:「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家。」
  「讓我在這裡下車,我自己會回家。」我說道,腦海裡又浮起賽納河的影子。
  「那麼,我們再向前走下去。」
  我坐直了點,我感覺到他肩上的潮濕。我等了一等問道:「你與波拿巴將軍很熟悉嗎。」
  「不,我只無意中看到他一次,那是在軍政部候客室裡。我對他沒有什麼好感。」
  「為什麼?」我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人與人之間往往有同情,也往往會有反感。」這是無法解釋的感覺。比方,你,我就感覺到一種吸引力。
  接著我們又沉默下來。車子在雨中不斷的向前走,街燈反映在大道上,閃爍出許多色彩。我的眼睛這麼熱辣,酸痛,我只好合上它們。我把頭向後靠著,自言自語道:「他是我一生最信任的一個人。甚至勝過媽媽,當然不能與爸爸並論。所以我真不瞭解……。」
  「世界上有許許多多事是你不會瞭解的,小姑娘。」
  「本來在數星期內我們就要結婚的。現在他竟一字不提的……。」
  「他是不會娶你的,小姑娘。並且他與一位馬賽絲綢大商人的女兒定婚好久了。」
  我直覺的移開一點。他那溫暖、具有保護力的手又握著我的手。」這些你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泰利安還向我說,我們的小將軍準備犧牲一份大妝奩,為的是娶巴拉司遺棄的情婦。波拿已的長兄娶了這未婚妻的姐姐,波拿巴認為在巴黎社會活動的褪色伯爵夫人,勝過馬賽那份妝奩。所以你現在可以明白,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娶你的。」
  他的音調是那麼平靜和撫慰。起初我弄不清他的意思,我問:「稱說些什麼?」我用左手撫摸自己的前額,想平定一下煩亂的情緒,右手仍被他緊握著,我感覺我生命中只有這一點溫暖了。
  「可憐的孩子,原諒我使你痛苦,但這是不能避免的事實。你只好面對現實。現在你已知道一切,你想一想你如何能對敵她們。一個是富商的千金,另一個是風月場中的老手──一位伯爵夫人,她生活浪漫,先與兩位高級軍官有染,後又與政府五位要員有密切關係,她交遊廣泛,當然,無論是政治或軍事地位上都可以給他幫助。你是個可憐的女孩子,即無妝奩又無地位?
  「你怎麼知道?」我問。
  「一望而知你只是小女孩,你不能想像一個貴夫人的私生活,不可得知華麗客廳幕後的真情,如果你有錢,你只需塞一張鈔票給看門的僕役,你就能入內。當然,你是個正直的小女孩,你怎能知道這些事……」說到這裡,他停了停,「你知道我很願娶你為妻。」
  「讓我出去:請你不要拿我開玩笑。」我向前敲敲玻璃對馬車伕道,「車伕,停下來,立刻停下。」車子停了下來,但是那個將軍高聲叫道:「往前走,不要停。」車子於是繼續向前走。
  「或者我未能表達清楚我的意思,請你原諒。因為我從未有機會遇到過像你這樣一位女孩子。真的,黛絲蕾小姐,我由衷地向你求婚。」
  「在泰利安夫人客廳裡,我感覺許多夫人都特別歡迎將軍的。但我不是那種人。」我說。
  「你認為我會娶那些高等娼妓?小姐。我意思說那班夫人們。」
  這時我感到非常疲憊,使我懶於答覆,懶於去想。我不瞭解這個貝拿道特,這個像高塔似的男人,他企圖在我身上得到些什麼呢?對於我,生命已到了盡頭,一切皆完了,儘管披著他那龐大的厚上衣,我仍覺得非常的寒冷,我足上的緞鞋已濕透,重的象鐵塊。
  「如果沒有革命,我不會成為一位將軍,甚至連一官半職都不會得到。在革命前,一個中產階級的職位,是不會超過上尉的。我父親是個律師事務所的小職員,出身手藝家庭,我們是很簡單的人,小姐,我打開自己的天下吧,十五歲從軍,在軍中很久,只是一位低級軍曹而已,以後才升到將軍,統率一個師。或許配你,我的年歲太大了一點。」
  「無論事情怎樣發生,請求你信任我。」這是拿破侖曾經向我說過的話。然而一位貴夫人,塗著銀色眼蓋當然我明白你,拿破侖──但是我的整個世界被粉碎了。
  「小姐,我有一句重要的話想間你。」黑暗中這時又發出聲音。
  「原諒我,我未聽清你所說的話。你想問些什麼,將軍。」
  「對你,我是否年歲太大了?」
  「我不知道你的年齡,不過年齡是無關緊要的。是不是?」
  「但是很有關係。我已三十一歲了,是否太老了?」
  「我也快十六歲了。我非常的累,我想回家。」
  「當然,原諒我,我太粗心。你住在哪兒?」
  我告訴他地址,於是我照樣吩咐車伕。
  「你能否考慮我求婚的事?十天內我必回到萊茵地區,或許那個時候你可以作個決定,給我一個答覆。」他起先慢慢地說,然後加快速度道,「我叫做強·巴勃迪司·貝拿道特。歷年來,我已儲蓄了一點錢。我拿這筆款子買一幢房子給你和孩子住。」
  「孩子?誰的孩子?」我自動地問,他越發使我不明白了。
  「當然是我們的孩子。」他答道,同時去握我的手,我本能地縮回。他接著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希望有個太太和一個孩子。」
  這時我已失去忍耐,我說:「聽我說,你根本不認識我。」
  「我認識你很清楚,比你家中的人還要清楚。你知道我一向在前方,所以沒有多少機會顧到自己的私生活,比如去探訪你家中人,陪伴你一同去散步,甚至去做一切一個男人去追求一位女子應該做的事。我必須迅速地作這項決定,現在我已決定下了」
  他樣子很嚴肅。他希望在假期中尋到一個太太,結婚,買房子,生孩子……。
  「貝拿道特將軍。」我說,「一個女人一生裡只能真正的戀愛一次。這個你必須知道。」
  「你怎麼知道?」他迅速地問。
  「那是……」他的話很對。我怎麼知道?我無奈的答道:所有小說裡皆是如此。我想是對的。」
  這時車子咯吱一聲停下來了。我們已抵達克蘭潘家門前。他打開車門,扶我出來。門前懸掛著一隻燈籠。我真著足尖,仰視著他的面目。他有一隻高鼻子和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我把鑰匙交給他,於是他替我開了門,他道:「你住的房子很好。」
  「哦!我們住在後面。」我道:「現在祝你晚安。謝謝你,真心的謝謝你一切。」
  他未移動。「回到車子裡去吧!否則你將被雨水淋濕了。」我說道。然後,我想起一件事,我笑了一笑又安慰他道,「不必憂慮,我會住在這裡的。」
  「這才是好女孩。晚安。什麼時候准許我再來看你,能得到你的答覆?」
  我搖搖頭說:「每一個女人一生中……」但他不給我機會說完,他舉手阻止我。我接著道,「不可能成功的,將軍,真的。我不能配你,並非我太年輕,而是因為我太矮了。」說完,我急急的關上大門。
  我回到克蘭潘家廚房裡,簡直是精疲力竭,但無法就寢,毫無睡意,──我坐在廚房寫,不停的寫,把心中的鬱結全部傾吐在日記簿裡。後天,那個好心的將軍貝拿道特會來向我求婚,我將不會在這裡了。實在說,後天我不知自己會在哪裡。

  (三星期後,馬賽)

  我病的很沉重。
  頭痛,喉嚨痛,高燒,還有一顆破碎的心。在巴黎時我賣了瑪莉給我的那隻金掛牌,付了回程的旅費。到家後,瑪莉立刻把我放置在床上,然後請醫生醫治我的病,因當時我體溫很高。醫生診斷後感到詫異,因為這是受了風寒,而馬賽數周來天氣一直良好,溫暖。同時瑪莉找人送信給媽媽,於是媽媽立即回家照料我。除瑪莉外沒人知道我已去過巴黎。
  現在我躺在陽台上的沙發裡,身上蓋著許多毯子。他們說我面色很難看,清瘦而又脆弱。約瑟夫與朱莉度蜜月已回來,今晚將來探望我,我希望媽媽允許我遲一點睡。
  這時瑪莉奔跑到陽台,手中拿著一份刊物,神情甚是緊張。
  「拿破侖將軍榮任巴黎軍事總督。饑民暴動已被軍方鎮壓。」
  這是刊物上的標題。起初那些字母在我目前跳動、漸漸的我的情緒平靜下來,我將那刊物細細閱讀,內中大意說巴黎風饑謹造成暴亂,政府首長,執政官巴拉司請拿破侖率兵鎮壓。於是拿破侖在杜勒雷北面、西面以及東面架上大炮。當暴民不顧一切向前衝時,只聽到一聲「開火」一炮轟出後,暴民立即後退。秩序恢復。於是政府五位執政感激之餘,推舉拿破侖為巴黎軍事總督。
  我暗忖拿破侖舉起炮口向貧苦平民射擊。貧民們居住在狹窄簡陋的地窖裡,三餐不飽,無法生存。難道他忘了他母親也住在地窖裡?我回憶到我曾向波拿巴夫人說過:「你的兒子拿破侖,是個天才。」他母親答道:「是的可是不幸的。」
  這時我聽到約瑟夫和朱莉的聲音,他們提早來探訪。我又聽到約瑟夫向媽媽說拿破侖差人送來一封長信,並寄上一大筆款子給波拿巴夫人。他間媽媽可否請波拿巴夫人來我們家裡。
  當然媽媽不會拒絕這項要求,並且她很希望能見到波拿巴夫人,媽媽又說我仍很脆弱,正躺在陽台上。這時朱莉開始哭泣,並告訴媽媽拿破侖已和寶哈納夫人約瑟芬訂婚。媽媽傷心道:「可憐的孩子,怎麼辦?怎麼辦?」
  因為通陽台的門敞開著)我可以聽到一切。這時人聲嘈雜,波拿巴夫人,伊莉莎和寶莉擁了進來。
  很久以後,朱莉與約瑟夫才來到陽台。朱莉坐在我身邊撫摸著我的手。約瑟夫,無疑的感到窘愧、不安。他搭訕著說想不到金風送爽、滿園秋色了。
  「我應該向你道賀你弟弟新的榮任。」我說。
  他不安的結結巴巴地道:「歐仁妮,我們很難過,朱莉和──但是我們只好告訴你……」
  我截斷他道:「沒有關係,約瑟夫,我已經知道了。」我看了一下他迷惑不解的神情,又加了一句道,」通客廳的門敞開著,」我已聽到了一切。」
  正在此時,波拿巴夫人走了出來,她眼睛裡射出不悅的光芒說道:「一個寡婦,並有兩個孩子。她比我兒子大六歲,拿破侖竟敢娶這樣一個女人。」我腦中又浮起約瑟芬的影子,銀色眼蓋,孩童式髮型,有著一大卷鈔票。無疑的這代表新任軍事總督的孝意。現在我與一個垂死的人在一間房間裡。
  他的名字叫做強·比愛·杜福,他是拿破侖部下的將軍、他特地來到羅馬為了向我求婚。兩小時前中了子彈,現在,躺在約瑟夫書房裡,醫生說他無能為力,沒有什麼希望。
  杜福已失去知覺,他呼吸困難,鮮血由口角流出,他雙目半睜,目光散漫。鄰室的約瑟夫,朱莉,醫生以及大使館裡兩位秘書的聲音清脆可聞。朱莉與約瑟夫相繼走開,因為他們怕看到垂死的人,於是醫生也跟著出去。現在,約瑟夫已被派為法國駐意大利大使。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知道杜福會再恢復知覺,可是,同時我又感覺他的精神已不集中,生命危在旦夕。我在這沉靜,充滿死亡氣氛的屋子裡寫起我的日記。
  自從那次巴黎晤面後,我一直未見到拿破侖,雖然現在他已名震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家中人仍不知道我和他在巴黎晤過面。第二年春天,他娶了約瑟芬,泰利安與巴拉司作證婚人。結婚三天後,他即率領軍隊赴意大利。在十四天內,他獲得了六次勝仗。
  對了,在兩周內,拿破侖獲得六次勝仗,並把奧地利人逐出意境。我常憶起我們當年在籬笆牆邊所談的話。
  他已達到他的期望,他建立了新的國家。第一個克服的和為倫巴底,最後一個西賽平共和國。他選擇米蘭為倫巴底首都。由五十位意大利人管轄,但在法國統治之下,一夜之間「自由、平等、博愛」銘刻在所有高大公眾建築物上。同時米蘭必須貢獻大量金錢,三百匹馬,及所有名貴藝術珍寶等。拿破侖立多差人送至巴黎,第一個步驟,他在意大利貢獻給法國的款項內扣取他領導軍隊的開支。巴拉司和他的同僚們在巴黎一無所知。突然的國庫增加數字,財源豐富,意大利良馬數百匹運至巴黎,頓時使要人住宅客廳裡增加了許多名貴珍品。拿破侖並特別介紹一幅世界名畫叫拉佐空多,是雷俄那托·達芬奇的傑作,那是一幅蒙娜麗莎的肖像,一位貴夫人抿唇微笑,她的笑容使我聯想到約瑟芬;也許她們均有一排難看的牙齒吧。
  最後發生了一件令人不能置信的事件、即是歷年來法國與羅馬天主教各不相容,教徒逃亡邊界避難。現在教皇居然建議議和,並設法接近拿破侖以備成文和約。愛提安獲悉這項消息後,興高采烈。他逢人便說多年前拿破侖曾親口告訴他的意大利計劃,現在果然實現,他不嫌其煩地告訴每一個來,到店裡的主傾,並洋洋自得。他又說他與拿破侖本但是親戚並且是知心好友。
  我現在停下筆來,回頭看看可憐的杜福。他掙扎著、喘息著、他的面色蠟黃,他在生與死之間奮鬥。
  我又握著筆繼續寫下去!
  巴黎當局開始憂慮,因拿破侖獨斷獨行,他與所有被征服的地區簽約,並不徵求巴黎當局同意。於是巴黎各首長度執政官等感到不滿,因這項舉動實屬越權。所有條約應由外交部處理,決非軍事當局權力所及。當巴黎的抗議轉達拿破侖時,他忽視一切規例、權限,甚至不去答覆,只不斷的將大量金錢送回巴黎。有時他要求增兵,並指定由何處調動。這暗示他非特熟悉他率領的隊伍,對於其它部分軍情也調查得非常清楚。當巴黎建議在意大利派一位外交人才為協助一切外交問題時;拿破侖立刻推薦數人並列一名單。單上第一名即拿破侖長兄約瑟夫!
  於是約瑟夫與朱莉來到意大利,先至巴爾馬,後以法使身份至紀諾爾,最後至羅馬。自從拿破侖被選為軍事總督後,約瑟夫即去巴黎,因為拿破侖認為巴黎是法國中心城市,較馬賽機會廣泛得多。由於拿破侖關係,約瑟夫得機插身顯貴之間,時時接觸巴拉司,其它政客及新貴等。不久,約瑟夫平步青雲,踏上成功途徑。他轉手買賣房屋,獲得大利。沒有多久,約瑟夫在勞查道上購進了一幢住宅。
  捷報由意大利傳到巴黎,約瑟夫頓時成為重要人物。他的弟弟拿破侖更是名震遐邇。國外報紙稱他為「法蘭西柱石」,而國內報紙則讚譽他為「意大利人民的救星」。每個商店的市窗內,咖啡杯上,花瓶上,甚至鼻煙盒上皆有他的肖像。一面是法國國旗、另一面則為拿破侖。
  當然拿破侖的要求是不會遇到阻力的。輕而易舉的,約瑟夫成了法國駐意大使,朱莉和約瑟夫第一次住進意大利大理石宮殿裡,可是朱莉非但不樂且感到寂寞。她再三寫信慫恿我去意大利與她作伴。得到媽媽同意後,我即赴意大利住進那高大華麗的皇宮裡。我們由一個皇宮搬到另一個皇宮,它們是同一風格的建築物,高大空曠而令人心悸的房間,黑白花磚的地面。我們坐在那些大石柱的客廳裡,看見的是各式各樣的噴泉,聽見的是叮哨鞋刺及刀劍響聲,進進出出儘是使館官員及下屬。
  明天晚上,約瑟夫準備開一個盛況空前的豪華舞會。他和朱莉希望見到羅馬三百五十位顯要政治人物。朱莉是屬於家庭主婦典型的女子,如果邀請四位賓客用膳,已足夠使她手忙足亂,現在更不知如何應付。現在每日約瑟夫至少有十幾位賓客進餐。對於這未來的舞會,更使朱莉面色青黃,終宵失眠,瀕於崩潰邊緣。儘管有許多僕役簇擁著,成群的女婢左索右繞,朱莉仍拉著我流淚,並預感將遭遇不幸。她坐立不安,有如大禍臨頭。這種感覺完全是由媽媽遺傳來的神經質。
  儘管終日忙著戰爭,榮獲勝利,簽訂和約以及建立新的國家,拿破侖對自己家庭仍甚關懷,不斷的書信及金錢找人送給波拿巴夫人,而她已由狹隘簡陋地窖搬至高級公寓,而那頑皮的小傑羅也被送至學校,嘉羅琳入了巴黎最時髦的學校,與約瑟芬前夫的女兒皓坦絲同學。波拿巴全家可以說平步青雲。當拿破侖獲悉伊莉莎嫁了一位青年音樂家巴切奧切時,他勃然大怒:他信中說:「為何忽然嫁這麼一個窮酸學生?」
  事實上,伊莉莎和巴切奧切認識了相當一段時間。她一直期待著這麼一天。巴切奧切會向她求婚。意大利捷報傳到馬賽後,伊莉莎的夢想居然實現,不久婚禮隨之舉行。拿破侖惟恐寶莉重踏伊莉莎的覆轍,他寫信給波拿巴夫人,請她偕寶莉同去蒙貝羅總部小住,並以閃電方式。將寶莉嫁給一位叫做丘克柔克的將軍一位名字陌生的將軍,至少對我們是陌生的。
  最煩惱而不能瞭解的是,拿破侖在創造世界歷史外,仍念念不忘我的存在。他派遣許多單身漢來向我求婚,一個又一個前來給我添了不能忍受的麻煩。是良心的譴責?是關切的表示?是舊情不忘?抑或是想彌補一顆破碎的心?第一個是久諾,以前在馬賽時拿破侖的舊屬,淺色頭髮,很和藹可親,他特地到紀諾爾訪問我,當我陪伴他在園子裡散步時,他突然向我求婚,我謝謝他的盛意,立即加以拒絕了。他是位忠實而不容修辭的人,他說這是拿破侖的命令。第二位是馬蒙,也是以前在馬賽跟隨拿破侖的,馬蒙較久諾善於辭令,他暗示他的來意,我明白如果他娶我,他會與拿破侖聯姻,即可使拿破侖滿意,並可得到一大筆妝奩。我同樣的婉櫃了。於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我請約瑟夫給拿砂侖去信請他放過我,以後少費心思替我尋我婚姻對象。我請約瑟夫轉達拿破侖,我並非軍官的獎品。如果他的作風不改,我即回至馬賽媽媽身邊。我這樣做至少希望他可以進一步瞭解我,不再給我麻煩。
  今日清晨雖然外邊寒冷,朱莉和我同坐在院子裡。」我們正細心選擇那些意大利貴族名字,以便列入明日舞會名單。這時約瑟夫走來,拉東扯西的談了一會,我立即懷疑他心中必隱著難題,因這是他的一貫作風。最後他終於轉入正題,說拿破侖派一位軍事隨員,杜福將軍前來。
  我抬頭問道。」杜福?在紀諾爾時不是有一位杜福將軍來探訪過你嗎?」
  「是的,當然。」約瑟夫露出很高興的神情道:「我看出你對他印象很深,是不是?那麼好極了,拿破侖信中說希望另眼看待他,因為他是一個孤獨的青年。拿破侖尚說……」
  我立起身來道:「又是一個新的婚姻佈置,是不是?不,謝謝你。這類無聊的傻事該有個結束了。」我走到門口時,又回轉身子加了一句:「請你轉告拿破侖,請他不必操這份心,別把那個叫做杜福的遣派到此地來。」
  「但是他已經來了。一刻鐘前他已抵達此地,並且親自帶了拿破侖的函件。」
  我憤怒之餘,砰的將門關上。聽到這巨大聲音使我心中甚感舒服,久埋在心中的鬱結借這聲響發洩了出來。
  為的避免與杜福見面,我沒有下樓午餐。很久以後,大約晚餐時分,我不能再藏在自己房中,於是走下樓去。約瑟夫即忙令杜福坐在我身旁。約瑟夫是一向遵從拿破侖的意志行事的。我掃了那青年人一眼,中等身材,一張寬闊的嘴,一排潔白而整齊的牙齒。這就是他給我的印象。他不停的向我笑著,露出那排白牙,使我非常煩惱。
  每次我們用膳時,常聽到外邊民眾歡呼聲,如「法蘭西萬歲,自由萬歲」等口號。可是今天的情形與往日不同,口號聲音特別大,而帶著威脅意味。
  約瑟夫解釋說:那是因為昨晚一位法國中尉在一家酒店爭吵中被殺。於是幾個羅馬公民被捕作為人質。羅馬市議會派了代表企圖向約瑟夫談判。這班代表正在皇宮外面,一群民眾圍著觀看。
  「你為何不接見他們?我們可以稍事等待再用膳。」朱莉道。但是約瑟夫認為這件事該由羅馬軍事總督負責處理,他無能為力。同時使館內各官員一致贊同此意。
  這時外面聲音越來越大,民眾像風暴攻擊宮外大門。「這未免太過份了。」約瑟夫說,回轉頭向一名秘書道。「立即去軍事總督處報告一聲,請他們肅清皇宮前面廣場。」
  「從後門出去。」杜福加了一句。
  大家沉默地進行用膳,咖啡尚未飲完,即聽到門外軍靴馬蹄聲音。約瑟夫立起身來,我們隨向陽台方向走去。廣場裡人山人海,各式各樣的面貌,粗腔橫調的人聲,偶然夾著一兩聲嘶叫。我們看不見市議會的代表,他們已被群眾象潮水似的湧到牆腳下,宮門口外。兩名守衛一動不動象石雕一般立在門前崗位上,隨時有被踏死的可能。約瑟夫看情形不對,立即拉我們進入屋內,他自己不時在窗後偷窺外面情況,他面色蒼白,咬著下嘴唇,他的手順抹著頭髮,我注意到他在顫抖。
  騎兵隊這時已包圍宮殿。騎士面向外,僵坐在馬背上如雕像一般,他們等待命令即向民眾衝過去,但是指揮官顯然的不忍下令。於是杜福說:「我下去試著說服這班人。」
  「將軍,這未免太冒險了,這種舉動是不理智的。我們的騎兵隊會……」約瑟夫請求他不要去。
  杜福露著白潔牙齒笑道:「大使不要忘了我身為軍人,一向不怕冒險的。我去設法遏止無謂的流血。」
  靴刺叮噹作響中,他走至門口,又回轉頭來用目光搜尋我的眼睛。我急忙轉首向窗外看去,心中頓時明白,他的英雄舉動是蓄意表現給我看的,希圖給我一個良好的印象。他奔出去,面對宮外暴民。這舉動未免太愚蠢了,我在想,久諾,馬蒙,現在杜福,他們希圖些什麼?一分鐘後,樓下大門敞開。我們拉開一條窗縫,外面隆隆聲變本加厲,含蓄威脅意味。一個尖而高的聲音用意大利語叫喊道;『阿巴梭,阿巴梭!」。起初我們看不到杜福,群眾突然後退讓開一條道路。他舉手示意請民眾肅靜一下,他預備發表幾句話。這時忽聞一聲槍響,擊中杜福。騎兵隊立刻發出一排槍聲鎮壓。
  我狂奔至樓下,拉開大門。兩名守衛拉著杜福將軍進入。他的腿無力的懸掛著,他的頭歪在一邊,他的嘴歪曲著,那經常的微笑,現在轉為慘痛表情,他已失去知覺!兩名守衛拖他進入客廳,他的雙腿在地上拖掛著。守衛無可奈何的望著我。
  「上樓去。」我聽見自己說,「我們必須找一個地方使他睡下。」這時大家面色慘白,自動地讓開一條路。外面寂靜如死,騎兵隊發出第二次齊射後,暴民已被鎮壓,不敢再圖妄動。
  我打開約瑟夫的書房,這是靠樓梯最近的一間房。兵士們將杜福放在沙發上,我墊了一隻枕頭在他頭下。約瑟夫說道:「我已派人去請醫生。也許並不嚴重。」血跡在制服上渲染著,越來越大。「約瑟夫,解開他的制服。」我說。約瑟夫笨拙的解開金鈕扣,紅色的血跡在白襯衣上分外鮮紅,注目。
  「胃部受傷。」約瑟夫說。我看看杜福將軍的面色開始轉黃,他張嘴掙扎著,喘息著。
  醫生是個矮小的意大利人。他到後,神情較約瑟夫還要緊張。他是拿破侖崇拜者,現在得到機會來到法使館,感到無上的光榮。他一面解開杜福上衣,一面替意大利民眾向約瑟夫道歉。他洗滌傷口,約瑟夫踱至窗前,朱莉則斜靠在牆上,竭力壓制自己的情緒,面色灰白有如病人。醫生檢。查了一會道:「請拿一條氈毯來,病人感覺寒冷,因出血過多,內出血。」
  我們把毯子蓋在杜福身上。醫生看了一眼制服上的金肩章,說道:「很抱歉,傷勢相當嚴重,生命難保。真是惋惜,這樣一位重要的人。」說完他追隨約瑟夫走出房。朱莉也退出到鄰室歎息。
  這時房內只剩我一人。我起先忙著替杜福擦淨脖子下面以血跡,但鮮血不斷的湧出,我只好放一塊白布在他脖子下面,並坐在他旁邊,守候著。我拿出日記開始動筆。
  時間悄悄的過去,不知經過多少鐘點,蠟燭已燒至盡頭。鄰室聲音仍嗡嗡不斷,聽來大家仍未就寢。這時杜福似乎恢復了知覺,我急忙走過去,跪在他身邊,用手臂舉起他的頭,他茫然的望望我,不知身在何處。於是我說:「你在羅馬,杜福將軍,在羅馬法國大使波拿巴家中。」
  他蠕動嘴唇;鮮血跟著噴射出來。我用另一隻手擦去血跡。他無力地輕聲斷斷續續道:「瑪麗,我要去瑪麗處。」
  「瑪麗在那裡?快點告訴我,瑪麗在那裡?」
  他眼睛睜開,他認出我,但目光仍迷惑地露出不解神情。於是我又重複道:「你在羅馬。發生暴亂,你中彈受傷在胃部。」
  他點點頭,似乎明白我所說的話。我思索著他已無救,也許瑪麗可以……。我急急問道:「瑪麗,她姓什麼?住在什麼地方。」
  他面部表情甚為不安。他低聲道:「不要告訴任何人,不要讓波拿已知道……」
  「我不會告訴他的,你放心。」我安慰他道:「但是如果你的病一時不見好轉,我們應該告訴瑪麗,是不是?拿破侖不會知道的。」我給他一個會意的微笑。
  「那個小姨,歐仁妮。拿破侖提議我娶她。」他停了一停又柔聲道:「你必須瞭解這點,小瑪麗我會永遠照料你和小喬治的。親愛的瑪麗……」
  他把頭歪在一旁,企圖吻我手臂。他錯認我是瑪麗。他在向她解釋為何遺棄他們她和他們的兒子,因他想與拿破侖姻妹結婚。這種婚姻會帶給他錦繡前程度燦爛的遠景。
  說完,他的頭擱在我臂上,沉重如鉛。我抬起他的頭,急迫地問道:「瑪麗的地址──我給他寫信。」
  這時他似乎又恢復知覺。」瑪麗,曼妮愛里昂道──三十六號──巴黎……」他的面貌開始歪曲,眼珠深凹,呼吸困難,咯咯作聲,冷汗如雨流出。
  「瑪麗及小喬冶會被照料,衣食無慮的,你放心。」他沒有聽見。我又重複了一句:「我保證替你做到。」
  他目光呆滯,嘴唇歪曲。我跳起來飛奔至門口。這時他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歎氣聲在寂靜屋子裡飄蕩著。我急叫道:「醫生!快來!」
  矮小的醫生立刻跑到他面前,搖搖頭說道:「完了,無法挽救了。」我走至窗前,拉開簾慢,外邊東方已發白,曙色迷濛,我吹熄了蠟燭,走出房外。
  隔壁房間裡像是另一世界,大家正圍桌而坐。燭光融融,洋溢著寧靜悠閒氣氛,顯然的,這與鄰室起了一個強烈的對照。
  「你必須取消舞會,約瑟夫!」我說道。
  約瑟夫嚇了一跳直坐起身子。看來他在假寐。
  「你說什麼,黛絲蕾?」
  「你必須取消舞會。」我重複了一遍。
  「這是不行的,我已特地約定了……」
  「但是你房子裡有一個死人。」我解釋給他聽。
  他凝視著我,皺著雙眉,忽然間,他立起身來自言自語道:「讓我考慮一下。」於是往門的方向走去,朱莉及其它的人跟隨著。走到他們臥室前,朱莉停了下來向我道:「黛絲蕾,我能否在你房中躺一躺,我怕孤獨!」
  我說:「當然可以。你躺在我床上,我要寫我的日記。」
  「你仍在寫你的日記。多奇怪,」她說,慘淡的笑了一笑。
  「為什麼奇怪?」
  「因為一切不同了完全不同了。」她深深歎了一聲,穿著衣服,躺在我床上。
  朱莉睡的很甜,直至中午時分,她尚未醒。聽到樓下捶擊聲響、我走下樓,看到工人正忙著搭一座台。約瑟夫站在一個角落裡與工人談話。看見我,他忙走過來向我解釋說:這座台是為今晚舞會中預備的,他和朱莉將登台主持舞會。
  「為舞會?這是不可能的,一個死人在屋子裡。」我詫異地問。
  「當然你是對的。我們已把杜福的屍身運走了。」接著約瑟夫解釋給我聽,杜福將軍的葬禮一定會隆重舉行的,因他為國犧牲並且是位將軍,現在屍體已運至墓地教堂裡。但是今晚的舞會是無法避免的,它具有極大的重要性,它象徵羅馬的和平與安寧,如果我們延期,我們即會失去統治者的威風。再者,杜福的事件雖然令人感到遺憾,但仍是一件微小而無足輕重的事。」
  我點點頭。我明白了,杜福將軍遺棄他的愛人和兒子為的娶我,又因為要給我一個良好的印象,不顧一切的面對暴民而喪生。現在這只是一件微小而無輕重的事件而已。我憶起拿破侖曾對我說過:「我有力量去影響那千千萬萬人的命運……。」但我心中暗忖道:「拿破侖,拿破侖,你也許能統率三軍,縱橫天下。但是你無法控制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更不能支配一顆微小而脆弱的心。」
  這時我聽見自己聲音向約瑟夫道:「我必須見你的弟弟。」
  「誰?」
  「拿破侖!」
  約瑟夫無法掩飾面上的驚愕神情,因為這麼多年來,家中人均知道我一直避免與拿破侖晤面。
  「是關於杜福將軍個人的事件。」說完我即上樓。約瑟夫一人呆立在客廳裡。
  回到房中,我發現朱莉淚流滿面。我在她身邊坐下。她用手臂環抱著我的脖子,嗚咽他說:「我想回家,我不願再住在這些古怪、陌生的皇宮裡。我需要一個家,像別人一樣。我們為什麼要住在這個陌生的國家裡,他們並不愛我們,他們想殺害我們。這些高聳的皇宮,高聳得像教堂一般的皇宮我們不屬於這裡。我要回家。」我緊摟著她。我明白杜福將軍的意外死亡,使她看清了自己不愉快的處境。
  這時僕役送上一封信來乙一望而知是媽媽的筆跡。信上說愛提安與蘇姍已決定遷移至紀諾爾居住,在那裡他已設立一家分店,因為一般人認為紀諾爾遠景甚好,無形中已成了意大利絲綢業中心。當然媽媽隨他們同去。愛提安準備把馬賽舊居出售。
  朱莉停止了哭泣,我們愕然相顧,「這樣一來我們變成了無家可歸,無法再回到原先的老宅裡住了。」朱莉小聲地道。
  我勉強嚥了一下口水,喉嚨象梗塞住。我說:「無論如何你是不會再回到馬賽家中去住的。」
  朱莉目光直視窗外。她道:「我不知道。當然不會,但是那座值得回憶的房子,花園,以及涼亭,你知道這些月來,當我們從一座皇宮搬到另一座皇宮時,我最非常非常不快樂的。
  約瑟夫在巴黎購買的小房子我並不放在心上,而一直懷念的是馬賽舊居。那裡有我們童年的回憶……。」
  這時外面有輕輕敲門聲,約瑟夫進入屋內,使朱莉又重新哭起來。」我要回家去。」約瑟夫摟抱著她,用溫柔口吻安慰道;「我們回去。過了今晚的舞會,明天就啟程回巴黎,對於羅馬,我也受夠了。我請求政府另派我一個職位,可能更重要的職位。朱莉;你願意不願意回到巴黎,住入我們那所小房子裡?」
  「如果黛絲蕾肯去的話……」朱莉嗚咽答道。
  「當然我願意跟你去。」我說:「否則我到什麼地方去呢?」
  朱莉抬起頭,滿面淚痕地向我說:「到了巴黎,我們三個人會非常快樂,約瑟夫,你和我。你不能想像巴黎多麼可愛,多麼大。那些燦爛的燈光,那些令人留連忘返的公園……當然你無法想像,因你從未到過巴黎。」我聽後心中暗想:我沒有去過巴黎嗎?
  朱莉與約瑟夫回到自己房中整頓行裝。這時我因缺少睡眠感到眼睛刺痛。我腦海裡在幻想與拿破侖晤面的一幕。我竭力回憶著他先前的容貌,但已模糊不清。浮在目前的是他帶著笑意的肖像,到處可以見到的肖像,咖啡杯上,花瓶上,鼻煙盒上,我又回憶到巴黎的燈光倒映在水中搖晃,我一生不忘的塞納河畔!

  (一六九八年四月)

  我又見到了他。
  我們被邀請去參加他的臨時招待會,因他即將啟程赴埃及遠征,他告訴波拿巴夫人計劃以金字塔為基地,希圖併合東方,將法蘭西共和國改成大帝國,波納巴夫人靜靜的聽。著待拿破侖走開後,她問約瑟夫,拿破侖神經是否正常,是否得過瘧疾症而未完全治癒,約瑟夫解釋說,拿破侖計劃毀滅大不列顛(英國),粉碎他們的殖民國。
  拿破侖和約瑟芬的住宅是一座小型房屋,在勝利大道上。這座房屋本為一位演員特爾瑪所擁有。約瑟芬當年在巴拉司時代向特爾瑪遺孀購買下來居住的。這條街先前叫做強特雷道,自從拿破侖進攻意大利奏捷後,為紀念他的勝利,即改為勝利大道。
  昨天在這座小小的房子裡,可以容納那樣多的人真是一們不能置信的事。整個房子只有兩間小客廳,一間餐室。現在回憶當時雜亂情形仍覺頭昏腦脹。早晨,朱莉不斷的問我與他裡面是否感到緊張?這使我已經不安的情緒更加煩亂。我心中暗想,以前他的笑容能使我失去理智,為他做任何一切,我不知道現在再看到他,我會有何感覺。我希望他與約瑟芬仍不原諒我那天在泰利安夫人家中所造成的一幕。我希望他厭惡我而不再向我笑,我更希望他恨我。
  我穿上一套新衣,那是一件金色衣裙襯著玫瑰色的襯裙。我腰間束了一條帶子,是以前在意大利古玩店裡購來的。昨天我甚至去剪了頭髮。當時短髮風行一時,因為約瑟芬是第一個創立短髮式的人。此後許多夫人們紛紛模仿。我把頭髮向上梳著,用一根緞帶束在頭頂。我在想若與約瑟芬立在一處,我會看上去像個鄉下大姑娘。我新衣服領口甚低,現在我不再需要手帕塞在胸前,我已經成熟。事實上,我不敢多食甜食品或糖果以免過胖。我的鼻子仍像以往一樣向上翹著,我想這一生中它再也不會改變了。這真是一件值得遺憾的事,因當時正風行古典美的造型。
  約莫一小時左右,我們離開家去勝利大道。到時,小客廳裡已坐滿波拿巴家人,波拿巴夫人及她的女兒等。他們時常聚會在一起,而每次見面必彼此擁吻。第一個是波拿巴夫人看到我;她表示親熱地摟著我、小寶莉,現在的立克柔克將軍夫人也走過來行擁抱禮。以前寶莉曾說過,立克柔克是追求她的男人中她最不喜歡的一個,但是拿破侖認為其他追求者皆不配與波拿巴聯姻,除了立克柔克將軍外。於是在拿破侖指揮下,寶莉與他閃電式結了婚。立克柔克是個短腿的胖子,精力充沛,但不苟言笑,並且看上去年齡要比小寶莉大得多。伊莉莎和以往一樣,臉上畫得像個小木兵,與她那音樂家丈夫巴切奧切正大肆吹牛地說,拿破侖替他謀的職位如何如何的理想。嘉羅林與約瑟芬的女兒──皓坦絲,一個淺色頭髮的女孩子,特地向學校請了一天假,為了參加拿破侖的臨別宴會。這時她們倆正並坐在一張椅子上,咯咯地竊笑波拿巴夫人新制的織錦緞衣服,使她們聯想到飯廳內的簾饅。
  在這一堆亂嘈嘈的人群裡,我注意到一位年輕、纖長身材,淺色頭髮的軍官。他一對藍色的眸子正癡迷地凝視著寶莉。我好奇地問嘉羅林那個青年是誰,她狂笑不止道:「他是拿破侖的兒子呀。」
  這時那青年軍官察覺到我們在談論他,於是他走過來,靦腆地介紹自己:「我是友金·寶哈納,拿破侖將軍隨身副官。」現在所有波拿巴家人全聚集一堂,但男女主人仍不見出現。
  最後,通裡面的門終於開了,約瑟芬高聲叫道:「對不起,我們方才回到家。約瑟夫,你來一下,拿破侖要和你談話。大家隨便坐,不要客氣。我馬上出來。」說完她又消失不見。約瑟夫跟了進去。波拿巴夫人聳了聳肩。我們又重新談起話來。這時鄰室忽然發出嘩啦摔碎東西的聲音。大家本能地下來,面面相覷。同時約瑟芬走了出來。
  「全家聚集在一起太好了。」她說著,走到波拿巴夫人面前。她穿了一件白色衣衫,披著一條紅絨圍巾,邊上綴著貂皮。圍巾偶然滑下時,怎出雪白粉頸。
  「有一位弟弟叫盧欣,是不是,夫人?」她問。真奇怪,她連丈夫家兄弟、姐妹的名字都弄不清。
  「是的,他是我第三個兒子。」波拿巴夫人答道。『是否有什麼事使他二哥煩惱?」
  約瑟芬聳聳肩微笑道:「看樣子有一點。你們聽聽。」
  鄰室吵鬧聲好像使她感到興趣似的。這時門打開,拿破侖走了出來,他滿面怒容道:『母親,你知道盧欣娶了一位客棧老闆的女兒嗎?」波拿巴夫人抬頭上下打量著拿破侖。他的棕紅色靴子擦得雪亮。她問。「有什麼地方使你不滿意呢?」
  「你不瞭解的。一個客棧老闆的女兒是不屬於上流社會的。客棧老闆每晚必須招待伺候客人。我真不懂你,母親。」
  「據我所知克莉絲汀·寶育是個好女孩,她名譽很好的。」她說時掃了一下約瑟芬的細長身材。
  「不幸的很,我們沒有福氣全娶舊時的伯爵夫人。」約瑟多加上一句。
  「約瑟芬勉強笑了一下,但她的兒子友金臉色漲得通紅。拿破侖回轉身子,看著約瑟夫,他額上那根粗筋又爆漲跳動起來。他用手撫摸著前額道:「我有權為自己的弟弟要求適當的婚姻。母親,請你馬上寫信給盧欣,立刻廢除這項婚姻,或者離婚。告訴他這是我的命令。約瑟芬,現在我們可以用膳了吧!」
  這時候,他看到了我,我們彼此對視著。就這樣我們又會面了,這些年來最怕的,最恨的,而又是最期待的一刻,他用迅速的步伐,推開碰巧正擋著去路的皓但絲,他走到我面前握著我雙手說道:「歐仁妮,我真高興看到你。」他目不轉眼的凝視著我的臉。他笑了。他那清瘦的臉仍是那麼年輕,那樣無憂無慮,豪放不羈,和當年他答應媽媽願意等待我到十六歲時樣,並無改變。他道:「你越來越美麗了,歐仁妮,而且已經長成,完全長成了。」
  我抽回手道:「將軍不要忘了我已是十九歲了。」我感到自己的音調那麼幼稚,那麼愚笨,於是我又接著道,「我們好久沒見了。」
  「是的,一點不錯。好久不見了實在太久了。歐仁妮,是不是?最後一次──我們在那裡見面的?」他看著我大笑起來。他目光閃耀著光彩,他已憶起最後一次的會面而感到有趣。「約瑟芬,約瑟芬,你一定要見見歐仁妮,朱莉的妹妹。我不是告訴你許許多多關於她的事情嗎?」
  「但是朱莉告訴我,歐仁妮小姐希望大家稱她為黛絲蕾。」說完,那細長的身型走近拿破侖一邊,在她神秘的微笑中,一點沒有憶起我的痕跡。「歡迎你來,小姐。」她道,
  「我必須同你談一談,將軍。」我道,他臉上的笑意文時凍結而消失。他也許猜想我是準備重掀不愉快的一幕,幼稚而無聊的一幕。於是我迅速他說道:「我要和你談一個嚴重的問題。」
  約瑟芬急急地挽著他手臂道:「我們可以用膳了。大家請。」
  用餐時,我坐在立克柔克及靦腆的友金當中。拿破侖不停的說這樣,道那樣。我注意到他法語現在明顯的進步,非常的流利了。當他談到魔鬼英國時,寶莉嬌聲叫道:「哦!不要再談下去。」他說他已詳細研究過敦刻爾克海岸。他認為進攻英國最好製造太平底船,由漁港登陸較大港口容易得多,因大港口防衛森嚴。
  「最好設法空運過去。」拿破侖注視著坐在對面的立克柔克將軍道。」想想看一營連一營的由空中運過去穿過海峽,這些軍隊佔據英國各軍事要點,我們輕炮兵隊!」
  立克柔克張開嘴想說一些反對他的話,但結果又閉上嘴什麼也沒講。
  「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我能組織空中部隊,現在已有幾位發明家給我看過他們的計劃,巨型的氣球,可以裝載主四個人,停留在空中相當的時間,真有趣味而且不可思議的新奇。」
  我們吃到雞和蘆筍汁時,拿破侖又告訴我們以金字塔為基地,他的力量不但足夠毀滅英國殖民勢力,同時尚可拯救埃及。
  「請你加緊吃你的午餐吧。許多客人要來呢。」約瑟芬道。於是拿破侖服從地埋頭大吃。我碰巧看到皓坦絲,那個十四歲的女孩子──不,十四歲已不再是個女孩子了,憑我自己經驗而言。這個方肩粗線條的女孩子,在她身上找不出一點她母親約瑟芬的纖細、柔媚的影子。她的一對藍色的眸子,正目不轉睛的望著拿破侖,兩頰飛上兩朵紅雲。天哪,這是不可能的,他不會戀愛上她的繼父吧?,這不是一件可笑的事,這麼可悲可怕的。
  「媽媽希望與你喝杯祝福酒,小姐。」友金向我說。我只得舉起杯子。約琴芬緩緩地向我微笑著,她嘴唇碰碰酒杯,當她放下杯子時,向我擠了擠眼。原來她已憶起以前在泰利安夫人家的一幕……
  她立起身道:「咖啡在客廳裡用吧。」隔壁房間早有賓客等待著,是來為拿破侖送行的。先前在泰利安夫人家的賓客,似乎已全部移轉到約瑟芬的小客廳裡來了,到處可以看到軍裝制服。我竭力避免看到久諾與馬蒙,幸而這時他們正興高彩烈地與一群夫人們大談大笑,說他們到達埃及後預備把頭髮剪短,這樣就會看上去象羅馬人,而不會有虱子。他們向一班夫人們笑著說。
  大約來了一位重要客人,因為約瑟芬忙令三位青年人在沙發上讓出座位。巴拉司,法國政府執政官,穿著描金紫丁香色衣服。手中拿著長柄眼鏡走了進來。拿破侖與約瑟芬迎上去,隨後一邊一個靠著他坐下。一個瘦長男子,尖尖鼻子彎著腰立在他們面前。面貌似曾相識,我搜索想著在何處見過他。我頓時憶起那是許多年前在泰利安夫人家中,福煦──是他,一點不錯。
  這時又來了一位文雅青年人,腳稍微有一點跛,發上灑了許多白粉。福煦忙迎上去道。「親愛的泰勒朗,請到這邊來一起坐。」
  於是這兩位紳士談論起一件非常令人興奮的事件,那是發生在維也納。奧地利國慶那天,法國大使在使館內升起法國旗時,一維也納人民沖人使館內企圖扯下那面國旗。
  「泰勒郎部長,政府實不應派一位將軍,而應派一位外交官擔任大使職位才是。」約瑟夫在旁插嘴道。
  「是嗎?可惜我們沒有足夠職業性的外交官適應需求;我記得在意大利時波拿巴先生不是也曾勝任過大使職位嗎?」泰勒郎揚臉笑著答覆。
  「此外這位貝拿道特將軍是一位人材,波拿巴將軍,你認為對嗎?」巴拉司眼望著拿破侖從旁說道:「我記得當你在意大利急需增援時,軍部曾派貝拿道特援助過你。在嚴寒冬天,他統率一師在十小時內越過阿爾卑斯山脈,六個鐘點上山,四個鐘點下山。我記得你還特地寫信報告政府讚揚他呢?」
  約瑟夫啞口無言,半晌只好結結巴巴地答道:「當然──他是一位出眾人材。」
  泰勒郎半晌道:「我想在維也納升起法國國旗是對的。如果其它使館可以這樣做,法國使館為何不能?貝拿道特將軍抗議這項無理舉動已啟程回國,正在途中。我猜想他未抵達巴黎,奧國政府定會送出道歉書來的。」他詳細看看自己的修長指甲,繼續說道:「無論如何,貝拿道特派至維也納是最佳人選了。」
  巴拉司黑黝臉上展顯了細微的笑意道:「有見地的人物──具有政治先見的人材。」執政放下長柄眼鏡,正視著拿破侖。拿破侖抿緊嘴唇,額上一根粗筋又開始跳動。巴拉司接著道:「使人信服的共和主義──準備消除外禍內患,與法國內外抗斗者。」
  「那麼他的下一任?」約瑟夫的妒心使他失去控制追問下去。
  「政府當然需要這類人材。理所當然的。」巴拉司未說完,尖鼻福煦接著道,「未來的軍政部長!」
  正在此時,泰利安夫人翩翩來臨。巴拉司乘機會立起來笑道:「我們美麗的特蕾絲!」
  伊莉莎捏了我一下低聲道:「她新近又換了一位男朋友。聽說是一位軍部承包人奧佛雷。噢,在那邊正與她在一起談話呢。」
  突然間,我感到伊莉莎身上發出濃馥香氣,觸鼻的香水使我無法再容忍下去。我站起來,急急走到門口,希望找到一面鏡子把自己整頓一下,於是我走出客廳,甬道裡相當陰暗,在燭光後面牆上有一面鏡子。我正欲走過去,忽然角落裡兩個擁抱的影子抖然驚躍分開、同時我也被他們嚇了一跳,我看到一個白色身影。
  「哦,對不起。」我本能地帶著歉意他說道。
  那白色影子向燭光處走來。原來是約瑟芬!她撫摸著額前卷髮,漫不經地的道:「為什麼?讓我介紹一下。這是溪僕拉·卻爾司先生。這是黛絲蕾小姐,我們還是親戚呢。」
  溪僕拉很年輕,約莫二十五六歲左右。他很禮貌的向我深深鞠了一躬。約瑟芬嫵媚地笑道:「卻爾司先生,你知道黛絲蕾小姐以前還是我的情敵呢。」
  「屬於勝利方面呢?還是失敗方面呢?」卻爾司立刻問道。
  可惜這時靴刺聲叮噹作響,拿破侖走了出來,高聲叫道:「約瑟芬──約瑟芬,你躲到那裡去了?我們的客人在問你呢?」
  「我正在給黛絲蕾小姐和卻爾司先生看你在蒙羅帶回來的鏡子。」約瑟芬態度安閒。她走上去挽著拿破侖向卻爾司先生笑道:「卻爾司先生,現在你可以見見大名鼎鼎的意大利人民的救星。」拿破侖煩燥的情緒在約瑟芬輕邁淺笑中溶化得無影無蹤。
  「你想與我說話,黛絲蕾!」拿破侖回轉頭來向我說道。「去看看客人去。」
  我與拿破侖對立著,在閃爍的燭下。我伸手在手袋裡尋找東西,拿破侖則走到鏡子前面凝視著自己的影子;在黑暗光線下,他雙眼下現著黑影,雙頰更顯空洞瘦削。
  「你聽到巴拉司的話嗎?」他問。顯然他在沉思。
  「聽到的,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政治對我一向是陌生的。」我說。
  他仍望著鏡子說道:「內患,法國內部的敵人,很好的形容詞。他是在指我。他明白我們軍人有能力救國。」他凝視著鏡子裡自己激動的面容,下意識的咬緊下嘴唇又道,「我們軍人可能聯合起來而成立自己的政府。他們把國王處決。他死後,他們譭謗皇冠,認為不值一文,應該扔在陰溝裡。可是誰都想撿它起來。」
  他像在夢中說話,使我回憶到許多年前,我和他立在園子裡籬笆牆邊。」起初我感到無名的恐懼,跟隨著一個孩童幼稚慚的慾念──以笑來克服心中的恐懼。突然間他回轉身子,堅決他說:「我決定去埃及,讓這班執政官去爭吵,去與軍部承包人打交道,去發行沒有價值的鈔票。但是我要去埃及,我樹起法國國旗。」
  「原諒我截斷你的話,將軍。」我道,「有一位太大的名字我想交給你,希望她能得到政府的撫恤金。」
  他接過紙條,走近燭台借光讀道:「瑪麗·曼妮愛──是誰?」
  「曾經和杜福將軍同居的女人,並且是他的孩子的母親。我曾允諾過杜福照料她母子二人。」
  拿破侖垂下抓著紙條。的手,帶著憐憫音調,柔和他說道:「我很抱歉──非常的抱歉。你是否已與杜福訂婚了,黛絲蕾?」
  這時我真想向他嘶叫,請他不必再操這份心安排這種滑稽喜劇。「你很清楚我根本不認識杜福。」我粗聲道:「將軍,我真不明白你為何要這樣折磨我。」
  「怎樣折磨你,小黛絲蕾?」
  「不斷的派人來向我求婚,我實在受夠了。我需要安寧。」
  「相信我、一個女人的出路只有在婚姻裡尋到。」他甜蜜地誘說。
  「我真想把燭台扔在你頭上?」我衝口說道;我把指甲掐入手心,去壓制抓燭台的衝動。他微笑著走近一點,那個令人無法拒絕,令人心折的微笑──曾經帶給我天和地,曾帶給我天堂,也曾帶給我地獄!
  「我們是朋友,是不是?歐仁妮·黛絲蕾?」他問。
  「答應我,瑪麗和他的兒子可以得到政府的撫恤金。」
  朱莉忽然借同約瑟夫走了來道:「你原來在這裡,黛絲蕾?」當他們真的見到我與拿破侖在一塊時,他們詫異的停下。我們彼此對視著,忽然間彼此笑了。
  「答應我,將軍!」我重複地道。
  「我答應,黛絲蕾小姐?」他很隨便的吻了一下我的手。我隨著約瑟夫等一同告辭出來。

  (四星期後,巴黎)

  今天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也是我一生大轉變的日子。早餐後,我拎了一小罐水去餐廳裡澆那兩盆由意大利帶回來的棕擱。朱莉與約瑟夫面對面,坐在餐桌兩端,約瑟夫正讀一封信。我亦未十分注意。
  「朱莉,你看,他已接受我們的邀請!」
  「天哪,怎麼辦,我們一點也沒有準備是否要請些客人作陪、什麼菜合宜?炸雞,鱒魚。哎,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約瑟夫!」朱莉失去方向地緊張起來。
  「我不能確定他是否肯來。他前幾天才回到巴黎。不知道多少人想請他呢。大家都想知道一些關於維也納的情況。」
  我走出餐廳,把小罐裝滿了水再進來時,又聽到約瑟夫說:「我信中說巴拉司執政及我弟弟拿破侖告訴我們許多關於他的事跡,我們會感到無上的光榮,如果他能賞光來我們家聚會一次。」
  「楊梅加上瑪地拉汁作為甜菜。朱莉腦子裡竭力搜尋食譜。
  「你知道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將來的軍政部長。朱莉,餐餚必需要特別精緻!」約瑟夫興奮地道。
  我將桌上一盆初開的玫瑰搬至廚房換水。走回時又聽見約瑟夫道:「不必邀請生客,最好是一頓家庭便餐。約瑟芬、盧欣、克麗絲,幾個家中人,這樣更顯得親切,知己?」他看看我又繼續說道:「今晚你要裝扮得漂亮一點、你將見到法國未來的軍政部長!」
  這些無聊的宴會,招待大使呀、將軍呀,真是使我感到煩膩,組織這類家庭小圈子晚宴的目的,不外乎希圖得到政治幕後的秘密,把它們由書搞中傳至正赴埃及途中的拿破侖。約瑟夫像是很願意留居在「政治中心」的巴黎,他現在是科西加的議員自從拿破侖得勢後,科西加以能得到波拿巴家人做他們的議員而感到無限光榮。
  盧欣,未仗著約瑟夫支持,也被選為科西加議員後補人。拿破侖去埃及不久,盧欣與克莉絲汀雙雙回到巴黎。彭納巴夫人替他們尋到一所小房屋,而盧欣議員的薪俸也勉強夠開支。盧欣思想相當激進,當他獲悉拿破侖反對他與克莉絲汀的婚姻時,他大不高興他說:「這位將軍哥哥大概瘋狂了。我的克麗絲汀有什麼不好?」
  「因為她父親的客棧關係。」約瑟夫解釋道。
  「那麼以前我們外祖父在科西加有過農場呢,並且是個很小的農場?」盧欣大笑著。他皺著眉,看著約瑟關道:「拿破侖身為共和主義看,思想卻如此守舊。」
  每天盧欣在報紙上發表言論,他的言論很受人器重。今天,不論他是否願意,總算也來參加小圈子家庭聚餐。或者是看在約瑟夫和朱莉的情面關係。
  我正穿上一件黃色綢衫裙,朱莉進入屋子。每次有重要宴會,「希望一切順利」,是她慣例性的祈禱。她坐在床沿上向我說道:「在發中插一隻綢蝴蝶結,對你很相宜的?」
  「沒有關係。且正誰來我也不會感興趣。」我答道,手中正整理頭髮。
  「約瑟夫聽人說,這位未來的軍政部長認為拿破侖遠征埃及完全是瘋狂的舉動。政府根本不應讓他去。」朱莉道。
  我的情緒非常低沉,決定在髮際不戴任何花結,只把頭髮向上刷,用兩把精緻的梳子箍著。我滿腹牢騷地道,「這些政漢性的聚餐使我煩厭而無法忍受。」
  「約瑟芬起先不想來,但經約瑟夫告訴她,這位未來的軍政部長對拿破侖的前途有莫大關係,她才應允參加。最近她在巴黎近郊買了一幢房屋,叫做瑪爾美松,是以前一座行宮,她計劃時常與一班朋友去那裡度假。」
  「她很對。天氣實在太可愛了。」我答道,由窗口看著外面的灰藍色黃昏景致,空氣中飄蕩著檸檬花的芬芳,心中忽然恨起這位陌生的貴賓,這時我聽到門前馬車聲響。朱莉急急地飛奔至樓下。
  我開始有一種畏縮的感覺,真怕下樓見那位貴賓。但是樓下人聲嗡嗡,越來越嘈雜;大概賓客都到齊了。我無法再躲避,只得勉強下樓。其實這時我心中真想睡在床上偽裝頭痛。當我一踏進客廳、我立刻發現一個熟悉的背影,高塔似的男人背影,穿著藍色制服,金肩章和一條藍、白、紅彩色腰帶。頓時我心中產生一種慾望──我想逃!有奔上樓,把自己禁閉在房間裡的衝動──但是兩隻腳象失去控制似的釘立在原來地方,一動都不能動。我們的貴賓成了眾人的中心,大家正圍著他問長問短。這時他們已看到我,並對我的舉動感到詫異。第一個發現我的是約瑟夫,他由客肩上看過來,接著大家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們的貴賓直覺到身後有不平凡的事件發生。
  他停止他的談話,回轉身來。他睜大眼睛愕然的凝視著我。我心跳動得像要由口中躍出,我呼吸窒息。這時朱莉道:「黛絲蕾,這邊來,我們等待著你?」同時約瑟夫走到我面前,挽著我的手臂介紹道:「貝拿道特將軍,這是我姨妹,黛絲蕾·克來雷小姐。」
  我沒有勇氣去看他。只把目光聚集在他制服的金鈕扣上。迷迷糊糊地感覺到他吻我的手,又聽到約瑟夫遙遠的聲音:「將軍,方纔你在說……」
  「我忘了方才說些什麼,對不起。」
  在千千萬萬的聲音中,我只辨別出他的聲音,使我聽到許許多多不能遺忘的聲音──橋上的雨聲、黑暗街頭的馬車聲、巨巴克道門前告別聲。
  「晚餐準備好了,大家請人座。」朱莉道。但貝拿道特將軍僵立在那裡不動,朱莉只好重複了一遍請大家人座。貝拿道特如夢初醒的送上手臂讓朱莉搭著進入餐廳。
  這次親切家庭聚霉完全出乎約瑟夫的期望,與平時迥不相同。他原意想把這貴賓位置在女主人與約瑟芬之間,他自己則坐在貴賓對面,這樣賓主間的談較方便而自然。可惜貝拿道特將軍好像有點神不守舍,他正埋頭和那條鱒魚過不去,把它挖來挖去,約瑟夫向他舉了兩次杯,他都未看見。我看出他在沉思,我猜想他在搜尋一個問題的答案。多半是在想拿破侖的未婚妻,一個富有絲綢商的女兒,她的姐姐是拿破侖的嫂嫂」。等到約瑟夫第三次舉杯,他才看到。他急忙舉起自己的酒杯,像由夢中驚醒似的問「你妹妹住過巴黎嗎?」這句出其不意的問話,使朱莉茫然不知所答。
  「你二人均由馬賽來的,是不是?這點我很明白,但是你妹妹在巴黎住了很久嗎?」他堅持的問下去。
  朱莉頓了一頓道:「不,她來了才幾個月、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巴黎。你不是很喜歡巴黎嗎?黛絲蕾,對嗎?」
  『巴黎是個可愛的城市。」我僵硬的象小學生背書似的答道。
  「是的,當它不下雨的時候。」他說,他的眼睛細了一細。
  「哦,即使在雨天,巴黎仍像神話裡的城市。」天真的克莉絲汀爽直地從旁插嘴道。
  「夫人,你說的很對。神話往往在雨天發生的?」他莊嚴地答道。
  約瑟夫開始感到焦急。他請這位未來的軍政部長聚會的目的,並不是為談下雨或者為神仙故事的。「昨天我接到我弟弟拿破侖的信,說他旅程前進順利,並未遇到納爾遜率領的英國艦隊。」約瑟夫試探著道。可惜貝拿道特未加以注意。
  「那麼你弟弟運氣很好。」貝拿道特善意地舉起酒杯道:「我希望他順利。為拿破侖健康祝福。我非常的感謝他!」
  約瑟夫當時啼笑皆非。毫無異議,貝拿道特的地位與拿破且是平等的──一個曾經是意大利統帥,一個曾經是在使,並且是未來的軍政部長。
  意想不到,而是約瑟芬促成了事情的進行。她一直好奇的注意我與貝拿道特間的神情。只有她察覺出我們間不安的情緒和男女之間潛在感情的交流。她很少說話,但不時以帶著興趣們的目光看著貝拿道特。她已想起泰利安夫人家中那天午後的情形。她歪著她孩單髮型的頭,向貝拿道特擠擠眼,問道:「當維也納大使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意思說,貝拿道特將軍,因為你是單身漢。在你的地位,是該有位夫人在使館才是。」
  貝拿道特堅決地放下刀叉道:「你真對極了,親愛的約瑟芬!我可以叫你約瑟芬嗎?我真感覺到,沒有一位太太是件非常苦悶而遺憾的事。」他轉向在座各位道:「諸位先生,夫人們,你們說我應該怎麼辦?」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他是誠意或是開玩笑。氣氛非常不自然。最後還是朱莉勉強先開口道:「將軍,也許你尚未尋覓到你理想的女子?」
  「但是,夫人,我已尋覓到了,可惜她突然不見了!」他聳聳肩裝出滑稽神態,同時凝視著我。他面上露出活潑、快樂的笑容。
  「那麼你必須找到她,請求她嫁給你。」天真的克莉絲汀高聲說道。
  「夫人,你很對。」貝拿道特嚴肅地道:「我決定向她求婚。」說完他一躍而起,推開自己的椅子,向約瑟夫道:「約瑟夫·波拿巴先生,我能否有這份光榮請求你的姨妹,黛絲蕾·克來雷小姐嫁給我呢?」他又安靜的坐下,望著約瑟夫。
  屋子裡頓時寂靜無聲,只有的達的達的鐘聲和我的心跳躍聲。我不知如何是好的看著前面的台布。我聽見約瑟夫結結巴巴地問道:「我不大明白,貝拿道特將你是真心的?」
  「當然是誠心誠意的!」
  空氣又寂靜下來。
  「我……想你必需給黛絲蕾時間考慮一下。當然我們認為這是無上光榮的。」約瑟夫道。
  「我已給她足夠的時間了,波拿巴先生。」
  「但是你今天才遇見她。這是你們第一次見面呀!」朱莉的聲音因興奮而抖顫。
  我抬起頭來說道:「我非常快樂的接受你的請求,我願意嫁殆你,貝拿道特將軍。」
  這是我的聲音嗎?為什麼大家詫異的望著我?為什麼周圍面孔上流露著驚奇的神情?我不能忍受,我拉開椅子,飛奔上樓,進入臥室,倒在床上哭泣起來。
  立即房門大開,朱莉跑進來緊摟著我,安慰我道:「你若不願意的話,你不必嫁給他呀。親愛的,不要哭,不要哭!」
  「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呀,因我太快樂了!」我嗚咽道。戲只好用冷水洗了面,加了粉,重新回到客廳內。貝拿道特立即察覺道:「我看出你又哭過了,黛絲蕾小姐。」
  他和約瑟芬並坐在一張沙發上。看到我,約瑟芬立刻站起來道,「黛絲蕾小姐必須坐在貝拿道特將軍身旁。」
  我服從的坐下。於是大家尋些話題來閒談,以圖和緩僵硬不自然的氣氛。約瑟夫開始傳遞香檳,朱莉則給每人一份甜點。過了一會,貝拿道特向朱莉道:「夫人,你不反對我請令妹坐車出外看看街市吧?」
  朱莉會意地點點頭道:「當然沒有問題,將軍。什麼時候?明天午後?」
  「不,我想現在就去?」貝拿道特答道。
  「但是外面已經黑了!」朱莉驚惶道。因為晚間一位名門閨秀是不應該和一位紳士乘車外出的。
  我堅決地立起身道:「只是很短的時間,我們就回來的。」說完我立刻飛奔出客廳,貝拿道特匆匆向眾人告別,跟隨著我走了出來。
  他的馬車停在外面。在灰暗的春天晚上,空氣中散佈著檸檬花香,我們坐車穿過街市。車子駛到熱鬧市區,閃亮的燈光使天上的星光暗淡。一路上我們彼此默默無言,享受沉默中的一份恬靜。只等到了賽納河畔,貝拿道特方吩咐車伕停車。車子在橋邊停下。
  「就在這座橋。」貝拿道特說,我們走到橋中心,我們倚著欄杆俯視,水中倒映的燈光在跳動、蕩漾。
  「我曾到巨巴克道造訪你好幾次,探聽你的消息,但沒有人肯告訴我?」
  我點點頭道:「他們知道我來到巴黎是秘密的。」我們緩緩回到車上。他用手臂環抱著我的肩膀,我把頭放在他肩上緊靠著肩章。
  「你曾經說你配我太矮小了?」他道。
  「是的。現在我雖長高了,但可能看起來較先前還要矮一點,因為以前,我穿高跟鞋。現在不流行了。或許沒有什麼大關係。」
  「什麼沒有大關係?」
  「我太矮小。」
  「不,一點沒有關係,恰恰相反?」
  「為什麼恰恰相反?」
  「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
  回途中,他用手摟著我,我把頭放在他肩上,可是肩章刺得我的臉好痛。「這些可恨的金東西!」我嘰咕道。
  他柔聲笑道:「我知道你不能忍受將軍的?」
  突然間,我想拿破侖、久諾、馬蒙、杜福,他是第五名求婚者。我不願再去想以前的幾個影子,我滿足的用面頰擦著他的金章,我是多麼快樂而幸福呀。
  我們回到家中,客人早已離開,只有朱莉和約瑟夫尚在客廳中等待。
  「我希望常見到你,將軍?」約瑟夫道。
  我接著道:「每天,是不是?」我頓了一頓,「強·巴勃迪司。是不是?」這是我第一次喚他名字。
  「我們決定很快的舉行婚禮,如果你不反對的話?」貝拿道特告訴約瑟夫。雖然我與他尚未討論過這一點,但我內心也很願早日完成婚禮。
  「明天我去看房子。黛絲蕾看中一所後,我希望即刻結婚?」
  我憶起好久以前一句如歌似詩的話:「多年來我積蓄了一點錢,我可以買一所房子,為你,為我們的孩子。」
  「貝拿道特將軍,今晚我即寫信給媽媽。」朱莉說。
  「晚安,親愛的妹夫。我想拿破侖一定非常高興知道這項消息的。」約瑟夫道。
  貝拿道特告別後,約瑟夫不解道:「我真不明白什麼道理。貝拿道特一向很慎重的,不是輕易決定一件事的人。」
  「他配黛絲蕾是否年紀大一點?」
  「三十多歲。」約瑟夫答覆朱莉。他又向我道:「黛絲蕾,你明白你將要嫁一位全法國的顯著、重要人物嗎?」
  「呀,嫁衣──如果很快的舉行婚禮,嫁衣是個問題,倘未繡好。怎麼辦?」朱莉截斷約瑟夫道。
  「拿破侖的姻妹嫁妝是不能給人指摘的。預備起來不知要多少時間大約瑟夫道。
  「我們可以立刻採辦,但是嫁衣上繡的字母怎麼辦?」這是朱莉答覆。
  這時我插嘴道:「嫁衣上的字母早已繡好。只需由馬賽寄過來就成了。」
  是的,對!對極了。B,B,B,貝拿道特。不是早已繡妥了嗎?真太好了,又太巧了。」朱莉睜大眼睛興奮地道。
  「是的,B,B,又是B。」我笑著走到門口。
  「整個事情多少有點特別。我真不明白。」約瑟夫用著懷疑口吻道。
  「只要她快樂!」朱莉輕聲道。
  我快樂,非常的快樂!感謝上帝,外面空氣中散佈著檸檬花的芬芳,屋子裡洋溢著藍瓶裡玫瑰的氣世界是那麼美!我是多麼多麼快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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