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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和平夫人 

  (一八一0年九月,巴黎)

  一道亮光照在我臉上,一個聲音喚醒我道:「快起來,黛絲蕾,立刻穿上衣服。」
  強·巴勃迪司立在床前,手中提著燭台,把制服扣好。
  「你瘋了嗎,強·巴勃迪司,半夜三更的鬧什麼。」
  「決點!我已叫醒奧斯加,我希望他也參加。」強·巴勃迪司道。
  樓下人聲,腳步聲。伊莎飄飄的進入,寄著我給她的一件舊睡袍。強·巴勃迪司催促道:「快點,幫助皇妃換裝。」「什麼事呀?到底什麼事呀?」我責問道。
  「不必管了。等一會你會知道的。現在快一點吧!」
  「那麼我穿什麼呢?」這時我真有些心慌意亂。
  「換上最美麗、最流行的、最名貴的,懂嗎?」
  不,一點也不懂。」我開始生氣,「伊莎,把那件在宮廷裡穿的黃色綢衣服拿來。你是否永遠不告訴我,強·巴勃迪司!」但我回頭時,他已不在房內,於是我慌忙梳裝。
  「皇冠?」伊莎問。
  「是的,皇冠。」我心中著實生氣他說,「把首飾盒也拿來。我會戴上我所有的首飾。如果沒有人肯告訴什麼事,我怎能知道戴些什麼,真莫名其妙,把孩子半夜裡叫起來,真是荒謬!」
  「黛絲蕾,預備好了沒有?」又是強·巴勃迪司。
  「倘若你再不告訴我,強·巴勃迪司!」
  『搽上點口紅,皇妃。」伊莎低聲說。
  我在鏡子裡看看自己的影子,自己睡意惺忪的神態:「快點,粉和胭脂,伊莎快點!」
  「快點下來吧,黛絲蕾!他們不能再等待了。」
  「到底誰不能等侍呀?半夜裡,鬧什麼,氣死人!」我一肚子怨氣。
  強·巴勃迪司走來挽著我手臂道:「鎮靜點,小女孩!」
  「到底怎麼一回事,求求你告訴我好嗎!」
  「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刻,黛絲蕾。」強·巴勃迪司一面說,一面緊拉著我的手臂走下樓。在大廳門口,弗南德和瑪莉簇擁著奧斯加。「爸爸,是否發皇帝來看我們?爸爸,是否皇帝來看我們?哦,媽媽好美麗呀!」
  奧斯加穿著最好的衣服,頭髮梳得油亮,強·巴勃迪拉著他的手。
  大客廳裡燈火明亮,每一支燭盞裡點上蠟燭,數位紳士在等待我們。強·巴勃迪挽著我,孩子在當中,我們緩緩地走向那等待的人群。
  外國制服,藍與黃的肩帶,光亮等級的勳章。一位青年人,制服上滿是泥上,頭髮散亂在肩上,手中拿著一張蓋大印的公文。我們一進入,所有紳士們彎腰行禮,一片寂靜無聲。這時手持公文的青年,向前邁幾步,看來,他必定是日夜不停的騎馬趕路程趕送公義,因他雙目下隱隱露著黑圈,握著公文的手在抖顫。
  「古斯塔夫·佛得利克·蒙納,我能再看到你,真是太快活了,太快活了。」強·巴勃迪司道。
  原來這就是以前強·巴勃迪司曾提過的蒙納。他把公文呈送給強·巴勃迪司道:「殿下,瑞典議院一致推選彭特·卡福王於為瑞典王卻爾司十三世皇位繼承人,瑞典王卻爾司十三世並願認彭特·卡福王子為嗣子。請王子立刻啟程赴瑞典。」
  我的心幾乎停止了跳躍,但強·巴勃迪司鎮定地接過公文。
  「現在容我介紹這幾位紳士們。」蒙納道。強·巴勃迪司點點頭:「黎德上校和白拉伯爵我已見過。」
  「這位是我國駐巴黎特使,漢司·漢利克·馮艾森。」蒙納介紹道。那位老特使立正行禮,面上表·清嚴肅。強·巴勃迪司點點頭:「我知道你是駐波蘭那位將軍,你非常英勇。」
  「這位是弗森道夫男爵。
  弗森道夫笑道:「也是以前王子的俘虜。」
  強·巴勃迪司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我接受貴國議院的決定。我衷心感謝瑞典國王卻爾司十三世及瑞典全體人民。我立誓不負他們的期望。」
  馮艾森深深地感動,他俯首,彎腰鞠躬、行禮。最奇怪的是奧斯加,他也排立在一起向他父母行禮。
  強·巴勃迪司緊握我手道:「王妃與我謝謝你們帶給我們這項消息。」他回頭向弗南德道:「到地窖拿最好的酒,讓我們慶祝。」瑪莉正巧立在我身邊,我向她私語道:「瑪莉,瑞典人民奉獻一頂皇冠給我們--與朱莉的皇冠完全不同我害怕--瑪莉。」
  強·巴勃迪司立在火爐台旁,細讀公文。馮艾森伯爵道:「有一點,王子,要注意,即是關於國籍問題。我們希望王子放棄法國籍而轉入瑞典籍,不知王子意下如何。」
  強·巴勃迪司微笑答道:「你們想我會以法國國民身份繼承皇位嗎?明天我去謁見法國皇帝,請求准許我及家屬放棄法國籍,而轉入瑞典籍。弗南德,斟酒:給大家斟酒。」
  「殿下,請學第一句瑞典語,『斯卡』,意思是祝福康寧!」
  強·巴勃迪司握著我的手道:「紳士們,請大家為瑞典國王的健康祝福。」於是眾人舉杯。我是在做夢嗎?這時大家又高呼道:「太子卡爾·皎漢,祝殿下健康!」
  這時我忽然想到普生。他會不會想到彭特·卡福王妃,現時新太子夫人就是多年前馬賽克來雷緞綢商的女兒。終於這些紳士們起身告別,我與強·巴勃迪司上樓進入臥房。我躺在床上,合上眼。強·巴勃迪司在我身旁道:「試試說卡爾·皎漢。」
  「為什麼?」我問。
  「這是我將來的名字。你的名字將為黛絲德蕾。這是瑞典語言。」
  我一躍坐直在床上道:「不,不,這太過分了。我不願被人叫做黛絲德蕾,無論如何我不願!」
  「這是瑞典皇后的意思。」
  「強·巴勃迪司,你一人做太子去吧。我非常不快樂,一個人怎能隨便更改自己的名字呢。」
  「我希望我的太太及兒子也入瑞典籍,黛絲蕾,你知道這對我是多麼重要嗎?」
  我默然不答。
  「黛絲蕾,倘若你不願意的話,我不會叫你做的。聽見嗎,親愛的!」
  我默然看著他,這些年來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表現著智慧的前額,一撮黑髮掛在上面,一隻高大鼻子,深蹋的眼睛,像似追尋些什麼,但同時又那樣堅決,自信,一張小而富有情感的嘴。我是多麼愛他呀。
  「他從陰溝裡撿起一頂皇冠,你的皇冠是民眾送給你的。強·巴勃迪司,我知道這對你是重要的。」我緩緩他說著,把他的手拿起緊靠著我面頰。
  「那麼,你肯與我及奧斯加一同去瑞典嗎?」
  「只要你允許我不叫我黛絲德蕾!」
  「寶貝,我發誓!」
  「至於你的名字,卡爾,·皎漢,我會慢慢習慣的。現在,請你吻我。我想知道太子的吻有何不同。」
  強·巴勃迪司擁吻我,問道:「怎麼樣?有什麼兩樣嗎?」
  「噢,很好,「但是很奇怪他的吻與我的強·巴勃迪司完全相同」於是,我們兩人相顧大笑起來。然後我們安然入睡。翌日清晨十一時,我們全家被皇帝召見。十一點欠五分,我們在皇宮候客室裡。這間屋子一向是外交官、將軍、王爺、部長等待的所在。當我們進去時,裡面的人忽然寂靜下來。大家帶著詫異神情凝視著強·巴勃迪司的外國制服,同時讓開一條路。此後,我們像是到了一座荒島,無人與我們交語,無人祝賀我們,甚至似乎無人認識我們。所有在那間房子裡的人,早對強·巴勃迪司的事已有所聞,知道他準備放棄法國國籍,接受另一個國家的皇冠。他們從眼角裡偷窺我們,我直覺到一種不自然和不安。他們預料到皇帝將會大發雷霆。這時鐘聲響起,敲了十一下,皇帝的私人秘書麥納佛跟著出現,報告道:「皇上接見彭特·卡福王子及家屬。」
  皇帝的書房是在會客室的右邊。在書房的一端,放置著一張大書桌,離著門有一段相當的距離,有時皇帝立起身來迎著賓客。可是今天我們卻只好走向書桌,因為拿破侖端坐在書桌旁,一動都不動像一座石雕,他臉上神情嚴肅,像似罩上凱撒之帝的面具,只有一雙眼睛閃爍發光。他身後立著泰勒郎伯爵,貝納方公爵、以及外交部長等數人。
  我們三人一排立著,奧斯加在當中,我們彎腰行宮廷大禮。皇帝仍屹然不動,凝視著強·巴勃迪司,目中露出兇惡的光芒。突然間,他一躍而起,大聲喝問道。」你竟敢穿著外國制服在宮廷裡出現,謁見皇帝,元帥!」
  「這是瑞典制服的模仿,陛下。」強·巴勃迪司低聲安閒地答道。
  「身為法國元帥竟敢穿瑞典制服來到宮廷?」
  拿破侖大聲喝道,使我暗想他是否瘋狂。
  「我未想像到陛下會介意外國制服。據我所知,以前麥雷元帥,那卜助斯國王也曾穿過外國制服。」強·巴勃迪司不慌不忙地答覆。
  這一下可擊中拿破侖的要害,他頓口無言。半晌答道:「那是他獨出心裁的制服。現在你穿的卻是瑞典制服。」說時,他嘴邊展開微微的笑容。
  「回答我,元帥!」
  「陛下,我並無意觸犯您。這也是我自己設計的制服,並且腰帶還是以前舊制服上用過的。」
  「不必裝腔作勢,王子。現在言歸正題。」這時皇帝音調已和緩得多,我猜想開場戲劇已表演完畢。
  拿破侖立在書桌前,俯首看看案上公文,強·巴勃迪司的公文,他說道:「你的請求是非常特別的,你希望放棄法國國籍成為瑞典國王嗣子。這是一件令人不能理解的要求。」強·巴勃迪司抿緊嘴唇。
  「你還記得如何由一位兵士升為軍曹,再級級上升成為將領吧?你還記得法國皇帝委任你做法國大元帥吧?」強·巴勃迪司仍默然不作聲。
  「你還記得不久以前,你英勇的保衛法國土地吧?不久以前你甚至救了法國吧!」拿破侖笑了一聲接著道:
  「不,我不能放棄你這樣一位英勇人才。不久以前你和莫羅本可以槍斃我,而你並未這樣做。不,容我再說一遍,貝拿道特,我不能失去你這樣一個人!」
  他坐下,推開公文,眼睛向上看看強·巴勃迪司道:「既然瑞典人民一致愛戴你,擁護你,推舉你做他們的皇位繼承人兼軍事統帥,我准許你接受。」
  「倘若我不入瑞典籍,那麼,我不能接受瑞典人民的推舉,因為只有瑞典國民方能統治瑞典國家,陛下要知道瑞典人民希望有一位瑞典太子。」強·巴勃迪司安祥地道。
  拿破侖跳起來道:「胡說,貝拿道特,看看我幾位兄弟約瑟夫、路易、傑羅姆。他們沒有一個放棄法國國籍的!」
  強·巴勃迪司默然不答。拿破侖在室內踱來踱去。我目光碰巧與泰勒郎相遇。他眼睛裡現出興趣光芒,他以旁觀看的態度看勝利屬於那一方。
  拿破侖突然停立在我面前道:「王妃,你知道瑞典皇族世代瘋狂,難道你的丈夫也瘋狂了嗎?會放棄本國籍轉入瑞典籍。就為得到皇位?」
  「請陛下不要在外面侮辱卻爾司十三世!」強·巴勃迪司鋒利地道。
  「泰勒郎,我的話對不對?」拿破侖問。
  「太古老的朝代往往是不健全的,陛下。」泰勒郎道。
  「那麼,王妃你的意見如何?貝拿道特同時請求你及孩子也放棄法國籍。」
  「陛下這不過是形式而已。如果不這樣做,我們即無法繼承皇位。」我聽見自己這樣答覆,不知是對是錯。泰勒郎點點頭。
  「第二點,你請求向軍隊辭職,這是不行的,貝納道特,絕對不行的。」皇帝這時走回到書桌前面,望了望申請書道:「我不能失去我的元帥。如果英國不投降,新的戰爭是避免不了的。那時我需要你這樣一位人才。像以往一樣,我會命你率領軍隊,無論是否瑞典太子,你的瑞典軍隊將成為我們軍隊一部分。你想──」說到這裡,他停下笑了一笑:「你想我會讓別人領導撒克遜軍隊嗎?」
  「記得陛下曾表示當年撒克遜軍在偉格蘭一役並未成功。一切應歸功於法國軍隊。請陛下命奈將軍指揮撒克遜軍隊。」
  「撒克遜軍隊英勇襲擊偉格蘭。我可以准許你人瑞典國籍,倘若你仍願留為法國元帥。同時,我知道你賦有天才統治一個國家,比如漢諾威就是個好榜樣。」
  「請陛下准許我退出法國軍隊。」
  拿破侖用拳頭將桌子一擊。我說道:「陛下,容許我坐下,我腳立痛了。」
  「將來你成為太子妃時,你不知要站多少鐘點,那時你怎麼辦呢?現在──好吧大家都坐下。」於是,我們圍著書桌坐下。
  「倘若發生新戰爭,彭特·卡福王子意思不願意以法國元帥身份作戰,而以聯盟國身份加入戰爭共同抗敵,是不是?」拿破侖巧妙地問。
  原來這就是他的目的。他真有表演天才,兜這樣一個大圈子就想與瑞典聯盟。這時,他又接著道:「如果我准許你的請求,那是因為我不願與我的將領為難,倘若我事先知道,我必定舉自己兄弟中一個人。現在既然這是瑞典人民的意思,一致推選你為他們的太子,亦無別話可說,我只有向你道賀,親愛的王子。」
  這場戲已接近尾聲。拿破侖拍拍強·巴勃迪司肩大笑道:「人生是微妙的,我無意中給你的兒子取了一個北歐名字。你知道皇后己懷有身孕了嗎?」
  我點點頭道:「我替陛下欣喜。」
  「曼納佛,把地圖拿來。」
  於是強·巴勃迪司與拿破侖共同研究地圖。後者指著地圖道:「英國瑞典,普魯士(彭曼蘭尼亞)運貨至英國,甚至到俄國。令人不解的就是俄國並不注意這點。所以,貝拿道特,瑞典對我們是很重要的。你必須設法阻止英國運貨,必要時向它宣戰也在所不惜,明白嗎?」
  強·巴勃迪司默然不語。
  「你有什麼意見嗎,王子?」皇帝尖銳地問。
  「我將為瑞典人民利益、幸福做最大努力。」強·巴勃迪司答道。
  「那麼對法國的利益,幸福呢?」
  「據我所知,法國與瑞典曾立過彼此不侵犯條約,現在可以再進一步建立友誼聯盟,這樣我可以同時效忠兩個國家,法國和瑞典。」
  「你以後既然是一個小國的太子,那麼我要剝去你的彭特·卡福王子的主權及財源。」
  強·巴勃迪司點點頭道:「陛下,請求您這樣做。」
  「你願意用強·巴勃迪司·貝拿道特元帥名義去瑞典呢,還是仍願意保留王子的名義呢?」
  強·巴勃迪司搖頭道:「王子頭銜和主權,我均不要。如果陛下念我以前的功績,請給我在寶奧的弟弟一個男爵的頭銜。」
  拿破侖這時有些疑惑不解,問道:「你不想把你弟弟也帶至瑞典嗎?」
  「我並無意把我的親屬帶至瑞典。瑞典國王希望我做他的嗣子,這並不是說他要我的親族。陛下,請相信我,我知道我應該如何做。」
  「我想你是對的,貝拿道特。」拿破侖說完立起身來,我們跟隨著立起身。他又對貝拿道特申請書投以最後一瞥,他道:「你在法國、利蘇安那及巴伐利亞的財產怎麼處置?」
  「陛下,我準備賣掉他們。」
  「為的去付瑞典欠沙皇家的債務?」
  「是的,同時維持貝拿道特朝代的開支。」
  拿破侖於是拿起筆來,又望望強·巴勃迪司和我,問道;「當我簽下字,你和你的妻子即退出法國籍,你不想再考慮一下嗎?」
  強·巴勃迪司搖搖頭,嘴唇緊抿著。
  「同時這簽字也意味著你脫離法國軍隊,你不想再考慮一下嗎,貝拿道特?」
  強·巴勃迪司又一次搖搖頭,我本能地握著他的手。這時鐘敲了十二下。宮廷院子裡喇叭聲起,掩蓋了筆在紙上的沙沙聲。於是我們退出。拿破侖伴我們走到候客室門口,所有的外交官、將領、部長鞠躬行大禮。
  「請大家與我共同祝賀瑞典太子及太子妃。」皇帝說:「還有我的義子!」
  「我是沙德曼蘭公爵。」奧斯加接著道。
  「哦,我的義子,沙德曼蘭公爵。」拿破侖道。
  回程中,強·巴勃迪司斜靠在馬車一個角落裡。彼此默然。回到家中,白拉伯爵、古斯塔夫·蒙納男爵諸人已等候多時。
  「對不起,諸位紳士們,我與王妃希望靜一靜。」於是我們進入小客廳。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福煦警察大臣立在我們面前,手中獻一柬深紅色玫瑰花球:「容我祝賀您二位,法國感到無上的光榮。」現在的福煦在拿破侖面前已失勢,據說他私下與英國通消息。
  「謝謝你,福煦,我已放棄法國國籍。」強·巴勃迪司沮喪地答道。
  接過他贈送的玫瑰花球。福煦走後,我們在沙發上坐下,感到無比的疲慵。強·巴勃迪司走到鋼琴前,一隻手彈著法國國歌的音符,沉思著道:「今天將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看到拿破侖了。」

  (一八一0年十二月,丹麥哥本哈根)

  一八一0年九月三十日,強·巴勃迪司起程赴瑞典,同時拿破侖派了一位法國駐瑞典大使艾傑,暗中監視強·巴勃迪司行動。臨別時,強·巴勃迪司殷殷囑咐我與奧斯加早日動身,並留下白拉伯爵以便途中照料。他又說:「我考慮出售安居道住宅。倘若你回到巴黎,你可以往在朱莉家中。」
  「不,不,強·巴勃迪司,請你不要出售這幢房屋。萬一有一天我們回到巴黎,我們仍有自己的家。」我懇求強·巴勃迪司。他考慮了一下,半晌,他道:
  「好吧,如果你願意這樣,那就留著這幢房屋吧!」
  這是三個月以前的事,現在已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我與奧斯加、瑪莉、伊莎、拉佛勞德及白拉伯爵十月底即啟程。我們快到了哥本哈根,拿破侖派了一位快騎專送使者送給我一隻包裹說道:「皇上說,王妃在這個季節旅行、必定遭到寒冷,故而命我送上這個包裹。」冷風把淚水送進我的眼睛裡,我伸出手給專送使者道:「請代我向皇帝致謝,並問候巴黎親友。」
  我走進船艙,打開包裹,我的心停止了跳躍,那是一件最上品的貂皮披肩。我記得皇帝由沙皇處帶回三件,一件送給約瑟芬,一件給了他心愛的妹妹寶莉。現在這第三件在我膝蓋上。拿破侖,你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沿途我們受到最光榮、最禮貌的招待,尤其是在哥本哈根,丹麥宮殿裡。雖然如此,我心中仍感到寂寞而鬱悶。現在一切皆成過去,明天,我們將抵達瑞典港口。強·巴勃迪司不能前來迎接我們,因為十一月十二日,拿破侖發給瑞典一份哀的美敦書,限瑞典五日內答覆:瑞典若不向英國宣戰,那麼他即被認為向法國、丹麥及俄國宣戰。斯德哥爾摩於是召集緊急會議,眾目集中在太子身上。強·巴勃迪司在國會宣佈他身雖為法國人,但是國會不必顧慮這點。十七日,瑞典政府正式向英國宣戰,但白拉伯爵暗中告訴我,太子已私下秘密派使者去英國,向後者解釋說宣戰只是形式而已,並建議英國仍可派船隻進入高帝堡港,只是用美國國旗作為掩飾。這時我真不瞭解,拿破侖本可把我及奧斯加扣留作為人質,非但未這樣做,反而贈送貂裘御寒。另一方面,強·巴勃迪司在國會裡演講,則置妻子安危於不顧,難道強·巴勃迪司心目中只有瑞典?瑞典對他勝過世界一切。

  (一八一0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哈爾幸堡,今天我抵達瑞典)

  我們的船抵達瑞典港口,炮聲隆隆而起。外面仍舊雨霧迷濛、寒風凜凜,刮臉而痛,我躲在船艙裡,而奧斯加則跑到船艙上面甲板上。
  「太子沒有來接嗎?」我不斷地問白拉伯爵。
  「緊要政治問題使太子無法離開斯德哥爾摩。拿破侖又有新的要求。」
  巴黎冬天綿綿溫和的雨與瑞典冷峭的霧,形成了兩個世界。同時整個世界隔離了拿破侖與強·巴勃迪司,在各方面,他們是多麼不同呀。
  我頭上戴了一頂綠色絲絨小帽,綴著粉紅色玫瑰花朵。這頂帽子非常配合我,我的綠色絲絨夾克緊緊的裹在身上,使我看上去較平時苗條。我手中籠著一隻綠色手筒。
  「殿下是否要到甲板上去?」白拉伯爵建議道。
  「好冷呀,外面!」我縮在拿破侖贈送的貂皮披肩裡。
  「當然!原諒我。」白拉伯爵低聲笑道。
  這時炮聲又起,先是我們船上發出禮炮,接著岸上發回禮炮響應。伊莎提著一面鏡子,我拿起粉拍加上粉,又加添了一些口紅,但是,因為昨宵失眠,眼下隱隱露出陰影。
  我迎著炮聲,走上甲板。奧斯加站在我身邊叫道:「媽媽!看呀。那是我們的國家。」
  「不,不是我們的國家,奧斯加!這是瑞典人的國家,不要忘了,永遠不要忘了!」我說,握著奧斯加的手。軍樂聲向我們方面飄過來。在濃霧中,隱隱約約地看到華麗衫裙及軍裝制眼。我看到一叢花朵。是玫瑰?是康乃馨?在瑞典的冬天,這些花一定是非常非常名貴的!」
  「殿下上岸時,皇儲必須立在殿下左面。」白拉伯爵道。
  「看呀,媽媽,那些制服,那麼多制服,大約有一營那樣多!」
  船慢慢靠近岸,許多聲音高呼口號,可是濃霧迷漫,掩蓋了那些臉,陌生的臉。我只看到立在前面朝臣的臉,強硬而無笑意。他們凝視著我,凝視著我的孩子。我的笑在我臉上凍結了。
  吊板溶下了,樂隊開始奏瑞典國歌,音調嚴肅、粗硬、虔誠。白拉伯爵首先跳上岸,伸手接我,我扶著他子,雙足踏上堅實的陸地。奧斯加跟著登陸。那叢盛開的花朵向我面前推進。一個樵淬的老人,穿著瑞典元帥制服獻上花束。「這是強漢·克·司托夫,土耳其元帥。」白拉低語道。可憐的老人目光凝視著我,但並無歡迎的表現。我接過花束,老人低頭吻我右手,又向奧斯加深深鞠躬。我看到貴婦們穿著絲綢衣衫,披著綴著貂皮的披風向我行禮。後邊是一排穿制服的軍官深深地鞠躬。這時開始下雪。我與每一個歡迎的人握手,那些陌生的面容上帶著粉飾、勉強的笑容,只是看到奧斯加時,他們的笑容轉變得自然而和藹。土耳元帥用法語致歡迎詞。雪花在我們周圍飛舞,我們進入銀色世界。我回頭看看奧斯加,他卻雀躍地拍手叫道:
  「媽媽,看呀,下雪了。我們在這裡會非常非常快樂的!」
  老人伸出手臂扶伴我進入皇家馬車,白拉伯爵跟隨我們後面,盡保護責任,我看看那個不友善的老人,看看那些陌生、無表情的面孔,那些冷酷,含有批評意味的目光,我不由自主地低聲說道:「我懇求你們多多愛護我的孩子!」詫異的神情掠過每一個面孔,於是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雪花飛落在我眼毛上飛落在我嘴唇上;與我的淚水凝合在一起,但是沒人看見我在流淚。

  (一八一一年初,斯德哥爾摩皇宮)

  由哈爾辛堡至斯德哥爾摩京城,旅程是那樣漫長,像似無終止。雪花不停的飄落,氣溫降到零度以下。在車中陪伴的是兩位瑞典官中派來的婦人,一位是盧安皓伯爵夫人,另外一位是高斯克小姐。
  據說強·巴勃迪司抵達斯德哥爾摩後,他立刻得到國王和王后的歡心,見到強·巴勃迪司,國王從安樂椅裡立起身來,伸出抖顫的手。強·巴勃迪司俯首吻他的手時,國王流下淚。然後,強·巴勃迪司又謁見皇后,海維·伊莉莎白·嘉羅德。對強·巴勃迪司態度也很友善,但胸前仍懸掛一隻胸針,裡面是在外流亡的古斯塔夫四世的畫像。強·巴勃迪司彎腰吻王后的手時,他說道:「夫人,我瞭解您的情感。請相信我,瑞典一位君王也是一位軍人,軍人的天職是只知道效忠國家。」
  此後,每天晚上,強·巴勃迪司在客廳裡陪伴皇后。在任何公共場所,強·巴勃迪司不離國王左右。他照料、侍奉國王儼然像一個孝子。我心中擔憂我在新家庭中的角色,聽說皇后是位精明、強幹、五十多歲的婦人。
  一月六日,我們終於到達了斯德哥爾摩,在冰天雪地中車輛經過幾多困難,方完成這段旅程,可是奧斯司加不怕氣候冷,常與車伕並坐,觀賞周圍雪景。有一次,我問白拉伯爵:「這裡的冬天幾時方可完結!」
  「四月。」
  四月,在馬賽正是含羞草開花的季節。天開始灰暗下來暮色迷漫隱沒了大地上的一切。這時突然來了一道火炬光芒我們的馬車只好停下,車門跟著打開。
  「黛絲蕾!」
  原來是強·巴勃迪司他坐了一輛雪車來迎接我們。
  「從這裡到斯德哥爾摩只有一里路程,所以不多時,你就到家了,我的小女孩。」
  「爸爸,我可以坐雪車嗎?我從未坐過雪車呀!」這是奧斯加。盧安皓伯爵夫人和白拉伯爵轉坐到雪車裡。在黑暗中,我緊依偎著他,可惜我們並未能單獨相處,因為高斯克小姐坐在我們對面。
  他把手伸進我的手筒,說:「你的手好冷呀,我的小女孩!」
  我想笑,但是我不知道,我忽然鳴咽起來。氣溫低降至零度以下,可是強·巴勃迪司說這裡是我們的家。
  「國王和皇后在客廳裡等候你,希望你與他們喝下午茶。不必更換衣服,他們只希望不拘儀式的見見你和奧斯加。明天將為你舉行一個歡迎舞會。」他急急地告訴我。「你身體好嗎,強·巴勃迪司?」
  「當然我很好,只是氣候太冷,工作太操勞。」
  「有沒有難題?」
  「唔。」
  「很麻煩嗎。」
  強·巴勃迪司靜默了片刻,忽然衝出口道:「你知道,法國駐瑞典大使艾傑又轉達了拿破侖一張通知書,他要求我們給他兩千海軍人員,為的是表現瑞典對法國親善的態度。」
  「那麼你怎樣答覆他?」
  「這是瑞典政府及國王的問題,與太子是無關的,結果是我們拒絕了。我們的理由是,法國不能既逼迫我們向英國宣戰,而又要求兩千海軍人員。」
  「也許拿破侖會放棄這項要求?」
  「他會放棄?當他已集中軍隊在瑞典附近普魯士州,不,他準備隨時侵犯普魯士。達福現統率軍隊。」
  斷斷續續可以看到路旁燈光。「我們差不多快到了,殿下。」高斯克小姐在黑暗中道。
  「你懷念巴黎的燈火嗎,強·巴勃迪司!」
  他在手筒內的手緊握了我一下,我立刻明白,在瑞典人面前我們不應表露我們懷念巴黎。
  「那麼你準備保衛普魯士嗎?」
  強·巴勃迪司大笑道:「保衛,用什麼保衛?你想瑞典軍隊在現在情況下能抵敵得過我們──我的意思是法國的攻擊嗎?」
  「抵敵一個法國元帥嗎?不,永遠不能──我曾向普魯士、瑞典人民說」他停了一停接著道:「我已開始整理,改編瑞典軍隊。每個月派一團兵士到瑞典,由我訓練兩年,只要給我兩年時光!」
  路旁的燈火越來越多。我由窗子向外窺看,但除了白色旋轉飛舞的雪花外,什麼也看不見。
  「黛絲蕾,你是不是穿了一件新皮衣?」
  「是的。想不到吧,這是皇帝臨別的禮物,特地派專騎使者送至丹麥給我的。」
  「我猜想這禮物是無法拒絕的,是不是?」
  「強·巴勃迪司,能拒絕一件貂皮外衣的女人,恐怕還未出生呢!這是沙皇贈送皇帝三件貂皮中的一件呢。」
  「這裡的宮中禮儀,與以前凡爾賽官儀式不相上下。我想高斯克小姐早已告訴你了。」
  「是的,但是我對凡爾賽宮儀式相當陌生,因為我沒有見過呀。不過你放心,我會慢慢學習的。」說完,我把頭放在他肩上,輕輕歎了口氣,忽然火炬照耀,車子在斜坡上停了下來,我凍得手足僵硬。強·巴勃迪司助我下車,上面樓窗裡燈光明亮,一雙雙眼睛在窺視我。「馬拉湖,我們可以在這裡看到馬拉湖嗎?」我問。
  「明天你即可以看到馬拉湖。皇宮正位置在馬拉湖上。」這時,我們已被群眾包圍,紳士們穿著短夾克、短褲,到處看到紅與黑色。「我的上帝,這是化裝舞會嗎?」我問道。
  「寶貝,這並不是化裝舞會,這是宮廷制服。來吧,國王和皇后在等待你呢。」
  強·巴勃迪司不願他的過繼父母等待,催促我與奧斯加走上大理石樓梯,又迫不及待的把我們擁進去見他的父母、我的樣子狼狽不堪,面色蒼白,紅鼻子,亂七八糟的頭髮,兩隻腳因走過雪地已濕透。就這個樣子,我走到客廳門前。門開處,燈光明亮得使我睜不開眼,定眼看時,我原來在一間白色大客廳裡。
  「我的妻子黛絲蕾,她希望能作一個好兒媳。這是我的兒子,奧斯加。」
  起初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后頭髮上灑粉,梳著許多年前的法國髮式,脖子上圍了一條黑色緞帶。她淺色的眼睛瞇了起來,衡量著我。我深深鞠躬行禮。她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我,使我感到不安,如坐針氈,她臉上帶著微笑,但這並不表示歡迎和愉快,這是一種粉飾的微笑,她身材高大,穿著一件灰藍色絲絨衣服,神態高貴,她伸出手,也許是希望我去吻它,但我只用鼻尖碰了它一下。她說道:「親愛的黛絲蕾,我的兒媳,歡迎你!」現在我又走到一位老人前面,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些薄薄的白髮,在一隻粉紅色的頭顱上。「親愛的兒媳,親愛的兒媳。」老人哼哼地道。強·巴勃迪司立刻走去扶持他。
  皇后向我道:「我希望你見見皇太后。」馳領我到一位蒼白、瘦弱,穿著黑色衣裳的老婦面前,灑粉的頭髮圍著一個無生氣的面孔。」這是莎妃雅·瑪德莉娜太太。」
  我心中暗忖道:「天哪!這裡到底有多少皇后呀!這必是古斯塔夫三世的妻子,四世的母親。」於是我深深鞠躬到地。「希望你會在這裡住得愉快。」老婦人低聲道。「這是莎佛·愛本汀娜公主,皇上的妹妹。」
  我看到一張說不上什麼年齡的臉,一排長牙,露出甜蜜的笑容。我又彎腰鞠躬。之後,我走至白色大火爐前。經過一番旅程跋涉,倚靠在這高大火爐上給我一種舒適感。我手足如冰。一個僕役送上一杯熱酒,我用手握著那只酒杯取暖。白拉伯爵在我身旁,但強·巴勃迪司忽然不見,我舉目四面張望,原來他正彎腰與抖顫的國王說話,國王正用那只歪曲的手拍著奧斯加的面頰。
  這時我感覺大家目光集中在我身上,頓時我感到非常不自然和失望。我知道,我的外貌看上去並不像個端莊華貴的皇后,我更不是個美女,我有一隻向上翹的鼻子,我的頭髮濕濕地零亂在額前。
  「你要不要坐下,夫人!」皇后儀態萬千地坐在安樂椅內,手指著旁邊的空椅道。
  「對不起,我的腳全濕透了。強·巴勃迪司」,你可否幫我脫下鞋子,或者叫范勒來脫!」
  在坐的人一致驚愕的看著我。我頓時知道,我定又做了錯事,說錯了話,我看看四周的面孔,一段靜默。我感到窒息,像有一隻鐵手扼著我的咽喉。強·巴勃迪司走來,向我伸出手臂,向皇后道:
  「我的妻子經過長途旅程,感到疲勞。容許我們引退,陛下。」
  皇后點點頭,國王呆呆地張口望著我們。我低頭看著地板。當我抬頭向上看時,我的目光遇到太后的譏刺的苦笑。後來我方獲悉,這是她多少年來第一次展開笑容。走到門口,我回頭看看奧斯加,他正玩弄國王衣服上的鈕扣。老人看上去很愉快。於是我未說什麼,挽著強·巴勃迪司走了出來。
  我們靜靜的走著,彼此未交一語,直等到了臥房裡。
  「我把你的臥房全部裝飾為法國式樣,巴黎的牆紙,巴黎的地毯。你喜歡嗎?」
  「我希望洗個熱水澡,強·巴勃迪司。」
  「萬分抱歉。這是我唯一不能替你辦到的事。」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瑞典人不洗澡。」
  他搖搖頭:「這裡大概只有我一人洗澡。」
  「什麼?你意思說皇后、皇爺,命婦都不洗澡?」「沒有人。我告訴你,在這裡,一切皆象十幾年前凡爾賽宮裡波旁皇室時代。我知道洗澡在這裡是一個困難的問題,故而我來時已將浴缸帶來,直等到上星期才裝配妥當,裝上熱水。廚房離我的臥房很遠,我只好叫人在鄰近房間裡燒熱水,弗南德經管這項工作。我可以設法替你裝置一個浴缸,但暫時你必須忍耐一點,在這裡,對一切,你必須忍耐。」
  「那麼,今晚我可否到你臥房裡去洗澡?」
  「你瘋啦!在我房內洗澡,再穿著睡袍跑到你自己房內,整個皇宮會把它當一件笑柄,一個星期會談不完呢。」
  「你是說我永遠不能穿著睡袍進入你的臥室?強·巴勃迪司,難道瑞典宮廷不准許我們──我是說……」
  強·巴勃迪司哈哈大笑道:「來,到這裡來,小女孩。你真可愛,你真天真,單純。我從離開巴黎後尚未這樣衷心的笑過。」他坐到安樂椅裡又縱聲大笑,「聽著,在我臥室隔壁,日夜侍從侍候著,這是宮廷裡的規矩。當然我叫弗南德擔任這個職位。但是我們要談私話時,最好我到你的臥室裡。明白嗎?小女孩。」
  我點點頭道:「今天我做錯了許多事。他們一定認為我行為不檢點,是不是?」
  他停止了笑,嚴肅地答道:「是的,小女孩,那天國王送我們皇冠時,我曾提到這點。」
  「奉送你個人一頂皇冠,強·巴勃迪司,不是我們!」
  以後的一些日子,消磨在宴會、舞會之中。正月二十六日,強·巴勃迪司誕辰,皇后又舉行了一次盛大舞會。太后贈給我一對鑽石鑲鑽墨綠耳環。她說她因孝服在身,不能戴任何首飾。
  有一天,我與強·已勃迪司談論普魯士問題,他說他己派專人到沙皇處。「但是俄國沙皇是拿破侖的同盟,你想這樣做會有用嗎?」我好奇地問。
  強·巴勃迪司聳聳肩道:「也許。沙皇也在備兵。黛絲蕾,記住,在瑞典人面前,千萬不要提起芬蘭。你明白嗎。」
  「我對芬蘭一無所知。是那麼重要嗎?」
  「是的,是一種情感的作用。他們仍希望沙皇將芬蘭歸還瑞典。」
  「是否有可能性?」
  「不,永遠沒有。你看看地圖即會明白。」
  數日後,國王又得了一次小中風症。那天我正在浴室裡沐浴。盧安皓伯爵夫人走來道:「皇上患病,醫生說是輕中風症,需要休息一個時期。」
  「哦!」這是高斯克小姐。
  「這不是第一次吧?」拉佛羅德問。
  「醫生吩咐必須靜養。太子妃到哪裡去了?」盧安皓伯爵夫問。
  我在浴室中立刻作些潑水聲音。
  「太子妃正在沐浴。」高斯克小姐答道:「那麼,現在是否太子要攝政?」
  「司法大臣曾向皇后建議太子攝政,因為我國正面臨難關──一邊是法國,另一邊是俄國,左右敵人。」盧安皓伯爵夫人說「結果怎樣呢?」又是高斯克的音調,顯然緊張和關切。
  「皇后不願這樣做。她只願意讓太子主持國務會議。我知道,國王一天不死,她決不會放手的。另外尚有一個原因,她認為太子妃經驗不足,不配做攝政皇后。現在皇后自己攝政。」
  高斯克小姐大笑道:「這真是奇妙,母親攝政,兒子從旁協助,這大概是她心中一向所期待的吧!」
  她們雖然在外面小客廳裡低聲談論,但仍可讓我得以聽見。我頓時明白這是皇后的安排,蓄意把這項消息傳達給我。
  「瑪莉,給我一條乾毛巾!」我穿上衣服走到小客廳說道:「請你們出去──我需要休息。」
  盧安皓伯爵夫人彎腰行禮道:「我有不幸的消息報告殿下。」
  「謝謝你,我在浴室中已都聽到了。」
  她們退出後,我穿著浴袍,走至窗前。這是午後五時左右,但天色已相當灰暗。宮牆外堆著許多鏟下的積雪,「他們預備把我埋葬,深深埋葬在雪裡。」我對自己說。
  「瑪莉,你肯代我作一件事嗎?在斯德哥爾摩,條一條叫做范特蘭格頓。普生的父親有一個店在這條街上。你還記得普生嗎?你去那一條街打聽一下。如果找到的話,請你叫小普生來看我。」
  「現在他可不再年輕了。」
  「告訴他我在這裡。也許他不知道太子妃就是以歐仁妮·克來雷。倘若他仍記得我,叫他來看我。」
  「歐仁妮,這樣做你想對嗎?」
  『對嗎?我才管不了那麼許多。想一想如果普生能來看我,談談以前馬賽的舊事,真是太好了。你必須設法找到他。」瑪莉應允我去尋普生,於是我生活中有了新希望。
  那天晚上,皇后把國王的大印戒指套在強·巴勃迪司手指上,但這並不表示他是攝政王,他只是指導政府行政而已。
  歲月易逝,轉眼冬去春來。天清得像一張洗過的白紙,綠色冰塊在馬拉湖中漂流。奇怪的是,春天來到這個國家不是溫柔的,和緩的,而是突然的,奔騰的,激動的。在某一天的之後,皇后派盧安皓伯爵夫人來請我到她客廳飲茶。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我們除了晚間與皇后相處一小時外,我甚少與她見面。事實上我們無話可說。
  我急急進入穿衣間,梳好頭髮,披上強·巴勃迪司最近送我的皮披肩,走上那些冰冷大理石階進到皇后的客廳裡。
  她們正圍桌而坐,她們三個,皇后、太后及皇姑。太后該非常恨我,因為我的丈夫和我的兒子代替了她的兒子及孫子的地位。莎佛·愛本汀娜公主是位老處女,一張失去容光的面孔,平坦的胸脯,發間戴了一隻蝴蝶結,削瘦的脖子上圍了一圈灰暗無光的珠鏈。她們三個人均低頭做著女紅。
  「坐下,夫人。」皇后道。
  她們繼續刺繡。茶斟上了。夫人們停下針線,專心飲她們的茶。我也只好舉起茶杯來喝了兩口。皇后示意僕役離開客廳而後說:「我有話要和你說,親愛的兒媳。」莎佛公主露出長牙陰險地笑著,同時太后則漠不關心的注視著茶杯。
  「我想問你,你是否盡了瑞典太子妃的責任?」皇后問。
  我感覺自己面頰頓時發熱起來。
  「我不知道!夫人。」我勉強回答道。
  皇后抬起那雙黑色眉毛:「你不知道?夫人?」
  「不!」我說,「我無法裁判自己,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做太子妃,並且是在這麼短促的時間裡。」
  「你不知道如何做一位太子妃,這對瑞典人民及人民選舉的皇位繼承人來說,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夫人。」皇后說完又喝了一口茶,目光注視著我,「現在我要教導你如何做一位太子妃。」我心中知道一切全失敗了,全完了,我永遠學不會做一位太子妃。
  「一位太子妃如果沒有宮女陪伴,是不應該單獨與副官坐車出遊的。」
  她是什麼意思?「我認識范勤上校多年。我們在一起只不過談談蘇村的舊事而已。」
  「在宮廷宴會裡,一位太子妃應該與每一個人交談幾句,而你則如聾似啞,一個也不理。」
  「夫人,如果一個人先天智慧不足,後天教養不良,我想還是少開口為上。」我答道。
  茶杯叮噹作響。太后放下杯子,手在抖顫。
  「在某些場合,你無論如何必須勉強與每一個人周旋。」
  完了,一切均完了。我心中暗想。
  「從我的僕役方面獲悉,你曾詢問一家商店,東主叫做普生。我必須使你明白,你不能隨意在這家店裡購買貨物。」
  我昂起頭道:「為什麼不能?」
  「普生不是宮中承辦人,並且永遠不會。因為他有革命思想,」
  我瞪著眼睛道:「普生?」
  「這個普生曾居住法國。回來後,他與一班寫作家、藝術家,以及學生混在一起,並灌人革命思想到他們頭腦裡。」
  她是什麼意思?我惑然不解,「普生以前曾住在我家。我教他法文,並送給他一本《人權》刊物!」
  「夫人,」音調鋒利得如同鞭子打在我臉上「我堅持你應當忘了這一切!」
  「夫人!我父親是個誠實、有地位的商人,直至今日,克來雷在絲綢業裡仍有相當名氣。」
  「我請你忘了這些事。你必須知道,現在你已是瑞典太子妃了。」
  一段深長的靜默,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的思想有點混亂。
  「我學瑞典文學,我希望往好裡做。顯而易見的,我做不好!」
  沒有人回答。我又抬頭看著皇后道,「如果我不做攝政王妃、你會向皇上請求讓強·巴勃迪司做攝政王嗎?」
  「可能的,不要忘記太子的身份和地位。」
  「陛下方才責備我不能忘去我故世的父親。現在又要求我不要忘了太子的地位。我現在痛痛快快的告訴你我不能忘記我不願忘記的人或事。」未得皇后的允許,我立起身來。三位夫人頓時坐挺身子。「在我的家裡,在馬賽,現在含羞草已經開花了。等天氣暖和一點,我即回法國去。」我說。
  這一下擊中了要害,三位夫人驚惶失措,尤其是皇后。
  「你想回去──什麼時候才作這項決定的?」皇后問道。
  「現在──陛下。」
  『這是很不明智的,由政治立場而言是非常不明智的。你必須與太子磋商再作決定。」
  「當然我要得到太子的同意而後行事。」
  「你預備在巴黎住在什麼地方?夫人!那裡沒有皇宮呀。」皇后開口了。
  「我在那裡是不會有皇宮的。我們在安居道有一幢住宅,一幢平凡的住宅,不是皇宮。可是對我來說那是非常美麗的。我不需要皇宮,我也不習慣住在皇宮裡。事實上,我憎恨皇宮,夫人。」
  這時皇后己恢復她冷靜的態度,她道:「你在巴黎近郊的別墅或許是比較合宜的地方。」
  「拉格郎姬住宅?我們早已把它變賣了,為的是償還瑞典政府在海外的債務。夫人,您應該知道這筆債務數字是相當龐大的。」
  皇后咬緊嘴唇。她急急地加道:「不,那是不行的。瑞典太子妃不能住在一幢普通的住宅裡。」
  「這點我會與太子商談研究的。此外我旅行時,我決不會用黛絲德蕾名字,成會匿名換姓的。」這時我眼睛裡噙滿淚水。至少不能在她們面前流淚,給她們滿足。我昂首走出客廳,砰然一聲關上門,從那裡我直接到強·巴勃迪司書房。有一個副官攔住我道:「容我先去通告太子。」
  「誰說要這樣做?」我氣哼哼地問。
  「歷年來是這樣的,殿下!」
  我推開他,他急急躲在一旁。我失聲大笑道:「不必擔心!」我踏進了強·巴勃迪司的書房。
  強·巴勃迪司正坐在書桌旁邊,面前堆了許多公文,正和幾位政府要員討論國事。他額上帶了一隻綠色眼罩,因工作操勞過度,他的雙目均在發炎。可是他瞞著我,怕我擔憂。
  「有什麼要緊的事發生嗎?黛絲蕾?」
  我搖搖頭道:「沒有什麼。我會安靜的坐在一旁等待你們商議完畢公事。」
  我坐在角落裡,把才纔與皇后的談話暗暗在心中重新溫習,檢討一下。這時我的情緒已逐漸平靜下來,可是心中仍感到非常煩惱。斷斷續續的,我聽到強·巴勃迪司的話:「英國將會派沙頓先生,英國最著名的外交家前來商討交換俘虜問題。我希望開會時通知蘇勒頓先生一下。」
  蘇勤頓先生是俄國駐瑞典大使。難道強·巴勃迪司希望把英國和俄國拉在一起?
  「我們明天再討論,今天我也累了。紳士們晚安。」強·巴勃迪司結束了談話。紳士們退出後,強·已勃迪司取下眼罩,疲慵的合上眼。
  「現在告訴我,有什麼事嗎?小女孩!」
  「我要離開這裡,強·巴勃迪司。等天氣回暖一點,到了夏天,我想回家了,親愛的。」我溫和他說。
  現在他睜開眼睛說道:「你瘋了嗎?這裡就是你的家,在這座皇宮裡。夏天我們將住進德勞寧克姆夏季行宮裡,一座可愛的小皇宮,在一個美麗的大花園裡,你會喜歡它的。」
  「但是強·巴勃迪司,我必須離開,這是唯一解決問題的辦法。」於是,我一字不遺的把才纔與皇后間的談話經過告訴給他。他靜靜地聽著,面色越來越難看,眉頭越收越緊。最後,他失去控制,像風暴似的大聲叫道,「你知道現在世界局勢到了什麼地步?今天不知明天的事。你卻如此重視這些無聊的瑣事,與皇后鬧婦人的意見。我可以說皇后是對的,你的行為是應該注意一點,不能任意胡為。」
  他走到我面前又說道,「現在整個歐洲面臨危機。拿破侖的組織已開始分裂。南邊多年來不寧靜,在德國,他的敵人在暗中聯合。由於拿破侖不能再倚靠沙皇,所以他要向俄國出兵。這一切你明白嗎?」
  「拿破侖與許多國家交戰,你我均知道的。」我聳聳肩說。強·巴勃迪司點點頭道:「是的,一點不錯。可是當有一日在面運安排之下,例如英國與俄國有一新的結合時,瑞典那時必須作一項決定,站在拿破侖一邊或是反對他。」
  「反對他?你意思說你想對敵法國嗎?」
  「對,對敵拿破侖,並不是對敵法國,拿破侖與法國並不另一樣。一旦拿破侖失敗後,丹麥會放棄挪威,那時挪威會與瑞典聯合。小女孩,這不是寫在命運星球上的,而是寫在地圖上的。」
  「現在拿破侖尚未失勢,何必過慮這麼許多,並且與我去巴黎有何關聯?」
  強·巴勃迪司深深歎口氣道:「我不能讓你走,你是太子妃。你必須弄清這點,萬一有不幸事件發生,你可能被扣為人質。你知道,泰勒郎及福煦方面,我已取得聯繫,他們失寵後己不再忠心於拿破侖。再者,現在拿破侖佯裝與我友善。等到有一天他克服了俄國,那時他決不會再讓我坐在瑞典皇位上,他會讓他自己兄弟中的一人來統治瑞典。這一點,我早已看明白了。現在,我盡力為瑞典幸福著想,黛絲蕾,如果我能使瑞典與挪威合作,就組織同盟!」
  「既然你一切為瑞典人民著想,那麼還是讓我回法國去吧。因為我走後,你的地位會更鞏固。我留在此只有妨害你的前途。國王再病一次,你必會成為攝政王。這是無疑的。」
  「倘若你去巴黎,你可能影響我的決定,因為我不能讓你做拿破侖的人質。」
  「不,不,強·巴勃迪司,既然瑞典人民忠於你,你也必須忠於他們。千萬勿以我為念,我會照料自己的。」
  我握著他的手,拉他坐在椅子扶手上,我偎著他說道:「我會的,親愛的。拿破侖決不會把我當人質,我是他嫂嫂的妹妹,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你放心吧!」他搖搖頭道:「不,不,黛絲蕾,沒有你在身邊,我是無心工作的。我會為你的安全擔憂。黛絲蕾,我需要你!」
  「讓我去吧!我到了巴黎會再求深造。下次我回來時,不會再替你失面子。」
  「孩子需要你,黛絲蕾。你能不見奧斯加嗎?也許不久的將來,整個歐洲將會成為戰場。那時你與我天涯海角啊!」
  「親愛的,事實上,我也不會跟隨你上前線。至於孩子」,是的,孩子,這些時我一直想排除這個意念。與奧斯加分離會如萬箭穿心。我免強壓制自己的情感道:「孩子有他的前途,自從來到斯德哥爾摩,每日他被三個教授包圍;佔據他整個空間。我很少有機會看見他。也許起初他會思念我,可是逐漸會成長,他會瞭解,一個皇儲是不允許有私情,有自己的感受的。職任是他的天職。這樣他會堅強起來,他會被教養成一個真正的王子。」
  我靠在他肩上,開始嚶嚶啜泣起來。
  「你又弄濕我的肩膀──如同第一次我們見面時……他拉我靠緊他。
  「現在大概是晚餐時分了。」我控制自己,勉強說道。我立起身,感到一陣寒意侵襲全身,不只是全身,它侵襲著我的心。
  「你知道,馬賽現在已是含羞草開花季節了。」我道。
  「司法大臣告訴我,四星期後這裡就是春天季節了。他的話是一向可靠的。」
  我慢慢走到門口,等待他的一句話。我會接受他的意見、他的決定,但是我心中知道無論是去是留,我會同樣的痛苦。
  「我怎樣向國王及皇后解釋呢?」音調是那樣冷淡而無情感。於是我作了最後的決定。
  「告訴他們,我健康欠佳需要療養。我必須去和暖地區作長期休息,這裡氣候太寒冷了。」說完我急急地離開了書房。

  (一八一一年六月初,瑞典勞德寧克姆行宮)

  夏天的天空有如一幅青灰的絲綢。雖然已是午夜,但天色並未黑暗下來,我拉上簾幔,深色簾饅可以遮去窗外的天光,我想入睡。可是睡眠斷續而不安寧。是否窗外那灰綠色黃昏似的天光攪擾了我的睡眠,抑或是離別在即而影響我情緒上的安寧?明天早晨,我將啟程返口法國!
  三天前,宮廷裡的人遷住到勞德寧克姆行宮裡。這是一座夏日行宮,位置在一座美麗而龐大的花園中心,那裡有一排連接一排的菩提樹,整齊的籬笆,還有無數使人迷離的小徑。御苑的盡頭,伸展開一望無邊的天然草原。人們可以看到丰姿的樺林、黃色的櫻草花和一叢叢深藍色的風信子。在這樣如夢似詩的環境裡,是無法人睡的,一種誘惑力使我漫無目標的徘徊,留連忘返的在這半明半暗的天光裡。數日來,在臨別的前夕,我感覺我在瑞典的生活像一段黃昏的插曲離別是殘酷的、美夢的幻滅。這段日子的生活是幾分甜蜜,幾分辛酸的回憶。
  強·巴勃迪司曾允諾過給我和孩子賣一座小小房屋。是的,他在蘇村曾經有過一幢房子,那裡是我們的家,那段日子我是非常快樂的。為什麼現在他要給我皇宮、大理石樓梯、大柱子客廳和舞廳,為什麼他們稱我太子妃?我是在做夢嗎?明天我即啟程回國。也許我會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睡在蘇村臥室裡,在瑞典的一切只是一場惡夢而已。
  奧斯加、我的孩子,明天你的母親將因健康關係返回法國,我將會很久見不到你。等到有一日我們重聚時,你已不再是孩子──你將會長成,你會是個王子,一個準備繼承皇位的王子。強·巴勃迪司是個天賦的統治者,但是你的母親是生就無法成為皇后的女人。因此,我的孩子,在數小時後,在命運支配下,我會擁抱你而含淚的離開你。這是迫不得已的,希你能瞭解我,我只有祈禱。
  數周來,宮中對於我離去的決心仍不能置信。他們紛紛背後私議。我以為他們會譴責我。出乎意料之外,他們竟責備皇后對我過分苛嚴,逼我回國。明天當我的車子離開瑞典時,他們會感到驚奇和詫異。國王和皇后為我舉行了一個盛大歡送舞會。國王與皇后坐在金色寶座上,面上展開著微笑。我和一個大臣跳舞,最後與年輕的白拉伯爵共舞。」這裡好熱,我到外面呼吸點新鮮空氣。」我說。於是我們走到外邊花園裡。「應該謝謝你,白拉伯爵。自從我來到此地,你一直站在我的一面。你已盡你的全力助我解決一切難題,原諒我,因為我使失望,現在一切皆成過去了。」我懇切地向他說道。
  他低下頭,咬咬自己的短鬍鬚。「倘若殿下願意的活!」他說。但我立刻搖搖頭答道:「不,不、伯爵,太子需要你,在此地,在瑞典。」
  對我的讚揚他並未致謝。突然間,他失望地看著我:「我請求殿下不要離去,我請求殿下留在此地。」
  「在數星期前,我已做了這次決定,白拉伯爵,我肯定我是對的。」
  「不,不,殿下。求您留下,展延您的行期。這是不對的!」他停頓了一下,用手抹著自己的頭髮,忽然熱烈地道:「現在不是離開的時候。」
  「不是離開的時候?為什麼?我不瞭解你,白拉伯爵。」他別轉頭:「沙皇曾有一封信來,殿下。此外我不敢多說。」
  「那麼你不要說。你是太子的秘書,你不該與我談論太子和其他元帥的函件。我很高興沙皇有信來。太子很希望與他聯絡親善,我希望那是一封友善的函件。」
  「或許太友善了一點。」
  這位青年伯爵的態度使我惑然不解。我的離去與沙皇有何關聯?
  「沙皇希望太子表示他的友誼。沙皇竟然稱他表弟。」
  我笑了笑章,「這種態度對瑞典是有益、有利的。」
  「這表示一種同盟,俄國將放棄他與法國的聯盟,拿破侖的大陸組織將會肢裂。現在我們必須決定靠攏哪一邊,法國或是俄國,因為兩國皆建議與瑞典聯盟。」
  「我很瞭解,強·巴勃迪司不能再保持中立。」
  「所以沙皇稱太子為表弟,並且建議……」白拉伯爵道。
  「歸還芬蘭?」
  「不,不是芬蘭。沙皇希望與太子真正成為一家。」年輕的伯爵悲痛地搖搖頭。我摸不著頭腦,問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沙皇也想過繼我們?」
  「沙皇只要──太子一人。」白拉面部表情痛苦:「除了過繼之外,尚有其他方式可以成為一家的。」最後我恍然大悟。是的,其他方式──例如拿破侖的繼子與巴伐利亞公主聯姻;拿破侖自己成了奧國皇帝的子婿。一個男人只需娶位公主。這不是很簡單嗎!一紙公文──象約瑟──哦,可憐的約瑟芬、約瑟芬被休後的痛苦情況,歷歷如在目前。但是約瑟芬沒有生子!
  「當然這樣做會穩固太子的地位。」我聽到自己喃喃地道。「瑞典當局及人民並不贊成沙皇。不久以前他曾奪去芬蘭,我還不會如此健忘。可是歐洲其他國家……」
  「歐洲其他國家當然會因此提高太子的聲望,如果與沙皇用聯姻的話!」白拉伯爵又道,「所以我重複一遍,在這個時期,殿下千萬不能離去。」
  「是的,白拉伯爵,我明白了。但現在正是離去的時候,總有一日你會明白的。」我伸出手給他,「我懇求你忠於太子,范勒上校因感到在此不受歡迎,也預備與我同回法國。范勒上校一向在前線追隨太子的。他走後,我希望你能代替他,因為太子將會非常的孤獨。晚安,白拉伯爵。」
  我並未立刻回到舞廳裡。我在園中徘徊、迷惘。這裡的一切仍籠罩在過去的愁雲慘霧裡,二十年前,古斯塔夫三世曾舉行過一個豪華的遊園會,直至今日,花匠仍依照他的意思整理、佈置這座園子。在那座中國式涼亭裡,他吟賦悲壯的歌詞,經常盛裝邀請他的朋友,組織一個化裝舞會。
  今晚,這園子越發顯得空曠,古斯塔夫四世被認為瘋癲,被逼遜位,流亡。但是夏季行官仍和以往一樣,歌舞昇平,笑語歡聲。他曾經多次在這些迷人小徑上留連忘返,在這座中國式涼亭前,他的母親等待他,他的寡母莎妃雅·瑪德莉娜,古斯塔夫三世的妻子。
  夏日的微風、輕輕掠過盛茂的綠時,發出沙沙的音韻,像在歌唱。這時我忽然看到一個黑影向我方面走來。我嘶喚起來、我想逃,但我兩隻腳失去控制,一動都不動的立在那裡。
  「抱歉的很,我使你驚嚇。」
  在月光下,緊靠著我,太后,一身全黑的太后立在我面前。
  「您──是否在這裡等待我?夫人」我問,對於自己膽怯感到慚愧。
  『沒有,我未猜想到你不跳舞而來到園子裡散步。」她一無表情地答道,音調是那樣冷淡。
  「在美麗的夏夜,我常喜歡一人敬散步,我睡得很不安寧,夫人。而這座園子留著許多回憶。當然,只是對我而言。」她加說道。
  一時我不知如何答覆。她的兒子、孫子在外流亡,而我的丈夫和兒子代替了他們的地位。
  「我今晚是來與這些使人迷離的小徑告別。多奇怪,我根本就不太知道這座園子。可以說它對我是陌生的。明天早晨我將回法國了。」我禮貌地答道。
  「我未想到會單獨見到你,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於是我們並排走著。菩提樹放出芬芳。這時我感覺我不再懼畏她,她只是一個穿黑色衣服的老太太。
  「我時常想到你的離去。我相信我是唯一知道你為何原因離去的人。」
  「我想我們還是不要討論這件事。」我答道,加速我的腳步。她抓著我的手臂,這意想不到的舉動使我震驚。「你是否怕我?孩子!」她的音調是那樣悲痛。我們彼此立定了。
  「當然是的,我怕您,夫人!」
  「你怕一個衰老而多病的婦人?」
  我激動論點點頭,「因為你恨我,像所有你們家中的人,例如皇后,莎佛·愛本汀娜公主。我攪擾了你們的生活,我不屬於這裡。我!」我停了停又接著道,「最好不必再討論它,事實是無法改變的,我很瞭解你,夫人,因為我們的目的相似。」
  「告訴我你是什麼意思?」
  我眼中噙滿淚水。最後一晚竟會如此可怕。我嗚咽,但立刻強制自己。「你之所以獨身留在瑞典,夫人,是因為你希望民眾不要忘記你那在外流亡的兒子和孫子,一日你留在此,沒有人能遺忘范沙皇族,因為您是流亡國王的母親,您留下是為他們的利益著想。我說的對嗎?夫人!」
  她一動都不動。纖細,挺直,一個黑影在灰綠色天光裡。她道:「你說得很對。那麼你為何離開呢?」
  「因為我知道這對未來的國王是有益的。」她靜默了良久。
  「我早就猜到了。」她最後道,吉他的聲音隱隱約約隨風飄了過來。
  「你確實知道你所做的是對他有益嗎?」老夫人問。
  「絕對是有益的,夫人。同時,我還為未來的奧斯加一世著想呢。」說完,我深深的彎腰,回到宮裡。
  清晨兩點了,園中鳥聲瞅瞅。在皇宮某處,住著一個年邁的婦人,夜間不能成眠,或許她現在仍在園內徘徊。我將要離去,而她會永遠留在這裡。
  我回到房中寫我的日記。房門輕輕推開,是否又有那鬼魂般的人兒出現?不,房門確實開了,進來的乃是強·巴勃迪司,哦,我心中最愛的強·巴勃迪司呀!

  (一八一二年一月一日,巴黎)

  外面教堂的鐘聲又響了、因為數小時內一個新年又將降臨。我們──拿破侖與我又面對面的坐在一起。我回到巴黎後,除了朱莉等幾位親友外,我杜門謝客,深居簡出;朱莉不能瞭解我為何不向杜勒雷宮報到。今天忽然接到宮中的請帖,令我驚奇而不安、我猜內中定有特殊原因。但是什麼原因呢?
  我心中懷著疑懼來到杜勒雷,這是第三次。第一次,我求拿破侖釋放英傑安公爵;第二次,我陪同強·巴勃迪司一起申請返出法國國籍。
  今天晚上,我穿了一身白色鑲金的衣服,戴了一付鑽石耳環──瑞典太后莎妃雅·瑪德莉娜的禮物。披上了那件貂皮披肩,當我來到杜勒雷官,賽納河中反映著閃耀的燈光,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頓感舒適、安逸,有一種回到家中的感覺。皇帝侍從的深灰色制服、青綠色的掛法、蜂形花式樣的地毯,以及各地的燈光,這一切告訴我這是真實的,這不是夢,這不是幻影。
  我到時,波拿巴全家早已聚集在皇帝的大客廳裡。皇后和其他的人皆起身相迎。波拿巴夫人羨慕我的耳環。說實話,我很高興看到皇太夫人。這時她的髮式和指甲已整理得十分入時。
  寶莉出落得較先前更為美麗,她看上去嬌媚多姿,只是眼下露出微微青痕。
  十一點敲過,皇帝仍未出現。「皇帝正忙著處理公事。」瑪麗·路易絲解釋道。
  「什麼時候可以看見太子?」朱莉問。
  「午夜時分,皇帝會抱他出來迎接新歲的。」瑪麗·路易絲道。
  「半夜裡叫孩子起身是有礙健康的。」波拿巴夫人不以為然地道。
  這時,麥納佛,皇帝的秘書報告說,皇帝要見瑞典太子妃。我回頭看看瑪麗·路易絲。她神色自若地與朱莉談話,一點也不驚異。我頓時明白,她邀請我來杜勒雷是根據皇帝的意旨行事的。
  「皇帝請殿下到他的小書房裡。」麥納佛邊行邊說道。我走進書房,皇帝的目光從文件上迅速的抬起向我掃了一下。「請坐下,夫人。」我遵從他的意思坐下,等待著。他面前堆集著無數公文,或許內中有艾傑由瑞典寄回南報備,因為這位法國駐瑞典大使是位勤快的人。壁上的鐘,滴達滴達作響,新年即將降臨。「我不知道將要演出怎樣的一幕。無論如何皇帝召我定有重要的事件。
  「陛下,你勿須這樣威嚇我。我生性膽怯,並且特別的怕您。」我說。
  「歐仁妮、歐仁妮!」他仍未抬頭:「你必須知道在皇帝未開口以前,誰都不應說話的。這點蒙特爾以前應該教過你吧?」他繼續閱讀文件。我開始詳細研究他。凱撤大帝的面具越來越發福了,可是相反地,頭髮越來越稀薄了──這個臉,我曾一度深深地愛過,但那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我仍記得我對他的愛,不過,他的面容,我已經遺忘了。「陛下!」我有點不耐:「您召我來是否為的教導我禮儀?」
  「主要的,夫人,我要問你一句話。為什麼你又回到法國?什麼原因驅使你這樣做?」
  「天氣,陛下,嚴寒的天氣。」
  他向後靠著,把手臂交叉在胸前,嘴唇歪曲著:「哦──嚴寒的天氣──儘管我贈送你一件貂裘,你仍感到寒冷,夫人?」
  「是的,儘管有那件貂裘,陛下。」
  「那麼你回國後,為何不來宮中朝見我?你知道元帥夫人們是應該向皇上致敬的。」
  「現在我已不再是陛下的元帥夫人了。」
  「當然、當然──我幾乎忘了。現在你是瑞典的太子妃了。但是夫人,你不要忘了既使是外國皇族也應來謁見我,倘若他們來到我的京城的話。這是宮廷儀式,夫人!」
  「我並不是來探訪的,這裡是我的家。」
  「每天你的姐姐及其他夫人們告訴你許多事,你卻秘密的報告你丈夫。是否瑞典人認為你聰敏故而派你來探取情報,來做奸細的?」
  「不,完全不對,是因為我太愚蠢,故而我只好回來了。」他未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覆。他本預備繼續向我喊叫,現在卻改變音調,和緩地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太笨拙,陛下。記得舊日的歐仁妮嗎?笨拙、愚蠢而豪放不羈。不幸的是,我不能給瑞典宮廷一個良好的印象。這對強·巴勃迪司和奧斯加有很大影響,所以我只好回來了。這不是很簡單嗎?」
  「是的,太簡單了──簡單得使我不能置信。」這句話像是在我身上擊了一鞭。於是他來回的走著,「或許我猜想的是個錯誤,或許你真實的不是貝拿道特派回來的。無論如何,夫人,現在局勢緊張,我必須要求你離開法國。」
  我凝視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把我趕走,趕出法國?
  「我要住在這裡。」我柔聲地道:「如果不能允許我住在巴黎,那麼我可以去馬賽。我一直想買回我們的老房子,爸爸的房子,但是現在的房主不願出售,所以除了安居道的房屋,我沒有其他的家了。」
  「告訴我夫人是否貝拿道特瘋狂了?」拿破侖突然說道。他在一堆信件中,拿出一封信。我認出是強·巴勃迪司的筆跡。「我提議與貝拿道特聯盟,他答覆我說他不是我屬下的王子。」
  「政治對我是陌生的,陛下。」我說,「更使我不瞭解的,這與我住在巴黎有何關聯。」
  「我告訴你,夫人。」他用力拍了一下書桌,非常激怒地說:「你的貝拿道特拒絕與法國聯盟。告訴我,我為什麼作這項建議?回答我!」我默默不答。
  「即使你,夫人,也不會那麼愚蠢。你知道家家戶戶均在談論。沙皇已經否認大陸組織。他的國家不久即會消滅。世界最偉大的軍隊即將佔領俄國。倘若與我們合作,瑞典可以得到永恆的光榮,她可成為一個強大國家。我並且應允貝拿道特,把芬蘭及漢薩城市劃給他。想一想,夫人,芬蘭!」
  「在地圖上我看見過,一個大藍點代表湖。」我道。「但是貝拿道特拒絕接受。貝拿道特不願與我們合作,一個法國元帥不肯加入這次戰役。」
  我看看壁上的鐘,再有十五分鐘,新的一年即將開始。
  「陛下現在已快午夜了。」
  他未理會我。他立在壁爐台前,向鏡子裡看看自己的面容。
  「二十萬法國人,十五萬德國人,八萬意大利人,六萬波蘭人,另外尚有十一萬由各國來的志願兵。拿破侖一世的大軍,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將要出征。」
  再十分鐘就到新年。「陛下!」我說。他回轉身子,面貌歪曲,激怒說道:「而貝拿道特卻不重視它。」
  我搖搖頭道:「陛下,強·巴勃迪司負責瑞典人民的幸福。無論做什麼──他是為瑞典幸福、利益著想的。」
  「誰不與我合作,誰就是反對夫人──既然你不願離開法國,我可能拘捕你當作人質。」
  我冷靜地坐著,不為所動。
  「現在很晚了。」他忽然說道,走到書桌面前,搖了搖鈴。麥納佛衝進房。
  「這裡派專騎立刻送去。」又轉向我:「你知道是什麼嗎?夫人:一個命令,給戴福元帥。命戴福立刻率領軍隊越過邊界,佔領瑞典、普魯士。現在,你怎麼說?夫人!」
  「這樣,您準備掩護大軍的左翼,陛下。」
  他大笑出聲。」誰教你這些名詞?是否近日來,你與我的兵士常常相處?」
  「強·巴勃迪司許久前告訴我的。」
  拿破侖細了眼睛。「是否他準備保護瑞典、普魯士?看到他與戴福交戰真有意思,真有趣。」
  「有趣?」我想到我看到的戰場,「那些高起的新塚、風吹雨打的十字架,一排一排的丘陵。怎會有趣?」
  「你知道嗎,夫人,我可能拘捕你當作人質,去逼迫瑞典政府成立同盟。」
  我笑了笑道:「我的命運、無論如何也不會影響瑞典政府的決定。但是如果我被拘捕,那表示我為瑞典受苦、犧牲。您真想使我成為一個殉難的烈女嗎?陛下。」
  皇帝生氣了。當然他不想把貝拿道特夫人造成一位女英雄。他聳聳肩道:「我們並不強迫別人和我們做朋友,事實上,許多人求之不得想與我們做成朋友呢。」只有三分鐘即到十二點了。
  『我希望你勸告你丈夫和我們合作。」他的手已在門柄上。他目中露出興趣和邪惡的光芒:「為你自己的利益設想,夫人。」這時鐘聲忽起,新年降臨。「法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一年開始了。」拿破侖輕聲說道。我旋轉門柄急急隨著皇帝出來。到達了皇后的客廳,我首次看到羅馬王。皇帝憐愛的抱著他,但嬰兒卻驚悸得大聲嚎哭。廳內客人,穿制服的外交官、善笑而無知的夫人們,以及波拿巴家人皆無法撫愛他,他反而更加驚駭,哭聲極大。瑪麗·路易絲,立在皇帝身旁,帶著興趣和驚奇的目光,像似不相信她會與拿破侖生了一個孩子的事實。
  當拿破侖看到我,他把嬰兒送過來。我接過他,抱在懷中,緊緊的抱著,像多年前我抱著奧斯加一樣。我輕輕向嬰兒道:「你不能啼哭,陛下,帝王是不應該哭的。」他居然停止了啼哭,靦腆的四處張望。
  「羅馬王萬歲!」有人高聲呼喚。我們一致於杯。保姆接過嬰兒,抱著退出。皇帝、皇后情緒甚高,一片歡笑,氣氛愉快。
  「殿下知道,瑞典太子將與沙皇聯盟。太子的決定是對的。」我回頭看是泰勒郎,我感到非常疲慵,我想回家,但是這時皇帝挽著皇后走來說道:
  「這是我的人質,我的美麗的小人質,」周圍的人哄堂大笑。「但是,紳士、夫人們,你們未明白我的意思,我猜想太子妃心中並不想笑。戴福元帥將要佔領太子妃的國家的北部。我相信沙皇非常有意與太子拉攏,聽說他建議太子與一位大公爵夫人聯姻,夫人,你想這對一位舊時元帥來說,不是個很大的誘惑嗎?」
  「當然。與皇族聯姻對一般中等階級出身的人來說是很大的誘惑。」我答道。旁邊的人皆窘形於面。
  「無疑的,」皇帝笑著說:「可是這類誘惑可能影響夫人在瑞典的地位。以一位老友的立場,我勸你還是寫一封信勸你丈夫與法國聯盟吧,也為你自身利益著想啊!夫人。」
  「我的未來早已固定了。至少是母后身份。」我彎腰行禮。他驚異地看著我道:「夫人,在瑞法聯盟以前,我不希望在宮廷裡再看到你。」』說完,他急急與瑪麗·路易絲離去。
  我回家,瑪莉未睡,仍在等待我。「新年快樂,瑪莉。」我道。

  (一八一二年四月,巴黎)

  從軍的熱潮迷漫了法國,瑪莉的兒子小比艾爾隨著大眾堅持要去從軍。起先,瑪莉竭力反對。但是小比艾爾以為,如果從軍,就可以慢慢慢升為將軍,甚至成為王子,青雲直上,得到榮華富貴。瑪莉不覺也為他所動,終於允他加入軍隊。一天,盧森伯爵由瑞典帶來口信,說在四月五日,瑞典與俄國正式宣佈聯盟。范勒上校因是法國軍人身份,既然瑞典與法國成為敵國,照理我不能使他處境為難,於是我勸他加入軍隊,盧森伯爵代替了他的職位。
  由春至秋,現在已是九月,我在巴黎的生活是寧靜的,也可以說是寂寞的,我不時感覺著一種無名的悲哀,無比的。太子遠離,天涯海角,何日重逢,國事家愁,在這秋色滿園的季節,一起湧上心頭。雖然朱莉邀請我到麥特豐丹小住,但被我婉拒了。可笑而不能置信的是,現在盧森伯爵成了我唯一可以談話的知心人。盧森伯爵有淺色頭髮,藍色眼睛,氣質高貴,一個十足的北歐典型青年,他從不發怒,是個和平使者。他是百分之百的瑞典型,週身循環著瑞典血液。他也不瞭解強·巴勃迪司為何要與沙皇聯盟,因為瑞典與俄國一向是立在敵對地位的。
  數小時前,泰勒郎及福煦不約而同的來造訪。這些時,我已不習慣有賓客光臨,因為法瑞斷交後,多數朋友均在躲避我。
  「告訴盧森伯爵在客廳裡等候我,拉佛勞德。」我急急更衣。當我進入客廳,泰勒郎早已在那裡。他正瞇著眼睛仔細端詳拿礎侖當首席執政官時的那幅畫像。我正要介紹盧森伯爵給泰勒郎,這時僕役報告福煦來訪。
  「我不明白:「我衝出口道。泰勤郎問:「是什事使殿下不明白?」
  「許久沒有人來看我。今天忽然賓客雲集,我不瞭解。」福煦看到泰勒朗面現不愉快神情道:「我不知道殿下有客人。」我向他們介紹了盧森伯爵。
  「消息傳得很快。」福煦又道。
  「你說什麼?法軍節節報捷是人所共知的事。巴黎鐘鳴是為斯墨藍斯克勝利呀。」我道,泰勒看看拿鹼侖畫像道:「鐘聲在半小時內將再起。皇帝正率領百萬大軍向沙皇軍追擊。當然鐘聲會重鳴,您說對嗎,殿下。」
  「當然哦,不!」我不知如何答覆,我仍是個法國女人呀。但是我的丈夫卻聯合俄國反對祖國,「叫我怎麼說呢?」
  「你想皇帝會永久勝利下去嗎?」泰勒郎問。
  「我不知道,皇帝從未失敗過。」我答道。
  「沙皇曾經請求忠告。」又是泰勒郎,他慢慢飲著酒,微笑著。
  「沙皇必定請求議和。」我說。
  「皇帝也是這樣想──但事實上恰巧相反。波羅丁娜已克服了,通往莫斯科的大道直通可達。可惜並無議和的現象。」
  「殿下近來有太子的消息嗎?」福煦問。
  「近幾星期沒有信息!」我又笑著加了一句道:「這些日子你不檢查我的函件了?」
  「太子離開瑞典了。」福煦目光強烈地凝視著我。
  「離開?」我詫異地由這個看到那個。盧森伯爵也感到驚奇,張口結舌的看著福煦。
  「太子在愛波。」福煦接著道。
  「愛波,愛波在哪裡?」我問。
  「芬蘭,殿下,」盧森伯爵小聲說道。泰勒郎又斟了一杯茶。
  「沙皇約瑞典太子與他在愛波會面。」福煦得意的看看泰勒郎。
  「沙皇為何要與強·巴勃迪司會面?」我疑惑不解。
  「忠告!」泰勒郎道:「一位舊時法國元帥當然可以供給他有價值的忠告,對皇帝的戰術,他會非常熟悉的。」泰勒郎看看鐘又道:「隨時鐘會重起報捷,數日後,法國軍隊會直進莫斯科。」
  「那麼皇帝到達了莫斯科後會結束戰爭,以後將永久和平了。」我道。
  泰勒郎聳聳肩道:「這要看瑞典太子給沙皇什麼忠告。」一段靜默,福煦道:「皇帝所有希望寄托在莫斯科。到了莫斯科,軍隊不會再挨凍受餓。因為莫斯科是座富有的城市呀。明天皇帝可能住進克里姆林宮。」說完他微微地笑著,無名的恐怖像一只巨大的手緊扼著我咽喉,我絕望的由這個看到那個!「紳士們,請求你們告訴你們的來意?」
  「只是想告訴殿下,我對太子的敬意和欽佩而已。」福煦道。「瑞典本子與沙皇會面,一切皆會很快的明朗化。」泰勒郎道。
  「俄國只有十四萬軍隊,而拿破侖卻擁有五、六十萬大軍。瑞典應採取中立政策。」盧森伯爵激烈地道。
  「是的,倘若無適當的營寨,五、六十萬軍隊並不能說準可得到最後的勝利。」泰勒郎肯定地道。終於我明白了。」沒有適合的營寨是一件困難的問題。泰勒郎與福煦不約而向的探訪,證明拿破侖在不久的將來將會失敗。泰勒郎首先告辭,福煦又坐了一會方起身道別。臨行時他向我說道:「法國人民渴望和平。瑞典太子與我有一個共同目標和平。」說完他匆匆離去,我獨自一人走到園中,坐在長凳上,心中煩亂異常。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決定乘車出遊,盧森伯爵照例陪伴著我。一路上大家默然,馬車謾慢向前走,經過巴黎院時,我指向盧森伯爵道:「法國皇帝在這裡加冕的,就在這座教堂裡。」
  回到家。我粑一切記在日記裡。我還要等待多久?我是多麼孤獨呀。強·巴勃迪司你在那裡呀?小奧斯加,上帝,讓他安全的回來。

  (兩星期後,巴黎)

  朱莉與約瑟夫由麥特豐丹回到巴黎,開一個盛大舞會,慶祝拿破侖佔領莫斯科。朱莉與我多時未見、我發見她益發消瘦,面色青白。我頓時心中生出一種憐憫,朱莉惟粹了。我猜想她對約瑟夫在外的桃色故事定也聽到了一些。約瑟夫的冷淡,她亦會有感覺。當年朱莉的妝奩,對約瑟夫是個龐大數字,一個不能拒絕的誘惑。可是現在的約瑟夫可不能同日而語了,朱莉的妝奩算得了什麼:我本欲拒絕邀請的,但她一再懇求我參加。她希望這樣可以消滅整個巴黎所談論的瑞俄聯盟的傳說。
  凡爾賽皇宮燈火明亮。我知道許多人在我背後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宴會順利的進行,一片歡樂氣氛。約瑟夫向皇后舉杯道:「九月十五日,皇帝光榮地佔據了莫斯科,同時住進克裡姻林宮內,沙皇的皇宮。我們勝利的軍隊將在莫斯科過冬。皇帝萬歲。」
  我緩緩地飲著酒,泰勤郎在我身邊出現。「殿下是否被迫而來。」他問,看看約瑟夫。我禮貌地答道:「我的來去意義的,我不懂得政治。」
  「可是多奇怪,命運卻要使殿下在政治舞台上參加一個重要角色。」
  「您是什麼意思?」我責問他。
  「也許有一天,我會懇求殿下一件重要的事,也許您肯相助。也許我會為法蘭西請求。」
  「告訴我,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我不耐地道。
  「我深愛法國。最近我曾和殿下談論過拿破侖正與一個人對敵,而這個人卻是我們認識的,殿下,還記得嗎?今晚我們慶祝皇帝進入莫斯科,可是我們所認識的那個人會不事先預料到嗎?」我的手緊握著香檳杯。
  「我弟弟會在克裡姻林宮住得很舒適。沙皇的官殿是著名的、華麗的。一個具有天才的人方能在這種速度下抵達莫斯科,現在我們的軍隊安全了。」原來是約瑟夫。
  泰勒郎搖搖頭道:「我不同意陛下的看法,因為半小時前快騎使者報告莫斯科大火燒了兩星期,甚至連克里姆林宮都在燃燒著。」
  在閃動燭光下,約瑟夫的面色頓時變成青灰色,眼睛睜開得很大,張口結舌,泰勒郎,相反地,悠閒自得,半合著眼睛,一無表情。好像這兩星期以來,他早預料到這樣一個消息:莫斯科燃燒了,並且已經燒了兩星期之久。
  「怎樣會起的火?」約瑟夫沙啞地問。
  「放火,無疑問的。並且同時在城內各處起火,我們軍隊搶救撲滅無效。這處火勢撲滅了,那處又起。居民損失很大。」
  「我們的軍隊呢?」
  「當然被迫後撤。」
  「可是皇帝曾說過,在冬季,無論如何軍隊不可越過俄國西伯利亞草原的。皇帝預計在莫斯科過冬的。」約瑟夫道。
  「方纔快報使者報告皇帝無法在莫斯科過冬,因為莫斯科已成為焦土了。」
  泰勒郎舉杯道:「陛下,不要憂慮過度,皇帝萬歲。」
  「皇帝萬歲:「約瑟夫機械地答覆。他用紗巾抹去額上的汗珠。
  「晚安,約瑟夫,請代我向朱莉致意。」我急急告別。我感到無比的疲慵。我並不混亂,而是我看得太清楚了。
  當我的車輛駛出時,盧森伯爵道:「這真是一個豪華的、令人難忘的舞會。」
  「你知道莫斯科嗎,盧森伯爵。」
  「不,殿下,為什麼?」
  「因為莫斯科大火,現在可能已成了焦土了,莫斯科已經燃燒了兩個星期了。」
  「這必是太子在愛波給沙皇的忠告。」
  「不要再說了。我感到非常的疲倦呢。」

  (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中,巴黎)

  整個巴黎籠罩在愁雲慘霧下。恐怖、不安、焦急盤踞在每一家、每一個人心頭。大家爭先恐後閱讀陸軍公報。上面寫道:在十二月十六日仍是歷史上空前未有的大軍,在二十四日已全部失去軍心,士氣消沉,無騎兵隊、無炮兵隊、無運輸──敵人獲知情報後,抓著我們的弱點。我們中了哥薩克人的埋伏,我們在冰天雪地裡向後撤返。十萬騎兵中,生還只六百人而已。兵士飢餓而疲漏,忍凍挨餓,遭空前浩劫。十萬人在風雪中逃亡,足斷臂折。他們起而跌倒、嚎哭呻吟如嬰兒。天昏地暗,虎嘯狼嚎,等待跌倒而凍死的人。
  在緊急中,兵士們造了一座橋,想渡過貝利西娜河流,可是哥薩克軍緊追在後,大家爭先恐後逃亡。許多兵士被踏倒至死。因為這是唯一逃生路途。不幸者被推至橋下隨冰塊而飄流。慘不忍睹,呼聲震天。
  這些公報使巴黎人民寢食不安。每日聚集街頭巷尾,紛紛討論,因為每家均有親人在軍隊裡。
  十二月十九日,是一個值得紀念而令人難忘的日子。這些日子以來,巴黎天天陰雨,像似在弔唁沙場陣亡的將士。儘管氣候嚴寒而惡劣,街頭仍聚集許多人在閱讀陸軍公報。他們期待著,希望得到較佳消息,他們祈禱親人安全回來。昨天夜裡,我無法成眠,由這間屋子踱到另一間屋子。心神忐忑,異常不寧,我感到寒冷,我披上拿破侖贈送的貂裘,瑪莉坐在角落裡,手中編織著毛線圍巾,為她的兒子小比艾爾,盧森伯爵坐在一旁閱讀報紙,其餘的僕沒早已就寢。這時忽然聽到車輛聲,停在大門前。接著是砰砰砰的敲門聲。瑪莉放下手中的毛線。我們驚異的等待著,雨道裡傳來人聲、腳步聲。
  「我不見任何人,我已安歇了,」盧森伯爵起身走出休息室,聽到客廳門打開,他帶了客人進入客廳。「瑪莉你必須去告訴他們,時候晚了我不見任何人。」我強調他說著,同時心裡暗想,盧森伯爵大概有些神經不正常吧,我不是告訴過他我不見客嗎?瑪莉即刻起身走進通隔壁大客廳的門,然後消失不見。我聽到她說了一句話,然後寂然無聲。我心中不由懷疑,到底是誰呀,這樣深夜的闖進──我聽到沙沙紙聲和木柴投在爐子裡的響聲。
  最後,門開了,盧森伯爵進入。他的動作僵硬而不自然。
  「皇帝!」他說。
  什麼,是否我聽錯了?「誰。」
  「皇帝和一位紳士在客廳裡,想與殿下說話。」
  「皇帝仍在前線。」我莫名其妙地答道。
  「皇帝由前線回來。」伯爵面色蒼白而緊張。我把自己情緒慢慢穩定下來。沒有道理,我不要單獨見他,至少不是在這樣深夜。「告訴皇帝我已就寢了。」
  「我已向皇帝說過,但他堅持要立刻見殿下。」
  我一動都不動的坐著,一個君王是否應該遺棄他的兵上於不顧,凍死在風雪裡!兵士,不,哪裡還有兵士!他不是失去了整個軍隊嗎?而他現在卻第一個要來見我──我徐徐地站起來,把額前頭髮往後掠一掠,我穿著舊睡袍,上面是拿破侖的貂皮披肩,看上去多麼不倫不類呀,我勉強地走到門前,他準定早已知道強·巴勃迪司與沙皇聯盟,並給沙皇忠告。」我心中憂慮,「盧森伯爵,」我吶吶說道,「殿下不必驚惶,」盧森勸慰地說。
  大客廳裡燈光明亮,瑪莉給每一個燭台都點上蠟燭,火光融融,考蘭克將軍坐在沙發上,他穿著一件下皮外衣,戴著一頂羊皮便帽,拉得低到耳朵下面。他雙眼閉著,顯然是睡著了。
  皇帝靠壁爐站著,手臂放在爐台上,他的肩膀陷落,看上去疲慵得無法支持,只好靠在爐台上。一頂羊皮帽歪斜在頭上,他的樣子好陌生,他們沒有一個聽到我進米。
  「陛下!」我輕聲呼喚著,走到他身邊,考蘭克睜開眼睛,拿下羊毛帽子,即刻立正。我忘記向皇帝行禮,我瞪著眼看著他的臉,我詫異得說不出話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他未剃鬍子。他的面頰瘦削兩發灰,紅褐色鬍鬚,嘴抿緊成一條線,下顎凸出,他凝視著我,但目光散漫而不集中。
  「盧森伯爵,怎麼沒有人接過皇帝的帽子和外衣。」我尖聲地說。
  「我好冷,我寧願穿著外衣。」拿破侖喃喃地道,同時疲乏的摘下帽子。盧森伯爵接過考蘭克的外衣。
  「請你馬上回來,伯爵。瑪莉,白蘭地和酒杯,快點。」瑪莉與盧森伯爵必須在場,我不能在這樣深夜接待男客、儘管他是法蘭西皇帝。
  「請坐,陛下。」說著我在沙發上坐下。皇帝仍不動。盧森伯爵回到客廳,這時瑪莉已把白蘭地酒取來。
  「陛下,快飲一杯白蘭地吧。」我說。皇帝茫然未聞。
  「十三天、十三夜,我們馬不停蹄的奔走。杜勒雷尚未知道我們已回到巴黎。皇帝希望首先和殿下談談。」考蘭克低聲道。這真是一件神奇而令人不能置信的事。他旅行了十三個晝夜,來到我家像個快要溺斃的人,抓著我客廳裡的壁爐台。而同時沒有人知道他在巴黎。我斟了一杯白蘭地,送到他面前。
  「喝下、喝了吧,您會感覺暖和一點。」我的聲音相當的大,於是他抬起頭,看看我,看到我的舊睡袍和他贈送的名貴貂裘。他把白蘭地一口飲盡。
  「是否瑞典夫人們把貂皮披肩加在睡袍上?」他問。
  「當然不是,但是我很冷。我感到悲哀,當我感到悲哀時,我會覺得特別寒冷。此外我想盧森伯爵定已告訴您我已安歇了。」
  「誰?」
  「我的副官、盧森伯爵。這裡來,伯爵,我要你謁見皇帝。」盧森伯爵即刻立正。皇帝舉起酒杯道:「再給我一杯白蘭地。我想考蘭克也需要一杯。我們經過一段漫長而艱辛的旅程。」他又大口喝下一杯白蘭地:「看到我,你是否感到詫異,殿下!」
  「當然,陛下。」
  「當然虧你是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呀,殿下,很老的朋友,如果我的記憶力沒有錯誤的話。那麼你為何詫異看到我?」
  「這樣深夜,陛下,而且您又沒有刮鬍子。」
  拿破侖摸摸他的鬍鬚,展開一個稚氣的微笑,宛如當年在馬賽時一樣。「原諒我,殿下。這些日子,我完全忘記刮鬍須。我一心一意的急於想回到巴黎。」他又嚴肅地問道,「陸軍公報上怎樣登載的?」
  「陛下、請您先坐下,」我建議。
  『謝謝你,我寧願靠火站著。紳士們,你們請坐下。」
  「陛下」,容我問一句話:「我開始道。
  「不,你不必問,夫人。最好什麼都不要問,貝拿道特夫人。」他怒吼道。
  盧森伯爵嚇了一跳,往後縮退。
  「我希望知道,我為何有這樣光榮得到陛下光臨。」我不慌不忙地道。
  「我的造訪並不是一種光榮,而且是不滿的表示,倘若你不是一個幼稚而無頭腦的女人,你會明白我這次造訪的意義,貝拿道特夫人。」
  「坐下,大家坐下。皇帝顯然太疲勞了,忽視一切禮貌。」我向盧森伯爵道,因為他的手已放在他所佩戴的寶劍上。
  皇帝未注意,他走近一點凝視我座位上面的畫像,一幅以前他做首席執政時的畫像,年輕,面容清瘦,目光明亮,長髮直垂到肩際,他用單調的聲音向我說,或許是向他自己的畫像在說:「你知道我由什麼地方來嗎?夫人,我是由西伯利亞草原回來的。那裡埋葬了千千萬萬我的兵士,那裡,麥雷的輕騎兵在風雪中掙扎,搖晃步行,因為哥薩克人殺了他們的馬,那裡,他們失去方向在雪中呻吟,我看到一座橋在戴福擲彈兵擁擠下面坍倒,河內冰塊破裂了他們的頭顱,冰水頓時成為血河。夜間人們爬到死屍上取暖。」
  「請設法把這條毛線圍巾送給我的兒子,比艾爾!」瑪莉跳起身,奔到皇帝面前,跪在地上,拚命搖著他的手臂、「求求您、陛下,幫幫忙吧!」
  拿破侖用力掙開手,面容歪曲,忿怒地道:「你瘋了嗎,女人!她要我送一條圍巾到俄國!」他開始大笑、狂笑、縱聲狂笑,一直到他眼中含滿了淚水。
  我即刻拉瑪莉到門外。「睡去吧,親愛的,去吧。」
  拿破侖這時默然,無可奈何地立在屋子中間。然後他用僵硬的腳步走到最近的一張椅子,倒在裡面:「原諒我、夫人,我太疲倦了!」
  鐘聲滴達滴達的響,大家靜然的坐著。
  一個清晰而堅強的聲音說:「我來是為叫你寫一封信給貝拿道特將軍,夫人。」
  「還是請陛下叫秘書寫吧!」
  「我堅持的要你寫,夫人。是一封私函,並且不太長。告訴瑞典太子,我們已回到巴黎,準備爭取最後的勝利。」
  皇帝站起來,在房中來回的走著:「我們希望提醒瑞典太子一不要忘了在一七九七年春天貝拿道特將軍曾率兵相助波拿巴將軍。他以最快的速度翻過阿爾卑斯山脈而完成了意大利戰役的勝利。你還記得嗎?夫人!」我點點頭。
  皇帝回頭向考克蘭道:「貝拿道特這次的戰略是一個偉大的成功──太偉大了。」他停了停,爐中木柴炸裂作響。「提醒他以前他貢獻給國家的輝煌戰績。告訴他兩星期前,兩個擲彈兵,在俄國冰天雪地裡,因為無法向前行進,而掘自己的墳墓,高唱法國國歌。告訴他這兩個兵土以前曾是他在萊茵區時軍隊中的部下。不要忘了告訴他這件事。」我把自己的手指握入手掌中。
  「貝拿道特將軍忠告沙皇,乘法軍撤退時,把我俘虜。你可以告訴你的丈夫,夫人,他的計劃幾乎成功。現在既然安全的歐洲和平,我願與瑞典聯盟,你明白嗎,夫人!」
  「是,陛下。我明白您想與瑞典聯盟。」
  「說清楚一點,我要貝拿道特與我並肩作戰。照我的話寫,夫人。」我點點頭。  。
  「為補貼瑞典經費,他每月可得到法國政府一百萬法郎,另外六百萬法郎價值的貨物。」他的目光凝結在盧森伯爵臉上。「勝利後,瑞典當然還可以得回芬蘭及普魯士。」
  他把手伸展著:「告訴貝拿道特,非但得還芬蘭,普魯士甚至德國北部由丹錫克至馬克蘭堡壘。盧森伯爵,請你拿一張紙,列一個單子,把地名寫上。」
  「不需要了。陛下今天早晨的備忘錄,我已記下。」考蘭克由衣袋內取出一張紙。
  盧森伯爵不信地問:「芬蘭?」
  「我們將把瑞典建為強國之一。」拿破侖向伯爵笑了笑。「此外,在克里姆林宮內,我尋到以前貴國國王卻爾司十二的戰績記錄。我很想由他的方面學習一點關於他在俄國勝利的秘訣。」
  盧森伯爵聽了,臉現出得意而高興的神情,拿破侖含著譏諷意味笑道:「我感覺貴國有人在學習卻爾司十二世的戰略,那個卡爾·皎漢,我們的老朋友,貝拿道特!」拿破侖聳聳肩又向我道,「夫人,明天請你寫信給貝拿道特。」原來這就是他來看我的原因。「陛下,如果瑞典拒絕接受,怎麼說呢?」他未做答,只看他年輕時的畫像:「很好的畫像。我真的是那樣嗎?那麼糟?」
  我點點頭。「陛下,那時您已胖了不少。在馬賽時您可真瘦呢。」
  「以前──在馬賽?」他驚奇的看看我,「你怎會知道,夫人?是的,你是那樣的,後來……」
  他用手抹抹前額:「──我幾乎忘了,是的我們彼此認識很久了、夫人。」
  我立起身來。
  「我累了、太累了。」他喃喃地。「我來是向瑞典太子妃說話。當然,你仍舊是歐仁妮。」
  「快坐車回到杜勒雷,陛下,您太疲倦了,您需要一個好的睡眠。」
  「但是我不能,親愛的。哥薩克仍向前進,貝拿道特正在建立俄、瑞、英同盟,駐瑞典奧國大使常探訪貝拿道特,你知道內中用意嗎?」
  「那麼,這封信有何用處?陛下!」
  「如果貝拿道特不願與我並肩作戰,我會把瑞典的名字在地圖上擦去。」他大聲叫著,搖晃地準備走出去。
  「你自己把貝拿道特的回信當面交給我,夫人。如果他拒絕,從此以後,你不必再來見我,我不願再在宮廷裡見到你。」我彎腰行禮道:「我不會願意再出現於宮廷,陛下。」
  盧森伯爵陪伴皇帝及考克蘭出去。我緩緩地熄滅了燭台裡每支蠟燭。

  (一八一三年二月,巴黎)

  晚間七點,一封信送到,我立刻吩咐預備車輛,盧森伯爵陪伴我同赴迪郁旅館。「迪郁旅館在哪裡?夫人!」車伕困惑地問。
  「迪郁旅館是一家醫院,在巴黎聖母院對面。」我說。回頭對伯爵:「方纔收到范勒上校一張字條,上面說瑪莉的兒子,小比艾爾受傷,他已設法把他送回巴黎。我現在去迪郁旅館接他回家。我尚未告訴瑪莉呢。」
  抵達了醫院,大門緊閉著,盧森伯爵拉了門鈴。半晌,大門突然開了一條縫,看門者只有一隻手臂。我看看他的勳章,知道他是在意大利戰役中受傷的。
  「探望者禁止入內。」他說著,砰地一聲,門隨著關上。
  「伯爵請再敲敲門!」盧森服從地敲門。半天,門又開了,仍舊是條小縫。我推開盧森伯爵,迅速地道。」我獲有准許證進入醫院。」「那麼你有通行證?」「是的。」
  於是他讓我們進入一條黑暗的雨道。除了那個斷臂兵士手中的燭火,一切均浸沉在黑暗裡。
  「你的通行證,夫人!」
  「我沒有帶來,我是約瑟夫國王的姨妹。」他把燭盞照照我的臉。
  「我認識您,夫人。您是貝拿道特夫人。」我安心的笑了:「你以前是否是貝拿道特元帥的部下?」他的面容仍僵硬,默然不答。「請帶我們到病房,我們尋找一個傷兵。」他仍僵立不動,這使我非常不安。
  「那麼,借借你的燭台,我們自己去找。」我出於無奈地建議。
  他把燭盞交給我,退到黑暗裡。我聽到他說:「貝拿道特元帥夫人。」他鼻子哼了一聲,又向地上呻了一口吐沫。盧森伯爵接過燭盞,我的手抖顫著。「不必注意他。我們趕快找小比艾爾。」
  我們摸索著走下一道樓梯。進到一條走廊。我們推開一偏門,裡面一片呻吟、嘶喚聲。同時血腥,溺臭使人窒息。排連一排的床分置房間兩邊。中間是一排草墊,滿睡著傷兵。靠在我足邊少在草墊上躺著一個人,頭上縛著紗布,痛苦的呻吟著。另外在黑暗中,傳出聲音:「水,水,我要水!」
  我看到一個修女,我急急說:「修女,請問您,有一個叫比艾爾·杜布昂的在哪裡?」
  「我無法幫助你,因為這裡有許多傷兵我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我只好在每張床上細看。我看到一張蠟黃的臉,展著安逸的微笑,是一個將死去的人。
  我回頭看到盧森伯爵面色灰白,倚靠在牆上。我命他留在外面,我走進裡面一向。我用燭盞照著每一張床、直到左邊最後一張床時,我看到一雙黑眼睛凝視著空際,嘴唇破裂,帶著血痕。我彎腰輕輕地道:「比艾爾!」他仍向前凝視著,「比艾爾,你認識我嗎?」、
  「當然,」他喃喃地:「元帥夫人!」他的臉一無表情。
  『眈艾爾,你高興回到家嗎?」他默然不答。
  我困惑不解地向修女道:「他就是我所要尋找的比艾爾·杜布昂。我想帶他回家。他母親在等候他。我的車子在外邊。請找一個人幫助!」
  「所有男工均已回家,只有等待明天了。」但我不願再留比艾爾在這裡。修女把我持燭盞的手抬起,燭光照在毯子上,比艾爾腿的部分是一片平扁。我立刻走到門口,我吩咐盧森伯爵去喚車伕進入。車伕抱著比艾爾,他雖無法拒絕,但他咬牙恨恨地道:「不要管我,夫人,不要管我,讓我去!」就是這樣,我把小比艾爾帶回來,交給瑪莉。

  (一八一三年四月初,巴黎)

  半小時後,我將與他晤面,或許這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我想、於是我在眼皮上塗上銀色眼蓋,我希望給他一個美麗的印象。此後,這麼多年來的關係,以初戀開始的關係,會完結,成了過去。我把嘴唇塗成深紅色,我戴上新帽子,結了一隻玫瑰色蝴蝶結,我不能確定它是否適合我。我凝視著鏡子裡自己的影子,良久良久。他會永遠記得我是這個樣子,一個銀色眼蓋的太子妃,一件紫羅蘭色衣衫,在V形低胸領口上綴著一束紫羅蘭,一頂玫瑰色花結的新帽子!
  我聽到盧森伯爵在鄰室問拉佛勞德我是否已準備妥當。我把胸前紫羅蘭重新整理=下。半小時後,我與我的初戀這一段交誼就會結束了。昨晚,一個快騎專使由斯德哥爾摩來到巴黎,送上強·巴勃迪司給拿破侖的回信。雖然這是封口的,但白拉伯爵同時給了我一份抄本,並告訴我說,另外尚有一份將在各報上發表。信中大意是:「歐洲大陸民眾渴望和平。如果再不覺悟,不接受和平協議,陛下將鑄成大錯,將造成十倍於過去的罪惡。法國付了最大犧牲的代價,除了虛名及痛苦外,一無所獲我是法國國民,生在美麗的法國。我為法國的繁榮及快樂祈禱。同時,我會盡全力保衛選我為太子、皇位繼承人的國家。也許我有野心,但是我的野心是服務於人類,建立及維持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自治獨立。」
  外面,盧森伯爵穿上宮廷制服在等待著。我們預定是午後五時渴見皇帝。據聞皇帝已整頓新軍將於數日後再度出征。普魯士已與俄國同盟。我拿了那封緘口的信件,整理一下帽子,和盧森伯爵乘著一輛敞篷馬車,直驅皇宮。自從上次去醫院後,我與伯爵中間距離又縮短了一些,友誼又加深了一點。人與人之間往往因一些小故而建立了好感,我們坐在敞篷馬車裡,我嗅到春天的氣息,周圍的景物在灰藍色黃昏光線裡,顯得那樣柔和,夢似的模糊。這樣一個春天的黃昏,應該是愛人幽會的時候。一束紫羅蘭,一頂新帽子,會更增添已經沉醉的情緒。點綴夢一般的氣氛,可是,現在我卻以瑞典太子妃的身。分去執行一個艱難的任務。多麼可惜,又多麼可憐,辜負了大好春光。
  到達了皇宮,皇帝立刻接見我們。我們被引進到一間大書房裡。考蘭克和麥納佛均在那裡,泰勒郎伯爵立在窗前,拿破侖穿著一件綠色制服,交叉著雙臂,倚靠在書桌上,帶著興趣和蔑視的目光看我們由門口慢慢走過來,我彎腰行禮,遞上函件。
  皇帝拆開信,一無表情的看著,他把信交給麥納佛說:「預備一份抄本放在外交部檔案裡,原本則留在我私人卷宗裡。」又回頭向我:「你今天穿著的很漂亮,殿下。紫羅蘭很適合你。但是為什麼要戴這樣一頂古怪的帽子?高帽子是否現在很流行?」
  這種態度比對我所意料的發怒還要難堪。他非但取笑我,同時還諷刺瑞典太子。我抿緊嘴唇。
  拿破侖轉向泰勒郎:「你知道一些關於美麗女人的事嗎?你喜歡瑞典太子妃的新帽子嗎?」
  泰勒郎半合著眼睛,樣子看上去似乎非常煩惱。拿破侖又回頭對我說道:「你打扮這樣美麗是為我嗎,夫人?」
  「是的,陛下。」
  「佩著紫羅蘭給我這樣一封信?」他鼻子裡哼了一聲:「紫羅蘭並在僻靜的地方,幽香撲鼻,夫人。可是你丈夫這種叛行,英俄報紙所宣揚的卻是臭氣沖天。」
  我鞠躬道:「現在我可以引退了吧,陛下!」
  「你非但可以引退,並且必須引退,夫人。」他大聲怒吼道:「你想貝拿道特向我挑戰時我會容你自由進出我的宮廷嗎。他現在向自己舊時部下開火,而你竟敢佩著紫羅蘭來見我!」
  「陛下,那晚您由俄國回到巴黎時,您自己叫我寫信給我丈夫,並叫我把回信親自交給您。我已讀過信的抄本,我也明白這是您最後一次見我。我佩著紫羅蘭,因為它們適合我。或許可以給您一個美的回憶,陛下。現在容許我,最後一次引退。」
  一段靜默、可怕而痛苦的靜默。盧森伯爵象石雕似的立在我身後。麥納佛及考蘭克瞪著大眼,莫名其妙的凝視皇帝。甚至泰勒郎也睜開他半合的眼睛。拿破侖神態顯然的失常。他不安地環顧周圍的紳士們道:「請諸位稍等一下。我想與太子妃單獨說兩句話。」接著他又向我說:「殿下,請到我小書房裡來。麥納佛,替紳士們斟上白蘭地。」
  我跟隨皇帝進入一間屋子,原來就是多年前我替英傑安公爵求情的所在。一切仍和當年一樣,無特殊改變,那些小桌子,一堆一堆的公文,只是不同內容的公文而已。在壁爐前,地毯上散亂扔著不同色彩的木塊,上面有口、我毫不思索地撿起一塊紅色的:「這是什麼,羅馬王的玩具?」
  「是的,唉,不是的。我用這些木塊代表軍隊。你拿在手中的那代表是第三軍,也就是奈將軍的軍隊。我把不同色彩的木塊放在地板上,我看到一個假設的戰場。這是很簡單的!」
  「那麼上面怎會有缺口,難道陛下會咬木塊。」
  「嗅,那是小羅馬王。他來到此即會搬出木塊玩耍,而他最喜歡咬奈將軍那個紅色的木塊。」
  我把木塊放回地板上,」說:「您是否有話和我說,陛下!可是我不願與陛下再談論瑞典太子的事。」
  「誰願意談論貝拿道特。」他不耐地道:「不必要談他。只是……」他走近我,目不轉睛的著我的臉,像似想把臉上的一切印在他記憶裡,使他永不能忘卻。」只是當你說你希望給我一個美的回憶,你要與我永別時,我想……」他突然別轉頭,走到窗前。「當人與人之間有如此悠久的認識後,是不能隨便分手的,是不是?」
  我立著,用足尖踢那些木塊,奈將軍的軍隊、馬蒙的軍隊、貝拿道特的軍隊!現在一切全完了。
  「我是說人們不能這樣輕輕易易沒有解釋的分手。」聲音又由窗口傳過來。
  「為什麼不能?陛下。」
  「為什麼不能?歐仁妮,難道你已遺忘了那些馬賽的日子?籬笆,草原,我們所談的哥德小說;我們的青春,歐仁妮,我們的青春──你不瞭解我為何回到你身邊。那晚由俄國回來,那時我感到好冷、好疲倦、好孤獨!」
  「但當你口授一封信給貝拿道特時,你完全忘了我是歐仁妮·克來雷。你來是為見瑞典太子妃的,陛下。」
  我感到一陣淒涼。我在想,其他至在分手時,他仍要欺騙,但他堅決地搖搖頭:「那天早晨,我確實想到貝拿道特。可是當我抵達巴黎,我渴望見到你,只是你。後來,不知怎樣一來,我實在太累了,那天晚上。我們談到貝拿道特時。我又忘了馬賽。你明白嗎?歐仁妮!」天色開始黑暗,沒有人進入點上蠟燭,在灰暗光線裡,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他希望些什麼?
  「這兩星期以來,我又組織了二十萬大軍。英國應允撥一百萬補給瑞典軍隊配備。你知道嗎?夫人!」我默不作答,因我並不知道這項消息。
  「你知道誰忠告貝拿道特給一份抄本在各報紙上發表?德泰夫人。她在斯德哥爾摩,與貝拿道特在一起。晚上,可能給他讀小說。你知道嗎?夫人!」
  當然我知道,但他為何要提起這件事。
  「貝拿道特現在已尋到風雅的侶伴。」他笑著加了一句。
  「是的,陛下。」我也笑道:「喬淇娜小姐在瑞典的表演是非常成功的,而且得到太子的欣賞。您知道嗎?陛下!」
  「我的上帝,喬淇娜,可愛的小喬淇娜!」
  「太子不久將見到他的好友莫羅將軍。他將回到歐洲協助貝拿道特作戰。您知道嗎?陛下!」幸而我們在黑暗中,看不清此時的面貌。
  「據聞沙皇想把法國皇冠送給貝拿道特。」拿破侖緩緩說道。聽上去有點近於瘋狂,「但是可能。如果拿破侖再被擊敗的話。」
  「怎麼樣?夫人!倘若貝拿道特真有這個意思的話,那麼他是十惡不赦的叛逆。」
  「當然對他自己的判決也是個叛徒。現在我可引退了吧?」
  「如果你感覺在巴黎有危險時,夫人,聽我的忠告,去尋找你姐姐朱莉,你肯答應我嗎?」
  「當然,如果事情相反呢?」
  「你是什麼意思──事情相反?」
  「我的房子會永遠歡迎朱莉來住。就是因此我未未肯離開巴黎。」
  「你也相信我會失敗嗎?歐仁妮!」他走得靠我很近,「你佩戴的紫羅蘭有一種迷人的香味,我應該讓你走、你是否已告訴每一個人我會失敗。此外,你知道我不喜歡你與那個高而年輕的瑞典人常常一同外出。」
  「但是他是我的副官呀。我必須常與他在一塊。」
  「你媽媽定不會贊同。你那個嚴格的哥哥也會應對。」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面頰上。
  「今天,陛下,你剃了鬍子。」我說著,把手抽回。
  「真可惜,你會嫁給貝拿道特,歐仁妮。」他喃喃地。這時我已走向門口。
  「歐仁妮!」他說,但是我已進入大書房。紳士們正圍著圓桌而坐,飲著白蘭地。他們大約正談論一件有趣的事,因為他們大笑著。
  「什麼事這樣有趣,紳士們,說給我們聽聽。」
  「議院預備招集二十五萬,那麼到一八一四年及一八一五年,法國就只剩下兒童了。」皇帝聽了大笑。回程中,我問盧森伯爵是否沙皇真想把法國皇冠送給強·巴勃迪司。
  「是的,在瑞典已成了公開的秘密。皇帝知道了嗎?」
  我點點頭。
  「他還說些什麼?」盧森伯爵靦腆地問。
  我想了想道:「關於紫羅蘭、伯爵;只是關於紫羅蘭而已。」
  當晚,杜勤雷宮送來一個小包裹。我打開看是一塊綠色小木快,上面有五個缺口。我下次看到強·巴勃迪司時,我會交給他。

  (一八一三年十一月,巴黎)

  深秋的氣氛使我已經鬱結的情緒越發消沉,我感到孤獨的小盧森伯爵也於數月前要求回瑞典,參加作戰。當我一人獨處時,一種無名的恐怖扼著我的響喉。夜間我不能成眠,我被惡夢糾纏著,每次我總夢見強·巴勃迪司單獨騎著一匹馬在戰場上,一堆一堆的墳瑩,死馬的屍體,炮彈落下後造成的巨坑,類似以前瑪莉安堡路程中所見到的。強·巴勃迪司騎著一匹白馬,他身子向前傾斜著。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感覺到他在嗚咽,這時馬忽然碰到一堆泥丘,他從馬上墜下,從此不再起來。
  這星期以來,巴黎謠言四起,人言紛紀。大家認為立勃錫克一役非常重要,勝負在此一戰。街頭巷尾皆談論此事。婦女們夜間不能成眠,只有祈禱。
  迷迷糊糊的我聽到馬嘶聲,起初我以為是在做夢。我看看鐘,夜裡四點半。我聽到輕輕敲門聲,我坐直細聽。很輕的敲門聲,但是我知道我沒聽錯,並且這不是夢。
  我起身,彼上睡袍,走下樓。雨道裡一片漆黑。這時又聽到非常輕微的敲門聲。
  「誰在外面呀?」
  「范勒。」
  「盧森。」
  我拉開門。在大門口燈籠下,我看見兩個人影。
  「你們從哪裡來。……」
  「立勃錫克。」這是范勒。
  「太子有消息給殿下。」這是盧森。
  我回到甬道,震顫著把睡袍裹一裹緊。盧森摸索至燭台前,點上蠟燭。范勒已不見,大約至馬廄拴馬去了。盧森穿著法國擲彈兵的外衣和帽子。
  「瑞典軍官穿著法國制服?」我道。
  「我們軍隊尚未抵達法國,太子吩咐我穿這制服以免邊界查詢。」這時范勒已回來。「我們日夜不停的騎著馬,我們慘敗了。」他臉上全是塵上,鬍鬚滿面。
  「太子全面勝利,他自己風暴似的打下立勃錫克。當他進入立勃錫克時,拿破侖聞風逃走了。」盧森興奮地道。
  「那麼你為何未與逃亡的法軍在一起,范勒上校?」我問。
  「現在我是戰犯,殿下。」
  「盧森的戰犯?」
  范勒面上掠過慘笑的陰影。「是的,但是瑞典王子不願讓我和戰犯在一起。他命我回到巴黎伺候殿下。直等到……」
  「直等到?」
  「真等到敵軍進入巴黎。」
  原來如此。「來吧,紳士們。我們到廚房,飲點咖啡。」我說。
  范勒開了火爐,我擺上一壺咖啡。於是我們三人圍桌等待。
  「十月十六、十八日大戰了兩天。貝拿道特於十九日清晨佔據了立勃錫克。」范勒道。
  「強·巴勃迪司身體健康嗎?你看見他了嗎?范勒!」
  「很好,殿下。但是他頭髮全部灰白了,夫人。」
  這時咖啡已煮好,於是大家邊喝邊談。
  「太子與沙皇及奧皇共同研究策略。軍隊分成三組,一組攻,兩組抄拿破侖後路。真是偉大計劃。可是太子說這是抄拿破侖的戰術。」盧森滔滔不斷他講著。
  我又加了些咖啡,這時已是清晨五點半鐘了。
  「那麼太子看見你,他如何說?」我問。
  盧森扭妮不安道:「說實話,太子看到我甚為惱怒,責我應該離開殿下。」
  「以後呢。」
  「太子佔領了柏林,由柏林到格勞斯白倫。後來太子訪問每一營,去向兵士們道謝並慰問,我們在普魯士帳篷前看到數千法國俘虜。太子看到他們,他意欲避開,但回想之下,便騎馬上前。他看著每一個俘虜的臉,吩咐部下善待他們。然後離去,樣子看上去非常疲慵。」盧森報告道。
  這時我又斟了些咖啡,急問道:「後來呢。」
  「拿破侖曾說過撒克遜軍隊堅硬如鐵,故而派他們對敵太子,太子進入帳篷,換上遊行禮服,紫羅蘭色絲絨上衣,帽子上綴著白色鴕鳥羽毛,他騎上一匹白色的馬,往敵人方面騎去。撒克遜軍隊不發一彈。他們看到太子,大聲呼喚「貝拿道特萬歲!」兩千人馬及四十尊人炮跟隨著太子過來。奈將軍只得向立勃錫克撤退。」盧森道。
  「我們軍隊撤退,因炮彈子彈不足。皇帝無法,只好放棄立勃錫克。」范勒解釋道。
  范勒斟上少許咖啡說道:「法國俘虜經過貝拿道特面前時,我未預料到貝拿道特看見我,他說,『范勒,這裡來』他問我為何來到軍隊,我說元帥夫人叫我到前線的。他默然半晌向我說,既是戰俘就派到巴黎伺候夫人吧。就這樣我就來到這裡了。」
  盧森伯爵接著道:「太子派我陪伴范勒上校同回巴黎保護夫人。」
  「皇帝怎麼樣。」』我問。
  范勒聳聳肩膀:「看來他希望退守萊茵地區,倘若再敗退,他將堅守,保衛巴黎。」
  「大已亮了,紳士們,回房休息吧。」我說。
  回到房中,我打開窗子,園裡景色仍和昨天一樣。可是在不久的將來,俄軍、普魯士軍、瑞典軍,以及奧軍將會來到巴黎。整個世界將會有巨大的改變。

  (一八一四年三月底,巴黎)

  近來巴黎居民惶惶不安,前線消息惡劣。人心動搖,加上城外炮聲隆隆,晝夜不停。聯軍隨時可能進入巴黎。謠言四起。有的說哥薩克軍會強姦婦女,燒燬房屋。普魯士軍則高呼「到巴黎!到巴黎!」當然皇帝盡力阻止聯軍前進。但能維持多久,無人知道。蒙尼特刊物仍登載勝利消息,故而已無人再去閱讀它。隆隆炮聲,越來越近。
  我心中焦慮不安。強·巴勃迪司可能隨時隨聯軍來到巴黎,我已備妥他的臥室,去年九月拿破侖逼迫丹麥向瑞典宣戰。強·巴勃迪司率兵進攻至契偉,由傑爾他發出一信要求丹麥放棄挪威並入瑞典。可是三星期前,當聯軍準備越過萊茵區域時,他忽然失蹤。他率領三萬瑞典軍隊不知去向。
  三月三十已拿破侖退至楓丹白露,扼守巴黎。皇后、羅馬王及波拿巴全家避居郎波意艾。只有朱莉和她的孩子住在我家中。皓坦絲也把她兩個孩子送至我處。
  三月十一日,法國與聯軍簽訂正式投降條約。這時炮聲全部停止。巴黎一片寂靜和蕭條。我探頭向窗外觀看,瑞典國旗飄揚在晨哦中。門外聚集了一群民眾。我聽到咒罵聲。
  「他們要做什麼?范勒!」我問。
  「他們聽到太子將要到達此地。」
  外面嗡嗡低語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含敵意。於是我不再問下去。
  聯軍當天進入巴黎。哥薩克軍在香謝麗捨大聲呼叫,普魯士拿著奪來的法國金鷹旗桿,多面法國國旗,高聲歌唱。奧軍則敲鼓進入街道,向立在窗口的女子們揮手。
  四月一日,法國在泰勒郎領導之下,成立臨時政府。泰勒郎迎接沙皇住進泰勒郎宮邱,並舉行盛大、豪華舞會,表示勸迎,被邀請者多數為先前流亡的貴族。拿破侖和五千衛隊則退守楓丹白露。
  四月四日,拿破侖簽了退位書,書中內容大意說:拿破侖願退位,條件是政府須承認拿破侖二世繼任皇位,由瑪麗·路易絲協助執政。
  兩天後,上議院拒絕接受拿破侖要求,準備恢復波旁皇室。波拿巴家人聞風,由郎波意艾隨皇后逃至白羅亞。瑪麗·路易絲投入奧王懷抱中,哭泣不已。
  「瑪莉,快來,幫助我梳裝,沙皇一小時後將來探訪我。」我急急地道。
  「那麼你預備穿些什麼呢·。」瑪莉問。
  「我不知道。我沒有新衣服,把那件紫羅蘭絲絨衣服拿來吧。」
  紫羅蘭──多麼悲哀的色調。我塗上銀色眼蓋──面頰上塗上少許胭脂,以免看上去太蒼白。
  「我將在小客廳裡接待沙皇,瑪莉。」我說道,感到頭痛欲裂。
  「我一切準備妥當,香檳及食品,放心吧,都在小客廳裡。」瑪莉一面說一面替我穿上銀色無跟鞋,她又倒了一杯白蘭地給我,命我喝下,我頓時感到舒服得多了,我看著鏡中自己的影子,我眼睛在銀色眼蓋下顯得出奇的深,我聯想到上次穿這件衣服時,我佩著一束紫羅蘭,可惜今天我沒有預備。
  「哦,歐仁妮,我忘了告訴你,叫人送紫羅蘭給你,在小客廳壁爐台上,現在時候差不了,快去吧。」
  下了樓,我看見范勒穿著破舊戰場制服,立在盧森伯爵對面,看見我,上前道:「殿下,我請求在沙皇訪問時容我退出。我會永遠不忘殿下的恩惠。」
  我點點頭,向盧森道:「我將在小客廳內接待沙皇。任何法國男子或女子在聯盟軍與法國未簽訂和約前,不許謁見沙皇。我的家人也不能例外。」說完我進入了小客廳。
  這座小客廳是纖塵不染,在牆壁鏡子前,是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香檳杯及食品。在壁爐台上有只銀色花籃,裡面是紫羅蘭──看上去像已半凋謝──還有一隻封口的信件。這時號角聲頓起,接著是馬蹄聲。沙皇由衛隊保護著已抵達大門前。我不由自主地僵立在房子當中等候。
  門開處,一個金碧輝煌的白色制服,金肩章出現在門口,沙皇是個身材魁梧的男子,一張圓的孩童似的臉,淺黃色卷髮,面上現著自然的笑容。緊隨著他身後是泰勒郎。我彎腰行禮,伸出手給那個淺發巨人。
  「殿下,我對拯救歐洲立殊功的人的夫人致最誠懇的敬意。」沙皇說道。
  兩個僕役悄俏地斟上香檳。沙皇靠著我在小沙發上坐下。泰勒郎則坐在對面一張安樂椅子裡。
  「貝納凡王子(泰勒郎)很客氣,讓我住在他的住宅裡。」沙皇文雅地笑著說。
  我未做任何答覆,只笑著喝著香檳。
  「我非常抱歉瑞典太子未能與我並肩進入巴黎。」沙皇眼睛瞇了一瞇,「我極其希望他和我同來。我們彼此交換過好多封信。關於將來法國邊界一節,我們意見稍有出入。」
  我仍微笑,喝著香檳。
  「我很希望太子對法國新政府稍加考慮。此外,他對法國民眾比我或奧王或普王瞭解。」
  他一口飲盡杯中的香檳,漫不經心地把杯子遞給副官。副官立刻斟滿一杯。我仍繼續微笑。
  「我現在焦急地等待太子到達巴黎。或許殿下知道他何時可到?」
  我搖搖頭,仍喝香檳。
  「據貝納凡王子說,法國人民盼望波旁皇室回來。」沙皇說著向泰勤郎舉舉杯。後者立即彎回行禮。
  「對我來說,是個驚奇、意想不到的事。不知殿下意見如何?」
  「我對政治相當陌生,陛下。」
  「經過多次與王子談論後,我感覺,法國人民並不歡迎波旁皇室。所以,夫人,我向王子建議希望王子成為法國新王。」
  「那麼,我丈夫如何回答呢?陛下!」
  「很奇怪,殿下,王子什麼也未回答。我的信他隻字不回。他應該現在回來參加勝利遊行,但王子忽然失蹤了。」
  他又喝了一大口香檳,悲哀地望著我。
  「奧皇及普魯士王贊成波旁皇室復位。英國甚至命一艘軍艦聽路易十八支配使用。既然瑞典太子不給我任何答覆,我只得依從法政府和聯軍意旨行事。」他玩弄手中空杯。忽然又轉口道,「這間客廳真漂亮,夫人。」
  我們立起身,沙皇走到窗前,舉目遠眺園中景色。我站在他身邊。「可愛的園子。」他喃喃地說。
  「這是莫羅將軍以前的住宅。」我說。
  沙皇閉上眼睛,神情痛苦他說道:「可惜炮彈擊中了他雙腿,他已於九月陣亡了。殿下知道嗎?」
  「莫羅將軍是我丈夫的老友。」
  我們低聲侃侃而談,沙皇與我立在窗前。
  「是否因為共和主義,太子不肯接受我的建議?」
  我默然不響……
  「不答覆即是答覆。」他笑著說。
  突然地我想到一件事,我忿怒地道:「陛下!」
  他身子向前傾斜,問道:「怎麼?親愛的表妹?」
  「聽說陛下不單建議贈送我丈夫法國皇位,陛下還曾建議贈送一位俄國公爵夫人。」
  「隔牆有耳,哈哈,隔牆有耳。您知道太子如何回答的?夫人?」
  我不答,我感到疲慵。
  「太子的答覆是他已經結婚了,於是。這件事就此不提了,夫人,現在心中覺得舒服一點嗎?」
  「關於這一點,我從未憂慮過,要否再來一杯香檳?」
  「如果有我能效勞的地方,請不必客氣,夫人。」沙皇熱誠地道。
  「您太仁慈了,陛下,我沒有什麼相煩。」
  「要否派俄國衛隊保護。」
  「哦,千萬不要!」我懇求他。
  「我明瞭,當然我明瞭,親愛的表妹,倘若我早點認識殿下,我決不會建議把公爵夫人給太子的。」
  「我感謝陛下盛意。」
  「我們家中的人決比不上夫人的美貌。現在我必須告辭了。」
  沙皇走後,我仍站在客廳當中,漫無目標的立著,疲倦得不想移動,腦子裡十分混亂,僕役開始收拾香檳杯。我的目光落在那半凋謝的紫羅蘭上。「盧森伯爵,哪裡來的花,是誰送來的?」我問。
  「考蘭克送來的。他由楓丹白露送退位書給泰勒郎。」盧森道。
  我走至壁爐前。楓丹白露園中定有許許多多紫羅蘭。信封上沒有名字,我拆開,拿出一張紙,上面只有一個字「N」。我由籃中拿出少許花朵,把它們靠近我的面頰,幽香撲鼻,儘管它們已近凋零。
  半夜裡,我猛然驚起,坐在床上,心不止,直覺到一種不祥。屋子裡漆黑,寂靜無聲。我扶著頭深思、搜索。怎麼我會突然醒來?一個意念?一個惡夢?一種預感?忽然間,我明白了,令晚,此刻,一定有不尋常的事件發生。由午後起,我一直感到心情慌亂不安,但我想不出理由。我猜想或許因接待沙皇使我太疲倦。現在我恍然大悟退位書和紫羅蘭,它們是關聯的。
  我點上蠟燭,進入更衣室。我看到桌上的報紙。我一字一字細讀下去:「拿破侖皇帝放棄法意兩國皇位……不至有任何犧牲舉動……不會傷害生命……」
  對了,不會犧牲生命……這些語句使我提高警覺。如果一個人感覺自己的生命已達終點,他無疑的會想到以前,他的幼年,他的青春時代,那些充滿希望和抱負的年華。他會回憶到籬笆牆邊的一個小女孩,他們倚靠在籬笆上談到命運,談到將來,談到希望;不久以前,他又看到這個女孩,佩著紫羅蘭。
  白露園中,開遍了紫色小花朵;他命衛隊摘下;當他命考蘭克遞送退位書時,他心中暗暗地與這個女孩告別。
  他意圖自盡,這就是他贈送紫羅蘭的意義。我必須立刻阻止他,我要馬上叫范勒去楓丹白露。也許已經太遲了,我必須救──我必須這樣做嗎?能幫助他多少呢?他的生命的旅程已抵達了終點站。我能否再挽回他的生命和生命中的一切?
  我的心狂跳,我想嘶喚,我想狂呼。我咬著自己的手去壓制內心的衝動,去克服情感上的紛亂。我滑下椅子,坐在地板上。怎麼辦?怎麼辦呢?
  夜是那樣漫長,好不容易看到曙光。我拖著疲們的身子爬上床。我感到週身酸痛,我感到寒冷。早餐後,我叫范勒上校來見我。我說:「請你立刻到泰勒郎辦公室,替我問候皇帝的健康。立刻報告我。」
  午餐前,范勒上校拉我到一旁:「起初他們不肯說。當我告訴他們是殿下詢問,泰勒郎方肯說出真情。真是不能的事。」於是我與范勒上校進入餐廳。

  (一八一四年四月中,巴黎)

  從十二日至十三日,這兩天夜裡,我沒有熄滅蠟燭。門外嘈雜人聲到晚間十一點方開始減退。我猜想人群已經逐漸離開,一切趨於寂靜。除了外面兩名俄國衛兵來回的腳步聲外,什麼也聽不見。鐘聲敲了一下,勝利遊行日子開始,我聽著,每一根神經都在緊縮,鐘聲敲了兩下,我聽著,等待著,等待一個熟悉而久別的聲音。門外有敲門聲,我躺著,豎起耳朵聽著,我週身僵硬,我閉上眼。有人快步上樓,推開我的房門,吻落在我唇上,落在我面頰上,落在我眼睛上,落在我前額上!
  強·巴勃迪司,我的強·巴勃迪司!
  「你必定很累了。先吃一點熱的食品吧。」我睜開眼道。
  強·巴勃迪司跪在我床邊,他的臉靠在我手上。
  「一個漫長的旅程,一個可怕、漫長的旅程!」他道。
  我用手撫摸他頭髮。在燭光下,我看到他頭髮已全部灰白了,我坐直身子道:「強·巴勃迪司,好好休息一下。我到廚房給你炒兩個雞蛋。」
  但他一動都不動,把頭靠在床邊。
  「強·巴勃迪司,你已回到家中了。」
  他抬起頭來,嘴邊深深刻著兩道溝痕,眼睛散漫無光。他用手抹抹前額道:「白拉伯爵一群人全跟我來了。」
  「可是這房子無法安置他們,因為朱莉及孩子們全住在這裡。」
  「沒有關係,他們可以往到聖宏納利道的瑞典司令部去。我不能在家長住。我是來參加勝利遊行的。此外,我尚有許多要事與沙皇磋商。現在下樓去,他們都在下面呢。」
  我與強·巴勃迪司手拉手進入餐廳。白拉伯爵及一班紳士立刻起身相迎。弗南德穿著新制服立在一旁。
  「奧斯加怎麼樣,他好嗎?」我問。強·巴勃迪司由衣袋裡拿出一疊信,說道:「他已學會了作曲,他作了幾支進行曲呢。」說時,他為奧斯加感到一分驕做。我心上頓開了喜悅之花,奧斯加已會作曲了!多麼令人喜出望外。
  弗南德的咖啡是又甜又苦,與強·巴勃迪司回家的滋味相似。
  眾人隨我進入大客廳。我們圍爐而坐。強·巴勃迪司看看牆上的拿破侖畫像,回首間我道:「他──怎麼樣?」
  「皇帝現在楓丹白露等待發落。昨晚他曾意圖自殺。」
  「什麼?」大家不約而同的驚叫起來,惟獨強·巴勃迪司默然不語。
  「自從在俄國失敗以後,皇帝一直隨身攜帶毒藥。昨晚他服毒自殺,幸而被隨從及早發覺,故而獲救未死。」
  強·巴勃迪司咬著嘴唇,凝視著爐中的火。神情恍惚,想像似很遙遠。
  白拉伯爵打破了屋內的沉寂說道:「對於明天勝利遊行……」
  強·巴勃迪司神情逐漸恢復,回到現實。「最重要的是我與沙皇間的誤會必須消除。紳士們,你們知道沙皇希望我與他一同越過萊茵區,但是我率軍隊向北方去。」
  我看著白拉。他遲疑地陳述道:『數周來,我們漫無目標地遊蕩。太子巡視各戰場。」
  「殿下,這裡尚有許多未復的沙皇信件。」盧偉漢說著櫥窗一疊信件。
  強·巴勃迪司大聲喝道:「不必再說了。」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失去控制。他注視著爐中的火焰,默默不語。紳士們無肋的望著我。希望從我身上得到答案。
  「強·巴勃迪司,」我說。但他一動都不動。我只好走過去,跪在他身邊。我把頭放在他臂上。「強·巴勃迪司,你必須讓這班紳士們說出要說的話。沙皇提議你做法國國王,是不是?」
  他僵硬的坐著,我又繼續說道:「你未答覆沙皇。明天路易十八的弟弟將來到巴黎,準備波旁皇室回國。沙皇已同意聯軍及泰勒郎的建議。」
  「沙皇永遠不能明瞭我如何不願在法國土地上戰爭。再者,我尚未答覆他各項建議。但是瑞典不應與沙皇有任何意見的,你明白嗎?」
  「強·巴勃迪司,沙皇認為與你為友是很光榮的事。他對你拒絕接受法國皇位完全瞭解。我已解釋給他聽了。」
  「解釋給他聽?」他緊抓著我的手臂,看著我的臉。
  「是的,當他來拜訪我的時候。」
  這時候,巴勃迪司及一班紳士們如釋重負。
  「現在希望諸位晚安,因為數小時後,你們尚需參加勝利遊行呢。應該好好休息一下。」我說著立起身來,挽著強·巴勃迪司走上樓,進入臥房。他倒在床上,口中嘰咕道:
  「我好累呀!」
  他像孩子似的由我替他脫去衣服。「拿破侖派我的舊部下對敵我。黛絲蕾,你怎樣向沙皇解釋的?」
  「我說你是法國共和主義派,同時又是瑞典太子。總而言之,他瞭解了。」
  「你還和他說些什麼?」
  「我還說你雖然不願接受一頂法國皇冠,但願接受一個美麗的俄國公爵夫人。」
  「唔……」
  「你睡著了嗎?強·巴勃迪司!」
  「唔……」
  翌日清晨,當強·巴勃迪司正穿上華麗制服,準備參加勝利遊行時,范勤上校來謁見他。強·巴勃迪司看到他,拍拍他肩膀,高興道:「范勒,真高興看到你。」
  范勒板著面容道:「聽說所有戰俘均已釋放。現在我請求殿下釋放我。」
  強·巴勃迪司慢慢地把手抽回,答道:「當然,上校,你完全自由了。」
  「謝謝毆下,我現在準備由楓丹白露再加入軍隊。」說完,范勒退出。
  外面鐘聲四起,我知道勝利遊行已開始,而我則在園中徘徊。
  聯軍和政府磋商結果,決定派四百名守衛陪伴拿破侖去厄爾巴島居住。所有波拿巴家人允許留居法國。政府每年撥一筆撫恤金給他們。只有朱莉仍居我處。
  五月初,路易十八回到巴黎,重登皇位。杜勒雷宮開了一個盛大舞會,大事慶祝。雖然我在被請之列,但我則因感冒未去參加。我單獨躺在床上,思前想後。杜勒雷宮又是一番新景象、新面孔、新朝代了,我聽到腳步聲,有人走上樓,推開我的房門。
  「小女孩,我希望沒有驚擾你的睡眠。」強·巴勃迪司已走到床前。他穿著深藍色戰場制服。「你不是真生病吧?」他關心地問。
  「當然不是。」
  「對不起,我未想到你已安寢。小女孩,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明天一早我即將離法回瑞典了。」
  我的心頓覺沉重。這樣快?
  「我想與你坐車到外面看看夜景,逛逛巴黎,與它告別。可能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它了。黛絲蕾,你願意嗎?」強·巴勃迪司用懇求的目光看著我。
  「最後一次?」我低聲道,「我現在就穿衣服。我們一同去看看巴黎的街道,強·巴勃迪司。」
  馬車緩緩地沿著賽納河向前走著。這是一輛無頂的敞篷車。我把頭放在強·巴勃迪司肩上。巴黎的燈光倒映在水中閃爍發光。強·巴勃迪司吩咐車伕停下。我們下車,手拉手慢慢地散著步。走到我們的橋,我們停下,倚在欄杆上觀望四周景色。
  「一切仍和以前一樣,橋仍舊是橋,巴黎仍舊是巴黎。」我傷感地道。
  「黛絲蕾,你對將來作何打算?是否肯回到瑞典?」
  「如果你認為離婚對你和奧斯加前途有益的話,那麼我同意離婚,只有一個條件。」
  「那是什麼呢?」
  「讓我做你的情婦!」
  「你知道我供養不起一個情婦,我看你還是仍舊做我的太太吧。這樣經濟得多!」
  賽納河水在我們腳底漏瀑的流著,是美妙的音韻,是飄逸旋律的華爾茲舞!
  「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國王呢?」
  「如果我成了國王,你仍是我的太太。」
  我們坐上馬車,繼續往前走,到了巴黎聖母院前,強·巴勃迪司命車伕再度停下。他凝視著大教堂,像似要把它深深地銘刻在他記憶裡,然後我們又往前走。強·巴勃迪司告訴車伕一個地名。回頭向我道:「我們去蘇村看看我們第一個家。」
  天上星斗像似很近。後院子的紫丁香正在盛開。
  「什麼時候你可以回到瑞典,黛絲蕾?」
  「時候尚未到,過兩年再講吧。」
  「你意思說你不再想回去?」強·巴勃迪司注視著我的臉。
  車子停在月光道三號門前。一個陌生人家住在裡面。我心中暗想,奧斯加就在這座小樓上出生的。
  這時,強·巴勃迪司感歎道:「真是不能相信,奧斯加現在已是每星期剃兩次鬍子了。」
  我們看到那株古老的栗子樹,花蕊滿枝,隨風搖曳。
  回程中,我們之間的距離益加縮短,誤會、猜忌無形地消失。我們彼此沒有交換一句話,我們不需要再說些什麼,因為我們的心靈在交語。
  「你還有其他理由留在這裡嗎?」強·巴勃迪司問道。
  我哭了,輕輕歎口氣道:「如果我走了,朱莉必須離開法國。她是我姐姐呀。你放心,等我學會了做皇后的時候,我會回到瑞典的。」
  這時車子已到了家門口。

  (一八一四年五月三十日黃昏時分,巴黎)

  世界上沒有比弔喪再麻煩,再頭痛的事了。昨天晚上,瑪爾美松來了一位宮女,哭哭啼啼報告說約瑟芬於星期天(即前天)因疾故世了。據說她穿著敞胸薄衫與沙皇在園中散步,受了涼,得病不治身亡。皓坦絲命宮女送來一張紙條給我與朱莉。於是我們匆匆去瑪爾美松。到了瑪爾美松,我們看見皓坦絲穿著黑色喪服,面色青黃,眼睛紅腫。友金正坐在小桌前,整理帳目。看到我們,他立起身向我們彎腰行禮。他指指書桌上一堆紙張道:「真令人不能相信,這樣多的帳單,衣服、帽子、玫瑰花的欠單!皓坦絲,這些帳單誰來付呢?」
  「現在不必提了,夫人們不會感到興趣的。」皓坦絲答道。
  於是我們默然坐在白色客廳的沙發上。通花園的門開著,一陣風來,帶進了玫瑰的芬芳。這時皓坦絲的情人,弗勞伯爵走了進來,皓坦絲早已與路易分離,並與伯爵生了一子。
  友金抓著那把賬單道:「二十六件衣服賬。真想不到媽媽這樣年齡仍這樣浪費。」皓坦絲聽了聳聳肩道:「你們想到樓上看看她嗎?」
  朱莉立刻搖搖頭。我說:「好,我去看看。」弗勞伯爵伴我上樓,他低聲道:「死者仍在她臥房床上。來吧,殿下。」
  約瑟芬臥室中,百葉窗拉下,光線幽暗,點著幾支長蠟燭,似明似暗的搖晃著。室內空氣中散佈著玫瑰花香,香煙裊裊。我逐漸地習慣了室內半明半暗的光線,只見幾個修女正跪在床邊,像一群黑色的鳥,喃喃地唸經。
  起初,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去看那躺在床上的屍體,但回想之下,我鼓起勇氣,走近一點。約瑟芬靜靜的躺在那裡,身上裹著一件黃色斗篷,與死者面容同一色調。
  約瑟芬一點不使我害怕,她也不使我悲傷,她的頭歪在一邊,宛如生前。眼睛半合著,露著長的睫毛,只是鼻子顯得特尖,嘴角上掛著迷人的微笑。雖然是個五十一歲的婦人,宮女們仍把她的頭髮做成許多孩童似的小圈圈,眼皮上塗著銀色眼蓋,面頰徐上淡談的四脂。約瑟芬雖已長眠,仍是那樣甜,那樣美,那樣動人!
  空氣中滿佈著芬芳,使人窒息,燭光幽暗。我不由自主的跪在約瑟芬床邊,掩面而位。半晌,我立起身來,向死者面容投以最後一瞥,她合著雙目,微微地笑著。
  我走下樓,進入園中。「外面是一片艷陽天,園中玫瑰燦爛的開著,爭妍鬥艷。我漫步走到小池子前,在一塊石頭上,坐著一個小女孩,她正興奮地看著一群小鴨隨著母鴨在池中游泳,她有一頭濃密的棕色頭髮,長披至肩上,一件白花裙,腰間束著一條黑色腰帶。當她斜著眼睛由眼角裡偷視我時,我的心砰然一跳一個雞心形的臉,長睫毛,明亮的眼睛。多麼美麗的小女孩呀。她向我抿嘴笑了笑。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呀?小姑娘?」
  「約瑟芬,夫人!」
  她有一雙藍色眸子,一排齊整、白得像珠子似的牙齒,皮膚潔白。她是約瑟芬,但又不是約瑟芬。
  「您是否宮女,夫人?」她禮貌地問。
  「不是。你如何這樣想?」
  「因為皓坦絲姑姑說瑞典太子妃將來探訪。公主們一向有隨身宮女跟隨的,如果她們是已長成的公主的話。是不是?」
  「如果是未長成的小公主呢?」
  「那麼他們會有保姆。」
  她又回頭去觀看那一群小鴨。「這些小鴨很小,它們必是昨天才從母鴨肚子裡生出來的。」
  「胡說。小鴨是由蛋裡孵出的。」
  她又像很知道事的樣子,微笑道:「請您不必騙我,夫人。」
  「這不是造的故事。它們真是由蛋裡孵出的。」我堅持他說。
  她聳聳肩:「好吧!就這樣吧!夫人。」
  「你是否是友金的女兒?」我問。
  「是的,可是爸爸現在不再是王子了。如果我們運氣好,聯軍可能給個利亞公爵。我的外祖父是巴伐利亞國王呀。」
  「所以你是一位公主。你的保姆呢?」
  「我逃跑到這裡來的。」她一面說,一面用手玩弄水,這時她像是又想到了什麼,「如果您不是一位宮女,那麼您定是一位保姆。」
  「為什麼?」
  「因為您必須屬於一種人呀!」
  「也許我也是一位公主呢。」
  「不可能。您看上去不像一位公主。」她的長睫毛上下動著,歪著頭,笑道:「我真想知道您是誰。」
  「真的嗎?」
  「我很喜歡您,儘管您想讓我相信關於鴨子的傻故事。您有孩子嗎?」
  『有一個兒子,但不在此地。」
  「真可惜。我喜歡與男孩子一同玩耍。您的兒子在那裡?」
  「在瑞典。但是我相信你不知道在哪裡。」
  「哦,我知道在哪裡,因為我讀地理功課。爸爸說……」
  這時有人叫道:「約瑟芬!約瑟芬!」
  她歎口氣道:「我的保姆。」她望我擠擠眼,做個鬼臉。
  「我真嫌她麻煩。但是,夫人,請您不要告訴別人!」
  她走後,我一路在沉思中回到屋子裡。在回程中,我心中暗想,如果要建立一個朝代,那麼就應該建立一個美麗、可愛的朝代!
  「看呀,一顆流星。讓我們立一個願望。」朱莉興奮地道。
  於是我暗暗地立了一個願望。我不知不覺他說道:「在瑞典我們會叫她約瑟芬娜。」
  「你說些什麼?」朱莉不解地望著我。
  「一顆由天上落下的明亮亮的流星!一顆明亮亮的小流星。」
  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拿破侖率領四百隨從逃出厄爾巴島抵達高夫瑜。法國軍隊非但不去抵抗拿破侖,反而過去歡迎他,吻他的戰袍。頓時,各地軍隊一致響應,一呼百應,跟隨著附和。三月二十日,路易十八聞風由杜勒雷逃走,拿破侖進入巴黎,恢復皇位。他招兵買馬,重整旗鼓。
  六月底,拿破侖在滑鐵盧一役慘敗,退至巴黎,避居馬爾美松。此時,法國人民厭戰,渴望和平。到處聽到:「打倒拿破侖!打倒拿破侖!」的口號。在拉飛岳特領導之下,法國組織臨時政府,與聯軍協商和平。

  (一八一五年六月二十九日至三十日夜晚,巴黎)

  他的寶劍在我桌上,他的命運已抵終點。他們說我為國家作了一項偉大的愛國任務,可是我的心是那樣沉重。我無法控制我煩燥的情緒,於是我握筆寫我的日記……
  今天早晨我無法安睡。我在床上從這邊用到那邊。氣溫已開始升高,外面炮聲隆隆。巴黎隨時可能被聯軍襲擊,但是巴黎人民已不再注意。他們只注意麵包,因為他們飢餓難挨。
  這時伊莎衝入房內,同時盧森伯爵跟著進入;
  「政府派代表前來有要事與殿下協商。」他匆匆說道。我看他神色緊張,不由失聲笑道:「哪個政府?」
  「法國政府!」
  我為難的望著盧森伯爵。半晌,我說:「咖啡,伊莎,一杯濃濃的咖啡!當我喝咖啡時,伯爵你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法國政府派代表來說有重要事件。」
  「好吧,諸他們在樓下客廳裡坐。我就下來。」
  當我下了樓,進入大客廳、百葉簾已拉下,為的遮去外面酷熱的陽光。在首席執政畫像下,坐著三位紳士。他們看見我進來,皆站立起來。我定睛看時,原來是福煦和泰勒郎,但中間還有一位矮而瘦小的男人,我不認識,以前從未見過。他穿著一套陳舊的外國制服,戴著一頂舊式假髮。當我走近一點時,我注意了他的面頰及前額刻著許多深深的皺紋,可是一雙眼睛在那年老的臉上特別顯得明亮。
  「殿下,容我介紹拉飛岳特將軍。」泰勒郎道。我的心停止了跳動。政府,這次果真是政府來找我了。於是我深深彎腰行禮。
  「真想不到,您會來看我,拉飛岳特將軍。」我低聲說道。拉飛岳特微微笑著,很簡單,很誠懇的笑著。於是我恢復了勇氣。
  「拉飛岳特將軍,泰勒郎與我,我們三人代表法國政府前來拜訪殿下。」這是福煦。
  「有什麼事我可以效勞嗎?」我問。
  「殿下還記得麼,有一次我曾向殿下說過、也許有一天法國政府會請求殿下幫忙!」這是泰勒郎。
  我點點頭道:「我記得。」
  「那麼現在時機到了,法國政府請求瑞典太子妃協助。」
  我不由感到一種畏懼,我的手冰冷。
  「現在聯軍聚集在巴黎城門口。他們要求拿破侖立刻離開法國,否則無法議和。」這又是福煦。「但拿破侖不願接受法國政府的要求,不離開法國土地,他瘋狂地要堅持,抵抗到底。換一句話說,巴黎人民將遭遇到空前浩劫。他們前面是一條血路。」
  我嚥了幾次唾沫,不知如何答覆。
  泰勒郎懇求我道。」倘若波拿巴不離開法國土地,巴黎將被毀滅,因為聯軍已抵達凡爾賽宮。波拿巴今晚必須離開瑪爾美松到努其福。」
  「你們希望我如何做呢?」我問。
  「殿下身為瑞典太子妃,如果願以聯軍名義向波拿巴將軍去說,當是最合宜的人選了。」泰勒郎笑著說。
  「同時有一封法國政府公文請殿下帶交波拿巴將軍。」福煦說著拿出一封蓋大印的信。
  「我是用私人名義居住在這裡。這種事最好派一位官員去與波拿巴將軍接洽。」我說。
  「孩子,他們所說的全屬事實!」我震驚了一下。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拉飛岳特將軍的聲音,音調是那樣寧靜、仁慈、清晰。「並且此事有關數百人的生命。因為波拿巴將軍領導了數百亡命之徒。此事若不及早阻止,將演成空前慘劇。數百青年的生命被被犧牲。孩子,想一想,生命是不應該無故犧牲的。」
  我看著自己的腳。
  「波拿巴將軍已犧牲了百萬歐洲人民的生命了。」聲音仍是那樣鎮靜,清晰。
  我抬頭看看拿破侖的畫像,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紳士們,我去試試。」
  此後,一切在迅速進展中。福煦間我要否派人護送。我說:「不,我只帶瑞典副官同去。」臨行時,拉飛岳特將軍立在通往花園的門前,我走到他面前。他說:「孩子,我將在園子裡,等待你回來。」
  「也許會很久。」
  「無論多久,我會在此等待你。」
  於是我偕盧森伯爵乘車赴瑪爾美松。一路上我們未交換一句話。我感到呼吸窒息,我命車伕把車篷打開,但仍無濟於事。去瑪爾美松的路程比我想像的短。不一會我們抵達門口。我的心砰然而跳,我看到那些燦爛的玫瑰花圃,那小小的水池。車子終於停下,麥納佛迎我進入,朱莉及皓坦絲跑出來迎接我。波拿巴夫人則在窗口向我擺手。他們看見我是多麼高興呀。約瑟夫凝視著我的臉搜尋答案。我說:「約瑟夫,我必須見你的弟弟。」
  「可是皇帝現在正等待政府一封信。」
  「我現在正帶了這封信來。」
  約瑟夫面上掠過一層陰影。「皇帝現在園子裡。」
  「那麼我去見他。我很熟悉這座園子。」
  我徐徐進入花園,走進那些迂迴的小徑。在一張小凳上,拿破侖孤獨的坐著。他穿著一套草綠色制服,頭髮整齊地向後梳著。他用手撐著,面色蒼白,目光凝視著前面的花卉。
  我看到了他,我的情緒即安定了許多。我心中暗暗預備如何向他啟口。正在這時,他瞥見我白色衣裙,便喃喃地道:「約瑟芬!約瑟芬!」
  聽不到回音,他抬頭向上看。這時他回到現實。他看到白色衣衫,但他認出是我。他驚喜地間:「歐仁妮,真的是你嗎?」
  這時沒有人聽到他叫歐仁妮,沒有人看到他讓開一點地方給我坐,沒有人看到我緊緊地在他身旁坐下,也沒有人看到他向我微微的笑著。
  「那年我們立在籬笆牆邊,共同欣賞花卉,那是多麼悠久的往事呀。」我默不做答,他又接著說道,「你還記得,是不是?歐仁妮!」說著他用手抹抹頭髮,像許多年前一樣。
  「當一個人等待的時候,他有充分的時間去回憶。我正等待政府一封回信。你知道我是不習慣等待的。」
  「現在您不必在等待了,我已帶來政府的答覆。」於是我把信拿出交給他。
  「為什麼他們請一位朋友,一位夫人來交這樣重要的公函?」
  「這不是一個友誼的訪問,也不是一位夫人的拜訪。我是瑞典太子妃,波拿巴將軍。」
  「這是什麼意思?」他帶著責問的口吻道。
  「法國政府請我轉達您,倘若您今天不離開此地,巴黎將被毀滅,因為聯軍堅持您離開法國,方能議和。」
  「我曾建議把守巴黎城門,他們拒絕了。」他怒吼道。
  「聯軍已佔據凡爾賽宮。您希望成為俘虜嗎?」我地答道。
  「不必擔心,夫人,我會知道保護自己。」
  「問題就在此,將軍,無謂的流血必須避免的。」他眼睛瞇了瞇:「如果是為一個國家的光榮呢?」我本來想提起那百萬生命已經為國家光榮而犧牲了,但是我沒有說。我想他應該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我咬了咬牙,暗暗決定決不放棄我的來意。這時他站了起來,或許他想來回的踱著,但是這些小徑沒有富裕的地方,他像是關在一個籠子裡。我對自己的思想打了一個寒噤。
  「夫人,」他立得那樣近,我只好抬起頭看他。「你意思說法國政府希望我離開法國土地。還有聯軍?」他說時面形歪曲。
  「聯軍堅持要把你作為戰俘,將軍。」他深長的凝視著我,然後突然背回身,倚在籬笆上,「他們希望我。離開。他們為何不把我交給聯軍,夫人。」
  「我想……這不是君子行為。」
  他回轉身,看著我:「如果我登上一條船,去我所要去的地方。」
  「你不會航行太遠,因為所有的法國港口均在英國海軍監視之下。努其福港口也不會例外。」
  他並未叫喊,並未咆哮,只是靜靜地在我身旁坐下。我們是那樣接近,我聽到他的呼吸,他的呼吸是那樣沉重。
  「方纔看到你時,我忘記了一切。我感覺我已回到少年。我錯了,夫人。」
  「為什麼?我仍記得那些美好的晚上。那時你已是一位年輕而英俊的將軍。」我喃喃地自言自語如在夢中。這時天氣很熱,但空氣散佈著玫瑰的芬芳。「有時你會蓄意讓我勝利。這些我想你早已忘記了。」
  「沒有歐仁妮!」
  「有一次,在一個晚上,園外的草原已沉浸在黑暗中你告訴我你知道自己的命運。在月光下,』你的臉好蒼白。那是第一次我感覺怕你。」
  「那也是第一次我吻你,歐仁妮。」
  我笑了笑道:「你那時想要得到我的一份妝奩,將軍。」
  「不不完全是──歐仁妮。真的……不完全是……」
  以後我們在靜默中坐著。我感覺他由眼角裡斜視著我。我握緊了雙手。數百人的生命我只有祈禱。
  「如果我不願做一名囚犯,而自動願作一名戰俘,他們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我快快說道。
  「一個島嶼,又暈一個島嶼,也許是他們在維也納會議所顧提到的聖赫勒那島?」這時他面現恐怖神情。」是否是聖赫勒那島?」
  「我真的不知道。聖赫勒那島在哪裡?」
  「在好望角那一邊,很遠很遠的,歐仁妮!」
  「無論如何不能做俘虜,將軍。請您自動的投降。」
  他向前靠著把手蓋著雙目,去掩蓋他心中的恐怖。我站走身,但他一動都不動。
  「現在我走了。」我說,等待他的答覆。
  他抬起頭問:「你到哪裡去?」
  「你既不願現在答覆,你可以等到晚間再答覆。」
  這時他突然失聲狂笑。他這出其不意的舉動使我大吃一驚。
  「好吧,歐仁妮,拿去吧,這是滑鐵盧的劍。」說著他把劍由鞘裡取出,遞過來,鋼鋒在陽光下閃光。
  我遲疑地伸出手。「當心點,不要抓著刀口。」拿破侖警告我。我笨拙的握著刀柄,沮喪的看著手中的劍。拿破侖立起身來:「現在我向聯軍投降。我認為自己是個戰俘。當一個人被俘虜時必須把自己的劍交給對方長官的。日後貝拿道特會解釋給你聽。現在我把劍交給瑞典太子妃,因為……」他頓了頓說:「因為我們已到了籬笆牆。歐仁妮,你勝利了。」
  「我怎樣向法國政府解釋呢?他們不知道籬笆牆的故事呀。並且他們正在我家中等待我的答覆呢。」
  「哦,他們在你家中等待?泰勤郎與福煦是否又想把法國交給波旁皇室?」
  「不,拉飛岳特在等待。」
  他做了一個鬼臉道:「歐仁妮,請你不要握著劍象握一柄雨傘似的。」
  「那麼你的答覆呢,將軍。」
  「把劍交給他們,並說我自動願作俘虜。在一兩小時內我即去努其福港口。那裡我會發一封信給我的舊敵人,英國攝政王。以後我把我的命運交給聯軍手中,聽憑他們處置。」
  我立著等待他與我告別。他默不作聲,於是我回轉身準備離去。
  「夫人!」
  我迅速地轉過身子。「夫人,他們說聖赫勒那島氣候非常惡劣。我是否有機會轉調其他地方?」
  「你自己說聖赫勒那島在好望角的那一邊。」他凝視著前面空際:「第一次退位時,我曾想自殺。那是在楓丹白露,結果我被救了。大概我的運數未完。在聖赫勒那島上,我會寫自己的回憶錄。也許你從未徘徊在生死邊緣,夫人。」
  「不,那天晚上,你和寶哈納伯爵夫人訂婚時,我曾想把自己投入賽納河。」
  他詫異地望著我:「你曾──那麼你如何得救的?」
  「貝拿道特挽回了我的生命!」
  他搖搖頭歎息道:「真是不能置信。貝拿道特救了你。你將成為瑞典皇后,而我則把滑鐵盧寶劍交給你。誰能說這不是冥冥中預先注定的?」
  「不,這不過是巧合而已。」我向他伸出手。
  「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徑嗎?你不會迷失在這迂迴小徑裡吧?歐仁妮!」
  我搖搖頭說:「你放心,我不會迷失的。」
  「告訴我哥哥叫他預備一套便服。現在我希望獨自待一待。還有──許久以前──並不完全是為那份妝奩。現在,歐仁妮,走吧,快快走吧。否則我會後悔的。」
  於是我急急離開他,在那些迂迴小徑裡迅速地走著。上面太陽熱得炙人。沒有樹枝,沒有的葉,沒有鳥嗚。一切皆成過去了,我手中扛著一把寶創,我拚命向前跑。我迷迷糊糊地間上馬車。車輪轉動。盧森伯爵接過寶劍。車子繼續向前走,到了安居道,門口聚集有一群民眾。
  「我替法國向您致謝,夫人。」拉飛岳特迎著我進入屋子。他愉快的笑了,眼角顯露著無數的魚尾紋。他溫和地拉我進入客廳。我嚇了一跳,因為一群陌生人站在那裡等待。
  「這是法國政府派來的代表,孩子。」拉飛岳特友善地道。
  這時外面人聲鼎沸。我莫名其妙的望著大家。「這是巴黎市民。他們等待多時向殿下致謝。」福煦道。
  「告訴他們,拿破侖將軍已投降,並已離開巴黎。叫他們回去吧。」我說。
  「他們希望見您,夫人。」拉飛岳特將軍道。
  「我?見我?」
  「您已完成和平任務。」
  我搖搖頭驚惶地道:「不,不!」但拉飛岳特將軍拉我走近窗口。拉飛岳特自己走到我身邊。下面呼聲如雷。他伸開雙臂,外面頓時寂靜無聲。老將軍聲如宏鐘道:「公民們,和平已成功了。波拿巴將軍已向聯軍投降!」
  「拿一隻小凳來!」我低聲道。
  「一個什麼?」盧森伯爵問。
  「一隻凳子,我太矮了。」我說。
  「拿破侖把滑鐵盧寶劍交給瑞典太子妃表示投降!」又是拉飛岳特將軍。
  於是呼聲又起。我站在小凳上雙手舉著寶劍。火炬明亮槍照著我。民眾歡呼道:「和平夫人!和平夫人!」接著:「瑞典萬歲!」
  我立在那裡,視線模糊,因我眼中噙著淚水。
  自從拿破侖由厄爾巴島回到巴黎,直到今日整整一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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