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的心裡也在想著弘歷出行的事,酒筵未散,他就悄悄地來到師爺廖湘雨身邊,向他遞了個眼色,廖湘雨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便一聲不響地跟著李衛出來。他問:「東翁,有事嗎?」
李衛說:「沒事我叫你出來幹嘛?你不要在這裡坐著了,快點齊了我的親兵,立刻動手,把妙香樓給我包圍了。凡是在那裡的人,全部逮起來。無論是男犯、女犯,都不准有一人漏網!哦,還有個暢心樓,和妙香樓只隔著一條路,你知道不知道?」
「大人,我知道。那不是甘鳳池他們……」
李衛咬著牙說:「他奶奶的,現在顧不了這麼多了。你記著,妙香樓上的,一個不許漏網;暢心樓上的又一個不許捉拿,聽懂了嗎?」
「大人……哦,我聽懂了。」
「你慷個屁!」李衛粗野地罵著,「這叫做網開一面,我還得給以後留著個見面機會呢。至於這裡面的學問,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最好是什麼也不知道,按我說的辦就是了。」
辦完這件事,李衛又回到筵席上,大聲叫著:「諸位,怎麼都不喝呀!難道是嫌我這酒不好嗎?」
兩天以後,弘歷一行踏上了去河南的路程,劉統勳一身賬房先生的打扮,帶著幾十頭走騾,上面馱著弘歷給父皇和母后帶的茶葉、藥物和瓷器珍玩,此外還有尹繼善給他母親的壽禮。溫家的和她的兩個女兒嫣紅與英英,分坐在兩乘馱轎上。弘歷騎馬前行,邢家兄弟則裝扮成走鏢的,腰懸寶刀,臂挽硬弓,也騎著馬跟在後邊。邢家兄弟受了妙手空空的戲弄和李衛的嚴囑,一路上半點兒也不敢大意,他們輪班睡覺,寸步不離左右地護持在弘歷身邊。可是,一行人剛剛進入河南,弘歷也就失去了這種恬適。因為田文鏡接到李衛傳過來的滾單,早就派了大隊兵馬,隨駕保護。他們也只好浩浩蕩蕩地走進了河南,來到了開封。
次日一早,田文鏡就跑來問安。他剛到不久,開封的其他大員,也都紛紛來到這裡拜見。這幾個人簡直就不能見面,一碰上就是你攻過來,我對過去,一會兒的功夫就把弘歷惹煩了。弘歷耐心地聽著他們的話,又再三用皇上『要一心一德,不要鬧糾紛』的話來勉勵他們,還是無濟於事。弘歷真是生氣了,他說:「我剛下車,很乏,你們且退了下去吧!」眾人一聽四爺下了逐客令,哪敢不走啊!他們互相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才各自回去了。
一連幾天,弘歷都沒有再接見官員。每天一早,他就把邢氏兄弟叫來,讓他們分赴城鄉各鎮,向進城來的農民們打聽麥收豐欠情形,米面銷售的價格,城裡存糧的多少,騾馬市上牲畜的進出及飼料貴賤,以及各種農具是哪裡造的,價格如何,等等,等等,全都要打探清楚,還要劉統勳幫著他們造冊登記。他自己白天也不在驛館,就在會試的秀才們那裡轉悠,聽聽他們都說些什麼。這天,劉統勳來見弘歷,把幾天來收集的材料報了上來。弘歷就一本本地瀏覽,他看得很仔細,足足用了一個多時辰才算看完。又對劉統勳說:「這幾份冊子,你叫人謄寫出來,這裡留下一份,原件密封了恭呈御覽。」
劉統勳癡呆呆地說:「奴才明白……」
弘歷一笑說:「哼,你明白了什麼?我告訴你一句話,這個田文鏡我很討厭他,但我又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個好官,清官,是個難得的能員。這話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說出去我是不認賬的。走吧,你隨我到大堤上看看。」
兩人正要出門,恰巧俞鴻圖也奉旨來到開封。弘歷便叫上他也去看黃河大堤,邢家兄弟連忙帶上了兵器跟了上來。路上俞鴻圖說:「四爺,據奴才看,開封的科場一定要出事。」
弘歷說:「這個我心裡有數,你沒問問學政張興仁是怎麼說的?」
「我和他談了,罷考,是大清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大事,要他一定注意。可是他卻說,他已經佈告示知秀才們,凡有無端生事,騷擾考場的要嚴加追究,絕不寬貸。他說,我把門開得大大的,秀才們要是還不來考,叫我有什麼法子?奴才看,他是有意地要看田某人的笑話。」
弘歷輕輕地說了一句:「唉,他呀,他忘了自己是學政,是主管河南教化的朝廷大員!臬司衙門怎麼說呢?」
「咳,臬司更讓人生氣,他們說,士子罷考是學政衙門的事,就是抓到了人犯,也理應由張興仁處置。這既有律條又有成例,我臬司管不著這一段。」
劉統勳在一旁說:「四爺,我覺得一進到河南,好像風氣就變了一樣。人人都講究『門路』,個個都要有『後台』。中州乃華夏文明發源最早的地方,怎麼會出了這些陋習呢?」
俞鴻圖笑笑說:「這有什麼奇怪的?這裡離北京太近了,騎快馬兩天兩夜書信就能打個來回。北京那邊扔一塊石頭,河南就能聽到聲響;那邊的窗戶紙一破,這裡也跟著吹風。他們這兒呀,是不能和江南相比的。」
弘歷沒有搭話,他心裡正在琢磨著:是呀,李衛那裡事和權統一,雖然也有不和,可官場的風氣正,一正就壓了百邪;田文鏡銳意革新是好的,可是他處事僵化,一味硬來,沒了人情味兒,就弄得自己四面楚歌。他想,得抽空和田文鏡好好地談談。正想著時,忽然聽到俞鴻圖大叫一聲:「瞧,四爺,這高大宏偉的是鐵塔,那邊和鐵塔幾乎並肩而立的就是有名的天上之河了!」
弘歷等人登上黃河大堤,放眼遠望,竟和在驛館時的心境全然不同。只見那大堤上下,全是用大條石嚴嚴實實地砌成的,不但是一色的石灰勾縫,而且還都是用糯米漿灌出來的。此時菜花汛尚未過完,河床上水跡猶在。若往對岸望去,那洶湧的黃水打著漩兒,一瀉東下,濤聲陣陣,寒氣四逼。但任憑黃水如何猖獗,它卻對這堤岸無可奈何,只得乖乖地照著人們留給它的道路順流而下。
弘歷被這景色驚得呆住了,他大聲稱讚說:「好啊,真是壯觀哪!你們都過來好好看看,這工程是多麼浩大,它又要費多少時日,多少心血,多少錢糧啊!田文鏡以一省之人力財力,幹了這麼大的事情,真可說是功德無量。他就是有千條錯處,萬般不是,也仍然可以當得起這『模範總督』的稱號!」
俞鴻圖也趕過來湊趣說:「四爺說得真對!就是聖祖爺在世時,陳璜和靳輔他們窮畢生之力,也沒有建起這樣的大堤來。老百姓不堪勞役,逃了出去的可以找回來;秀才們心懷不滿想要罷考的,還可以等下一科再考。比起這條大堤來,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奴才以為,真該叫攻訐田文鏡的人都到這上邊來看看!」他正在說著,突然看見從遠處走來一個人。那個人背著手踽踽地向前走著,嘴裡好像還在念叨著什麼。待離得近了,大家才看清,原來竟是田文鏡!弘歷站在堤岸上叫了一聲:「是文鏡嗎?你在和誰說話呢?」
田文鏡猛地一驚,才認出了弘歷,他連忙緊走幾步來到近前,一邊打千行禮一邊說:「唉,四爺,不瞞您老說,我心裡頭太悶了,想到這大堤上看看。只有看見這大堤,我的心才能寬一些……」
弘歷沒有立刻說話,他正在看著田文鏡。團文鏡的臉色青中透黃,頭髮被河水吹得很亂,額前、嘴角都是刀刻似的一道道的皺紋,像是一尊雕像一樣,一動也不動。此刻兩人對面站著,弘歷才又看到,這位總督大人的兩隻手竟然滿是老繭,手皮像是樹支似的粗糙!弘歷的心裡不禁一縮,他,他太勞苦了啊!
田文鏡卻似乎對面前的事毫無覺察他說:「四爺剛才問我在和誰說話,不瞞四爺,我這是在和萬歲爺說話呀!有很多事,我到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論道口似懸河,一點實事也不肯做,可又偏偏能夠左右逢源、青雲直上;有些人苦死累死地幹活,一心一意地想給朝廷做點事,反倒要遭人唾罵。有些人像是駕著順風船一樣,揚帆就起,乘風破浪毫不費力;有的人做事就處處遇到掣肘,處處碰上坎坷,就是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討不到一點好處……唉,奴才真恨自己,為什麼這麼無能呢……」
弘歷知道,田文鏡出的這個題目太難回答了。他拉了田文鏡一把說:「走吧,走吧,天就要黑了,再不走就進不去城門了。」
在路上,田文鏡自嘲地說:「白日不照我精誠,杞人無事憂天傾。我也許是太癡了些……」正說著,他突然一陣劇烈地嗆咳,忙用手帕捂著一看,竟然是血!他悄悄地掖到袖子裡卻一聲都沒言語。過了好久才說:「四爺,我實在是累透了,也許還有些錯處,可我是要報皇恩哪!沒有皇上,就沒有我田某人的今天,我如果不知道拚死報答,我還能算個人嗎?但如今我卻成了王安石一類的人物,既不見諒於士大夫,也不能見諒於百姓。我要河南人和我一道,勒緊褲腰帶苦幹三年,盼著修好了大堤,別的都可以從容處置。可逃荒出去的人說是讓我給逼出去的。民間說我催工派捐如狼似虎;官場又說我邀功沽寵取媚當今!我真恨自己呀,你怎麼就不能讓天下知道你的心呢?四爺,今天在這裡,我向您說一句老實話,我已經患上了肝病,而且也是年過六十風燭殘年的人了,假如天能給我三年時間,河南如果不能民富糧足,四爺您請了上方劍取了我這顆頭去!」
弘歷真是被他的話說得動心了,他思忖好久才和顏悅色地說:「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知人難,要人知也難』了。就是國人們皆曰可殺,我卻獨憐你才!文鏡,你要看開一些,不要像死了老子娘似的這樣懊喪。我既然來到這裡,就一定會給你撐腰到底的。我要上奏皇阿瑪,有誰再攻訐田文鏡,就讓他先到這黃河大堤上來看看!」
田文鏡正準備答話,突然前邊傳過來一陣馬蹄聲響。田文鏡看出,是自己衙門的人,忙喊了一聲:「慢著點,小心驚了四爺的駕!」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田文鏡的師爺錢度。只見他氣急敗壞地說:「田大人,不好了,秀才們罷考了!五百多人圍住書院,說要請見總督,請見學台。」
田文鏡只覺得自己的頭「嗡」地一聲,心裡說:怕什麼就有什麼,這群秀才難道都不要命了嗎?他對弘歷一躬說:「這事奴才馬上就去處置。四爺請先回驛館,等著奴才的信兒吧。」說完,他兩腿一夾馬腹,飛也似的去了。
弘歷叫過俞鴻圖來悄悄地吩咐:「你快點跟了過去看看情形。記著:只許看,而不准說話!」
俞鴻圖趕過來時,見到這裡已經戒嚴。成百上千的各色燈火,把這平日裡默默無聞的書院照得如同白晝。他好不容易才擠了過去,一進來就被這裡的氣氛鎮住了。只見這所河南最大的學府門前,肅靜無聲地坐著幾百名秀才。他們既不喊叫,也不說話,卻是在等著田文鏡的接見。俞鴻圖進到書院裡面時,見田文鏡正和學政張興仁、按察使柯英面對面地坐著,像是已經談僵了。見俞鴻圖走了進來,有的只是苦笑一下,卻不肯說話。只有張興仁高興地說:「好好好,四爺派人來了,就請您親自主持一下吧。」
俞鴻圖一笑說道:「哦,請諸位原諒,我奉了寶親玉鈞旨,到這裡只是看看而已。至於事情該怎麼辦,還是請各位大人們自行作主。」
柯英說:「俞大人,這裡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秀才們並沒有造反,更沒有毀罵朝廷。他們在這裡坐著,只是想見一見總督大人。這犯了什麼王法?又叫我如何下手,從何人身上開刀呢?」
田文鏡厲言厲色地說:「抗拒朝廷命令,公然拒考,這難道還不犯法嗎?凡是到這裡來靜坐的,都是刁頑之徒,都應該一概拿下!其中為首的人要正法,煽動鬧事的人要革去功名,其餘的人也要記過。明天讓他們隨班就考,一個也不准缺席!」
俞鴻圖剛才在大堤上對田文鏡有不少好印象,可現在卻一掃而光了。就聽張興仁說:「恐怕不能這樣簡單地處置。這些人十年寒窗,為的是什麼?說不定他們之中將來出將入相,也許會超過我們的。一下子就毀掉了他們的前程,就連我也是想不通的。」
柯興更是火上澆油,他提名道姓地叫道:「田文鏡,你好大的架子!秀才是因為不滿意你的苛政才來靜坐的,你就不能屈尊降貴地見一見他們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有什麼不好呢?」這個柯英是滿人,而且祖上戰功赫赫,封了世襲罔替的伯爵,所以,他根本不把田文鏡看在眼裡。他越說越氣,連罵聲都出來了,「你是個天生的周興、來俊臣!你說我是在和你過不去,你又能把老子怎麼樣?」
張興仁在一旁勸道:「老柯,有話好說,不要動粗嘛。」
「動粗?媽的,老子還想揍他哪!」
田文鏡看著他這樣,卻不出聲地笑了:「你老兄彈劾在下的文章,我已經拜讀過了。除了幾句粗話,什麼新鮮的內容也沒有。要知道,我這個模範總督是皇上封的,不是我自己要的。彈劾我的人多了,我不怕,也在等著皇上對我的處分。今天這案子,要是你臬台和學政都不願管,那我可就要越俎代庖出面拿人了。」
張興仁知道,他這話不是嚇唬人的。便連忙站起身來說:「制台大人,我來辦這件案子好嗎?我去宣明制台的憲令,如能遣散他們,也就罷了。不過,今天咱們可不能提這『罷考』二字,因為明天才是考期呢,然後我們共同請旨辦理,一切全按聖上說的辦。但假如你定是不同意這樣做,那我也就只好悉聽尊便了。」
田文鏡一想,這罷考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呀!人家別的地方不罷考,怎麼你河南偏偏出了這種事情呢?便退讓一步說:「那好吧,就按你說的辦。不過,我還是要把話說到前頭,今在這裡帶頭鬧事的,一個叫秦鳳梧,另一個叫張熙,你斷斷不能讓他們兩個漏網。」說完他便拂袖而去。
田文鏡懷著一肚子的氣回到衙裡,一翻邸報,上面又全都是對自己的指責。他真想罵娘,可是,又一看,皇上竟然還有批示,要自己『明白回奏』,他可真是傻眼了。師爺畢鎮遠笑著在一旁說:「東翁,你何必生那麼大的氣呢?您瞧這邸報上明明寫著,皇上已去了奉天,三阿哥弘時又晉陞了盛郡王,怡親王允祥因病辭去了所有職務,皇上原來想讓塞思黑來河南的事也被你辭掉了,這些都是對你有利的事啊!至於那些指責你的奏折,要讓我看,全都不值一駁。」
田文鏡眼睛一亮:「什麼,什麼,你再說一遍。」
「東翁,據在下看來,所有這些奏折,都沒有抓住你的要害。你完全用不著害怕,也一概不要辯白,只寫一個謝罪的折子就什麼也不需要說了。你可以這樣說,因為自己報效皇上心切,做事過猛,因此才得罪了讀書人,使得他們鳴鼓而攻之。其實自己的本心,是敬重讀書人的。你還要特別在辯折裡提上一句,自己是怕這些個讀書人借科舉之名結黨營私,才對他們求之過苛的。現在自己知道錯了,本來是恨鐵不成鋼,哪知卻得罪了這些孔孟之徒。總之,是一片好心,卻犯了過錯。東翁,你以為這樣說行嗎?」
田文鏡知道,這確實是一篇絕妙透頂的翻案文章!因為它正迎合了雍正皇上痛恨結黨營私的需要,也就不顯山不露水地推掉了河南士子罷考的責任,還把那些彈劾自己的奏折,全部駁倒了,不過,田文鏡還知道,在彈劾他的折子中,明顯的有一件是出自李紱之手。自己這樣一干,無疑的就把李紱推向了絕路。自己雖和李紱政見不同,但畢竟是共過患難的。他能這麼做嗎?而且,如果出現了這種情形,國人們會不會罵他田某人下手太毒了呢?
就在這時,衙役頭兒李宏升來報說:「制台大人,秀才們已經散了。」
「那兩個帶頭鬧事的抓到沒有?」
「回大人,學台衙門沒有抓人。」
田文鏡拍案而起說:「這還了得!走,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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